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58

王一民離開花園街往盧家走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月掛柳梢的時候了。他一邊走一邊回想著他和李漢超一道同塞上蕭的談話,這場談話進行得並不順利。當他們試探著提出讓這位作家離開哈爾濱到“外地”去的時候,塞上蕭竟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他表示決不離開哈爾濱一步。他請他的兩位朋友放心,他至死也不會對日本法西斯低頭、讓步或妥協。如果敵人敢於對他動手的話,他就要用死來激勵活著的人們起來鬥爭。他由於喝了幾杯酒,說得更加情緒激昂,大有慷慨悲歌,憤然起舞之勢。後來,他也談到柳絮影,因為她也遭受著幾乎和他相同的命運,被共同籠罩在恐嚇的烏雲下麵,在這種情況下他怎能隻顧個人安危,扔下她就揚長而去呢。

李漢超和王一民知道這後一條是他不能離開哈爾濱的重要原因。但是在目前情況下,柳絮影又確實不能離開劇團,她一走劇團立刻就得解體,台柱撤掉台子豈不要傾倒P 何況劇團的鬥爭又需要她呢。因此他們就沒有談出結果來。當王一民離開李漢超的時候,李漢超悄悄告訴他:等塞上蕭清醒以後,他還要和他談。而王一民應該做做柳絮影的工作,如果她也能說服塞上蕭走出哈爾濱的話,事情就可能有轉機了。王一民答應了。

王一民一路上想著這些事,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盧家。按完電鈴以後,出來給他開門的是老田頭,這老頭把王一民讓進來,一邊關門一邊對他說:“王老師,您不到我們門房看看哪,我們這塊兒今天出了一件喜事。”…Www.1 6K.CN

“什麽喜事?”

“您不是知道老斯傑潘被中國婊子拐騙那回事嗎?”

“我知道。”王一民一邊點頭答應一邊向門房望去。這一望使他心頭猛然一震,他借著門上的燈光,隱隱約約看到窗戶裏麵有一張大白臉,正盯著他看。他看不太真切,但他已經感覺到這是一張不尋常的臉,可能是特務頭子葛明禮的臉。他借著和老田頭說話的機會,將身一轉,背對著窗戶一邊往前走一邊說,“斯傑潘不是請人幫助抓那騙子嗎?”他把聲音放得很低,低到隻有老田頭能聽見。

“對,對。”老田頭也一邊跟著往前走一邊放低聲音說,“當時我尋思說說就算了,哪知道這個葛明禮還真有兩下子,竟然把那一對行騙的狗男女都抓住了,還把被拐走的金閾子、手榴子、表、錢都給找回來了。方才葛明禮親自拿著交給了斯捷潘,把斯傑潘樂得一個勁地行禮。”

“這麽說葛明禮還在門房裏?”

“嗯。和他一塊來的還有何二鬼子,他們是來找老爺有事。”

“他們怎麽沒坐車來?”

“坐了,車把他們送到這就開走了,說一會兒回來……噢,我還得給他們通報去,看看老爺見不見他們。回頭見。”老頭說完往東樓門去了。

王一民站在樓下的黑燈影裏向門房看著,門房的門關著,人還都在裏麵。這不由得引起他一陣不安:葛明禮雖然沒有看見過自己的真麵目,但是他們在血肉橫飛的北市場上交過手,那個花臉特務和彼翠仙也會當他描述自己的身形和高矮胖瘦的樣子……他方才又把臉緊貼在窗戶上盯著自己看,不用說讓他認出真麵目,就是讓他懷疑上自己也會招來麻煩。

王一民正在想的時候,盧淑娟從東樓門走出來,她手裏拿著一卷紙,一直向王一民走來。這姑娘最近已經養成一種習慣:每到王一民快下班的時候,她就站在二樓自己屋裏的窗前往大門方向看,有時不在窗前,一聽見大門前有動靜,就忙跑到窗前看看。也有的時候她抽不開身,譬如母親或者別人在身邊,這時候冬梅就自動代替她當這個秘密的“監視哨”,隻要一看見他回來了,冬梅就笑著向她的小姐微微一點頭,或者連頭都不用點,隻要眉毛一動,她那小姐就明白了。這主仆二人中間有一條靈敏度非常高的熱線,隻要稍稍一動就會由此及彼,接收不誤。

今天是星期天,盧淑娟本來指望王一民白天能不出去,或者少出去一會兒,哪知道他從早晨出去就沒見影兒。快到中午的時候冬梅跑來告訴她說:“塞上蕭先生來電話找王老師,我說從一早出去就沒回來,塞先生讓他回來就到他那裏去。”

盧淑娟聽完皺皺眉,輕輕地長出了一口氣,慢步到窗前,身子斜靠在窗框上,向大門方向望去。大門緊緊關閉著,大門兩旁是高高的牆壁,牆壁以外的景物就再也看不見了。這時她忽然感到這牆很討厭,簡直是多餘的。如果沒有牆,一眼就能看到街口,那該多好!隻有在這時,她才深深理解《三國演義》上寫劉備送徐庶去曹營的時候,為什麽要把隔斷他看徐庶的樹林都砍倒……想到這裏,她又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這時站在她身後的冬梅說話了:“小姐,您別總是站在那想心事了,您畫張畫吧。”

盧淑娟回過身來,微蹙著兩道長眉說:“你讓我畫什麽哪?”

“前天您和王老師看畫冊的時候,都說宋代那幅《白頭叢竹圖》畫得好。後來您說那兩隻白頭鳥都站在竹枝上,不如雙雙飛起來好。王老師說小姐這想法好,當時就讓您畫,可您又說什麽也不肯動筆了。我看今天您就畫出來,等王老師回來的時候就給他送過去。”

“不,今天也不能畫。”

“為啥呀?”

盧淑娟那白生生的臉上忽然泛起一層紅暈,她斜脫了冬梅一眼說:“傻丫頭,我當時說完就後悔了,你還讓我畫。”

冬梅眨著狡黠的大眼睛說:“那後啥悔呀?”

“你呀!”盧淑娟用手指一點冬梅的腦袋說,“你明明知道那兩隻白頭鳥畫在一塊包含著什麽意思,還偏讓我畫完給他送去,還畫雙雙起飛的,你呀……”盧淑娟揚起手要打冬梅。

冬梅忙一躲說:“喲!小姐,那雙雙起飛可是您自己當王老師說了呀。”

“那是我說走嘴了。”

“您走嘴了,王老師可要呢。他就要那比翼雙飛的白頭到老的鳥兒。”

“死丫頭,看我擰你嘴!”盧淑娟真的向冬梅撲過去。

冬梅這回既沒躲也沒閃,反倒一張雙手把盧淑娟抱住了。盧淑娟掙了幾下冬梅也不鬆手,她臉貼著盧淑娟的臉說:“小姐,您先別動,就這樣,聽冬梅說兩句貼心話。”

盧淑娟真的一動也不動了。

冬梅輕聲說:“小姐,您不能總這樣下去了,一個人想,把話憋在心裏,常了會生病的。依我說,您就畫這比翼雙飛的白頭鳥,畫完了就送到他麵前,就當他說……”

“說啥?”

“說你們應該變成那雙小鳥。”

“哎喲!”盧淑娟掙脫開冬梅,雙手一捂臉說,“這話怎能由我說?”

冬梅把頭一仰說:“小姐要不嫌棄的話,冬梅就學做一回紅娘。冬梅和紅娘身份相同,職業相當,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做這事兒不是正合適嗎?”

“不,不。”盧淑娟連連擺著手說,“紅娘是隨鶯鶯的意思去的,你去一說人家就會想……”

“唉!”冬梅急得一拍手說,“那您要怎的?”

“我要……”淑娟把頭一低,輕輕地說了兩字,“他說。”

“喲!您怎麽跟人家端起小姐架子來了。您不想想,人家能先說嗎?您是位大家閨秀,千金小姐,可他有多少斤?用一句文言詞來說,他乃是‘一介寒儒’,跟小姐門不當戶不對,放不到一個天平上去。真要是他說出來,讓小姐給頂回去,他在這還怎麽呆了?”

“可我已經……”淑娟低著頭,聲音非常低地說,“都暗示過了……”

冬梅忙問:“暗示什麽?”

“就是方才說那……那對白頭鳥唄。”

“喲,那不是小姐說走嘴了嗎?”

“看你!”淑娟臉紅紅地說,“和你說正經話呢,又往旁處扯!”

“不扯,不扯。”冬梅忙收起笑容說,“可您光暗示怎麽行啊。人家的臉皮不像咱家少爺那麽厚,人家是有分寸知進退的正人君子,不會自己蹦著跳著往高枝上攀。所以小姐您就得屈尊一些,雖然不效仿那崔鶯鶯營‘月下佳期’去相會,也應該畫個白頭雙馬把心表。小姐,您就聽了我的話吧。”

盧淑娟看了冬梅一眼,把頭一低,不說話了。嘴沒說話,那條靈敏度高的熱線可接通了。冬梅一樂,一拍手,忙去鋪宣紙、倒水、研墨……一陣忙活過後,盧淑娟在寫字台前坐下了,她抿著嘴,臉紅紅的,不言不語地拿起畫筆,凝神默想了一下,就開始畫起那展翅雙飛的白頭鳥來。

淑娟畫,冬梅在一旁幫著神紙、遞筆,遇有大門鈴響,她就跑到窗前去看看。有兩次,都是盧秋影騎著摩托回來又出去。這位少爺最近精神頭稍見好轉些,在他父親的督促下,頭發理了,胡子刮了,衣服也整潔了。隻要王一民晚上在家,他也在家,就過來聽聽課。他似乎已經察覺出姐姐對王一民發生了特殊感情,他本是個戀愛自由主義兼戀愛至上主義者,由於有這“雙料主義”,所以遇到他姐姐和王一民在一塊兒的時候,總是借故走開,甚至聽課的時候,隻要有他姐姐在場,他也會推說頭痛或者肚子痛,中間走掉。今天他騎著摩托走了,冬梅隻盼他今晚晚些回來,越晚越好。他雖知趣,但他就住在王一民的對麵,小姐談那話時心總不落底呀。

有冬梅這個“監視哨”在身旁,淑娟自己就不用往大門那邊看了。而且她也顧不上看,心裏已經點起一團火,是愛情的火?還是藝術創作的火?抑或是前一把火點燃了後一把火?自從王一民把她那哀怨之詞化為發憤的愛國之作以後,她對他那已經產生的愛慕之情就躍上了一個新高度,變成直線的升騰,升騰又變成飛翔,她要和他共同比翼齊飛,就像她現在畫的這幅《白頭雙飛圖》一樣。正是這種感情點燃了她心中的創作之火,使她**滿懷,思緒泉湧,揮起畫筆,筆尖好像自動在紙上跑,筆到之處,一草一木都顯出勃勃的生機,使站在一旁的冬梅驚奇不已。她覺得她小姐今天拿的簡直是一支神奇的畫筆,畫鳥鳥喘氣,畫竹竹生風。她心中不由得暗想:這大概是月下老人來助小姐一臂之力,使天配良緣能早日成功。

淑娟一氣嗬成,畫到點燈的時候,一張水墨飛鳥畫畫完了。畫麵上畫著一叢墨竹,一雙白頭鳥從墨竹上剛剛展翅起飛,飛得不是一般齊,前後稍稍錯落著,飛在前麵的回頭看著後麵的,長嘴張著,像是在呼喚;後麵一隻伸著圓圓的脖子,撲著翅膀,像是在答應。兩隻錯落著的鳥被這一呼一應聯結得比並翅雙飛還親密,它給人提供充分想象的餘地。這大概就是萊辛在《拉奧孔》裏所說的“避免描繪**頂點”的作用吧。

淑娟畫完後,又提筆在上邊寫了《白頭雙飛圖》五個字,下款寫“淑娟學畫宋無名氏《白頭叢竹圖》”。

淑娟才寫完,冬梅發話了:“您那上款不題上王老師的名宇啊?”

淑娟似嗔似怪地瞪了冬梅一眼說:“你怎麽知道我是給他的,我還興許自己留著看呢。”

“小姐,您又來了……”

冬梅剛說到這,外麵有汽車聲,開門聲。她倆一齊撲到窗前去看。一見進院的是葛明禮和何占鼇,兩個人被斯捷潘恭恭敬敬地讓到門房裏去了。淑娟眉頭一皺說:“他們倆又來幹什麽?”

原來自從淑娟在馬送爾畫了《雙龜圖》以後,何、葛二人還沒有來過。淑娟一想起那天種種不愉快的遭遇,就不免怨恨這兩個人,她幾次和媽媽說要找葛明禮來問一問,都被心慈麵軟的媽媽攔擋住了。今天他倆又來了,她就有意要興問罪之師。她的心思,冬梅不但了解,而且也厭惡這一胖一瘦兩個壞蛋,所以她也攛掇淑娟去問他倆,尤其是那位舅爺。

正在他倆計議的時候,老田頭又把大門打開了。這回進來的是王一民。淑娟本來天天看見他,但是今天一見他踏進大門,卻有些心跳,臉紅。還沒等她穩住神,冬梅又一捏她手,悄聲說:“小姐,他回來了!我看您把剛才說的事先撂一撂,快拿著那張《雙飛圖》,飛到他身邊,去說那件‘大事’吧。”

淑娟一邊往回袖手一邊說:“看你說的,什麽大事呀?”

冬梅攥住淑娟的手不放,她幾乎挨到她耳邊說:“小姐,您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小家碧玉,您應該按照自己想的去做。您就快去吧,去晚了說不定少爺又回來了,又得講課了。您今天不把話說出去,晚上的覺得怎麽睡呀!”冬梅一邊說著一邊卷好《雙飛圖》,交到淑娟手裏,強推著她走出了屋門……

這時候在門房裏,葛明禮正在問斯捷潘:“剛才進院的那個人是誰?”

斯捷潘正在把他那些失而複得的財寶往一個破舊的小型手提保險箱裏裝,那專注的情形,好像連同他的心都裝進去了,以致沒大聽清葛明禮的問話,他忙伸著脖子,賠著笑臉問道:“您說什麽?”

“我問你剛才進院的是誰?”

斯傑潘非常抱歉地搖搖頭:“我,我沒看見。什麽樣子的人?”

“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不到三十歲,很漂亮,圓臉膛,大眼睛,穿一身灰色毛布長衫,看樣子跟這府上很熟……”

“嗅,您說的是那個王老師!”斯傑潘問了句,“您打聽這個人幹什麽?”

“沒什麽。”葛明禮搖搖頭,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是我認錯了人。”

斯傑潘本來沒大聽清楚這句話,但他正在興頭上,又要對葛明禮表示感謝之情,沒話還要找話呢,便又接著說道:“您可別認錯王老師,他是個好人,大大的好人!他學問大,教書好,咱老爺才特地從一中把他請來……”

葛明禮聽的興趣本已不大,在帶聽不聽中忽然聽到“一中”二字,就像剛要人睡的毛驢子聽見鞭子響一樣,冷丁豎起了耳朵,他忙問斯傑潘道:“你說什麽?這個王老師是從一中請來的?”

斯傑潘直著脖子連連點頭說:“是的。”他咧開大嘴笑著說,“是那個王一民王老師。”

葛明禮並沒笑,他自言自語念叨了一聲“王一民王老師”,然後又問斯傑潘:“他是什麽老師?”

斯傑潘看葛明禮那張大臉一下子陰沉下來,也忙收回笑容說:“他教這裏少爺念書,是少爺的老師。”

“是家庭教師嗎?”

“嗯。”斯傑潘連連點頭說,“晚上這裏教書,教完書這裏睡覺。”

葛明禮點點頭。他那陰沉著的臉有些放晴了。他在屋裏轉了一圈,當他轉到一直坐著抽煙的何占鼇麵前的時候,又轉過臉問斯傑潘:“是道裏第一中學?”

“是的。王老師白天在那裏教,晚上到這裏教,兩頭忙。

“是這樣啊!”葛明禮若有所思地點著頭,他的臉又陰沉起來了。

何占鼇見狀忍不住地問道:“怎麽回事?你又……”

葛明禮忙一擺手說:“等會兒再告訴你。

這時,老田頭推門進來,對何、葛一點頭說:“老爺有請。

何占鼇和葛明禮忙站起身來,抻抻衣襟,一同向外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