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楊桐
第十回 楊桐
隨著齋宮赴伊勢的日子臨近,六條妃子心中越發感到孤獨寂寞。自打左大臣家那位毫無辦法地令她感到煩惱的源氏公子的正妻葵姬病逝後,人們盛傳,這回六條妃子定會成為源氏大將的繼室。連齋宮邸內的侍女們都興奮地期待著。誰知從那以後,源氏公子對六條妃子反而更加疏遠,幾乎斷絕了往來。這是六條妃子始料未及的,她心想:“可能是由於那生靈事件,以致使他徹底嫌棄我了。”她完全明白了源氏大將的心思之後,決意拋棄萬般情思,一心隻想到伊勢去。母親跟隨女兒齋宮一起赴伊勢侍奉神靈,這種前例特別罕見。因此六條妃子就借口女兒年幼,作為母親不放心讓女兒獨自遠行,遂決心離開這令人傷心的京城塵世。源氏大將聽到此信息後,覺得從此行將與她遠離,心中不免感到惋惜,時不時給她寄去幾封滿懷細膩情思的信。六條妃子也覺得現在更不應該與源氏大將相會。她想:“人家既似乎已嫌棄我,如若再與他相會,隻會增加自己的煩惱,何苦徒勞而無益呢。”於是她橫下一條心不再見他。
六條妃子偶爾也會短暫地回到六條京極的自家宅邸,不過她的行蹤隱秘,因此源氏大將不知曉。野宮乃齋戒之地,一般不能隨意前去造訪。源氏大將雖然很惦掛她,但也隻好虛度日月。在這期間,桐壺院父皇生病了,雖說不是患什麽大病,但時不時地鬧病,使父皇感到很苦惱。源氏公子也總是掛心父皇的健康,但同時依舊思念六條妃子,他暗自尋思:“她認定我是個薄情人,這也確實難怪她,即使旁人聽說此事,恐怕也會認為我太無情吧。”最後,公子還是下決心前往野宮去造訪她。
齋宮赴伊勢的日子定於九月初七起程,六條妃子一想到行期日漸逼近,不由得忙亂了起來。可是源氏公子卻屢次來信說:“哪怕站著談片刻也罷……”六條妃子甚感困惑,她想:“幹脆不見。”可是轉念又想:“過分閉居也太鬱悶,倒可以隔著簾子和他對話。”於是她暗地裏等待著他的到來。
源氏大將來到廣袤的嵯峨,踏入無邊的草原,隻見一派寂寥的景象:秋花凋零,原野上稀稀疏疏的枯萎茅草中的蟲鳴,與淒厲的鬆濤聲,合奏成一曲無可名狀的交響樂,從遠處斷斷續續地傳來,令人感受到一種無與倫比的哀豔美。源氏大將隻帶了十幾名親信隨行打前站,隨身侍從等也沒有大肆裝扮,不過,雖說是一趟極其不露聲色的微服出行,眾人在裝扮上都格外用心,看上去那姿態相當俊美,陪伴源氏大將前來的幾位風流雅士都深深感到,這番裝扮與這派自然景致特別協調。源氏大將自己內心也在想:“如此自然美景,我以前怎麽就沒想到前來一遊呢。”不禁後悔此前錯過了欣賞如此美麗的景致。
野宮外麵圍著一道細荊條的籬笆,內裏有一處處散落的木板房,像是臨時建造起來的,顯得簡陋。但是,門前用原木造的鳥居,形式卻很莊嚴神聖,令人肅然起敬。神官們三三兩兩,群聚各處,有的在故意咳嗽,相互交談著什麽,這般景象,看上去儼然與外界迥異。燒製神膳的火光微弱,人影寥落,陰森靜寂。源氏大將一想到,那麽容易陷入沉思的人,要在這樣一個遠離塵世的寂寥環境裏,度過日日月月,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一股極其可憐難過的情緒。
源氏大將隱身在北廂人影稀少的地方,提出拜訪六條妃子的要求。此前的音樂聲戛然停住,傳來了諸多侍女在室內的優雅舉止發出的音響,隻見幾個侍女走出來接待,卻不見六條妃子有會麵的意思。源氏大將心中悶悶不樂,鄭重其事地說:“希望能體諒我如此微服外出,誠然與我如今的身份很不相稱。惟盼體察我的一片心,不要把我拒於稻草繩之外,隻求一晤,傾訴衷腸以釋鬱鬱心結。”侍女們便勸六條妃子說:“讓他站在那種地方實在很不體麵,怪可憐的。”六條妃子心想:“唉,怎麽辦呢?這裏耳目眾多,讓人見了也很難看,若女兒齋宮知道了也會怪我欠思慮,不成體統。此時此刻須謹慎,是不能再與他相會的。”她想不再理睬他,卻又覺得無情拒絕也無濟於事。她思前顧後,哀歎、懊惱不已,最後還是膝行向前,那姿態無比的優美與典雅。
源氏大將說:“這裏是神聖之地,但我隻在廊道上,想必無妨。”說著,他便跨上廊道,坐了下來。這時候,傍晚的月亮引人注目地爬了上來,月光映襯著源氏大將的身影,那舉止姿態之高雅、優美,真是無與倫比。源氏大將與六條妃子久未相見,想把數月來積鬱心中的情思都傾吐出來,可是一時又不知從何談起。於是,他將手中摘來的一小枝楊桐伸進簾內,說:“我心未變,依然似楊桐葉之常青,才鬥膽擅越神垣,前來造訪,不想竟遭此冷遇。”
六條妃子吟歌曰:
神垣烏有杉標識,
緣何錯折楊桐枝。
源氏大將答歌曰:
傳聞神女此間歇,
楊桐幽香引采擷。
這一帶的氛圍莊嚴肅穆,令人難以接近。不過,源氏大將還是把頭探入垂簾內,將身子挪近門檻處。他回想起過去,可以隨意與六條妃子會晤,六條妃子對源氏大將也十分愛慕,在那樣的一段時間裏,源氏大將心存怠慢,並不覺得她有多麽可愛。後來發生了生靈作祟事件之後,源氏大將覺得此人怎麽竟有如此瑕疵,對她的情愛也逐漸冷卻了下來,以至兩人的關係如此疏遠。然而闊別多時後,今日的會晤,又勾起昔日的情思,隻覺心緒翻騰,無限懊惱。源氏大將繼續回憶往事,思慮未來,不由得心軟而落淚。六條妃子見此情狀,她本想竭力抑製,不表露真情,但最終還是按捺不住,泛起滿臉的愁容。源氏見此情形,更覺傷心,勸她勿赴伊勢。此時,月亮大概已隱沒,源氏一邊仰望淒愴的長空,一邊傾訴心中的怨恨。六條妃子聽後,頓時消融了迄今對源氏的積怨,好不容易拋棄了的舊情又死灰複燃,攪得她心神激蕩,思緒紛亂。
據說殿上年輕的皇親貴族公子們不時相邀到這一帶的庭園來觀賞景致,這裏的庭園果然景致優美,在這情趣濃重、景致幽雅的環境裏,這兩人彼此盡情傾吐苦戀的衷腸,那纏綿悱惻真是筆墨難以書盡。
這時天色漸明,黎明的美景仿佛是造化特為這兩人設置似的。源氏大將吟道:
向來曉別催人淚,
今日悲傷尤為最。
他握住六條妃子的手,依依惜別,那份情深意濃盡在無言中。涼風習習,金琵琶哀鳴聲聲,仿佛善解人意。這般風情,即使不知憂愁者見了,都會覺得難過,更何況這兩位心潮澎湃的情侶,這樣反而無法如意地吟詩詠歌。六條妃子勉強答歌曰:
秋別多半亦悲傷,
鈴蟲聲聲更斷腸。
源氏大將回首往事,覺得後悔之事甚多,但已無可奈何。他顧忌到天大亮後離去有所不便,隻好匆匆與六條妃子告別了,歸途中朝露濃重。
六條妃子內心惆悵,兩人分別後,她更覺寂寞難耐,隻顧茫然若失地仰望著天空。年輕的侍女們腦海裏想著隱約瞧見的公子仰望月光的美姿,嗅著芳香猶存的公子的衣服的薰香味,這些美好的感受仿佛滲透了她們的心田,她們哪怕犯錯誤也在所不惜似的讚歎不已。她們說:“再怎麽重要的行程也罷,哪能舍得放走如此俊美的公子啊!”說著竟都情不自禁地熱淚潸潸。
翌日,源氏公子派人送信來,字裏行間流露出兩人幽會後的那份情愛,內容文字表現之細膩遠超過往常的來函。六條妃子看了雖然也很動心,然而她覺得事到如今已經到了無法回心轉意的地步,隻好哀歎無可奈何了。一般說來,源氏公子這個人,即使對待交情不深的女子,在涉及到表現“情”這個問題上,他也會很巧妙地娓娓訴說,更何況他與六條妃子的感情非同一般,每想到行將與她背離,不免深感惋惜,也苦惱萬分。源氏大將差人給六條妃子送來了許多禮物,包括旅途中需用的裝束,甚至隨行人員的用品,一應俱全,所贈送的禮物既富麗堂皇又很珍貴。可是,六條妃子對此一點都不掛在心上,她介意的是自己在世間似乎留下了輕浮絕情的壞名聲,如今仿佛又遭人遺棄,起程的日期逼近,她更是朝朝暮暮沉溺在哀歎聲中。齋宮年幼,心地單純,她覺得迄今母親隨行的起程日子總也定不下來,如今確定了,心中非常高興。世間的人們有的非難說:“母親陪伴齋宮赴伊勢侍奉神靈,史無前例。”有的則表示十分同情。議論紛紛不一而足。身份卑微者可以自行其是,無人品頭論足,倒也樂得個自由自在。而身份高貴者,反而製約甚多,顧慮重重。
齋宮赴伊勢前,於九月十六日在桂川舉行祓禊儀式,場麵比往常的要隆重得多,長途護送的敕使和參加儀式的公卿,都是挑選身份高貴、頗有名望的人。這大概是由於有桐壺院關照的緣故。她們起程的日子終於來臨,源氏大將照例送信來,表示無限惜別的心情。還按祭神儀式般在楊桐枝上係上白布條,並在白布條上給齋宮獻上這樣的字句:“誠惶誠恐致齋宮”,接著寫道:“雷神尚且無法劈開有情種,何況——
護國天神若有心,
斷明戀人情難盡。
思來想去,這場分離總是難以忍受的。”盡管臨行異常忙亂,齋宮還是給源氏大將回了信,該答歌由隨從齋宮的女官來代寫。歌曰:
若由天神判此狀,
首先追究負心郎。
源氏大將很想進宮去看看齋宮和六條妃子入宮辭別的模樣,可是轉念又想:“自己以形同被六條妃子遺棄之身,前去送別,讓人看了也很不體麵。”於是作罷,隻顧獨自茫茫然地陷入沉思。他看了齋宮的答歌,覺得儼然大人的口吻,不禁微微笑。心想:“她年齡雖小,卻是個蠻風流的人啊!”驀地動心。源氏公子有個毛病,凡是非同尋常,十分棘手的事,他必掛在心上。他心想:“她幼小時,隻要想見她隨時都能見到,自己卻終於沒有見過她,實在太遺憾了。不過世事無常難料,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有機會見到她呐。”
優雅絕倫又富有情趣的齋宮與六條妃子入宮的這一天,許多遊覽車都出來觀看她們的隊列。這母女兩人於申時入宮,六條妃子乘坐的是轎子。她回想起當年大臣父親多麽珍視**她,盼望她入宮後能登上皇後的地位,不料世態多變,時運不濟,到了今天這個年齡又再度入宮,所見事物感慨良多,不禁勾起無限的悲傷。想當年她十六歲入宮,當上已故皇太子的妃子,二十歲上皇太子撒手人寰,如今三十歲了,又再次見到這宮城,不勝感慨萬端,遂作歌曰:
吉慶強忍不憶舊,
怎奈哀愁把心揪。
齋宮是年十四歲,長相格外標致,今天著上盛裝,更覺美麗動人,朱雀天皇看了,不禁為之動心。當朱雀天皇為她在額發上插上別離禦櫛的時候,不由得泛起一股特別憐愛的心潮從而落淚。
齋宮退出時,大極殿前等候著許多裝飾華麗的車子,那車簾下露出的女裝袖口色調華美、清新奪目,一派典雅的景觀。許多殿上人分別與各自相好的侍女依依話別。到了傍黑時分,這行人從二條大道上繞入洞院大路,恰在二條院門前經過。源氏大將深感寂寞和憂傷,賦歌一首係在楊桐枝上,送給六條妃子,歌曰:
今日狠心把情斷,
難免揮淚鈴鹿川。
這時天色已昏暗,再加上旅途中嘈雜喧囂,因此,六條妃子沒有即時回音,而於翌日越過逢阪關口之後,才作答歌曰:
何苦灑淚鈴鹿川,
遠赴伊勢有誰憐。
答歌雖簡短,但行文高貴,字跡極其清秀,源氏大將心想:“此歌若再增添些哀怨的情趣就更好了。”這是一個朝霧迷蒙,風情十足的黎明,源氏大將一邊欣賞景色一邊獨自吟歌曰:
遙望伊人赴遠方,
秋霧莫隱逢阪山。
這天源氏大將也沒有到紫姬居住的西廂殿,心情寂寞地獨處一室,陷入沉思,孤寂地度過了一天。他想到六條妃子長途跋涉,悵惘地眺望虛空,心中該不知有多麽苦楚和寂寞。
卻說,進入十月,桐壺院的病情加重。世間的人們無不牽掛著上皇的安康。朱雀天皇也不時悲歎,十分憂心,於是駕臨探病。桐壺院的病體已經相當衰弱,但還是再三叮囑朱雀天皇要好生照顧皇太子,其次提到源氏大將,桐壺院說:“希望你一如我在世時那樣,遇事不論大小巨細,都要把他當作保護人那樣,多與他商量。他的處世方法和施政才能遠遠超越他的年齡,從麵相上看,他是掌管天下、治國安邦才相之人。緣此,為了免遭他人的妒恨,有意沒有宣旨封他為親王,而降他為臣下,讓他當朝廷的保護人,輔佐朝綱,希望你不要辜負我的這番苦心。”此外還留下了諸多懇切的遺囑。不過,國家大事非女流作者之輩所該談及,僅略記此隻言片語,已夠冒失的了。朱雀天皇聆聽遺囑,萬分悲傷,一再表明決不違背父皇之教誨。朱雀天皇這時已長大成人,他眉清目秀、儀表堂堂,桐壺院見了十分欣喜,覺得他靠得住而深感寬慰。朱雀天皇因身份的關係,不便久留,隻好匆匆告退,臨別真是依依不舍。
且說東宮皇太子本想與朱雀天皇一起前去探病的,但因人多嘈雜,因此改日再去。皇太子年齡雖小,卻很懂事,舉止沉穩,相貌俊美。他時常想念父親桐壺院,今天得以見麵,隻顧天真爛漫滿心喜悅地仰望父親。那神情,實在招人憐愛。桐壺院上皇看見藤壺皇後滿麵淚痕的模樣,萬感交集,心亂如麻,對東宮皇太子囑咐了許許多多,但是皇太子畢竟年齡尚幼,靠不住,他不免憂心忡忡,十分悲傷。桐壺院也曾囑咐源氏大將,務必勤理朝政,肩負起東宮皇太子的保護人的職責。東宮皇太子到了深夜時分才告辭,隨行的殿上人也都跟著一起告退,既隆重又熱鬧,這情景不亞於先前朱雀天皇駕臨時的景象。桐壺院本想留住他多待些時候,可是皇太子終究還是走了,桐壺院實在舍不得他走。
當今朱雀天皇的母後本也想前來探病,但礙於有藤壺皇後在桐壺院身邊侍候,她就猶豫不決是否前往。在這過程中,桐壺院也沒有特別痛苦或病入膏肓的跡象,卻突然與世長辭了。桐壺院突然駕崩的噩耗一經傳出,許多人都大為震驚悲歎,不知所措。眾多公卿和諸多官員都哀歎不已,他們揣度:“桐壺院雖說是讓位隱退了,事實上他依然掌握朝綱,與在位時別無二致。如今突然駕崩,當今天皇年齡尚幼,他外祖父右大臣的個性又那麽急躁,很不好侍候,當今天皇若完全聽任他外祖父右大臣的擺布,世態真不知會變成什麽樣子。”藤壺皇後和源氏大將就更不用說了,他們悲痛得死去活來,此後為舉辦各種佛事,源氏大將比其他諸多皇子都格外操心和鄭重其事。世人雖然認為這是理所當然要這樣做的,但同時也寄予莫大的同情。源氏大將即使穿著樸素的喪服,他的形象也顯得分外清秀俊美,讓人見了不禁心酸憐憫。源氏大將去年和今年相繼遭遇妻亡和父喪的不幸,不由得感到人世間真沒意思,不如趁此機會,遠離塵世,斷然出家覓清淨,可是羈絆纏身,又怎能擺脫。
七七四十九日喪期內,女禦和妃嬪們都在桐壺院舉哀,事畢各自紛紛離去。這天正好是陰曆十二月二十日,歲暮時節一般都是寒氣逼人,天空的景色也不見放晴,藤壺皇後的心情更是慘淡而無開心之日可言。她知道弘徽殿太後的秉性,若在她那任性濫用權術的環境裏生活,肯定是無法忍受的;更重要的是多年來親切相處的桐壺院的麵影,總是時刻縈繞在自己的腦海裏;再加上長年守候在這宮院內的眾多侍從也不可能長期滯留下去,勢必各奔東西,自己留在此處,隻會增添無限的悲傷。
藤壺皇後決意遷居三條的自家宅邸,前來迎接她的是她的兄長兵部卿親王。這時候室外大雪紛飛,寒風凜冽。宮院內的人影逐漸稀疏,一片寂靜冷清。源氏大將特地前來相伴,閑聊往事,諸如桐壺院健在時的情景等。兵部卿親王望見庭院裏的五葉鬆在大雪的摧殘下凋零,鬆樹下方的葉子已經枯萎,不由得吟歌曰:
蒼鬆枯萎蔭翳無,
枝葉凋零歎歲暮。
此歌雖說不是什麽上乘之作,隻是觸物感傷,但源氏大將情不自禁地熱淚濡濕了衣袖,他眼見冰封整個池麵,吟道:
池水清澄如明鏡,
不見慈顏悲填膺。
此歌隻是有感而發,稚氣十足。藤壺皇後的女官王命婦吟道:
歲暮泉水凝凍冰,
慈容依稀乃常情。
此外各人還吟詠了許多歌,無須繼續記述下去了。藤壺皇後遷居三條自家宅邸的儀式,按慣例進行,別無異樣。可能是心情的關係吧,總覺得很淒愴,雖然是回到自己原來的住所,可是心情卻仿佛旅居他鄉,她腦海裏大概不斷地浮現出闊別舊居多年,這幾許歲月的諸多往事吧。
舊歲換新年了,可是世間沒有舉辦任何輝煌的歡慶慶典,一派靜寂的景象。源氏大將對世事感到厭倦,整日幽居室內。正月裏是任免地方官的時間,桐壺院在位時自不消說,即使讓位後,其權威也毫無變化,每逢這種時候,源氏自家宅邸門前,必定是馬呀牛車呀紛至遝來,幾乎無空隙之地。可是今年大為減色,帶著寢具前來值宿的人幾乎見不著,幾名親近的老管家也沒有什麽急忙要做的事。看到這般情景,源氏大將心想:“從今往後,大概就是這般情景了吧。”不禁滿懷惆悵。
弘徽殿太後的六妹櫛笥姬即朧月夜已入朱雀天皇的後宮,二月裏晉升為尚侍。因為原先的尚侍於服喪期間,為緬懷桐壺院的舊情出家為尼,朧月夜就替補了她。朧月夜身份高貴,又長得標致,在雲集的眾多嬪妃佳麗中,她也是格外優秀,且時運亨通,特別受到朱雀天皇的寵愛。弘徽殿太後常回娘家居住,回宮中時住在梅壺院,於是將自己在宮中的舊居弘徽殿讓給這位尚侍朧月夜居住。朧月夜此前住在登花殿,登花殿場所比較陰森,如今遷到弘徽殿來,覺得這裏亮堂多了,侍女們為數眾多地雲集這裏,生活環境也變得富麗堂皇了。然而,她始終忘不了當年在朦朧月色下與源氏公子的邂逅,心中不時悲歎。她大概私下依舊與源氏公子秘密通信吧。源氏公子雖然也顧忌到“萬一走漏風聲,傳聞傳到右大臣家,可怎麽得了”,但是,這位公子天生有個毛病:越是難得,就越想要得到手。因此朧月夜進宮晉升為尚侍後,源氏公子對朧月夜的戀慕越發深切了。源氏公子也明白,父皇桐壺院健在時,弘徽殿太後有所收斂,不過她是個性情剛烈的太後,如今她要對過去強壓在心頭一樁樁痛恨事設法進行報複,近來自己總是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事,估計也是太後從中作梗的緣故吧。盡管源氏公子估計到會吃太後作梗的苦頭,但是無奈自身不諳世道之艱辛,對人際關係也不善於施展巧妙的手法加以應對。
左大臣的情緒也低落,輕易不進宮。昔日朱雀天皇還是皇太子時,曾經有意要娶左大臣的千金葵姬,左大臣婉拒,而將女兒葵姬許配給源氏公子。此事弘徽殿太後至今未忘,依舊耿耿於懷。再說左大臣與右大臣之間的關係一向不和睦,加上已故桐壺院在位時,左大臣任意行事,如今時過境遷,右大臣成了當今天皇的外祖父,趾高氣揚,左大臣看了心中當然很不是滋味,因而情緒低落是很自然的事。
源氏大將一如既往,經常到左大臣宅邸請安,他對昔日的眾多侍女比以前更加關懷備至。對小公子夕霧更加重視,無比疼愛。源氏公子的這份難能可貴的愛心,令左大臣感到莫大的喜悅和安慰,他一如既往盛情款待這位女婿。
昔日源氏公子承受桐壺院天皇的格外嬌寵,風流倜儻,忙於四處拈花惹草,無所顧忌,如今時過境遷,不能不有所收斂。昔日經常幽會的一些女子,如今也漸漸絕跡,他對自己往日的輕浮舉止,也逐漸不以為然了。他並不格外費心去幹這種勾當了,為人也變得沉穩莊重,現在這種姿態和風采才符合他的身份。世間的人們都紛紛評論說:“西廂殿的紫姬好幸福喲。”紫姬的乳母少納言等人,看到這番情景,都暗自認為這是已故老夫人為外孫女修來的福分。現在紫姬的父親兵部卿親王也能和女兒紫姬如願地互通信息了。兵部卿親王與原配夫人所生的幾位千金,雖然受到親王無限的關愛,但並不能那麽如願地獲得幸福,因此對紫姬很多時候表現得既羨慕又妒忌,親王的原配夫人心中大概也不會平靜吧。這種景況活像昔日小說裏特意虛構出來的情節。
賀茂齋院因父皇桐壺院駕崩,回宮服喪。齋院便由槿姬來接替擔任。按一般慣例,賀茂齋院都是由公主來擔任,親王的女兒擔任齋院,此前鮮見其例,不過眼下由於無適當之公主可派,因此派上槿姬。源氏大將傾心於槿姬,雖然經年累月,未能如願,但是心中對她總是難以忘懷。如今她的身份改變,被派去當齋院,源氏大將心中不禁十分惋惜。不過,源氏大將還是一如既往托槿姬身邊的侍女中將君不斷地傳遞信息。源氏大將並不怎麽介意自己已失去昔日權勢的現狀,依然我行我素,為排遣自身的鬱悶而到處奔忙,做些諸如此類不得要領的無聊事。
雖然朱雀天皇遵照桐壺院上皇的遺囑,重視並關照源氏大將,但是他畢竟年輕,尤其是他的性情過於溫順,沒有剛強的氣魄,萬事順從母後弘徽殿和外祖父右大臣的主意,從不反對。這樣一來,天下的政治,自然就不是按朱雀天皇的心思行事了。緣此,源氏大將的處境艱難,屢屢遭遇麻煩事。可是,那位朱雀天皇的尚侍朧月夜,卻在源氏大將諸多麻煩事纏身的處境下,還是愛慕源氏大將。盡管行事不易,但還是悄悄有來往,兩人時有幽會。
宮中開始舉辦五壇法會時,這兩人趁朱雀天皇齋戒淨身的機會,照例尋求那夢一般的幽會。尚侍朧月夜的女官中納言君巧做安排,避人耳目,把源氏大將引領入昔日那間記憶猶新的走廊房間裏。因正值法會期間,往來耳目眾多,此房間又在走廊邊上,中納言心中不禁忐忑不安,生怕被人看見。且說源氏大將的英姿,朝夕拜見的人,尚且百看不厭,何況朧月夜難得與公子見上一麵,怎能不魂牽夢縈。尚侍朧月夜自身正值如花似玉的亮麗年華,雖然舉止可能有欠莊重,不過她年輕秀麗、純真可愛,也使源氏公子不禁傾心愛慕。就在這彼此傾慕的過程中,不覺間天色已接近黎明,忽然聽見近處傳來宮中值夜班的近衛武官故意清嗓子的聲音,接著揚聲喊道:“奉命巡夜囉!”源氏大將心想:“除了自己之外,想必還有另一名近衛武官躲在這一帶幽會,被心術不良者告知值夜武官,讓值夜武官嚇唬那人吧。”又想自己也是個近衛大將,覺得挺滑稽的,也覺得怪令人討厭的。那值夜武官四處巡邏,又
揚聲報時辰道:“寅時一刻囉!”朧月夜不由得吟歌曰:
心緒紛擾淚濡袖,
報曉聲聲把心揪。
她那副離情別緒的可憐模樣,著實可愛。源氏大將答歌曰:
悲歎終生命所致,
胸中鬱悶無盡時。
源氏大將心神不安,匆匆走出房間。這時,夜色深沉,曉月當空,霧氣彌漫饒有意趣,源氏大將雖然是身著極簡便裝偷偷前來,反而顯出他那無與倫比的瀟灑姿態。趕巧承香殿女禦的哥哥頭中將剛從藤壺院出來,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屏風後麵。源氏大將不知情,徑直走了過去,被他瞧見了,可真倒黴。這頭中將,遲早總會非難源氏大將的吧。
源氏大將就這樣不怎麽費勁就能同尚侍朧月夜幽會了,可是他心中卻想念著另一個把他拒之遠遠的、過於冷峭的藤壺皇後。他一方麵敬佩她是個了不起的人,另一方麵從自己不能隨心所欲的角度看,又覺得她心腸太狠,很多時候對她滿懷怨氣。藤壺皇後很久沒有進宮了,因為她覺得進宮沒有意思,也覺得臉上無光。可是許久不見兒子冷泉院皇太子,心中又總是惦掛著他。皇太子沒有其他可依靠的後援人,隻有源氏大將照拂他的大小巨細事宜。可是源氏大將那種可惱的居心,至今依然如故,他的追求每每使她感到痛心。她想道:“幸虧桐壺院直到仙逝都不知我們那樁不倫之事,如今回想起來,都深感後怕。事到如今萬一這樁醜聞泄露出去,且不說自己會身敗名裂,對皇太子的前程勢必招來極其不利的影響。”每念及此,不由得驚恐萬狀,緣此更勤於修煉佛事,祈願借助佛力,促使源氏大將斷了這個非正道的心思,自己也千方百計擺脫情網。卻不料可恥的是,有一天,源氏大將不知找到了什麽機會,竟悄悄地走到了藤壺皇後的近旁。
源氏大將似乎早有深謀遠慮籌劃好了,侍女們誰都不曾察覺。藤壺皇後看見源氏大將,隻覺得仿佛是在夢中。源氏大將娓娓細說,吐露了苦悶無窮的心聲,筆者簡直無法用筆墨來寫盡。可是藤壺皇後遠隔著屏風,淡然處之,不予理睬,最後忽覺心痛至極,在她身旁侍候的王命婦和弁君等人,驚慌得手忙腳亂,盡心盡力照顧藤壺皇後。源氏大將隻覺得藤壺皇後對他太冷淡太無情,心中無限怨恨,懊惱傷心得渾渾噩噩,分不清過去和未來的事,心情隻覺一片黑暗,神誌也變得不清醒了。此時天已大亮,可是源氏大將卻不想回家。眾侍女聽說藤壺皇後患病,不勝惶恐,紛紛前來探病,出出進進一派混雜的景象。源氏大將也嚇得近乎失去了知覺,王命婦把他推進壁櫥式的房間裏,讓他隱蔽起來。悄悄地給源氏大將送衣服來的侍女,心裏也直著急。
藤壺皇後由於過分氣惱,急火攻心,越發苦惱萬分。她的兄長兵部卿親王和中宮大夫等人前來探視,旋即召喚僧人做祈禱法事,忙乎了一陣。源氏大將隱蔽在壁櫥式的房間裏,心中忐忑不安地偷聽外間的聲響,心裏惦掛著藤壺皇後的病情不知怎樣了,好不容易熬到了日暮時分,藤壺皇後的神誌逐漸清醒過來了。她萬萬沒有想到源氏大將竟會躲藏在壁櫥式的房間裏,侍女們大概生怕她煩心,所以沒敢將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吧。藤壺皇後膝行到白日裏就座的禦座上坐下,她的兄長兵部卿親王等人見她的神誌逐漸恢複過來,心想大概好了,於是各自告辭回去了,藤壺皇後室內人少了。平常藤壺皇後近身侍候的侍女不多,其他侍女都退到帷幔外的各處,王命婦和弁君等人在小聲商議:“如何設法讓源氏大將從這裏出去?今夜她的病如若再次發作,那可怎麽得了。”
隱蔽在壁櫥式房間裏的源氏大將,看見房門有條縫隙,他便輕輕地推開,順著屏風的夾縫,溜進藤壺皇後的居室。他望見闊別多日的藤壺皇後的姿容,感到難得一見欣喜萬分,激動得熱淚潸潸。隻聽見藤壺皇後說:“還非常痛苦啊!莫非我的氣數已盡?”她說著臉朝外麵的方向望去,源氏大將從這邊望見她的側臉,簡直嬌豔無比。侍女們給她端上水果,勸她說:“哪怕嚐一嚐水果!”水果盛在像硯盒蓋似的盤子裏,擺得很雅觀,可是,藤壺皇後連看都沒有看上一眼,她那神色令人覺得她隻顧深深地感到塵世之煩惱憂傷,她那凝神沉思、愁容滿麵的模樣,令人非常憐愛。源氏大將不由得想道:“藤壺皇後梳的發型、天庭的模樣,那頭長長的垂下來的秀發,那無與倫比的光潤可愛的姿容等,怎麽竟與西廂殿裏的那位長得一模一樣呢!”源氏大將覺得自己多年來與酷似藤壺皇後的紫姬相處,多少能使自己暫時忘懷思戀藤壺皇後的痛苦。現在一看,這兩人果然驚人地相似,由於有紫姬的陪伴,多少能慰藉自己苦戀藤壺皇後的那份心思。源氏大將覺得這兩人在氣度之高雅和那難以接近卻脈脈含情等方麵,簡直別無二致,難於分辨誰是誰。不過,也許是由於老早以前就無限傾心愛慕藤壺皇後的關係,如今覺得藤壺皇後更是正當最美的年華啊!簡直可愛至極無與倫比。源氏大將想到這些時,內心激動得不能自已,終於神魂顛倒,從從容容地潛入了藤壺皇後圍著帷幔的臥榻內,拽動了一下藤壺皇後衣裳的下擺。源氏大將身上特有的衣裳薰香味,撲鼻而來,藤壺皇後一聞便能斷定是源氏大將。由於來得太突然,藤壺皇後頓覺可恥,又驚恐萬狀,嚇得終於趴倒在鋪席地板上。源氏大將埋怨她說:“哪怕轉過臉來瞅我一眼嘛!”說著心中難過得隻顧拽住她的衣裳想把她拉過來,藤壺皇後連忙脫掉外層衣裳,企圖就此逃脫,卻不料源氏大將無意中把她的秀發連同衣裳一把抓在手中,她想逃也逃不掉,心中極其煩惱,隻恨這可能是前世造的孽緣,傷心至極。源氏大將迄今極力壓抑住自己這份對她的戀心,此刻再也控製不住,心潮澎湃,也顧不得失態了,一味熱淚潸潸,千言萬語傾訴不盡多日來的離愁別恨。藤壺皇後心中很厭煩,不願作答,隻是說:“我今天心情很差,有朝一日情緒好轉過來後,再會晤吧。”可是,源氏大將還是不停地吐露衷情,在他那情意綿綿的話語中,也不無打動藤壺皇後的言辭,她心想自己過去也並非沒有過錯,但現如今如若重蹈覆轍再犯錯誤,那就太可恥了。藤壺皇後雖然也很懷念源氏大將的那份情意,但還是極力婉言拒絕了他的請求。今宵就這樣度過了。源氏大將方麵,也覺得對藤壺皇後這個人不能過分強求,若違背她的心意,自己麵對這樣一位氣度高雅的人,未免顯得太可恥了,於是源氏大將隻是說:“就這樣見見麵也很好,有機會見麵,至少也能慰藉我那思戀之苦於萬一,此外哪還敢存有非分之念。”藤壺皇後聽了之後,這才稍許寬心。即使是一般情侶在這種時候,都會增添無限的哀愁,何況他們兩人,心中的痛苦更是無以名狀。
天亮了,王命婦和弁君極嚴肅地力諫源氏大將趕緊離開此處,加上藤壺皇後內心無比痛苦,宛如半死的人的神色,源氏大將覺得她很可憐,便說:“讓你得知我這個人還活在世間,實在慚愧,還不如死去的好,但抱恨而死將會給來世造孽啊!”他說這話時,那股癡迷勁實在驚人,接著吟道:
“相逢困難有誰知,
今生來世歎無止。
我的這份執迷之心,恐將會成為你的羈絆了。”藤壺皇後聽罷,也不由得歎息,她吟道:
此恨纏綿無盡期,
君心輕浮乃緣起。
她漫不經心地吟誦,那姿態著實令人戀慕難舍。然而,源氏大將心想:“倘若不離開此處,她勢必更傷心,於我亦多苦楚。”隻好帶著無可奈何的心情告別了。
此後,源氏大將想:“我還有什麽臉麵再去會晤藤壺皇後呢?恐怕隻好等到她諒解我的苦楚的時候了。”別後,源氏大將也沒有給藤壺皇後寫信,沒有進宮,沒有去探望皇太子,在宮中幾乎絕跡,隻是獨自憋悶在自家的一室裏,不論是睡覺時或睡醒時,總是在想:“藤壺皇後為什麽這麽狠心啊!”他那苦戀之心,那悲傷的程度,使他失態,喪失體麵,失魂落魄,甚至活像個病人。隻覺得對塵世萬念俱灰,每當想到“世事憂患煩惱添”,也曾想過:“算了,幹脆出家了清淨。”可是轉念又想到那位可愛又可憐的紫姬,她衷心地依托於自己,實在很難舍棄她。
藤壺皇後,自從這次暗中與源氏大將會晤之後,心情一直就很不好。王命婦等人聽說源氏大將故意憋悶在一室裏,連一封信也沒有捎來,想想源氏大將難得前來造訪,卻失望而歸,覺得他也怪可憐的。藤壺皇後也有她的考慮,她為了自己的兒子皇太子著想,也不希望疏遠皇太子的後援人源氏大將,此刻,如若源氏大將產生厭世之感,一心一意要出家遁世,這畢竟是令人痛心疾首的事。“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源氏大將的那股邪念之根不斷,那麽我自己的惡名終究會泄露出去而流傳於可厭的世間。再說,弘徽殿太後對我又有諸多子虛烏有的蠻橫指責,我何不趁此退出中宮皇後之位呢?”她漸漸地考慮到這些問題來。
藤壺皇後回想起桐壺院在世時,對她寵愛備至,留下了許多誠惶誠恐的遺囑,然而,如今世道已變,萬事全無昔日的麵影。“我自己縱令不落到戚夫人般的悲慘命運,也一定會發生足以使天下人恥笑的事件。”她覺得當今的時勢令人厭惡,如此度日,實在難熬得下去,因此決心背離塵世遁入空門,然而不見兒子皇太子一麵,就此削發改裝,又於心不忍。於是悄然微行進宮會見皇太子。
源氏大將原本對藤壺皇後的關照是無微不至的,就連一些區區小事,他也關懷備至,可是藤壺皇後此番進宮,源氏大將卻借口身體不適,沒有前來送她。當然,一般麵上的關照還是照常不變,不過了解內情的侍女們私下裏都悄悄在議論說:“源氏大將對一切都感到極其厭倦呐。”她們都很同情源氏大將。
皇太子的長相非常俊秀,他長大了。闊別許久能與母親見麵,皇太子難得那麽高興,纏繞在母親左右的那股親熱勁兒,藤壺皇後看了更加疼愛,遁入空門的決心不由得感到很難實現。一看到宮中的狀況,覺得世態無常,大多已淒涼地改變了麵貌,尤其是弘徽殿太後心腸之狠毒,也令人不安,自己出入宮廷亦有諸多不便,總覺得舉步維艱,十分痛苦。長此下去,對皇太子未來的前程也很不利,實在令人擔心。思緒紛擾,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詢問皇太子說:“今後如若間隔長時間沒有和你見麵,待到見麵時,你看見我已不像現在這樣,而是變得異樣了,你會怎麽想呢?”皇太子凝視母親的慈顏,一邊笑著說道:“那麽會變成像式部那樣嗎?怎麽可能呢!”他說話的神情,簡直可愛得無法形容。藤壺皇後不禁愴然而落淚,說:“那個式部是因為老了,才變得醜陋,我和她不一樣,我是要把頭發剪得比她的還要短,穿上黑衣裳,模樣就像守夜僧一般。今後與你見麵的機會也許會更少了。”皇太子認真地說:“您長久時間不來,我會很想念您的。”說著淚珠奪眶而出,他覺得不好意思就把臉轉了過去,他那頭輕輕晃動的頭發,顯得很清爽,那雙令人感覺親切的、潤澤的眼睛,那模樣,隨著成長越發酷似源氏大將。他的牙齒有些蟲牙,因此嘴裏就有黑點,微笑起來的那股燦爛的勁頭,不由得令人聯想到美女的亮麗。隻是他長相如此酷似源氏大將,令藤壺皇後甚感遺憾,她覺得恰似美玉中的瑕疵,隻因她深感人言可畏,格外害怕世人探知她的隱私。
源氏大將雖然非常想念皇太子,但是為了懲戒藤壺皇後那驚人的狠心,他強忍住對皇太子的想念,不去探望皇太子,帶著無時不思念的心情打發日子。但又擔心別人看了會亂加揣測,加上自己也感到百無聊賴,於是決定去觀賞秋季野外的景色,順便去參拜雲林院寺,他的已故生母桐壺更衣的兄長是個佛門的律師,就在這寺院內修行。源氏大將想誦讀佛經,進行修行,他在寺院裏逗留兩三天的過程中,感慨良多。紅葉逐漸盡染,秋天野外的景色妖豔誘人,欣賞秋景的情趣,使他幾乎忘卻了故鄉。源氏大將召集寺院內所有學問高深的律師,傾聽他們的高談闊論。也許是由於寺院環境的關係,越發使他感到人事之無常,他通宵達旦陷入深思,依然是“淒楚思戀狠心人”啊!腦海裏自然地浮現出藤壺皇後的倩影。法師們在“黎明時分殘月”的映照下,給佛爺供奉花和水,發出花盤碰撞的響聲,**和色彩濃淡不等的紅葉折枝散落各處,也呈現一派無常的景象。源氏大將接著又想:“這種修行,既可以慰藉現世寂寞無聊的心情,又可以造福於後世,既然如此,這乏味無聊之身,還有什麽難以處理的呢。”律師用相當莊重的聲調念誦:“念佛眾生攝取不舍……”源氏大將聽見這種長長的有節奏的誦經聲,頗感羨慕,不由得暗自尋思:“自己為什麽不下決心遁入空門呢?”可是,這種念頭剛泛起,首先自己牽掛著的紫姬的身影又浮現在腦海裏,這可能是塵緣未了,邪心作怪的緣故吧。這回可真是從未曾有過如此長時間離開紫姬了,心中甚為掛念,於是不斷給她寫信。信中也曾如是說:“我本打算嚐試一下,看看是否能夠舍棄塵世,然而還是難以慰藉我寂寞之心,反而越發增添孤獨之感。眼下還有未聽完的佛法講義,暫時還在這邊逗留,這期間,你那邊近況如何?”他輕鬆地在一張陸奧紙上書寫,字跡極其灑脫漂亮。還附上一首歌曰:
獨居我家似朝露,
山風呼嘯心苦楚。
紫姬讀了這封情深意切的書信之後,不禁落淚,她在一張潔白的方形厚紙箋上寫下答歌曰:
我似蜘蛛依朝露,
風吹絲網亂騰苦。
源氏大將看了,不由得自言自語地說:“她的字跡越發有情趣了呀。”說著微微笑,覺得她真可愛。他們之間經常有書信往來,所以她的字跡與源氏大將的很相似,她現在的字跡多了幾分嫵媚,運筆氣勢更增添了成熟女性的情趣。源氏大將一心隻想精心地把她塑造成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很完美的女子。
源氏大將所在的雲林院距離槿姬齋院所在的賀茂神社很近。於是他就通過槿姬的近身侍女中將君給槿姬去函,他向中將君訴苦說:“我這般仰望羈旅的天空,思慕伊人,無比惆悵,不知齋院能否予以諒察啊!”他給槿姬齋院贈歌曰:
“生怕褻慢奉神人,
憶起當年誠懷念。
雖然‘往昔悲戀不複返’,想了也無濟於事,但我覺得似乎能複返。”
源氏大將的遣詞用語似乎很親密,那是寫在一張淺綠色的唐紙上,又在楊桐枝上係著白布條,裝飾得很神聖莊嚴,一並贈送。回信由侍女中將君執筆:“其實也無可排遣解悶的,閑來無事追憶往事,有諸多感懷,那也無濟於事。”書寫得比往常細膩誠懇。齋院在那白布條一角上寫答歌曰:
“不曾有過揪心念,
從何談起憶當年。
我不曾有過那記憶。”寥寥幾筆。源氏大將看了覺得:“齋院的文筆雖說並不細膩,卻很明朗,草書等也很出色,更何況那姿容,她長成大人的模樣,該不知有多麽標致呢。”僅僅憑想象,源氏大將都動心了。可是如斯想又害怕褻瀆神靈啊!回想起去年的今天,他正在野宮造訪六條妃子,度過了令人滿懷傷感的一夜,說來真是不可思議,怎麽這兩人的回應竟然都是同樣的呢?他埋怨神靈在阻撓他的愛戀。他的這種毛病實在寒磣,既然非戀不可,那麽在此前如若想方設法,未必不能成事,然而那時竟悠閑度日,蹉跎歲月,如今才感到後悔,這也是一種古怪的心理啊。至於齋院,她也知道源氏大將有這種異乎尋常的毛病,因此偶爾給他回信時,也沒有采取拒之千裏的冷酷態度,這也有點令人難以理解。
源氏大將念誦《天台六十卷》的經文,有些不明白之處,就請高僧給予講解。高僧說:“這山寺平日勤於修行功德,因此呈現如此可慶可賀之光彩。為佛祖麵上也增光。”連身份卑微的法師們也皆大歡喜。源氏大將在過山寺生活期間,心靜沉穩,繼續思考人世間的諸多煩惱事項,幾乎不想回家了,然而他惦掛著一個人——紫姬,她就成了他出家的羈絆,一想到她,他就不能在山寺久留了。告別山寺時,他向山寺布施豐厚的誦經酬勞,寺內所有上下僧人以及附近的山村平民百姓都獲得了他的賞賜,他極盡所能地做了一番寶貴的善事之後,告別山寺踏上回歸的路程。一路上望見卑微的村民像被扒到一起的庭院的落葉,一群群聚集路旁,誠心相送,滿臉感念的淚花,拜謁車隊。源氏大將身穿黑色的麻布喪服,乘坐居喪期間裝飾成黑色的牛車,神情憔悴,沒有什麽特別華麗的裝飾,然而人們透過車簾,隱約拜見源氏大將的尊容,都覺得他的姿容真是無與倫比。
且說紫姬,闊別許久,源氏大將覺得她的姿容比往日更加標致,呈現成年女性的文靜端莊。她擔心她與源氏大將兩人的緣分今後不知會成什麽樣,那神情令人心疼也令人憐愛。源氏大將一想到自己為那不倫之戀,不知付出了多少痛苦和辛勞,她可能已知曉,前些日子她作歌曰“風吹絲網亂騰苦”確實很可愛,源氏大將對她比往常更加親昵,給她述說了許多故事。同時源氏大將也想起久疏問候的藤壺皇後,於是源氏大將擬把從山寺帶回來的紅葉作為禮物送給她。他想,她看了定會覺得經過秋露潤澤的紅葉遠比庭院裏的紅葉,色澤更加濃重豔麗,從而難以等閑看待自己送她紅葉的這番丹誠的情懷吧。再說太長時間不去向她請安也很不體麵,因此情不自禁地將信連同一枝紅葉一並贈送給了藤壺皇後。信件禮物送到王命婦那裏,信中寫道:“聽說藤壺皇後進宮探望皇太子,這很難得。我也很久沒有前去問候皇太子和藤壺皇後了,不過心中總還是惦掛著兩位,不知近況如何。由於我好不容易決意去山寺誦經念佛,且有預定的日數,不便中途而廢,以至延至今日。我獨賞紅葉,‘恰似黑夜絲錦展’,可惜了。特送上,在您心情尚佳時,不妨一覽。”
這枝紅葉確實很美,藤壺皇後不由得注目觀賞,隻見紅葉枝上按慣例係著一個打成小結的東西。有許多侍女都在現場看著,她的臉色在紅葉的映襯下也泛起紅潮,她心裏在想:“源氏大將直到現在那份邪心還不死,實在令人厭惡。那樣一個通情達理懂得深謀遠慮的人,真可惜,不知怎麽搞的,有時竟犯糊塗幹出一些驚人的行為來,別人看了能不起疑心嗎?”想到這些,她心裏覺得很不痛快,於是將這枝紅葉插在花瓶裏,放置在遠處房簷下的柱子旁。藤壺皇後給源氏大將的回信,隻談及一般的情況,以及與皇太子有關的,拜托他多加關照的事,是一封行文嚴肅的回信。源氏大將看了覺得:“她真是個聰明伶俐、硬心腸的人啊!”盡管對她存有怨恨的情緒,但是他對皇太子一貫無微不至地關照,現在更不能疏遠他,免得別人起疑心。於是,在藤壺皇後行將從皇太子那裏退出宮的當天,源氏大將就進宮去了。
源氏大將進宮,首先去拜見朱雀天皇,恰逢朱雀天皇空閑,於是和他閑話昔日今朝的諸多故事。朱雀天皇的容顏酷似父皇桐壺院,不過稍微比父皇更優美文雅些,他對人親熱,性情柔和。兩人共敘,彼此交流哀戚的心緒。朱雀天皇雖然也曾耳聞,源氏大將與尚侍朧月夜的舊情尚未斷絕,並且偶爾從朧月夜的神色上也能看出來,不過他認為:“這沒什麽,倘若這兩人的關係是從現在開始的,那就太不像話了。他們的關係早在尚侍朧月夜進宮之前就存在了,那麽兩個熟悉的人彼此交心,也沒有什麽不妥之處。”因此也沒有加以責備。朱雀天皇和源氏大將兩人天南海北地談論了世間的諸多故事。朱雀天皇還向源氏大將詢問了一些學問上不解的問題,還談論到各自愛好的戀歌、歌物語等。在交談的過程中,朱雀天皇順便談及那位齋宮赴伊勢當天的事,並讚美齋宮容貌俏麗,源氏大將也推心置腹地將那天拜訪六條妃子,在野宮深感充滿淒愴情趣的黎明時分的情景,一無保留地向他敘述。
二十日的月亮逐漸爬了上來,這是一個月色秀麗別具風情的深夜,朱雀天皇說:“真想在如此清幽的景色中,舉辦一場管弦樂的樂事啊!”源氏大將卻起身告辭,奏曰:“藤壺母後今晚退出宮中,我擬前往東宮探望皇太子,遵照已故父皇遺命,照拂皇太子,再說,皇太子又別無其他保護人。由於與皇太子有血緣的緣分,對藤壺母後亦當眷顧。”朱雀天皇答道:“父皇彌留之際遺囑命朕視皇太子如己出皇子,故朕亦十分關心,但又不宜過分張揚。皇太子年齡雖小,但書寫筆跡格外有靈氣啊!朕萬事愚鈍,有此聰慧太子,亦覺臉上增光。”源氏大將又奏曰:“從大體上說,皇太子確實十分聰慧,然而雖有成年人模樣,其實年齡尚幼,尚未成材。”接著又將皇太子的日常一般情況奏上,然後從禦前退出。
且說弘徽殿太後的兄長藤大納言,他的兒子名叫頭弁,憑恃祖父手握大權,成為當今顯赫一時的年輕紅人,傲視一切,無所顧忌。這時頭弁正前去探望妹妹麗景殿,恰巧遇上源氏大將的先行開路人員小聲喊著開道,從後麵趕了上來。頭弁的車子一時停住,頭弁在車內緩慢地朗誦:“白虹貫日,太子畏之。”源氏大將聽了心中很不痛快,但又不能責備他。因為聽說弘徽殿太後痛恨源氏大將,處處要找他的麻煩,太後的近親也常常做些令源氏大將難堪的事,此刻源氏大將雖然覺得十分討厭,但也隻好裝作沒有聽見,不動聲色地走過去了。
源氏大將來到東宮時,藤壺皇後尚未退出。源氏大將托侍女轉達稱:“由於晉謁天皇,因此時至深夜才來問安。”其時一輪明月當空照,清幽美麗,藤壺皇後不由得緬懷桐壺院在世時,每逢這般充滿情趣的月夜總要舉辦管弦樂會娛樂消遣,在華美的氛圍中歡快遊樂的情景,如今宮殿建築依然在,隻是人事諸多改變了,情不自禁地悲從中來,吟道:
九重夜霧遮明月,
遙念清幽空悲切。
藤壺皇後命王命婦將此歌轉告源氏大將。兩人間隔甚近,透過簾子源氏大將隱約可以感覺得到簾內藤壺皇後的動靜,倍感親切,昔日對她那冷酷無情的態度心懷怨恨,此刻也全然忘卻,不禁愴然而落淚,遂答歌曰:
“月影依然映秋色,
夜霧隔閡苦奈何。
古人不是也有‘朝霞亦似人心妒’之事嗎?”
藤壺皇後依依惜別,舍不得離開皇太子,對他說了各種事情,然而皇太子畢竟年幼,理解不到那深層含意,藤壺皇後不免極其擔心。皇太子原本習慣於早就寢,但是今宵他大概是要等到母後離開之後才睡吧。送別母親時,皇太子雖然很舍不得,但還不至於纏住她不放。藤壺皇後非常心疼,覺得皇太子太可憐了。
源氏大將一想起頭弁朗誦的那句話,心中就不安,覺得世間令人煩惱的事太多。很長時間
也沒有與尚侍朧月夜通信了,不知不覺間,時令已到秋冬之交下了頭一場小陣雨的時候,景色蕭然。不知朧月夜是怎麽想的,她給源氏大將寄來了一首歌,歌曰:
望斷秋水無來鴻,
歲月蹉跎寂寞中。
蕭索的晚秋氣象也催人多愁善感,估計這位尚侍朧月夜寂寞難耐,才積極地悄悄寫了這首歌差人送來,她的這份心不招人嫌,源氏大將讓送來信者稍候,他讓侍女打開放置唐紙的櫥櫃,從中挑選一張特製的好紙,並精心選取筆墨,給朧月夜寫回信。那神采格外豔麗,他跟前的侍女們見此情狀,都在擠眉弄眼互相牽扯衣袖私下揣摩:“這信是給誰寫的呀?”源氏大將走筆寫道:“縱令來函述懷也無濟於事,一心懲戒自己,不敢再嚐試,非常沮喪。正值隻顧憂慮自身之事時,頃接來函,有感曰:
莫將別離思戀淚,
視為深秋陣雨輩。
隻要彼此心靈相通,縱然仰望寂寥的蒼穹,亦能忘憂解愁吧。”信中細膩地吐露衷情。源氏大將似乎收到了許多類似這樣驚人的苦訴怨恨信,但他隻作了略有風情的回信,這些信似乎都沒有深深打動他的心。
藤壺皇後決意在為已故桐壺院一周年忌辰做法事之後,繼續舉辦八講法會,為此諸多費心準備張羅此事。十一月初一前後,是國忌之日,大雪紛紛揚揚。源氏大將賦歌寄贈藤壺皇後,歌曰:
去歲今日永訣別,
何時重逢誰能決。
今天是舉國哀傷之日,藤壺皇後旋即答歌曰:
苟延餘生多苦楚,
今日恍若再共度。
藤壺皇後雖然不是格外用心來書寫此歌,但是源氏大將看了覺得既豔麗又高雅,大概是心理作用的關係吧。她的字體運筆,雖然並不特別優異,也不時興,卻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情趣蕩漾其間。今天,源氏大將也壓抑住對她的戀情,專心誦經念佛祈求冥福,熱淚卻宛如可憐的融雪水滴,情不自禁地滴落。
過了十二月十日,藤壺皇後舉辦的八講法會開始進行,氣氛無比莊嚴。從每天為死者做佛事誦經開始,經卷的裝潢非常講究,玉軸、綾羅的封麵,用竹席子包裝,其精美無與倫比。這位藤壺皇後,即使在平常場合,對細微小事物的裝飾也很講究,追求精致完美,更何況像今天這樣的大場麵。佛像的裝飾、花幾上的桌布等,甚至令人誤以為是真的極樂世界呐。第一天是為先帝祈求冥福,第二天是為母後做佛事,第三天是為桐壺院祈求冥福。這一天是宣講《法華經》第五卷的日子,公卿大臣們不顧當世掌權人的猜忌,許多人都前來聽講。今天特選修行格外優秀的高僧擔任講師,因此從“僧人背薪”開始宣講,雖然是同樣的歌詞,今天的念誦顯得格外莊重。眾親王供奉各種物品,並圍繞佛像邊走邊念誦。源氏大將所準備的供養品,所講究的意趣之深邃,與眾人迥異,常人無法比擬。作者似乎始終淨表揚源氏大將,不過由於每次遇見他都覺得他越發俊美,褒他實在也是情不自禁啊!
最後一天是藤壺皇後自己滿願的日子,她在佛前宣誓,決心出家。在場的人無不大為震驚。她的哥哥兵部卿親王以及源氏大將也大吃一驚,頓時感到茫然。兵部卿親王在儀式舉行半截時,退場進入簾內,藤壺皇後向其兄表明自己已下定決心。法會結束時,她召來比睿山的住持,並請他為她授戒。藤壺皇後的伯父橫川僧都走近她身旁,為她落發,這時殿內人心震撼,不祥的哭聲充滿殿堂。就算是身份卑微的老人,行將出家之時,也會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傷,更何況藤壺皇後平素從來沒有流露過這種意向的蛛絲馬跡,因此,兵部卿親王哭得非常傷心。參加法會的人們,覺得四周的氛圍很莊嚴肅穆,令人肅然起敬,同時也覺得很淒涼,大家都同情落淚,濡濕了衣袖而回家。
已故桐壺院的皇子們,回想起藤壺皇後往日的榮華富貴景象,感慨萬分,悲傷不已,都前去慰問她。惟有源氏大將獨自留下,孤坐席上,默默無言,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麽才好,悵惘茫然。但他又擔心別人會起疑心:“他為什麽會如此傷心呢?”於是,源氏大將在兵部卿親王退出後,前去慰問藤壺皇後。此時人群逐漸散了,四周恢複寧靜,侍女們一個個在抹鼻涕眼淚,三三兩兩在各處聚集。皎潔的月光普照大地,望著雪光映襯下的庭院景象,不禁憶起昔日的往事,浮想聯翩,痛苦難耐,勉強按捺住潮湧般的思緒,請侍女傳言問道:“為什麽如此急於下決心?”藤壺皇後照例讓王命婦傳言,答稱:“此決心並非今日突然做出的,因估計早說了,難免會引起人們的騷擾,攪亂我的心。”這時,源氏大將在簾外似乎也可以感覺得到簾子內的動靜,許多侍女雲集在那裏,隱約傳來衣服的摩擦聲,坐臥舉止動作小聲而親切,那轉動身體流露出的唉聲歎氣,令人感到充滿了難以慰藉的悲傷氛圍。源氏大將不由得感到她吐露的心聲確有道理,他萬分悲傷難過。此時,戶外狂風大作,雪花紛飛,簾內飄來一陣陣芬芳的“黑方”薰香味,佛前供奉名香的煙霧也微微地嫋嫋騰騰,加上源氏大將身上的薰衣香,匯合成宜人的芳香世界,這充滿情趣的夜景,令人感到宛如身在極樂淨土的環境裏。皇太子也派使者來了。藤壺皇後回想起前些日子與皇太子話別時,兒子的那番話,她的決心再堅定,也難以壓抑住悲從中來,她傷心得一時難以作答。源氏大將見狀,頗合時宜地幫她答謝來使。這時殿內所有在場的人無不心潮起伏,平靜不下來,源氏大將也無法傾吐衷腸。作歌曰:
“月掛雲霄誠可羨,
為子摸黑獨自憐。
我有這種想法,乃由於自己缺乏勇氣,我對你的堅強決心,真是無限羨慕。”源氏大將隻說了這幾句。這時,侍女們都守候在藤壺皇後身邊,他思緒萬千,心亂如麻,又無法傾訴,萬般焦急。藤壺皇後答歌曰:
“一般憂患皆拋棄,
親緣何時全背離。
仍有一絲煩惱掛心頭啊!”這答複的一部分,估計是來傳言的侍女體察源氏大將的心情,擅自修改過的吧。源氏大將滿腔悲情,痛苦萬狀,鬱悶地退出了皇宮。
源氏大將即使回到二條院的自家宅邸,也是獨自在自己的居室內歇息,但還是不能合眼,繼續在思索世間的許多令人厭煩的事情,心中隻惦掛著皇太子的事。他輾轉難眠,想道:“已故父皇桐壺院辭世之前,封藤壺女禦為中宮皇後,有意正式安置她做皇太子的保護人。誰承想藤壺皇後似乎是忍受不了世道之艱辛可惡,遁入空門,恐怕不能再保留皇後之位了。如果連我自己也舍棄皇太子而出家的話……”思慮萬千,通宵達旦。源氏大將還想到,現在還必須為剛出家的藤壺皇後準備些日用器具,於是命家人急忙準備,須在年內料理停當。王命婦也陪同藤壺皇後一起出家,因此對她也應該誠懇關照。如若過於詳細敘述這些細枝末節,難免冗長,還可能有所遺漏呢。本來在這種時候,亦會有一些饒有興味的和歌出現的,這也省略了,未免令人感到有些美中不足。
藤壺皇後出家之後,源氏大將來造訪她,顧忌世人的閑言碎語也比以前少了,有時候還有機會和她直接晤談。源氏大將對藤壺皇後的戀情,雖然還深深地埋藏在內心中,但是如今也隻能讓它深埋下去,不應表露了。
舊歲更新,宮中又呈現一派繁華的景象,或舉辦內宴或舉行踏歌會等,藤壺皇後聽說此事,隻覺人事無常,她肅靜地勤於修行,一心隻想為後世積德,有個美好的前途。她覺得自己已遠離過去種種艱難、煩惱的歲月。往常的誦經堂自不消說還保留在那裏,另外還特意興建了一所經堂,就在西殿的南邊,與正殿有些距離,她遷移到新經堂,每天誠心修行。
源氏大將前來造訪。他環視四周,覺得這裏毫無新年的氛圍,宅中一片寂靜,人影稀疏,隻有藤壺皇後的幾個親近的侍女低垂著頭坐著,也許是自己的心情使然,隻覺得她們的神情仿佛滿心委屈的樣子。隻有吉利的白馬依然如故牽到這宮邸來繞行,侍女們正在觀看白馬。昔日每到新春,眾多公卿大臣競相前來賀年,如今這些人故意繞道而行,或過門而不入,直奔右大臣宅邸而去,在那裏雲集。雖說這是勢在必然,但是不禁令人感到世態炎涼啊!恰在此時,侍女們看到源氏大將熱誠來訪,他那俊秀的英姿,真不愧是以一當千,無不感動得熱淚盈眶。
源氏大將從客人的角度看,四周呈現一派極其淒涼的景象,不由得催人萬般感慨,他驀地說不出話來。再看看出家人的住處,與昔日不同,簾子的邊緣和帷幔都是深藍色,從一處處縫隙可以隱約看見淺灰色或橙黃色的袖口等,覺得相當優美、典雅。惟有池麵開始全麵解凍的薄冰和岸邊發芽的柳樹,沒有忘記春季時令的到來。源氏大將環顧四周的景象,遂低聲吟詠:“木瓜亦有心。”他那神態無比優雅,接著他又賦歌一首曰:
得見割藻海女寮,
愴然淚下鬆浦島。
藤壺皇後的房間進深並不太深,房間裏的空地方幾乎都讓出來,擺上供奉佛的用具,因此藤壺皇後的座位,距簾子外麵的源氏大將似乎比較近。藤壺皇後的答歌曰:
浦島麵影已不再,
難為海浪湧過來。
答歌雖然是隔著簾子傳出來,但是她詠歌的聲音,還是隱約能聽得見,此前強忍住的淚珠,此刻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源氏大將又擔心自己的這副模樣被淡泊紅塵的尼姑們看見,怪不好意思的,因而沒有多談幾句就告辭了。源氏大將離開後,幾位年長的侍女一邊流淚一邊讚美源氏大將說:“啊!這位公子隨著年齡的增長,越發英姿颯爽、俊美無比了。想起往時他那無憂無慮、富貴榮華、顯赫一時、天下惟我獨秀的時候,我們就覺得他怎麽會懂得世道人情呢。沒想到他如今竟已變得沉穩大度,即使對一些區區小事,也都能體恤照顧周全,不知怎的,看了不禁令人心疼他呢。”藤壺皇後也有許許多多往事回憶。
春季司召時,在藤壺皇後的三條宅邸內任職的人們,都沒有得到理應賜下的官位。按一般道理,或從中宮皇後的關係來說,都是應該有加官晉爵的,今年卻全然沒有。因此有許多人都在悲歎,憤憤不平。藤壺皇後雖然就這樣出家了,但按理說沒有理由立即廢除她的封位和俸祿,然而此次朝廷竟然以她已出家為借口,對藤壺皇後的一切待遇都作了諸多的變更。藤壺皇後本人早就摒棄塵世間的諸多煩心事,可是宅邸內的官員們都覺得自己失去了依靠,悲歎不已。藤壺皇後看到他們的神情,也每每動心,感到很不愉快。自己已經別無所求,自身如何無所謂,隻要皇太子日後能順當地即位,她一心隻惦掛著這件事,毫不鬆懈地勤於修行佛道。由於皇太子的身世有不為人知的險惡內情,使她感到不安和恐懼,她不斷地向佛祈禱:“萬般罪孽都該歸咎於自己,祈願佛祖寬恕皇太子的無辜。”她借念經誦佛,慰藉心中的煩惱。源氏大將看到她的這般情景,很能體諒她的心境。源氏大將殿內的人們,像藤壺皇後宅邸內的人們一樣,在待遇上也都遭到坎坷。源氏大將覺得這人世間太卑俗,毫無趣味,成天閉居家中。
左大臣公私兩方麵都很不順心,覺得世態全變了樣,太沒意思了,於是上書辭官不做。朱雀天皇想到父皇桐壺院在世時把這位重臣當作難能可貴的後援人,並留下遺囑要長期把他當作國家的柱石,因此不能怠慢這位重臣,不予批準他的辭職。左大臣屢屢上書辭官不做,但還是無濟於事,屢遭退回。可是左大臣還是堅持辭官不做,悶居家中。如今惟有右大臣一族,愈益享盡無限的榮華富貴。身為一代重臣盡忠盡職的左大臣,就這樣遁世引退了,因此朱雀天皇都覺得失去了依靠而寒心。世間有正義感的人們,無不哀歎惋惜。
左大臣府上的諸公子,一個個人品厚道,受世人的敬重,一直過著幸福的生活,可是近來整個消沉了下來,那三位中將等,在政界裏更加鬱鬱不得誌。三位中將以往雖然時不時到四女公子處留宿,但是由於他對妻子四女公子的態度一向冷淡,因此右大臣也沒有把他劃歸可心的女婿之列。三位中將可能早有所悟,因此此番的加官晉爵沒有自己的份兒,他對此事並不怎麽放在心上。他看到連源氏大將都如此沉靜閉居家中,可以想見如今的世道已經靠不住了,更何況自己呢,這種遭遇勢在必然的了。於是他經常前去造訪源氏大將,或談學問,或奏管弦樂。他們想起昔日兩人總在一起狂熱地競賽,現在也如此,即使是一些區區小事,也還是要比個高低。源氏大將於春秋二季舉行季節的誦經儀式自不消說,還臨時舉行種種尊貴的佛事法會,並召集一些無事可做的有閑工夫的文章博士前來,或賦詩,或玩隱韻遊戲,借以消磨時間,排遣積鬱,幾乎不進宮中執役,隨心所欲地過著悠閑自在的生活。這樣一來,又招來世間人們諸多的閑言碎語,漸漸地發展到有人對源氏大將作令人討厭的非難。
夏雨寧靜地綿綿降下,閑來無事之時,三位中將帶了許多寶貴的詩集來到源氏大將的二條院。源氏大將也命手下把殿內的書庫打開,還從未曾打開過的櫥櫃裏略事挑選出幾本珍藏的有淵源的古集來。他不聲不響地召集了眾多精於此道的人士,有五品以上的公卿,也有大學寮的博士,雲集一處,按單數和雙數,分成左方和右方兩組,比賽隱韻。優勝者獲得的獎品等,也是無比精美,眾人競爭激烈。隨著競賽下去,出現了許多困難的押韻字,每每把精通此門道的著名博士也給難住了。源氏大將在此關鍵時刻不時從旁給予啟發,可見他才學之精深。在座眾人不由得讚歎說:“源氏大將怎麽能具備如此全麵的才華,準是前世修來的果報,因此萬事才優勝於一般人。”勝負的結果終於見分曉,三位中將一方即右方敗下陣來,因此,過兩天後,三位中將得舉辦輸方的饗宴。宴請盡量不鋪張而從簡,優美的絲柏木片製成的多層飯盒等,還有各式各樣的獎品都出現了。這天照例請來了許多人,賦詩作樂。台階下的薔薇有那麽幾朵開始綻放,這景致要比春秋鮮花怒放時的情景,顯得清靜幽雅,這是一個饒有情趣的季節,大家融洽開懷地撫弄管弦享樂一番。三位中將的兒子今年剛做了殿上童,他才八九歲,歌聲非常甜美,還會奏笙吹笛等。源氏大將也很喜歡他,把他當作遊戲的夥伴。這個孩子是右大臣家四女公子所生的次郎君,由於有外祖父做堅強的後盾,人們寄希望於他的遠大前程而非常重視他。這孩童心腸好,性格耿直,長相俊秀。在宴席上當人們觥籌交錯有點淩亂的時候,這孩童就揚聲唱起催馬樂《高砂》的曲子來,歌聲悅耳,源氏大將脫下外麵那層衣服獎賞給他。源氏大將喝得比往常多些,滿臉泛紅,更顯得容光煥發,無比俊美。他身著綾羅便服,外罩一件單衣,透露出的肌膚顯得格外美,上了年紀的博士們從遠處瞻望,不禁感動得落淚。當孩童唱到《高砂》的最後一句“君貌勝於百合花”時,三位中將便舉杯敬上源氏大將一杯酒,並吟歌曰:
祝福今朝花初綻,
君貌勝花眾慕瞻。
源氏大將微微笑,接過酒杯答歌曰:
“乖違時令今開花,
難耐夏雨來糟蹋。
已經衰敗了。”這是故意開玩笑。其實他喝得並不算多,卻裝著酩酊大醉的樣子。三位中將責難他,強令他多喝幾杯。這時,人們吟詠的歌不計其數,不過大多是一些乘酒興而逢場作戲的無心之作,按貫之所諫諍,為避免煩瑣,予以省略。眾人或作和歌,或賦漢詩,淨是些讚美源氏大將之作,源氏大將也得意洋洋,不禁自豪地詠唱:“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這種自我比喻確實恰當,不過他是成王的什麽人呢?惟有這點是他於心不安無法清楚詠唱下去的。藤壺皇後的兄長兵部卿親王也經常來拜訪源氏大將。這位親王對管弦音樂等特別精通,因此他們彼此之間是優雅意趣相投的關係。
這時,那位尚侍朧月夜由於患瘧疾時間較長,為了做念咒祈禱等法事方便起見,出宮回到娘家右大臣宅邸裏來了。經過舉行包括祈禱佛爺保佑在內的種種法事之後,她的病體恢複了健康,家中人人皆大歡喜。朧月夜自認為這時候正是難得的好機會,於是與源氏大將密約,煞費苦心地硬要策劃每夜都幽會。朧月夜正當風華正茂的青春期,嬌豔嫵媚,最近因病略微清減,卻反而更覺可愛。朧月夜的大姐弘徽殿太後,這時也和她一起回娘家,周圍環境對於他們的行事十分危險,然而源氏大將偏偏有個痼癖:越困難就越要去做。因此他偷偷地度過了幾度良宵。他們兩人的這種關係,自然會有人察覺,但是人們由於害怕招惹麻煩,沒有人將此事稟報太後,右大臣更是萬萬沒有想到會有這種事發生。一天夜裏,驟雨淒厲,雷聲轟鳴,直至破曉時分,右大臣家諸公子以及弘徽殿太後的侍從女官等人紛紛醒來四處走動,人聲嘈雜,耳目眾多。侍女們害怕雷雨都聚集到附近來,源氏大將無論如何也無法脫身,在這過程中天亮了。朧月夜的寢榻帷幔外麵,周圍都是侍女聚集在那裏,源氏大將和朧月夜這兩人不由得膽戰心驚。侍女中隻有兩人知道內情,焦急萬分卻也無可奈何。
待到雷聲停,雨漸小時分,右大臣走到這邊來探視,先到弘徽殿太後室內探望。人們的行動聲被陣雨聲所遮蓋,使源氏大將和朧月夜都沒有察覺到,不料,不大一會兒的工夫,右大臣驀地輕鬆走進了朧月夜的居室內,他一邊撩起簾子一邊問道:“你怎麽樣啊?昨夜的情景好嚇人喲,我惦掛著你卻未能來看你,你兄長和太後的侍女等人都來探望過你了吧?”他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通,舉止顯得輕率,源氏大將看在眼裏,雖然處在狼狽周章的境地,卻忽然想起左大臣的莊重神采,自然地兩相比較,覺得右大臣簡直可笑得無法比擬,他情不自禁地微微笑。源氏大將認為右大臣本該進入簾子內之後再開口說話才合乎規矩。
尚侍朧月夜非常苦悶,實在無計可施,隻好慢慢騰騰地從帷幔內膝行出來,右大臣看見她滿臉泛起紅潮,以為她還在患病發燒,遂對她說:“怎麽回事?你的氣色還是異乎尋常嘛,想必是妖魔還在執拗地纏身吧,還應該再繼續做法事才好啊!”右大臣在說話的當兒,驀地發現一條淺紫紅色的男用腰帶,纏繞在女兒朧月夜的衣服上拖著出來,他覺得很蹊蹺。接著又看見一張寫有和歌的懷紙掉落在寢榻帷幔的下方,這是怎麽回事?心中不免大吃一驚,問道:“那是誰的?好眼生的東西呀,拿過來讓我瞧瞧,看是誰的。”朧月夜嚇得猛回首一看,這才發現。可是事到此刻已蒙混不過去了,還有什麽話可回答的呢。她嚇得魂飛魄散。為父者右大臣身份如此高貴,倘若懷有寬宏的胸襟,當然會體諒女兒而想到她大概是害羞的吧。可是,偏偏這位右大臣是個性情急躁、毫無寬容心的大臣,他無所顧忌地去把那張懷紙撿起來,並就勢窺視了一下寢榻帷幔內的情景,隻見一個男子身穿令人討厭的皺巴巴的睡袍,恬不知恥地躺在女兒寢榻上,此男子這時才拉起衣物把臉蓋住,設法掩飾過去。右大臣覺得發生這等事實在卑鄙下流,頓時驚呆了,同時深感自愧內疚,也萬分惱火,然而,畢竟不便當場公開揭露出來。他氣得兩眼昏花,隻好拿著那張懷紙徑直折回自己的正殿去。朧月夜嚇得魂不附體,幾乎昏死過去。源氏大將深感遺憾地想道:“積惡過多,終於到了承受世人非難的時候啦!”但是看見眼前朧月夜那副可憐的難受神態,還是設法盡量安慰她。
右大臣本是個由著自己性子行事的人,想到就說,心裏憋不住事是他的本性,再加上上了年紀愈益固執偏見,因此他毫不遊移地把這樁事向弘徽殿太後一無遺漏地和盤托出。右大臣說:“發生了如此這般的事件,這張懷紙上的字跡,正是右大將的手跡。固然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由於我們的心軟寬恕了他,才釀成今天的事件。昔日我曾因相中他的人品,寬恕他萬般的罪過,也曾表示過願招他為女婿,可是他一概不把此事放在心上,而且以非常薄情、冷淡的態度看待此事,我萬沒想到會是這樣,內心雖然氣憤至極,可轉念又想這或許是前世注定的孽緣,隻好認命。我想經我多方述願,朱雀天皇也不至於把此女當作失身之女而摒棄她吧。這樣,總算能如我所願,送進宮中來。但女兒畢竟有瑕疵,不敢過分奢望女禦之尊,隻好讓她屈就尚侍之位,這點在我來說,已是莫大的憾事。如今她又發生這樣的事,更令我痛心。雖說拈花惹草是男人常犯的毛病,可是這大將的心思也真是豈有此理!他對齋院槿姬,竟也膽敢褻瀆神明,悄悄地給人家寄情書,世人風傳他們之間的關係蹊蹺,這種冒犯神靈的事等,不僅關係到世風的問題,對他自身也很不利啊!我想他不至於做出那種輕率魯莽的事來吧。何況他是當今的有識之士,風靡天下,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特殊存在,我迄今不曾懷疑過大將的居心,可是……”
弘徽殿太後對源氏大將早就懷恨在心,聽了父親右大臣的這番敘述,更加怒不可遏。她說:“談到朱雀天皇嘛,自昔日以來他就受到人們的藐視,那個辭職回家的左大臣,不願把自己視為無上寶貝的獨生女葵姬許配給身為兄長的皇太子,而寧肯把女兒嫁給被降為臣籍的弟弟源氏,新婚共寢的時候,源氏才剛到元服之年呐。說來我原本就有意要讓六妹朧月夜進宮侍候朱雀天皇的,不料竟發生了那樁愚蠢可笑的事,然而誰都不以為然,眾人都心向源氏大將,站在他一邊袒護他,結果妹妹的女禦之望落空,隻好屈居尚侍之位。我常以此事飲恨在心,總想千方百計提升妹妹的地位,使她不亞於他人,其中也有要洗刷那個可恨的人的淩辱的因素在內。誰知妹妹竟甘願接受自己心愛者之**。看來那有關齋院槿姬的傳聞是真的吧。不管怎麽說,看上去,源氏對朱雀天皇之所以覺得很負疚,乃因朱雀天皇對東宮皇太子未來繼位的問題懷有好意的緣故,這也許是不言自明的。”她理直氣壯,打破情麵地數落個不停,緣此連右大臣都覺得源氏大將怪可憐的,他後悔地想:“自己何苦要把這樁事泄露給弘徽殿太後呢。”於是委婉地勸解說:“你說得固然在理,不過此事暫且不要泄露出去,你也不必告訴天皇。此女之所以又犯此罪過,大概是因為上次犯了過錯,天皇並不摒棄她,因而有所依恃,才敢做出這種事來吧。你先秘密地勸誡她,她如若不聽你的勸誡,那麽這個罪過就由我來承當。”弘徽殿太後聽了這話後,怒氣仍然未消。她暗自琢磨著:“六妹朧月夜和我住在一起,理應無空子可鑽,源氏竟敢肆無忌憚地鑽進來,分明是不把我們放在眼裏,在作弄我們嘛。”越想越氣急敗壞。她暗自盤算:“這正是個好機會,要狠狠地懲治一下源氏大將。”她似乎在絞盡腦汁策劃行動的計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