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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星期日是李漢超和石玉芳兩口子的結婚六周年紀念日。從石玉芳來到哈爾濱後,兩人還從來沒有一同出去玩過,李漢超忙得什麽也顧不上,石玉芳對此不免有些怨言。她終究是從講究享受的有錢人家走出來的女人,何況還是不到三十歲的**,對夫妻的情愛和精神生活都有自己的願望和要求,當這願望和要求經常落空的時候,有時就不免撅起嘴嘟噥幾句。李漢超對這是非常理解的,但理解歸理解,實際歸實際,他仍是沒有時間哪!
這一回,李漢超發了個狠心,決定和石玉芳領著小超上太陽島去歡度這個夫妻間最可紀念的節日。他們準備買上幾樣可口的酒菜,帶上啤酒、點心,在太陽島那濃密的樹陰下麵,一家三口,舉行一頓難得的家庭野餐。這種野餐,在哈爾濱是非常盛行的,天氣一熱,太陽島深處的每叢樹下,幾乎都可以聽到野餐男女的歡聲笑語,那裏有黃種人、白種人,間或也能看見黑種人。真是五光十色,豐富多彩,“東方小巴黎”自有獨特的風光。
石玉芳對此久已向往,也曾張羅幾次要去,但都因李漢超事情忙不能分身而作罷了。這次是真的要去了。頭一天晚上,李漢超把這打算說出來的時候,石玉芳真高興得閉不上嘴,兩人還計劃著要進行好多活動,如要帶上魚竿釣魚,要領著小超照相、劃船、遊泳,石玉芳甚至還想蕩秋千。她在《五日畫報》上看見過太陽島上白俄少女蕩秋千的照片,秋千蕩得像要飛人雲天,引起她對童年的回憶,童年時她是同伴中蕩秋千的能手呢。…Wap.16 K.Cn
一家三口人當中最興奮的還數小超,她躺在**高興得睡不著覺,都閉上燈半天了還問明天她穿什麽衣裳?係什麽頭綾?上太陽島坐什麽車?太陽島有多大?一直問到石玉芳都睜不開眼睛了,她才跟著睡去。第二天天剛放亮她就醒了,怎麽哄也不睡,扒著窗戶往東看,隻盼太陽快出來。就這樣,一直鬧騰到吃早飯。早飯小超也隻吃了幾口,就忙著穿媽媽從秋林洋行給買來的新童裝。石玉芳一邊打扮小超一邊還要修飾自己,同時還要照顧李漢超。她督促李漢超穿上了一套由她經手訂製的新西裝,這是由著名的英吉利時裝公司承製的,這個公司在非常講究穿著的哈爾濱也是首屈一指的。石玉芳要借這裏的好手藝衝一衝李漢超那“打板先生”的“土氣”。但是西裝做成,李漢超卻一次也沒穿過,今天是頭一回上身,李漢超感到穿在身上很別扭,石玉芳卻是喜氣洋洋地看著他笑。
三口人一切收拾停當,都快到九點了。正要往出走的時候,已經搬到白俄老瑪達姆上房去的塞上蕭來了,他本來要找李漢超說點事,但一看他家三口人打扮得非比尋常的樣子就不說了。他細一端詳,隻見李漢超臉刮得不見一根胡茬,平時經常蓬亂的頭發也梳得一絲不亂,身上的一身西裝可以送去參加服裝展覽,連腳下的皮鞋都擦得溜光鋥亮。站在他旁邊抿著嘴笑的石玉芳更是光可鑒人,一塵不染。這位清秀的**已比乍來時豐滿多了,原來瘦削的臉龐變成蛋圓臉了,甚至還變出了一個酒窩。更不比尋常的是這位一向隻穿中國旗袍的**,今天竟穿上了一件非常漂亮的布拉吉,北京的女人這麽快就哈爾濱化了。至於站在他倆中間的小超,更是打扮得像朵花。本來是滿腹心事的塞上蕭,一看這三口人喜氣洋洋的樣子,也不由得笑了說:“幹什麽?要去參加什麽盛會?”
還沒等李漢超夫妻回答,小超說話了:“爸爸媽媽今天結婚,上太陽島。”
一句話把三個人都說笑了。塞上蕭一邊笑著一邊問小超:“怎麽還結婚?那你怎麽辦?”
“我……”小超喘了一口氣說,“我跟著爸爸媽媽結婚,他們幹啥我幹啥。”
三個人又都笑了。李漢超和石玉芳本不想把結婚紀念日的事告訴任何人。但是現在小超已經給說出去一半,那一半想留也難留住了,於是便把實情說了。塞上蕭本是個富於熱情的人,這時雖然被寫漢奸劇本事擾得心神不安,但一聽今天是他倆的喜慶日子,立即表示今晚他要和柳絮影設宴舉杯,共祝他們夫妻白頭到老。他還要把王一民也請來。李漢超見攔擋不住,也想借這事替塞上蕭解解愁煩,乘機再做些工作,便答應了。隻是囑咐他不要到飯店去,要在家裏悄悄地進行。塞上蕭答應著走了,他要去找柳絮影。
塞上蕭剛走,還沒等他們動地方,省委的聯絡員小張匆匆忙忙地跑來了。李漢超忙把他領到另一個屋——王一民原來住的屋裏。兩個人嘀咕了一會兒,等李漢超再從屋裏走出來的時候,他已經脫下那套華麗的西裝,換了一件樸素的長衫。石玉芳看著一得神,心裏咯噔一下,連臉色都變了。她預感到今天又是一場空歡喜。李漢超知道她的心理變化,忙小聲說:“有一件要緊事,我必須出去一下,爭取盡快回來,你和小超等我,今天一定去,一定一定……”一邊說著一邊領著小張走了,連石玉芳張嘴說話的空都沒給留。
石玉芳沒張嘴,小超可張嘴了,她哇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找爸爸,找爸爸……”
小超的哭聲李漢超明明聽見了,但是卻連頭也不回地走出院門。石玉芳一撅嘴坐在那裏生氣,一直到小超撲到她懷裏,她才開始哄她,一邊哄一邊看著掛鍾。掛鍾嘀嗒嘀嗒地走著,從九點半走到十點半,又走到十一點半,還不見李漢超回來。這中間小超哭了三次,哭累了睡,睡醒了又哭,嗓子都要哭啞了。石玉芳的嗓子也要啞了,她接連喝了三碗水,水再多也澆不滅心頭這把焦灼的火。
一直到鍾聲響過十二下,李漢超才汗流滿麵地跑回來,衣服的前心後背都溻濕了。他進屋就笑著對石玉芳又打揖又打躬地說:“勞娘子久候,小生這廂有禮了!”說著又是一躬到地。
石玉芳一看他跑得喘籲籲汗淋淋的樣子,不由得又是一陣心痛,她撲一聲聲笑了,忙跑到廚房去用涼水投了一個手巾把兒,跑回來遞給李漢超。這時李漢超正抱著小超親呢。小超一邊推著李漢超的臉一邊喊著:“爸爸不好,爸爸不好,爸爸扔下小超就跑。”
李漢超忙說:“這回爸爸不跑了,爸爸就換衣服,換完衣服就上太陽島。”
小超又喊:“爸爸騙小超。”
“爸爸不騙小超,爸爸剛才有要緊事。”
石玉芳在一旁忍不住地說:“那一會兒再有要緊事呢?”
“這回天塌下來我也和你頂著鍋蓋去!”
“說了可得算數。來,超兒,媽媽再給你洗洗臉。完了再吃幾塊點心……”
“不,什麽也不要吃了,到太陽島一塊吃,抓緊時間,快換衣服。”李漢超催促著。
於是三個人又一陣忙乎。等到剛忙乎完,要往出走的時候,冷不防門被推開了,來人勢頭真猛,既沒敲門也沒招呼一聲,一頭就闖進來了。來人是誰?原來就是坐出租汽車飛奔而來的王一民。
對這個平常穩重有禮貌的人的失常舉動,李漢超和石玉芳都感到吃驚和緊張。還沒等李漢超張口問什麽事,王一民就一把拉住他說:“走,到東屋去說。”他一邊拉著李漢超往東屋走,一邊對石玉芳點點頭,意思是說:對不起,我實在有十萬火急的事。
王一民拉著李漢超走進東屋,門砰的一聲關嚴了。隨著這關門的“砰”聲,石玉芳的心也怦怦地猛跳起來。這回她再也不是方才怕去不上太陽島那種心清了。她從王一民的神色中看出來有一種緊迫的大事要告訴小超爸爸,是什麽大事呢?該不是他們黨裏出了什麽事吧?她的心懸到嗓子眼上了。
這時小超的嘴又撇成個瓢,一邊撤一邊說:“王叔又,又來找爸爸,爸爸又,又換衣服,太陽島又去不上了……”
這回石玉芳忙摟緊她小聲安慰說:“小超,爸爸有事,小超是乖孩子,別哭……”
她正哄著小超,東屋門開了。可真應了小超的話,李漢超又是脫下西裝換了長衫。他一出來,便急匆匆走到石玉芳麵前說:“玉芳,怎麽向你解釋呢,今天真是……”
“快別說了。”石玉芳臉色蒼白,嘴唇哆嗦著說,“我隻問你一句話:是不是出了什麽大事,會危及你安全的大事?”
李漢超忙拉住她的手——她手是冰涼的,悄聲地說:“是大事,但我不會出事,你放心吧。”說到這他回手一指正抱著小超的王一民說,“一民留在這,你如果還要上太陽島去,就讓他陪你去。”
“不,不,以後再去,你快走吧。早去早回,可千萬注意呀!”
李漢超點點頭,一轉身,用他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走出屋門,走出了院……
屋裏的小超又哭了。王一民忙幫著石玉芳哄這小姑娘。一直到小超住聲,石玉芳才歎口氣對王一民說:“一民,到底出了什麽事,看著你們那緊張的情形,真讓人揪心。”
“大嫂,我隻能告訴你,是一件必須爭取時間的事。”王一民隻說了這一句,就轉了話題,“我方才聽大哥說今天是你們的結婚紀念日,要上太陽島去。”
“去不上,就不去了。”石玉芳低著頭說:“但願你們平安無事比什麽都強。”
還沒等王一民說話,小超又鬧上了:“爸爸不去,媽媽去,王叔叔去……”
石玉芳和王一民忙又哄小超。
正這時,塞上蕭和柳絮影從外麵走進來了,兩個人拿著許多大包小裹,包裹紙上透著油光。塞上蕭一進屋門就對石玉芳說:“怎麽還沒走出去?漢超呢?”還沒等石玉芳回答,又轉對王一民說,“我往盧家掛電話,冬梅說你一早就出來了。是不是你把漢超勾走的?”
沒等別人張口,小超又說話了,她兩隻黑溜溜的眼珠,緊盯著看那些透油的大包小裹說:“塞叔叔,你和柳姨拿的啥?是好吃的?”
塞上蕭和柳絮影一同點著頭說:“是呀。”
小超咽了一口唾沫說:“給小超吃不?”
“給,給。”塞上蕭往上房一指說,“到塞叔家去,好吃的擺滿桌子,隨你便吃。等一會兒你媽媽、爸爸,還有王叔叔,大家都去。”
“小超不等。”小超拍著肚子說,“小超餓得肚子叫,你聽,咕嚕嚕咕嚕嚕的。”
小超一邊說著一邊自己先做出側耳傾聽的樣子,把大家逗得都大笑起來。
在笑聲中塞上蕭問石玉芳:“漢超什麽時候回來?”
石玉芳眼睛望著王一民說:“他……”
王一民忙接過來說:“大概用不了多長時間。”
“我就知道是你給勾引走的嗎,別人沒這麽大勁頭。”他看了一下表說,“快一點鍾了,就是馬上回來也不能上太陽島了。我看咱們都到我屋裏去,大家動手做菜,等漢超一回來咱們就團團圍坐,舉杯痛飲。今天借漢超和玉芳的吉慶日子也衝衝我這倒黴的晦氣,至少也讓我頭頂上的烏雲暫時散開一點,這幾天壓得我真都喘不過氣來。”
“好,走吧。”石玉芳拉著小超的手說,“都做好了,等他回來就吃,免得又吃不成。”
柳絮影這時忙對塞上蕭說:“你們先過去,我和一民說幾句話就去。”邊說著邊把手中的包裹往桌上放。石玉芳忙接過去,小超也拎了兩包小的,笑著、跳著。叫著向門外跑去。塞上蕭和石玉芳也跟出去了。
柳絮影關嚴了屋門,兩隻美麗的大眼睛閃著興奮的亮光,快步走到王一民麵前,壓低聲音說:“一民,你介紹給我的劉勃很能於,跟我合作得也很好。我們已經成立起一個反日會小組,共有五個人參加。昨天開了第一次秘密成立會。”
“在哪開的?”王一民問。
“在馬家溝花園一個僻靜的樹陰下麵,采用野餐的形式,我們把留聲機也帶去了,用胡蝶唱的《夜來香》那樣一些流行歌曲掩蓋我們會議的內容。這一切都是劉勃安排的,他可有辦法了!這人講話也有力量,一開頭幾句就喚起了我們國破家亡的激動感情。後來大家都低聲宣誓:要為消滅日寇,光複祖國貢獻出自己的一切,直至犧牲性命!以後由劉勃提議,推舉我當組長,我……接受了!”
王一民點點頭說:“好。我祝賀你!”
柳絮影臉色微微發紅地說:“就怕我力不勝任,今後還得多請教你。”
王一民搖搖頭說:“不,你應該多和劉勃聯係。我們見麵時候談談還可以,在一般情況下不要單為什麽問題去找我。你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要懂得鬥爭的秘密性,這些劉勃沒和你們談過嗎?”
“談了。可是我總覺得有些事跟你說說心裏更托底。譬如今天我就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
“今天當然可以談了,因這裏環境鞏固,又是自然遇到一起的。對了,我還得補充一句,我說你在一般情況下不要去找我,但是有緊急的、特殊的情況還是歡迎你去的。”
“我懂了。那麽現在我就說那件事吧。”
王一民點點頭。
“我們為了抵製演漢奸戲,想要聯絡起全劇團的人,包括老塞在內,寫一篇闡明我們‘為藝術而藝術’主張的文章,在報紙上公開發表。這樣就可以讓整個哈爾濱都知道我們的態度,知道的人多了,日寇就不敢輕易動手了。可是我們裏麵也有人覺著這樣做太露骨了,日寇頭子玉旨雄—一看文章就知道是對著他在馬迭爾那番講話去的。如果老家夥惱羞成怒,很可能使局麵急轉直下,不好收拾。我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所以就猶豫不決了。”
“劉勃的意見呢?”
“他說讓我們再想想,他也再想想,先不決定。”
王一民知道劉勃這個“先不決定”是準備和他研究後再定的。以他現在的想法,是不讚成馬上就發表這樣文章的。因為反日會小組剛剛建立,還很脆弱,經不起劇烈的衝擊。文章一發表,就等於拋出一張宣戰書,也等於告訴敵人劇團的人已經組織起來進行抵抗了,局麵馬上就會發生急驟的變化。莫如先在暗中把能團結的人都團結起來,進行無形的抵製有利。但是他沒把這些想法告訴柳絮影,他也要和劉勃商量啊。所以他就對她說:“這問題是要慎重。劉勃在劇團裏邊,了解兩方麵的意見,我想他會做出正確判斷的,你再和他研究一下吧。”
柳絮影點點頭,剛要再說什麽,忽聽外屋門響,王一民推開裏屋門一看,是李漢超回來了。他跑得熱氣蒸騰,汗流滿麵。
柳絮影和李漢超並不太熟,對他了解的也不多。塞上蕭遵從李漢超和王一民的再三囑告,盡力為朋友保守機密,也從來沒當柳絮影講過他的政治麵貌。所以柳絮影隻知道李漢超和塞上蕭是好朋友。同學和同鄉;再是李漢超現在領著家口從吉林老家來哈爾濱找事情做,如此而已,別的就一點也不知道了。但因為他和塞上蕭是好朋友,和王一民也很莫逆,是一個圈子裏的人,所以對他很尊重,很熱情。現在見他進來,就忙站起來打招呼。李漢超和她寒暄幾句後就問玉芳和小超哪去了2 他們告訴他都到上屋老塞家準備酒菜去了,一會要向他們夫妻舉杯共祝這個可紀念的日子。
柳絮影陪著他們說幾句話就要到上屋去。王一民讓她告訴石玉芳,漢超已經回來了,隨後就去。柳絮影答應著走了。
李漢超送她到外門口,然後關嚴門,回到屋裏,對王一民興奮地說道:“省委認為你報告的情況有雙重價值:一是避免湯北遊擊隊遭受敵人的偷襲,弄好了還可以打一場出其不意的伏擊,以偷襲反偷襲,打垮飯田大佐的精銳部隊;二是進一步證實了省委已經初步掌握的情況:遊擊隊內部出了叛徒和奸細!據掌握:敵人搞了一個叫‘民生團’的特務組織,打入了我們迅速發展的遊擊隊,他們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一小夥。省委準備通知遊擊隊,利用這次敵人的偷襲,引蛇出洞,一舉把內外兩股敵人都消滅掉!
“省委已經采取緊急措施,選派了兩位有經驗的老交通員,分水旱兩路,晝夜不停,趕赴遊擊隊。隨後又派了一位省委委員,另走一條旱路。也是兼程前進。省委估計:昨天夜裏敵人才批準偷襲包抄的作戰方案,如果一點也不耽擱,今天上午開始布置的話,最快也得明天上午出兵。所以如果不出什麽意外,我們三路人員都可以搶在敵人的前麵趕到。即或不順利,起碼也可以有一路人員趕到。隻要有一個人搶在敵人前麵,勝利就是屬於我們的!”
李漢超說得興奮,王一民聽得更興奮,他那為遊擊隊的危險處境而懸著的心落底了!他高興地說道:“那我們一會兒就不光是為你們夫妻的結婚紀念日而舉杯了,還要預祝我們在軍事上的勝利呢!”
“對。不過後者隻能在內心深處,默默地進行了。”
“好,當我和你單獨碰杯的時候,就是這‘默默’的內容。”
兩個人相對著笑了。接著,李漢超又提出了塞上蕭的處境問題,他說省委又和他談了一下,認為對這樣有影響的愛國作家,我們一定要盡量爭取、保護。最好的保護辦法還是送他到遊擊區去。如果他不願在東北地區,還可以設法送他出關。李漢超準備和王一民兩個人共同和他談一談,王一民高興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