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74

秦得利所率領的特務已經從盧家門前、街口撤走了,盧家的小汽車出來時並沒有跟蹤的,一路順風,冬梅那男扮女裝的妙計獲得完全成功。肖光義從孔氏醫院出來的時候,已經又還原成為一個青年學生,高高興興地上學去了。

我遊擊隊湯北大捷,日本著名的飯田大佐及其所部官兵全部被殲的勝利消息,隨著傳單的散發及張貼,已經像一陣春風一樣,一夜之間就吹遍了哈爾濱市的每個角落,每個階層,每個家庭。傳單像長了翅膀的喜鵲,從這家飛進那家,那叫喳喳的聲音聽得每個人都喜上眉梢,興高采烈,連那坐在樹陰下納涼的老人,都用手擋在耳朵旁,喜聽那勝利佳音。敵人大張旗鼓地搜索,不擇手段地攔路盤查,不但沒能割斷那千條萬縷的無形“電波”,反而使這“電波”的流通更加活躍了。“抽刀斷水水更流”,當衝破阻攔而達到目的以後,會帶給人們更大的快樂。驚險勝於平淡,曲折勝於直板,蒙上神秘色彩的事物會引起人們更大的興致,何況這是關乎國家興亡的大事!當人們把已經傳閱得字跡模糊的油印傳單,藏在身上最隱蔽的地方,冒著風險帶回家中,關嚴了屋門,全家人聚在一塊兒悄聲誦讀的時候,每個人的心跳得都是那樣快,血流得都是那樣急,一張小小的傳單,帶給他們的是無限歡欣。他們像一群無家可歸的孩子,聽到了母親的呼喚;他們像是暗夜中迷失路途的行人,忽然看到了北鬥星,認出了前進的方向。朋友們!同胞們!起來抗爭吧,曙光就在前麵!有多少人家,興奮得夜不能寐;有多少人家,在厚厚的窗簾後麵,舉杯共慶!這樣舉杯共慶的人家有多少?是神人也沒法統計的。但是有一個情況可以說明問題:哈爾濱許多酒店的酒都賣光了,連偏僻地區王崗和顧鄉屯的酒缸都空了。這天晚上,白露小吃館的老何頭悄悄拉住王一民說:“我說老弟,今天晚上好像家家都在娶媳婦聘姑娘,小店裏存放的一些陳年好酒,一下子全賣光了!”

王一民也高興得忍不住地逗他說:“恭喜發財,你老也乘這機會得了彩頭。”HTtp://Www.16K.Cn

老何頭一聽,把眼睛一瞪說:“我?實話告訴您吧,賠了五十多塊!”接著他又對著王一民的耳朵悄聲說,“我把所有的酒都降價三成出售,我要讓今天喝小店酒的顧客,更加高興,更加喜氣洋洋。”

王一民也悄聲說:“那你老不怕人家明白你的意思?不怕壞人告密?”

老何頭緊搖著頭說:“不,不,我這眼睛能分出好壞人。凡是今天晚上來買酒的就不是壞蛋,損到家也是個不忘祖宗的中國人。而且我照樣上稅,減價不減稅,他官家就管不著我。何況我也準備了一招:左鄰右舍都知道,犬子下禮拜定親,我等錢買彩禮呀!”

老何頭說得王一民大笑起來,這老頭自己也笑了,笑得臉發紅。

撒過傳單的第三天,在《北方日報》第三版左下角,一個非常不顯眼的地方,用小字標題刊登了一條消息。這消息是那樣不引人注目,卻又是那麽富有吸引力,隻要人們一搭眼,就會一口氣讀下去。那消息是:何來如此眾多匪徒,一夜之間遍撒傳單昨夜,我哈埠之街頭巷尾,竟被自報XX救國會之匪徒,貼滿極端仇視大滿洲帝國之傳單,內中竟誣稱舉世聞名之飯田大佐及其所部兩千餘人,均於湯北被共匪遊擊隊“擊斃”。此種危言聳聽之低劣宣傳手段,當然不會為世人所相信。但匪徒竟能在一夜之間,將此反滿抗日之傳單,貼遍我哈埠各地,可見匪徒之眾多,匪勢之猖撅矣!現當局正在嚴加搜索,日夜巡查,即期捕獲肇事之匪徒,亦望根絕再度圖謀不軌之反叛雲雲。

王一民是在臨近下班前才看見這條消息的,看完後,引起他一陣思慮……

本來像這樣的消息,在當時的報紙上是經常可以看見的,比這更“客觀”的報道也時有出現。如與這條新聞幾乎同時見於《濱江時報》(一九三四年七月三日一版)的頭條新聞,標題即為:“滿華通車第一日,直通列車慘遭爆炸”,文中竟用“血肉狼藉,號叫之慘令人不忍卒聞”等詞句來形容炸後之慘狀。在以後接連幾天的報道中,可以看到這樣一些文字:“……炸車之百餘匪賊,均著用赤色之腕章,舉赤色之旗幟,發狂暴之呼聲,一齊向列車襲來……”

“……列車中日本人之死亡者八名,重傷者九名,被綁走者七名;滿人死者兩名,重傷三名;美國人被綁走者兩名,俄人隻一名被綁走……”

有一個死裏逃生的叫鬆本的日本人,寫了一篇當時的回憶文章,其中有一段為:“……我與村上君赤足藏於路基旁之髒水溝中,不久,聽有搜查隊之喊聲:”有日本人嗎?日本人出來!出來!‘此時村上君竟高喊一聲’日本人在此‘!村上君方冒出水麵,傳來轟然一響,彼之胸部正著一彈倒斃矣!“

這些報道所透露出來的內涵意義是很明顯的,讀者可以從這裏看到中國共產黨的遊擊隊,如何英勇善戰,如何專殺侵略中國的日本強盜。這是些使中國人拍手稱快的報道。

那時候日本人對輿論陣地還沒有完全控製住,法西斯主義還沒有完全代替資產階級所謂的“新聞自由”,在私人辦的報館裏,記者還可以采寫自己感興趣的新聞,編者也可以轉發關內的消息,毛澤東、朱德、賀龍、徐向前等人的名字也經常見諸報端。

在這情況下,《北方日報》報道的這條關於貼撒傳單的新聞,並不顯得特別突出和刺眼。但是王一民讀完後卻感到有些不安,他把《北方日報》和盧運啟聯係在一起來思考,他怕正在打盧運啟主意的日本人在這上做文章。因為從這條消息的字裏行間,可以黨察出那潛在的意識:名為罵“匪徒”,實有擴大宣傳湯北大捷的意圖。如果日本人抓住這一點,向盧運啟施加壓力……

王一民帶著這樣一絲憂慮,回到了盧家。他一進院門就向東邊樓上那張窗戶望去,窗戶開著,卻不見“伊人的倩影”。今天王一民是一下班就回來的,往日這時候她多半都在窗前(甚至是在自己住屋窗前),或者是聽見院門一響,就出現在那碧紗窗的後麵……今天她不見,冬梅也不見。自己那屋的窗戶關著,整個院於都靜悄悄的,樣子有些異常。

王一民走進西樓門,上了二樓,自己的屋門鎖著,盧秋影的屋門也鎖著。這位公子哥兒最近變了,變得不常在家,有時半夜回來,喝得醉醺醺的,甚至不省人事。王一民勸說了兩次,盧運啟也斥責了幾回,都沒起什麽作用。盧淑娟怕氣壞老父,經常替他打掩護,內心深處則憂心衝忡。她希望王一民能運用自己榜樣的力量,影響她的弟弟,但最近王一民又非常忙,顧不上這些事。今天王一民望著他那緊鎖著的屋門,感到自己應該擠時間幫助他,不應該眼看著他沉淪下去……

王一民回到自己屋中,放下手中的學生作文本,坐在寫字台前,想要抓緊時間批改幾本。但看了兩本,總覺心神不定。往日隻要自己回來得早一些,冬梅就會跟進來問吃過飯沒有?如果沒吃,她會立即跑到廚房去張羅。可是今天卻沒露麵兒。自己的肚子已經嘩嘩響起來,卻沒人來管,這是怎麽回事?

正在王一民思索的時候,外麵樓梯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王一民一聽,知道是冬梅來了,忙回頭向屋門望去。這時傳來輕輕的叩門聲,王一民忙說“進來”。

屋門開處,冬梅進來了。不好,真的發生什麽事情了!她往日進門總是麵帶微笑,像才綻開花苞的花朵;今日進門,卻是雙眉緊蹙,像似狂風過後的梨花。她進門後,不停步地急速走到王一民麵前,微微喘息著說:“王老師,您知道不?《北方日報》社讓日本人給查封了,蕭主編讓特務機關給抓走了,整個報社都讓憲兵和警察給把上了,一個人都不讓回家。還有……”

王一民驚問:“還有什麽?”

“還有劇團那邊也來送信說:警察廳和市公署去了幾個官兒,給送去一個劇本,命令馬上排演,說還要接管劇團。柳小姐聽說後馬上就上劇團去了。”

王一民一拍寫字台,站起來說:“這麽說是雙管齊下,兩個拳頭一齊打來!”

冬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是呀,老爺說都是對著他來的。頭會兒那個何二鬼子跑來了,告訴老爺說日本人要抓後台老板。老爺聽著後更是唉聲歎氣。”

“老爺現在在哪兒?”

“在東邊二樓小書房裏。”

“就他一個人嗎?”

“不。太太和小姐都在。”

王一民看看表,稍微思索一下對冬梅說:“你立刻過去,悄悄問問小姐,我馬上要見老爺,可以不?”

“好。”冬梅應一聲轉身就走,但走了兩步又站下問,“您還沒吃飯吧?再不……”

王一民連連擺手說:“等見完老爺再說。你快去吧。”

冬梅點點頭快步走出去了。

王一民在屋裏一邊急速走動一邊緊張地思索著:必須馬上摸清盧運啟在重壓下的思想情況,及時向組織匯報,以便采取措施。當前要幫助盧運啟頂住這股壓力,不要亂了陣腳……

冬梅很快地跑回來了。她告訴王一民:老爺請他馬上到小書房去。

王一民問:“還有誰在那裏?”

冬梅說:“老爺把小姐留下了,其他人都走了。”

“少爺呢?”

“他還沒回來。”

王一民點點頭,轉身往外走,冬梅緊跟在後麵。到了東樓小書房門前,冬梅搶先兩步,打開房門,侍立一旁,請王一民進去。

屋裏的盧運啟正倒背著身子站在窗前往外看。盧淑娟站在紫檀條幾旁的太師椅靠背後麵,向站在門口的王一民凝望著。條幾上擺著一隻青銅古鼎,古鼎裏升起一縷淡淡香煙,在她臉前輕輕飄拂著,她眼裏好像含著淚水,是香煙熏的還是……

盧運啟轉過身來,他那保養得很好的紅潤麵孔顯得有些蒼白,溜直的身板也略顯彎曲。他對著王一民伸手往沙發前一比說:“一民,坐吧。”他已經不管王一民叫“世兄”,而是直呼其名了。

王一民問候過以後,坐在沙發上了。這時,盧運啟又對著淑娟說:“淑娟,給一民斟茶。”

門旁站著冬梅他不用,卻叫淑娟斟茶,這老頭兒是怎麽回事?是氣糊塗了嗎?

淑娟看看冬梅,冬梅卻一低頭,悄聲而敏捷地退出去了。淑娟忙走到茶幾前,捧起茶壺,往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一隻精致小茶杯裏倒了一盞綠茶,雙手捧給王一民。王一民忙欠起身,說了聲“謝謝”。這本是當著盧運啟麵表演的一套應有的禮儀,想不到這老頭兒卻眨著細長的眼睛問了一句:“你們還這樣客氣嗎?”

王一民不知這突然而來的問話究竟包含著什麽意思,便隻是笑了笑沒有回答。淑娟卻連笑都沒笑,回身坐在她父親背後的一把椅子上了。

這時間並沒有空多久,大概隻有幾秒鍾,盧運啟就坐在王一民對麵,接著說道:“一民,你知道嗎?報社出事情了,劇團也送來壞消息。”

王一民點點頭說:“小侄已經聽說一些。”

盧運啟忙問:“在哪聽說的?”

王一民立即回答:“是方才問冬梅才知道的。因此小侄才急於要見您。”

“你對這些突然發生的事有什麽看法?”

王一民略一沉思說:“小侄認為日本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們打老伯的主意已非一日,幾次請老伯出山,都被您頂回去了。最近,東北各地都相繼出現了一些反滿抗日事件。南滿鐵路和關裏通車,是日本人苦心籌劃好久才得以實現的大事,誰知第一列火車才開出去,就被共產黨遊擊隊把車頭給炸翻了,車上的日本人被殺被俘無其數,公開報道隻說死八人,實際是這個數字的五倍。這件事立即傳遍了世界各國,因為車上還有很多其他國家的人。一直到現在,外國人還不敢坐這趟車,怕被炸死。和這次南滿鐵路事件相呼應的,就是《北方日報》發那消息上說的:北滿共產黨遊擊隊一舉殲滅日本著名的飯田大佐和他所率領的精銳部隊,這又是一個使日本朝野震驚的事件。一南一北兩個大事件,下邊還有許多小事件。這就必然使日本侵略者寢食不安,像坐在火山口上一樣擔驚受怕。為了穩住陣腳,保住這個搖搖欲墜的偽滿洲國,他們就得采取斷然措施。這其中,脅迫老伯出山,用以增加偽政權的資本,甚至是增加日本人自己的安全感,必然成為他們主要措施之一。這樣,他們就不擇手段地扔出撒手銅:封報社,抓主編,派官員控製劇團。所有這些無非都是迫使老伯就範。小侄相信,假如老伯對日本強盜一點頭,這些問題就會迎刃……”

王一民話沒有說完,盧運啟忽然一拍沙發,往起一挺身子說:“說得確切!一民,你真是神機妙算,一語中的!方才何占鼇來,透露的正是這個意思。”

“那他一定是奉命而來。”

“這我當然明白。他先是表示對我十分關心,說玉旨雄一已經下定狠心,要和我速戰速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我的前途一是‘出山’,二是‘人地’。為達到迫使我‘出山’的目的,日本人已經部署了一係列措施,包括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對報社和劇團的舉動,隻不過是一場大戲的開場鑼鼓而已。”

王一民聽到這裏忙問:“他透露出下邊陰謀詭計的內容沒有?”

“一個宇也沒說。”

王一民略一思索,又問道:“這次就他自己來的嗎?”

盧運啟點點頭。

王一民又問:“葛明禮沒和他同時來?”

“這次葛明禮躲起來了!”盧運啟氣憤地說,“我一聽到報社出事以後,立即給他掛電話,想先把人要出來,哪知掛了幾次都找不到他,派人去找也找不著……”

“媽媽要親自去。”一直坐在盧運啟後麵,麵對著王一民的盧淑娟輕輕插言道,“可是爸爸不讓……”

“已經知道他是有意躲著我,還去找什麽?”盧運啟提高了聲音說,“我已感到掛電話去找他是種恥辱,怎還能讓妻室內眷拋頭露麵,低眉折首去求情?”

“可是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日本人對爸爸伸手了,我們總得想個辦法呀!”盧淑娟仍然輕輕地說著。她低著頭,不看她父親,但話語說得清清楚楚。

“想什麽辦法?”盧運啟快步走到他女兒麵前,直對著她吼道,“還讓我去找葛明禮?去找賣國賊?去向他衷告,乞求?”

盧淑娟低著頭站起來了。

王一民也站起來。

盧運啟呼呼喘著粗氣。他一轉身,在屋裏急速走了兩圈,然後站在屋地當中,直著眼睛看了看王一民和盧淑娟,抑製著激動情緒,盡量輕聲地說,“你們坐下,坐下。”

王一民和盧淑娟對看了看,同時坐下了。盧運啟卻沒有坐,他站在他們倆中間,長籲了一口氣說:“我的處境,是不言而喻的,正像文丞相被俘以後過零丁洋所說:”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國家破碎得已經像風中飄蕩的柳絮,我自己也早就像雨裏挨打的浮萍。所以未沉,隻不過是風小雨稀罷了。現在是雨急風驟的時候到了,我該怎麽辦?我今年已經年過花甲,活在世上的時間不長了,我要給後人留下什麽?是浩然正氣還是屈膝向敵?文丞相的言行應該成為我的榜樣。當元世祖和他談話,勸他投降的時候,他正氣凜然地說:“宋亡矣,天祥當速死,不當久生。’元世祖又以宰相的高位引誘他,他斷然拒絕道:”一死之外,無可為者!‘文丞相歸天了,留下一片丹心,在中國的史冊上閃耀著光輝。我雖然不能自比於文山先生,卻要以他為榜樣,留下一顆丹心,以死報國!“

盧淑娟早已熱淚盈眶,這時忍不住站起來叫了聲“爸爸”!眼淚隨著叫聲奪眶而出,她一捂臉,轉過身去。

王一民也隨著心情激動地說:“老伯的浩然正氣,使小侄深受感動。但是現在雖有雨急風驟之勢,卻還沒到覆舟滅頂之時。我們還可以想想應急的辦法。”

‘有什麽辦法可想?從葛明禮躲起來不見的情形上,已經可以看出形勢的嚴重了。“盧運啟說到這裏忽然冷冷一笑說,”如果說辦法的話,今天何占鼇倒是又厚著臉皮暗示了一下……“他迅速地瞥了一眼仍在啜泣的女兒,又看了看王一民,一甩袖子說,”那簡直是對我的莫大羞辱!他以為在重壓之下我這老朽的骨頭就軟了,就可以隨他們擺布了!我本來還想多聽聽他說些什麽,可是他這話一出口,我立即把他轟了出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怎麽能……“盧運啟還要說什麽,可是忽然又止住了,他又急速地在屋裏走起來。

王一民立刻猜中了何占鼇那“暗示”的內容。他看看盧淑娟,她也已止住哭泣,像在諦聽,像在沉思,她當然會更敏銳地覺察到那內容了。

盧運啟在屋裏轉了幾圈以後,一扭身坐在王一民對麵,然後向身後一招手說:“娟兒,你過來!”

盧淑娟忙用手絹擦幹臉上的淚痕,走到盧運啟身旁,緊挨著他站下了。

盧運啟又一指對麵的長沙發說:“你和一民都坐下。”

對麵隻擺著一張長沙發,盧淑娟和王一民對看了一眼,都沒坐下。

盧運啟手沒有縮回去,仍然直指著長沙發,提高聲音說:“坐下,一齊坐下!”

這簡直是命令了!王一民不再遲疑,立即坐下了。盧淑娟也隨著坐下,但她盡量往一頭靠,身子緊靠在沙發扶手上。王一民雖然沒她那麽明顯,但胳膊肘也搭在扶手上,因此兩人中間就空出一大塊地方來,真好像兩個“仇敵”相遇,越遠越好似的。

盧運啟用那銳利的目光掃了一眼那塊空地方,便垂下眼簾,把聲音降得低沉而緩慢地說:“未雨綢緞,古有明訓。趁著日寇的魔掌還沒有直接抓住我的時候,我必須考慮一下身後的事情……”

盧運啟剛說到這裏,盧淑娟又忍不住地叫了一聲“爸爸”!還沒等她再說下去,盧運啟便一揮手,嚴厲地說:“不許插嘴,聽為父的說下去!”

盧淑娟話停住了,眼淚又要湧出來。

盧運啟稍停了一下,又降低聲調地說:“所謂身後之事,首先是對兒女未來的思慮。對於守全,我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最近他每天在外邊胡逛,是串煙花柳巷?還是押技狂賭?我都不得而知。我既無力把他鎖在家中,更不能跟蹤監視他於戶外。隻怪我當初對他過分溺愛,惡性已成,再造無力,隻好聽之任之了。”

盧運啟說到這裏,不免瞥視了一下王一民。王一民心中一動,他知道這老人還對他抱有希望,盼他能幫他“教子**”。但是最近空氣這麽緊張,自己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很難抽出工夫去顧這位浪蕩公子。他不願開空頭支票,尤其在今天這種場合下。今天,他已經感覺到盧運啟的舉動不比尋常,從讓淑娟給他斟茶,到指定他倆坐在一塊兒,都使他那**的心不斷加快跳動。現在,又當他的麵談起“對兒女未來的思慮”,莫非說要……王一民想到這裏心跳得更快了,這真是一個盼望出現而又害怕出現的場麵,極善於自持的王一民也幾乎要冒汗了。但他終於還是控製住自己的感情,內張外弛地坐在那裏,不插言不搭話,對盧運啟的“希望”沒做任何表示,好像是一點也沒理解。

盧運啟長歎了一口氣,把目光從王一民身上又移到盧淑娟的臉上,他望著他女兒那淒楚的麵容說:“守全的墮落,使我更寄希望於娟兒。我準備今明兩天內就立下遺囑,把我的財產分為兩份,一份給守全,一份給娟兒……”

盧淑娟又抽泣起來。

“不要哭,聽我說。”盧運啟對女兒擺擺手說,“我心裏清楚,分給守全那一份是保不住的,很快就會被他揮霍掉。所以我準備把吉林那座老宅子和一些買賣、土地分給娟兒,那都是祖宗留下的產業,希望娟兒能克勤克儉,守住祖業。將來如果老天有眼,守全還能留下個後代的話,娟兒能收養就收養過去,把老宅子傳給盧家的後代,那就會使老父瞑目於九泉之下了。”

盧淑娟手又捂在臉上,啜泣出聲。

盧運啟又看了看王一民說:“至於娟兒的婚事,最近一個時期以來,我就在觀察考慮。我雖然年邁,但自信還不是舊派老人,視自由戀愛為傷風敗俗之大敵。實際自古以來,有多少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被傳為千古佳話。張君瑞和崔鶯鶯的婚配,相國夫人出來橫加阻撓,結果反被千百萬人所唾棄。我當然不願做頑固難化的相國夫人。何況……”說到這裏,他又看了看王一民和盧淑娟。

盧淑娟手捂在臉上,但??泣停止了,她在聽。王一民臉紅紅的,眼簾低垂著,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

盧運啟又接下去說道:“……何況一民又是我最器重的青年,在當今這亂世之秋,像一民這樣滿腹經綸,才華出眾,德才兼備,老成持重的青年,真像鳳毛麟角一樣難求。所以把娟兒的終身許托給一民,我是非常滿意的。我想我們也不要走形式,找媒人了。等一兩天後,我立好遺囑,你們就拿著趕快回吉林老家,在那邊擇吉成婚。這樣兩地分居,離我遠一點,也免得受牽連……”

盧運啟話似乎還沒有說完,王一民站起來了。他異常激動地說:“蒙老伯如此厚愛,小侄十分感動。老伯打破世俗中門戶之偏見,慨然允婚,更使小侄感佩。小侄想:淑娟也一定會感到無限溫暖和幸福的。”

王一民說到這裏,偏過頭去看了一眼淑娟。淑娟的手已經從臉上拿下來。她那被悲傷浸白的麵孔迅速地染上了羞紅,但她並沒有低首回避,反而迎著王一民的目光站起來了。她那微微發紅的眼睛裏忽然閃出兩道光亮,好像在漠漠愁雲的縫隙中射出兩線陽光,這陽光在擴展,在驅趕那壓在頭上的愁雲。她已經無法掩飾自己的興奮了,哪怕是在老父正遭厄運,全家的命運處在飄忽不定的時候,她也不能掩飾這突然降臨的幸福。她迎著王一民的目光看,甚至還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盧運啟那銳利的目光已經洞察到這一切細微的變化,他一隻手捋著銀白色的胡須,微笑著點點頭。就在他的微笑中,王一民又說話了:“但是,小侄在幸福的感激之中,也有一些下情要向老人家說明。”

“什麽下情?”

“在最近一個時期,小侄不能離開哈爾濱,也不能……”王一民說到這裏,低下頭,輕輕地說了句,“也不能如命完婚。”

盧運啟持胡須的手停下了,兩道壽眉也皺成個一字,他直視著王一民問道:“為什麽?”

盧淑娟也睜大著焦急的眼睛,身子往前微傾著,她嘴沒動,但好像也聽見她在說:“你怎麽在這時候違拗父親的心願?”

王一民現在不能離開哈爾濱,不能結婚的理由本來是非常充足的,但卻苦於不能公開說出來,當親人也不能說。真話不能說,隻好說假話,這就是地下工作者最經常的苦悶。

王一民在盧運啟灼灼目光的逼視下,在淑娟那焦急眼神的催問下,隻好說道:“小侄現在事業上毫無成就,早已立誌要晚些時候結婚。何況現在正是老伯處於困境的多難時期,小侄怎能與淑娟舍下老伯雙雙離去。這樣做對小侄來說是不義,對淑娟來說是不孝,我們怎能背上不義不孝的罪名,躲在千裏之外,去苟且偷安呢。小侄想淑娟也不會讚同這樣辦的。”王一民說到這裏,側過頭看淑娟。

盧淑娟被感動得連連點著頭,她往前走了兩步,站到盧運啟一旁,激動地說:“爸爸,一民說得對,在這國已破,家欲亡的危急時刻,女兒至死也不離開你老人家。至於您說的……”她停頓一下,低下頭,低聲說,“我們的婚事,女兒願意在你老人家轉危為安,雨過天晴以後,由你老人家親自主持……”

“唉!”盧運啟長歎一聲說,“癡兒!還能有那年月嗎?”

又是一聲長歎後,三個人都不吱聲了。

天已經黑下來。遠處傳來教堂的鍾聲,那嗡嗡的餘音,更增加了這屋裏的哀愁。鍾聲住後,又陷入可怕的沉寂中,好像空氣都凝滯了。

盧運啟這時猛然一拍桌子,一扶盧淑娟,挺身站起,對王一民一揮手說:“走,借酒消愁,隨老夫去痛飲幾杯吧!”

沒等王一民回答,盧運啟就昂首向外走去。盧淑娟在一旁扶持著,王一民跟在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