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少女
第二十一回 少女
歲月更新,光源氏是年三十三歲。倏忽間已至三月,藤壺皇後一周年忌辰業已過去。朝野臣民都脫下深灰色的喪服,換上通常的服裝。到了四月一日更衣的季節裏,滿朝官員衣冠楚楚,令人眼花繚亂,更不用說四月中旬的酉日,舉行賀茂祭時,晴空萬裏,人們神清氣爽,惟有前齋院槿姬無事可做,每每陷入沉思,孤寂度日。陪伴她的年輕侍女們,望見庭院裏的桂樹枝葉隨風搖曳,感到格外親切,回想起小姐當齋院時的情景,十分懷念。源氏內大臣來函致候:“今年賀茂祓禊之日,想必清閑安逸吧。”並贈歌曰:
昔日祓禊河岸邊,
而今脫孝得悠閑。
信是寫在紫色的信箋上,采取正式的立文格式,將情書折疊打結,係在藤花枝上送去。來函格式令人深切地感到合乎時宜,因此槿姬答歌曰:
“剛覺服喪是昨日,
倏忽脫孝變今時。
時光流逝可謂無常啊!”僅此而已。源氏內大臣照例頗感親切地閱覽。到了槿姬脫除喪服之日,源氏內大臣送去了無數高貴的禮物,件數之多幾乎讓人無處可放。禮物交由侍女宣旨代轉,槿姬感覺甚是難堪,流露出退回的意思。宣旨心想:“倘使這些禮物上附有語氣怪異的情書,退回去倒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並沒有……何況小姐當齋院期間,源氏公子也時不時地公開贈送禮物,確實是一片誠心的問候,哪能隨便找什麽借口回絕人家呢!”她覺得十分為難。
逢年過節,源氏公子也總是給五公主那邊贈送禮物,五公主由衷感激,著實誇獎一番:“剛覺得不久前這位公子還是個孩童,不想倏忽間竟已變成大人了。他知書達禮,關照周全,再加上容貌俊秀,氣度非凡,心地又這麽善良啊!”引得年輕的侍女們都笑了。
五公主見槿姬時,每每對她說:“那位源氏內大臣傾心於你,並非始於今日,你父親式部卿親王健在時,因你當上了齋院,他為不能擁有這樣一個女婿而深感遺憾,經常愁歎地說:‘我好不容易定下的打算,女兒卻偏偏不從總要擺脫。’每說此話,不免心中悵悵。當然,已故左大臣家的葵姬在世時,我惟恐得罪三姐三公主,故不曾勸你。如今這位身份高貴不可動搖的正夫人已經過世,依我看,現在由你來做填房,再合適不過,沒有什麽不好的。再說源氏內大臣也恢複了老樣子,誠懇地向你表示愛慕之情,我認為這正是天賜良緣,何樂而不為呢。”槿姬對她這一套倚老賣老的言辭不感興趣,回答說:“已故父親式部卿親王健在時,總認為我就是這樣一個脾氣倔強的人,我一向如此。事到如今,要再回過頭來追隨世俗,我覺得太不像話了。”槿姬似感羞恥,神態凜然,五公主也就不再勉強勸說下去。槿姬覺得這宅邸內上下的人們都袒護源氏內大臣,她十分擔心會不會有人從中充當搭橋的使者呢,自己得多加戒備。至於源氏內大臣本人,一味盡心竭力,表示忠誠,耐心地等待著槿姬的動心,並沒有強求以至傷害她的意思。
源氏內大臣與葵姬所生的小公子夕霧,今年已十二歲,源氏內大臣急於為他舉辦元服儀式。本想在二條院舉行,但夕霧的外祖母太君很想在自家宅邸舉辦,以親睹這一儀式。太君這要求自然合乎情理,不可悖違,以免使她傷心。於是,源氏內大臣便決定在已故太政大臣邸內舉行。夕霧的大舅右大將和小舅等人,都是公卿大臣,深受朝廷的信任,他們就成了主辦儀式者,各自爭先恐後地搶著備辦豐厚的賀禮以及關照諸多事宜。社會上的一般人也都很重視,興師動眾異常熱鬧,儀式辦得相當隆重。
源氏內大臣本想封夕霧四位官爵,世人也都料定如此。但是,夕霧還年幼,還處在任性的階段,若讓他一躍就登上四位,反而會被人認為這是權臣的慣技。因此,源氏打消了此念頭,決定封他六位,穿淺綠袍,仍特許上殿。夕霧的外祖母太君聞知此消息,極為不滿,認為這真是意外之事。她有如此想法也著實難怪,深可同情。這位外祖母遇見源氏內大臣時,提及這件事,源氏內大臣便向她解釋說:“說實在的,我也曾想過,現在這個時候就給他舉行元服儀式,強行令他裝成成人是否合適,我倒是希望他暫時入大學寮,專攻學問兩三年。在這期間,隻當其未成年。日後學業有成,自然能獨當一麵,為朝廷效力。回想起我幼少時期,生長於九重深宮之中,不知天高地厚,不解世態深淺,晝夜侍候於父皇左右,所讀之書亦甚少。盡管承蒙父皇言傳身教,但由於處在心氣不足的年齡,缺乏修養,因此無論在專攻學問方麵,或撫琴吹笛方麵,功夫都不到家,有許多地方都不及他人。世間難得有賢能的兒子超越愚鈍父母的先例,考慮到遙遠的未來,我深恐一代不如一代,彼此水平相去甚遠的局麵傳承下去,緣此,我打算讓夕霧多些鑽研學問。一般說,高貴人家的子弟,如若隨心所欲地加官晉爵,炫耀榮華,驕奢成習,勢必把鑽研學問視為艱辛的迂回曲折之路,是勞苦身心之事,從而望之卻步。此等子弟,如若隻顧沉湎於吃喝玩樂,卻能隨心所願地登上高官位階,那麽趨炎附勢者定會口蜜腹劍,在內心恥笑他,但表麵上卻采取阿諛奉承的態度,以取悅於他。這期間高貴人家的子弟自然自以為了不起,非同凡響。然而一旦時過境遷,父母亡故,喪失了後台,家運衰頹,一落千丈,此人就會被世人所輕蔑侮辱,乃至無置身之地。如此看來,為人總須以學問為根本,並須具備大和魂,受世間的器重,方能稱得上世間的強者。從眼前看來,我所采取的措施,雖然需要漫長的歲月,也許會令人著急,但是能勤修學問,養精蓄銳,將來成為天下的棟梁柱石,那麽為父者即使撒手人寰,也無後顧之憂。目前夕霧雖然沒有什麽顯赫的功名,但在我的關照下,這期間我想不至於會被人譏笑為大學寮的清貧書生吧。”
聽了這番述懷之言後,太君不禁感歎,她說:“言之有理,你的這番深思遠慮,的確很好。不過這裏的右大將等人認為封夕霧六位,未免太低就,而有微詞呐。夕霧這孩子也很不高興,他向來瞧不上右大將和左衛門督家的表兄弟,認為他們都比不上自己。可是這些被他瞧不起的表兄弟們,竟一個個獲得加官晉爵,出人頭地,惟有自己至今還在穿淺綠袍,他心中覺得十分委屈,看了也著實可憐啊!”源氏內大臣聽了笑著說:“了不得呀!這孩子也懂得怨恨我了。不過,他依然還是個稚氣十足的天真孩子。”源氏內大臣覺得夕霧非常可愛,接著又說:“多研習些學問,待到多懂些人情事理之後,這些怨恨自然就會逐漸消除。”
源氏內大臣為了讓夕霧多讀點書,便命夕霧入大學寮研習漢學,這就需要給他舉行取表字的儀式,儀式就在二條院附近的東院內舉行。公卿大臣們和殿上人等都覺得舉行這種儀式很稀罕,爭先恐後地前來參觀。那些儒學文章博士看到如此富麗堂皇的場麵,可能有點怯場吧。源氏內大臣說:“希望大家不要客氣,應該按照儒學家家中舉辦儀式的慣例,一絲不苟,嚴格執行。”儒學博士們這才強作鎮靜,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有幾個人穿著借來的裝束,於體形不合適,呈現奇形怪狀,他們也不覺難以為情。他們的神采、說話的聲調循規蹈矩,煞有介事地逐一入場,排成一排就座,現場的一切,他們都是見所未見,似乎頗感新奇。年輕的貴公子們看到這番情景都忍俊不禁。
實際上,主辦者事先已做好布置,務必不要露出粗俗之相,儀式上的接待人員,都挑選些老成穩重者充當,讓他們端著酒瓶等敬酒,可是儒家的禮儀另有一套,因此,右大將和民部卿等人雖然謹小慎微,手裏端著素陶酒杯,但終究還是不合乎禮法,不時被儒學博士嚴加斥責,一貶到底。有一儒學博士斥責說:“爾等乃奉陪者,未免太不懂規矩!爾等在朝為官,竟然不知我等乃著名儒學者,實在糊塗到家可笑之極。”眾人聽了這種語氣,無不噗嗤地笑出聲來。儒學博士又斥責道:“不許喧囂,安靜!太不守規矩,應立即離席退下!”這種威嚇,的確也很滑稽。沒有進過大學寮的人,不曾見過這種儀式場麵,都覺得很稀罕,饒有興味,而大學寮出身的公卿大臣們,懂得此道,神采飛揚地露出得意的微笑。他們看到源氏內大臣尊崇學問,並引導兒子立誌鑽研此道,誠然可慶可賀,並無限尊敬他的高遠見識。
在座的人稍有私下說話者,立即被儒學博士們製止,並被斥為沒禮貌、粗魯之舉。夜幕降臨,燈火通明,嚴厲嗬斥人的儒者們的臉龐,在明亮的燈光照耀下,一個個活像猿樂中的滑稽小醜,瘦骨嶙峋,一副古怪寒酸相,不甚雅觀,真是形態各異其趣,非同尋常。源氏內大臣說:“哎喲!真可憐,我這頑固不化之身,行將遭受嚴厲的斥責吧。”說著躲進簾內,隔簾觀看外間的情景。
大學寮的有些學子來晚了,儀式場內的坐席有定額,都坐滿了,沒法子擠進去,便想退下回家。源氏內大臣聽說此事,旋即留住他們,邀請他們到釣殿那邊坐下,還特地賞賜他們諸多物件。
儀式舉行過後,源氏內大臣召集眾儒學博士和高才生們繼續賦詩。精通此道的公卿大臣和殿上人,也都受挽留參與此行列。文章博士們作四韻八句的律詩,其餘一般人包括源氏內大臣、諸公卿大臣和殿上人等都作五言或七言的絕句。由文章博士選擇富有情趣的題目。短暫的夏夜,倏忽天色已大白,於是開始講釋詩篇。左中弁擔任講師。此人長相眉清目秀,聲音清晰響亮,他以莊嚴穩重的口吻,揚聲朗誦詩篇。他那神采飄逸的姿態,著實饒有情趣。他真不愧是一個聲望高、造詣深的儒學博士。
夕霧生長在這樣一個高貴的人家,可以享盡人世間的榮華富貴,卻能立誌刻苦求學,他所作的詩句,能引經據典,借用種種故事,諸如夏天對窗邊的螢火蟲光感到親切,冬天對樹枝上的積雪映襯出的雪光感到親昵等等,映現出立誌勤奮鑽研學問,矢誌不渝,字字句句富有情趣,十分優秀,大獲人們的盛讚。人們甚至認為他的詩作即使傳到唐國,也不愧為一代名作。
源氏內大臣的詩作自不待言,詩中充滿為人父母熱切關愛子女的真情,格外感人肺腑,以至吟誦者無不感動得落淚,引得人們爭相吟詠。女流作者才疏學淺,豈敢妄談漢詩文,為免招來厭煩故而從略。
源氏內大臣繼續為夕霧入學之事做準備,他在二條院的東院內,給夕霧設置一房間,並請來一位才學淵博的老師,認真指導夕霧鑽研學問。夕霧行過元服儀式之後,幾乎沒有到外祖母身邊去。老人家疼愛外孫,日日夜夜盡心竭力關照入微,總把夕霧當嬰兒般來嗬護,難免影響他專心學習,緣此,他自然需要靜居東院一室。每月隻許他去探訪外祖母三次。
夕霧閉居在東院一室,鬱悶得難以忍受。他想:“父親管我過於嚴厲了。我本應不須如此勤學,也可以受到重用升官晉爵的嘛。”心中不免有些怨恨。然而,夕霧畢竟生性忠實勤快,並無輕薄浮躁之氣,還是頗能含辛茹苦的。他決意將應讀之書籍盡早讀完,早日加入群臣的行列,堂堂正正地立身處世。果不出所料,經過四五個月的刻苦學習,終於讀完了《史記》等書籍。
源氏內大臣覺得,現在夕霧已可以應大學寮的考試了。他首先讓夕霧在自己麵前預試一下。屆時照例請來右大將、左大弁、式部大輔、左中弁等人,還請那位老師大內記到場,由大內記抽出《史記》中一卷卷高難度的,估計正式考試時,文章博士會提到的段落,讓夕霧通讀一遍。夕霧暢通無阻地朗朗上口,各個章節的學說要點、疑問或優秀之處,他都能心領神會,朗讀時的抑揚頓挫、分寸掌握皆恰到好處,令在座的諸位監試者不禁感到震驚,讚歎他真是個天才,一個個感動得落淚。夕霧的大舅右大將就更不用說了,他感歎道:“倘若已故攝政太政大臣尚健在,該不知……”話音剛落不由得哭泣了。源氏內大臣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說道:“迄今旁觀他人的情狀,隻覺得寒磣,如今輪到自己,一樣是隨著孩子長大成人,父母相應地日漸昏聵,這是人世間之正道啊!我等盡管還不到那樣的歲數……”說罷也不由得揩淚。老師大內記看到這番情景,以為自己教導有方,不禁暗自欣喜,覺得臉上有光。右大將給大內記敬酒,老師喝得酩酊大醉,他那臉龐非常瘦削。他是個聞名的性格孤僻者,才學出眾卻無人賞識,孤身隻影,貧困度日。源氏內大臣賞識他那淵博的才學,特聘請他來任教。他獲得過分優厚的待遇,覺得承蒙源氏內大臣的恩德,使他頓時仿佛變了另一個人。況且夕霧日後平步青雲,他還可以享受無上的眷顧呢。
參加大學寮考試當天,滿朝公卿大臣幾乎都到了,車輛雲集大學寮門前不計其數。無數人員極其珍重地侍候著冠者夕霧公子進考場。夕霧的儀表既高貴又俊秀,此刻在這裏與一般學生夾雜在一起,實在太不協調了。先前參加取表字儀式的那些怪模怪樣的儒者們也都來了,讓夕霧在末席上就座。夕霧內心頗感委屈,這確實也在情理之中。這裏也像先前取表字儀式時一樣,有些在場監考的儒學博士,不時揚聲斥責,實在令人感到不愉快。不過夕霧絲毫不受影響,從容不迫地朗讀完畢。
此時正是大學繁榮昌盛的時節,不由得讓人聯想到昔日的全盛期。上中下各階級的人們競相崇尚此道,潛心追求學問。緣此,人才、賢能者輩出。夕霧此番應考文章生、擬文章生等,全都順利及第。因此今後老師和學生夕霧,雙雙隻須一味潛心鑽研學問了。
源氏內大臣不時在邸內舉辦詩會,文章博士、學者們都應邀前來參加,他們可以施展才華,並獲得優厚待遇。總之,各路賢才,隻要有真才實學,都能各得其所,充分發揮才幹,獲得社會的承認,真可謂是學術繁榮的時代。
不久,宮中開始醞釀立後之事。源氏內大臣舉薦梅壺女禦,理由是藤壺皇後曾留下遺言,讓梅壺女禦照顧冷泉天皇。但是,其他皇族宗親則認為:藤壺與梅壺都是皇室血脈之後人,兩代皇後不宜都出自皇室血脈。因而並不讚同。他們認為:“弘徽殿女禦入宮最早,理應冊立為後。”於是,雙方的支持者各有居心,暗中爭鬥。另外還有一位昔日的兵部卿親王,如今已成為式部卿親王,是當今的國舅,深受冷泉天皇的敬重。他的女兒按他的宿願,早已進宮當上了女禦侍候當今皇上。支持她的人認為:“既然要立親王家的千金為後,那麽式部卿親王家的千金同樣是女禦,況且又是已故藤壺皇後的侄女,親上加親。皇後仙逝後,由她來代替皇後照顧皇上,再合適不過了。”三方支持者,各持各的道理,相互競爭。結果,終於冊立了梅壺女禦為皇後。世間的人們驚歎:“梅壺女禦好福氣喲,和她那不幸的母親六條妃子,簡直有天壤之別。”
這時,源氏內大臣晉升為太政大臣,右大將升任為內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將天下政務移交給新任內大臣掌管。這位新任內大臣為人厚道,辦事一絲不苟,而且活躍、賢明能幹,引人注目。他格外用心鑽研學問,盡管昔日在玩隱韻遊戲時,曾敗在源氏公子手下,但是他在處理政務方麵則非常精明。他擁有好幾位夫人、十幾個孩子,孩子們日漸長大成人,一個個都出人頭地,各自都有相當的官職。他家道殷實繁榮,不亞於源氏一家。這位新任內大臣的女兒,除了弘徽殿女禦之外,還有一人,叫做雲居雁,年方十四歲,她與弘徽殿女禦是異母姐妹,她生母是親王家的千金,娘家血統高貴,不亞於弘徽殿女禦之母。但她的這位生母後來改嫁給一位按察大納言,生了許多子女,雲居雁隨母,便和這些異父弟妹一起,由繼父撫養。新任內大臣覺得這樣下去有失體麵,於是將雲居雁接了回來,寄養在她祖母太君身邊。新任內大臣重視弘徽殿女禦遠勝於雲居雁,然而雲居雁的人品優秀,長相格外標致。
雲居雁與夕霧同在太君膝下長大。到了十歲之後,兩人才分居異間。父親內大臣教導女兒雲居雁說:“你和表弟夕霧雖然是姑表近親,但是身為女子,不可過分接近男子。”這兩小無猜分開之後,夕霧的童心不免眷戀著雲居雁,每當憑吊無常的春季櫻花、秋季紅葉,或尋覓夥伴一同做偶人遊戲時,或問候太君起居安否的時候,夕霧總是誠懇而親密地緊緊追隨雲居雁,對她表示好感。雲居雁自然也愛慕夕霧,他們直到現在依然是兩小無猜,不相回避。侍候他們的人員,包括乳母和侍女們,見到這般情狀,內心都在想:“這又何妨呢,兩人都還是孩子嘛,本來就是在一起長大的,彼此親密慣了,突然把他們拆開,會不會讓他們感到蒙受羞辱呢?”從旁看來,雲居雁純潔無邪,天真爛漫。夕霧雖說還是個稚嫩的小男孩兒,可是不知與她有了什麽關係,自從兩人各居異室之後,他總是迫切地盼望相見,心情平靜不下來。他們的書法筆跡眼前還很稚嫩,卻很可愛,將來勢必大有長進。他們彼此互致無數書信,然而畢竟還都是童心未泯,粗心大意,有時也會把書信失落各處,侍候雲居雁的侍女中有人撿到了書信,大略知道了這兩人的關係,但是誰還會去告訴別人呢,她們大致上似乎隻當視而不見。
源氏太政大臣和新任內大臣這兩位大臣的升官大饗宴舉辦過後,朝廷眼下別無其他重要的緊急公事待辦,大家都處在恬靜悠閑的時刻,天空降下一場陣雨,正是“荻上風吹寒露降”。秋季裏的一個傍晚,內大臣前來參見太君,還把女兒雲居雁喚來彈琴。太君擅長彈奏各種樂器,她把這些技藝都傳授給了孫女雲居雁。內大臣說:“琵琶這種樂器,女子彈奏看上去似乎不甚嫻雅,不過彈奏指法精巧,音色美妙動聽。當今世間能受到正確傳授者,幾乎沒有了,充其量僅存某某親王、屈指可數的源氏……”他數了幾名之後,接著又說:“女子當中,這方麵的能人,得數源氏太政大臣在大堰山村裏金屋藏嬌的那位明石姬。據說她彈奏的指法非常高超,大獲好評。此人是音樂名家的子孫,祖上傳到她父親這代,長期隱居在窮鄉僻壤的山村裏,不知怎的,她竟能彈得如此精妙。源氏太政大臣覺得她的琵琶彈得格外美妙動聽,每每讚不絕口。音樂方麵的才能與別的技藝不一樣,得與眾人合奏,尋求協調,幾經磨練方能成巧,可是,這位女子獨自彈奏,竟能練得如此精巧,真乃稀世罕見,難能可貴啊!”說罷,勸請母親太君彈奏一曲,太君說:“近來撥弄弦柱的動作已經不利落了呀!”說著她興致盎然地彈了一曲,而後說:“那明石姬真幸福啊!聽說她人品也非常優秀。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個女兒卻未能如願,她給他生了個千金。太政大臣惟恐這女兒住在山鄉,將來難能有出頭之日,於是將她帶到自己身邊,交由那位身份高貴的紫夫人當作養女來撫養。聽說人們都欽佩太政大臣用心周到呐。”
內大臣說:“女子隻要性情好,總會有出頭之日啊!”身為大臣也在背後議論旁人,同時又聯係到自己,說:“我養育弘徽殿女禦的過程中,力求把她培養成一個無懈可擊的完美者,萬事不亞於任何人,不料竟被梅壺所壓倒,看到如此不濟的命運,不由人深深感到人世間之事真是不可捉摸啊!我想至少要設法讓這個雲居雁當上中宮皇後。再過幾年,東宮皇太子行將舉辦元服儀式了,我暗自盤算著,但願能了卻此願,沒想到這位幸運的明石姬生下了一名將來足以與皇太子般配的女兒,緊跟著來與雲居雁角逐。這位千金如若進宮,恐怕難能有誰可與她媲美,賽得過她哩。”說著不禁流露一聲歎息。太君說:“怎麽可能有這種事呢。你父親已故太政大臣生前曾經說過,我們這樣的人家,不可能不出皇後的。弘徽殿女禦進宮之事,他也十分上心盡力。倘若他還在世,恐怕就不會有這種偏頗之事出現。”由於弘徽殿女禦沒能立為皇後之事,太君對源氏太政大臣不免懷有滿肚子的怨氣。
雲居雁相當天真爛漫,天生一副可愛的模樣。她彈箏時,但見低垂下來的秀發造型、發際模樣等都格外豔麗高雅。她看見父親內大臣凝神端詳著自己,不禁靦腆了起來。她把頭稍許扭向一旁,那側臉也很美麗。她左手摁弦的指法呈現出非常動人的姿態,簡直就像人工製造出來的偶人,祖母太君看了也覺得無限愛憐。雲居雁隨意消遣似的撥弄琴弦,彈了一會兒,而後將箏推向一邊。內大臣把和琴拿過來,將原本是描寫秋景的古歌音律,用他那嫻熟的指法,悠閑自在地變換律調,彈出寒冬情趣來,讓人聽了覺得是一首當今流行的曲子。正是這種運用自如的高超技藝,非常有意思。庭前樹木枝梢上的樹葉凋落殆盡,上了年紀的侍女們聽曲觀景,感動得落淚。她們聚集在一處處圍屏後麵傾聽,但聽得內大臣吟詠“風之力蓋寡”,接著說道:“雖然不是為琴聲所感,但是不可思議地為情趣蒼涼的暮色所動啊!敬請太君再彈一曲如何?”太君彈奏時,內大臣和之以《秋風樂》歌曲,歌聲優美,饒有情趣。太君覺得她膝下的兒孫,個個都十分乖巧可愛,對這兒子內大臣亦頗感欣喜。這時,夕霧也來了,又增添了更多的樂趣。內大臣對夕霧說:“請到這邊來。”又命人拉開帷幔,把雲居雁隔開。然後對夕霧說道:“最近一直沒見你啊,幹嗎要那麽埋頭鑽研學問呢?你父親太政大臣理應知道,學問過高,有利也有弊,卻嚴厲命你如此苦心鑽研,所為何來?隻顧閉門讀書,太苦了,真可憐。”接著又說:“有時不妨做些學問以外的事。笛聲中也傳送著古代聖賢的風韻呐。”說著給他遞過去一管笛子。
夕霧吹奏笛子,笛聲悠揚,朝氣蓬勃,情趣十足,美不勝收。內大臣讓彈奏的琴等樂器暫且停下來,生怕影響夕霧吹奏似的,輕輕地打著拍子,並唱起“蹭了胡枝子花色”等歌謠。唱畢說道:“源氏太政大臣也喜歡這種遊樂,政務繁忙之際,不時借以排遣緊張氛圍呐。確實,我以為活在乏味的人世間,就該做使人心情舒暢的事,以便過得快活些。”說著舉杯暢飲。這時,天色漸暗,室內掌燈火,大家一起吃開水泡飯和下酒菜肴等。過了一會兒,內大臣命雲居雁回那邊房間去了。內大臣意在強使這兩人疏遠,連雲居雁的彈琴聲也不讓夕霧聽到,刻意更加嚴厲地隔離他們。侍
候太君身邊的幾個上了年紀的侍女私下議論說:“但願這對年輕人今後不出事才好啊!”
內大臣似乎要告辭了,他走出房間,卻悄悄地進入他暗地裏寵愛的一個侍女的房間,秘密地撂下幾句知心話,而後偷偷地溜了出來。途中竟聽見有人在私下議論,他覺得奇怪,側耳傾聽,卻原來是在議論自己,隻聽見一個侍女說:“他自以為精明,但終歸還是糊塗地為人父母呀!等著瞧吧!早晚會出事的。俗話說‘知子莫若父’,純粹瞎說。”她們擠眉弄眼地在譏諷他。
內大臣心想:“實在遺憾啊!如此看來果真有此事,以前我並非沒有警惕,不過總覺得他們還是孩子,從而馬虎大意了。世事真煩人啊!”他這才全然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但並不張揚,不聲不響地走出門外。前驅者們揚聲吆喝簇擁內大臣上車,侍女們聽見吆喝聲,不由得納悶,嘀咕說:“喲,內大臣怎麽這會兒才起程呢,此前躲到哪個角落去了?都到這把年紀了還如此花心呐。”剛才私下議論內大臣的侍女說:“方才飄來一陣濃烈的薰衣香味,我們還以為是夕霧少爺來了,這下可就糟啦!剛才我們背地裏的議論,說不定都被內大臣聽見了,這位老爺可是一位難以取悅的人呐!”大家不免忐忑不安。
內大臣一路上在琢磨:“讓他們這兩個人結緣,倒也不是一件令人感到遺憾的壞事,不過,姑表關係的姐弟倆成親,親緣太近顯得平平無奇,外人也會議論的。何況源氏硬把我女兒弘徽殿女禦的氣勢壓倒,令我懊喪,我正指望這雲居雁進宮侍候皇太子,也許能壓倒他人的氣焰,為我爭回這口氣。如若放棄,豈不遺憾!”
源氏太政大臣和這位內大臣之間的關係,昔日到今,從大體上說還是親密和睦的,但在權勢上,兩人一向相爭較勁,這種心情至今依然不變。內大臣一想起往時每每輸給源氏太政大臣的事,內心便憤憤不平,當天夜裏難以成眠,直到天明。
內大臣猜想太君一定知道夕霧和雲居雁這兩人相好的事,但因她過分溺愛這孫女和外孫,以至一切聽任他們所為。內大臣回想起侍女們的背地議論,心中不免惱火,一股不愉快的情緒湧上心頭。他生性好強,時有盛氣淩人的表現,這樁心事使他不得安寧。
兩天後,內大臣又去拜見太君。兒子頻繁前來請安,太君自然非常舒心,感到欣喜。她把頭發剪成尼姑頭一般,身上套上一件漂亮的便服。內大臣雖說是自己的兒子,但畢竟是一位大臣,他為人拘謹,緣此得拘禮行事,太君隔著圍屏接待他。內大臣心情不佳,滿臉不悅的神色,他對太君說:“兒子今天前來拜見請安,實在難為情。想到這裏的侍女們不知以什麽眼光來看我,心裏就覺得很不好意思。兒子雖然不才,但隻要活在人世間,就始終不會離開母親的左右,行事決不違背母親的意誌,隻是為了這不肖小女不隨心的作為,讓兒子不得不怨恨母親。本來不該如此怨恨母親,然而兒子終於壓抑不住啊!”說著揩拭潸潸的熱淚。太君那化妝得十分漂亮的臉,頓時改變了顏色,她瞪大眼睛震驚不已,詢問道:“究竟為了什麽事,我活到這大把年紀了,還遭你如此怨恨?”
內大臣覺得自己說話實在太魯莽了,母親真可憐,連忙說:“兒子將此幼女托付母親撫養,自己沒有盡為人父母之責,首先隻顧力爭為身邊長女取得女禦之位,指望她能一展宏圖。費盡苦心,不料以失敗告終。兒子深信幼女在母親大人撫育下,定能成材,因而十分放心,不料竟發生此等意外之事,令人遺憾。論學問,夕霧那孩子的確聞名天下,難有比肩者,不過,倘若潦草從事,近親結緣,必遭世人譏諷為輕率,即使是身份卑微者,也不會如此行事,對於夕霧也是件缺憾。為夕霧著想,莫若另選遠離血緣關係、顯赫而高貴的人家,做個風光的女婿,這才是榮華富貴、可慶可賀之舉。如若近親結緣,絕非上策,源氏太政大臣恐怕也要考慮考慮的吧。太君如若有意讓他們結緣,亦請先明示,以便及早做安排,場麵也可做得更體麵些,而今聽任幼者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不加約束,令人憂心呀!”太君做夢也未曾想到此事,實在太意外了。她說:“的確,你這麽說也有道理。但是我絲毫不知道他們私下有這樣的打算,果真有此等事,我比誰都更覺遺憾和憂心。你把我視為與孫兒們同罪,我感到委屈。自打你將幼女托付我撫育之後,我格外疼愛她,連你注意不到之處我都關照到位,煞費苦心,不求為人所知,但求把她撫育成出類拔萃之人。他們兩人都還是幼稚的孩子,他們的可愛勁兒,也許會使我眼花、心不明亮,但如果說我急於讓他們苟且結緣,我想都沒想過。我倒要問你,你是從誰那裏聽來的?輕信壞人之言而亂責無辜,是萬萬不可取的。倘若是捕風捉影毫無根據,豈不是玷汙了人家的名聲!”內大臣回答說:“不,絕不是捕風捉影,這裏的眾侍女都在背地裏說壞話嘲諷呢。著實令人感到遺憾,也十分擔心啊!”說罷,起身告辭。
了解實情的侍女們,對此事都深表同情。那天晚上背地裏議論嘲諷的幾個侍女,更是坐立不安,後悔“為什麽要在背地裏議論嘲諷呀”,彼此歎息不已。雲居雁本人一無所知,依舊天真爛漫沒有心計。父親內大臣向她房間掃視了一下,看見她那可愛的身影,心裏著實憐愛。他責怪乳母等人說:“我總說她年紀還小,沒想到她竟是這般輕率不懂事,我還一直指望她長大出人頭地,我比誰都愚魯啊!”乳母等人無言以對,隻是私下裏嘀咕:“這種事情,即使無上尊貴的帝王家之千金也難免,昔日的物語小說裏也有這樣的例子。事情往往是由了解男女雙方情意的中間人牽線,相機促成幽會的。可是我們這裏的這兩位,多年來朝夕與共生活在一起,年齡又都很幼小,何況還有老祖母無微不至的關照,我們怎能越權把他們隔離開呢,終於疏忽大意了。不過,從前年開始,老夫人對他們的管束似乎嚴厲起來了。有些孩子雖說年齡小,不知怎的卻很鬼,會尋覓機會仿效大人做出格的事。但是這裏的夕霧少爺為人正直,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做出亂了方寸的**事。簡直是出乎意外啊!”說著彼此發牢騷,不由得歎息。
內大臣對乳母等人說:“算了,不必多說了。眼下你們不可將此事泄漏出去。盡管終歸是瞞不住的,但是你們得多留神,聽見什麽風言風語,務必竭力反駁,說這是捕風捉影毫無根據之事。近日內我將讓小姐遷居我處。對老夫人我也難免會抱怨幾句。你們想必也不至於希望有這種事發生吧。”侍女們從他的話裏,覺得他怪可憐的,同時也有感到高興的事,那就是他不再怪罪她們了,於是隨聲附和討好說:“我們當然不希望有這種事發生。我們倒是擔心此事會被大納言老爺知道。但願小姐能早日進宮,夕霧少爺雖然才貌雙全,終歸還是臣下,有什麽可貴呢。”
雲居雁本人,簡直孩子氣十足,父親苦口婆心萬般開導,她似乎毫無回應,以至使她父親實在無法對付,不由得哭泣了。末了隻好私下與靠得住的乳母和幾個侍女商量說:“有什麽良策可以使小姐不至於虛度一生呢?”內大臣隻顧一味埋怨母親太君。
太君對孫女雲居雁和外孫夕霧都非常疼愛,尤其更偏愛夕霧,也許偏愛在起作用吧,她倒覺得夕霧小小年紀就有戀心,是可喜可愛的,反而怪兒子內大臣那番話不近情理,太不體貼人了。太君心想:“何苦如此小題大做呢,內大臣對女兒雲居雁本來是不很關心的,並沒有打算精心培養她,大概是後來看見我如此珍視撫育她,這才想到指望她將來進宮當皇太子妃的事。倘若這種指望落空,她命裏注定隻能嫁給臣下,那麽還會有比夕霧更優秀的人嗎?論姿態、長相,有誰能與夕霧比肩呢。依我看,夕霧還可以迎娶比雲居雁身份更高的女子呐。”太君這樣想,也許是由於過分偏愛夕霧所致。她埋怨內大臣。內大臣如若知道她的這番心思,恐怕會更加怨恨她吧。
夕霧不知道別人正為他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隻顧前去探望外祖母太君。前些日子,夜間眾目睽睽,無法與雲居雁幽會傾吐衷腸。今日比往常相思更切,傍晚時分他就來了。太君往時看見外孫前來,總是笑逐顏開,高高興興地迎接他,可是今天卻掛著一副嚴肅的麵孔同外孫說話。太君對夕霧說:“你大舅內大臣,因為你的事,極其埋怨我,叫我好為難啊!你想入非非,戀心萌動,會不會與親密的夥伴做出一些傻事來呢?讓別人為你擔心,多難受呀!我本來不想談及此類事的,可是不談,又生怕你不明白事理。”夕霧原本心中就有鬼,聽外祖母這麽一說,當即猜著是什麽事,臉上飛起一片紅潮,回答說:“到底是為了什麽事呢?我自從閉居靜處潛心讀書以來,深居簡出,少有機會與眾人交往,總之,不曾有過什麽事得罪大舅呀!”說著露出滿臉羞怯的神色。太君心疼外孫,覺得他實在可憐,說道:“好了,從今以後要多加小心謹慎才是。”說著把話題轉到別的事去。
夕霧想到今後與雲居雁通信更加困難了,實在傷心。太君勸夕霧進膳,他一點也沒吃,仿佛睡著了似的,實際上是精神恍惚。待到大家都睡著了,夜深人靜時分,他試著去打開那扇通往雲居雁居室的隔扇,往常這道隔扇是沒有上鎖的,今夜卻嚴密地鎖上了。居室內一片闃寂,夕霧內心忐忑不安,倚靠著隔扇坐了下來。居室內的雲居雁也還沒有睡,她躺在那裏側耳傾聽夜風吹拂著竹子發出的簌簌聲,還隱約聽見飛雁掠空的悲鳴,也許是稚嫩的童心也為愁腸百結所苦惱的緣故吧,她不由得獨吟:“雲中愁雁恰似儂。”那姿態天真爛漫十分可愛。夕霧聽見吟詠歌的聲音,心中著急,低聲說:“請開開門,小侍從在嗎?”可是沒有回音。小侍從是乳母的女兒。雲居雁知道自己的獨自吟歌被夕霧聽見了,很不好意思,隻顧一個勁地把頭鑽進被窩裏。她隱約感到自己的戀心似乎在萌動,真討厭啊!乳母她們就睡在她身旁,她紋絲不動,生怕驚醒了她們。夕霧與雲居雁兩人相互默默無言。
夕霧獨自詠歌曰:
夜半喚友若雁鳴,
風荻搖曳添愁情。
夕霧繼續思忖:“秋風吹拂透身心。”他折回到太君的房間裏,生怕自己的屢屢歎息會驚醒外祖母,小心翼翼翻來覆去地睡了。翌日清晨醒來,莫名地感到難以為情,他迅速地來到自己的房間,給雲居雁寫了信,可是無法找到小侍從,當然更不能去雲居雁的居室,他苦思焦慮,灰心喪氣。雲居雁那方,她隻覺得被人議論紛紛,名聲不好而感到羞恥,此外,自身將來會怎樣,世間人們將會如何看待她,她都不加深思,也不介意,依然一派風雅富貴美麗。侍女們私下議論她的豔聞,她聽了並不覺得格外討厭,也不想疏遠夕霧。她認為這種事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遺憾的是侍候她的乳母和侍女們對她嚴加勸誡,因此今後她也不便與夕霧通信了。倘若夕霧是個少年老成者,定會千方百計創造機會以擺脫困境的,可是夕霧年幼,無計可施,隻有深感遺憾了。
內大臣自那次以後就沒有前來造訪。他極其怨恨母親太君。內大臣的原配夫人聽聞此事,隻因雲居雁非自己親生,故裝作不知曉此事,而自家親生閨女弘徽殿女禦不能冊立為皇後,她就隻顧掛著一副非常不高興的臉色。內大臣對她說:“梅壺女禦被冊立為皇後,舉行了格外盛大隆重的儀式,而我們的女兒弘徽殿女禦正在為世態悲傷,意誌消沉呢。我心疼女兒,胸口痛啊!我欲叫她暫且請假回娘家,輕鬆地休養一些日子。她雖然未能冊立為後,可是當今皇上卻特別寵愛她,讓她晝夜侍候在身邊,連宮女們也不得悠閑,她們都在暗自叫苦呐。”於是立即向皇上請假,可是冷泉天皇卻沒有輕易準假,內大臣還是不高興地堅持請求,皇上隻好勉強準假,讓他把弘徽殿女禦迎接回娘家去。內大臣對她說:“你回娘家悠閑度日也許會感到寂寞,我把雲居雁叫來,讓你們姐妹倆一起做伴遊玩吧。我把她托付給太君教養,雖然是無可擔心的,但是那裏有個早熟的男孩兒經常來往,你妹妹也到了自然不該與男人接近的年齡了。”說完突然前往太君處要把雲居雁接走。
太君深感失望,對內大臣說:“我惟一的女兒英年早逝後,我很寂寞孤獨,喜得你托付我教養這孫女,我擬終生珍視養育她,指望她朝朝暮暮在我身旁,以慰藉我這老邁之人的悲傷。沒想到你對我竟心存隔閡,實在太冷酷了!”內大臣惶恐不安,旋即回答說:“我內心感到不如意的,隻是那件事,我對母親,怎麽可能心存隔閡呢。隻因在宮中侍奉的女兒怨恨世態,心情鬱悶,近來請假回娘家住著。我看她寂寞沉思,怪可憐的,緣此想叫雲居雁去與她做伴玩耍,以安慰她。這隻是臨時之舉而已。”接著又說:“雲居雁承蒙太君撫育長大成人,這份恩情絕不能忘。”話雖這麽說,可是太君知道內大臣的脾性,一經認定要做的事,再有多少人勸阻,他都決不回心轉意而要一意孤行,因此太君深感遺憾,極其不滿意,她邊哭泣邊哀歎說:“人心冷漠薄情啊!總之這兩個孩子的童心,對我也心存隔閡,冷淡疏遠我啊!他們幼稚無知,實屬無奈。深諳事理的內大臣,怎麽也會怨恨我,而要把這小女孩兒帶走呢。她在你那邊,未必就比在我這裏更放心吧。”
恰巧這時候,夕霧來了。最近他頻頻到這邊來,惟盼偶有機會,能見上雲居雁一麵。夕霧看見內大臣的車子,心懷內疚,覺得不好意思,悄悄地躲進自己的房間裏。內大臣的公子左少將、少納言、兵衛佐、侍從、大夫等人也都在這裏聚集,可是太君不許他們進入簾內。內大臣的異母兄弟左衛門督、權中納言等,雖然不是太君親生,但他們還是遵循已故太政大臣的遺囑,一如既往經常來給太君請安,誠懇地盡一份孝心。他們的公子們也都各自前來,不過論相貌、氣質,沒有一個能與夕霧比肩的。祖母太君也最寵愛夕霧,比寵愛誰都甚。自從夕霧遷居東院之後,太君身邊就隻剩下雲居雁是她最憐愛的孩子了。她精心撫育她,片刻不離地關照愛護她。可是如今內大臣卻要把雲居雁帶走,太君自然感到無比寂寞悲傷。內大臣說:“我這就進宮去,傍晚前來接她。”說罷告辭出門去。
內大臣暗自尋思:“事到如今,這兩個人的事,真是毫無辦法。倒不如妥善行事,成全他們算了。”可是內心總覺得很不愉快。接著又想:“得先讓夕霧出人頭地,免得我們有失體麵。屆時再察看他對雲居雁的愛深淺程度如何,再作決定。即使同意他們結緣,也要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地舉行婚禮。總之不能像以前那樣住在一起,否則再怎麽勸阻也無濟於事,隻怕年幼無知的孩子,會做出不體麵的事來。再說,太君恐怕也製止不住他們。”於是就以給弘徽殿女禦做伴,慰藉她的寂寞為借口,在太君邸內或自家宅內,到處花言巧語極盡掩飾之能事,順當地把雲居雁接到自家來了。
雲居雁接到太君來信,信裏寫道:“內大臣可能又將埋怨我,但不管怎麽說,你總是理解我的心情的吧,盼來相見。”雲居雁注意禮節,打扮得格外整潔漂亮地到太君邸來了。她今年十四歲,看來還帶有孩子的稚氣,不過她天真爛漫,舉止高雅,神態十分可愛。太君對她說:“迄今我與你一直片刻不離,你是我朝朝暮暮獲得慰藉的伴兒,你走後我多麽寂寞孤單啊!我餘生不多,惟恐命裏不能看到你未來富貴顯赫之日。如今你棄我而去了,一想到你今後不知走向何方,不禁悲傷不已。”祖母說到這裏,傷心地哭了。雲居雁想到最近那樁難以為情的錯事,羞愧得頭也抬不起來,隻顧抽泣。這時,夕霧的乳母宰相君走了出來,對雲居雁低聲耳語說:“我盼隻盼小姐不久的將來如同夕霧公子一樣,成為我的女主人。小姐遷居他處,實在遺憾啊!內大臣老爺即使要把小姐許配給別人,小姐也千萬不可聽從呀!”雲居雁聽了,越發害羞了,一聲不響。太君責備乳母說:“算了,這種複雜的事不要說了。每個人的各自命運都是前世注定的,誰也不知道將會怎樣。”宰相君依然憤憤不平地說:“哪兒呀!內大臣老爺準是藐視我家少爺,說他不足取呢。但是,實際上我倒想請他探詢一下,我家少爺當真遜色於別人嗎?”
夕霧躲在暗處窺視。這種行為,若在平時他總會顧忌到被人懷疑而處境尷尬,然而此刻他苦於不能與雲居雁謀麵,心中萬分焦慮不安,顧不到這些細節,隻是一味揩拭眼淚。乳母見狀,非常同情他,便設法說通太君準許,趁傍晚時分人來人往紛繁雜遝的時機,讓他們兩人幽會了。兩人相見,彼此十分羞澀,心潮澎湃,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隻是相對熱淚潸潸。後來夕霧說道:“內大臣心太狠了,我本想幹脆死了這條心吧,可是一旦別離,想必會思念得受不了,戀情將會越發濃重吧!回想以往沒人注意的時候,為什麽不充分利用機會,更多地相見呢?!”他說話時顯出一派朝氣蓬勃的模樣,格外招人憐愛。雲居雁回應說:“我也一樣。”夕霧詢問道:“你也思戀我嗎?”雲居雁微微點頭,神情十分天真。
已到掌燈時分,內大臣退朝,傳來前驅人員耀武揚威吆喝開道的聲音,太君宅邸內的侍女們揚聲說:“內大臣老爺來啦!”喧囂忙亂了一陣,雲居雁害怕得全身顫抖。夕霧心想:“管他呢,喧囂就由他喧囂去吧!”他一心隻顧決不放走雲居雁。雲居雁的乳母前來尋找她,看到這般情景,心想:“唉!真糟糕!看樣子太君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她懊惱地嘟囔:“哎呀!世事真是糟糕透了。內大臣老爺知道了,大發雷霆嚴加訓斥,這是自不待言的。那位按察大納言老爺知道了,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不管你多麽出類拔萃,可是小姐初婚就嫁個六位無官者,真夠可憐的宿緣啊!”這嘟嘟囔囔的牢騷話聲隱約地傳來。乳母徑直找到屏風後麵,埋怨這一對戀人。
夕霧想到自己由於六位無官而被乳母蔑視,怨恨世道不公,戀心多少也冷卻了下來,心情頗感乏味,他對雲居雁說:“你聽乳母的話吧!”吟歌曰:
“血淚猶可染袖紅,
綠袍焉能遭嘲諷。
羞煞人矣。”雲居雁答歌曰:
命途多舛身難料,
我倆宿緣誰知曉。
這兩人傾吐衷腸言猶未盡,內大臣走進邸內來了,雲居雁不得已隻好回到自己房間去。
夕霧獨自留在這裏,自己也覺得很不體麵,他內心激動不已,回到自己的居室躺了下來。不大一會兒,三輛車子便悄悄地迅速離開了,夕霧聽見這一切動靜,心神不定,感到一陣惆悵。外祖母太君派侍女來喚他去,他紋絲不動佯裝睡著了。他熱淚潸潸,控製不住,唉聲歎息直到天明,於淩晨濃霜一片白茫茫中,急匆匆地返回東院了。他生怕自己哭腫了的眼睛被人看見,怪難為情的,再加上外祖母太君可能會派人來喚他到她身邊去,還不如找個安心場所待著,緣此,才急於回東院來。
歸途中,他暗自尋思:“這處境皆非他人所使然,全都是自尋的煩惱。”不由得忐忑不安。這時天色陰沉,四周還黢黑,夕霧觸景生情,吟歌曰:
冰霜凜冽黎明暗,
熱淚潸潸黑浸染。
源氏太政大臣家,於今年的五節舞宮中祭祀時,須派遣一名舞姬去參加。準備工作雖說不是那麽繁忙,但是由於日子逼近了,隨從舞姬的女童等人的裝束,必須抓緊置辦。住在東院的花散裏,負責操辦舞姬進宮時隨從人員所穿戴的裝束。源氏太政大臣自己掌管總務。新近冊立的秋好皇後也幫忙置辦許多高雅的服飾,包括女童和下級侍女著裝等。去年由於為藤壺皇後居喪,五節舞暫停沒有舉辦,非常寂寞。為了補償去年的這份寂寞,今年辦得格外盛大輝煌,人們的心情也特別激動。在選送舞姬方麵,各家相互競爭,萬事力求盡善盡美。雲居雁的繼父按察大納言和內大臣之弟左衛門督都遣送女兒去當舞姬。地方官方麵,由現任近江守兼左中弁良清派遣女兒去當舞姬。今年特殊規定:但凡充當舞姬者,於五節舞結束後,皆可留在宮中擔任女官。因此大家都願意獻上女兒。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的,是現任攝津守兼左京大夫惟光朝臣的女兒舞姬。這姑娘的容貌和風姿相當標致,世間是有定評的。惟光覺得有些困惑,可是周圍的人責怪他說:“按察大納言遣送的是側室所生的女兒,而你遣送的則是原配夫人所生的精心培育的閨女,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呢!”惟光雖然躊躇不決,但又想道:“反正充當舞姬過後,還可留在宮中擔任女官。”於是下定決心。他精心**女兒,讓她在自家充分地練習舞蹈,還嚴格挑選隨身侍候舞姬的侍女。待到預定那天的傍晚時分,便送女兒到二條院去。源氏太政大臣也把二條院內侍奉諸夫人的女童和侍女叫來,仔細觀察比較,精心挑選出其中的優秀者。被選中的人,想到自己本來的身份,個個似乎都感到格外體麵和榮幸。源氏太政大臣決定:在天皇禦前表演之前,先在他麵前預演一次。他看見入選的女童千姿百態十分美麗。由於人數過多,必須篩下幾個,卻又舍不得篩下誰,好生為難。他笑著說:“真恨不得多選一個舞姬,多增加一組人員啊!”最後,隻好依據儀態和神采,複選一遍。
入大學寮的夕霧,終日悶悶不樂,毫無食欲。他心事重重,書也讀不進去,悵然若失躺在那裏陷入沉思。為散散心,他閑庭漫步聊以自我安慰。他的容貌和風姿十分優雅,端莊俊秀,年輕的侍女們見了都讚不絕口說:“簡直太美了!”他信步走到紫姬的住處,卻連那裏的簾前也不敢走近。這大概是由於源氏本人有切身經驗,深恐發生意外,緣此,不讓他接近紫姬。紫姬的貼身侍女們自然也疏遠他。不過今天因為迎接舞姬,各處亂哄哄,夕霧大概就在混亂中走進紫姬的西廂殿裏去的吧。惟光之女舞姬在眾侍女的攙扶關照下,從車上下來,走進屋角的雙開板門,再進到屏風的後麵,在臨時設置的歇腳處稍事休息。夕霧悄悄地走近這邊來,窺視一番,隻見這舞姬似覺疲憊,躺在侍女身旁。看樣子她的年齡與那位姑娘差不多,個子可能比那位姑娘稍微高一些,體態嫋娜,姿容秀麗,比起那位姑娘來似乎略勝一籌。由於四周昏暗,無法細看,
不過從整體的感覺上說,非常可人,令人覺得酷似那位姑娘。自己雖然沒有見異思遷的意思,但是僅僅白見一回,又覺不甘心,於是伸手去拽了拽她的衣衫下擺。舞姬不知是怎麽一回事,但覺詫異,夕霧吟歌曰:
“天女侍奉豐岡姬,
我心所向莫忘記。
正是‘少女揮袖瑞垣邊’。”夕霧這舉動和話語來得太突然了。盡管聲音充滿朝氣美妙動聽,但是舞姬不知這陌生人是誰,隻覺得有點害怕。正在此時,隨從的侍女們急匆匆前來為小姐再做一次化妝,四周鬧哄哄的,夕霧隻好極其遺憾地走開了。夕霧不喜歡這身六位的淺綠色裝束,平日也不願進宮,終日無精打采的。但他被告知,五節舞之日,宮中特許穿便服。他遂進宮去。他雖然還是個年輕貌美的少年,但姿態卻顯得少年老成,他邁著端莊的步伐走路,神采飛揚。上自天皇,下至公卿朝臣們無不寵愛他,他真是稀世罕見備受眾人器重的寵兒。
參加五節舞儀式的舞姬們,一個個美若天仙,孰優孰劣難以區分。眾人議論紛紛,盛讚稱:若論舞姬們的容貌姿態,得數源氏太政大臣家遣送的和按察大納言家遣送的舞姬最為優秀。這兩人的確相當出色,不過若論天真與豔麗,還得數源氏太政大臣家的舞姬,似乎無人可與她比肩。從整體的感覺上說,這位舞姬的裝束既高雅又入時,她的裝扮品位和容貌姿態遠比她的身份高貴得多,如此難得一見的、無與倫比的嬌豔,自然獲得大家的無上讚美。不管怎麽說,今年選送的舞姬,年齡比往年的稍大些,的確給人一種別開生麵的感覺。源氏太政大臣進宮觀賞五節舞時,回憶起往昔舉行五節舞儀式時那個築紫少女,便在舉行五節舞儀式的辰日那天傍晚,給她寫了一封信,信中言辭是可以想象的吧,附歌曰:
少女當年舞翩躚,
舊友不覺已中年。
源氏太政大臣回顧流逝的歲月,當年那可愛少女的倩影便浮現在腦海裏,一股懷舊之情油然而生。他深感人事無常,遂寫了此信給她。她收信後,便答歌曰:
昔日邂逅舞傳情,
私下許君猶如今。
她選用藍地有花紋的信箋,合乎五節舞之辰日舞姬身穿藍色唐裝的情趣,運墨或濃或淡,錯落有致,書體大多是不易分辨的草書,龍飛鳳舞流暢別致。源氏太政大臣覺得文如其人,饒有興味地閱讀。
惟光的女兒,受到夕霧的青睞,夕霧悄悄地在她所在的那一帶徘徊,卻沒能接近她。她裝模作樣,顯得格外冷淡,因此彬彬有禮的夕霧總覺不好意思貿然親近她,而隻顧歎息不已。這位姑娘的容貌姿態格外使他動心,所以他很想與這位姑娘親密接近,聊以慰藉未能與那薄情人見麵而思念她的情懷。
宮裏已決定讓這些舞姬於五節舞儀式結束後全部留下來,在宮中供職。不過,此次臨時準假,允許她們各自短暫回家,因此近江守良清的女兒在唐崎做祓禊,攝津守惟光的女兒在難波做祓禊,爭先恐後地申請出宮。按察大納言也申請把女兒暫且帶回去,改日再送進宮供職。左衛門督把非親生女兒充任舞姬送進宮來,雖然遭到責難,但這個姑娘也獲準留在宮中了。攝津守惟光懇求源氏太政大臣說:“宮中典侍空缺……”言外之意能否設法讓他的女兒填補,源氏太政大臣也有這個考慮。夕霧聽說此事,深感遺憾,心想:“假如自己的年齡不這麽小,官階像一般人那樣,那麽不妨提出自己的要求,可是此刻自己連思念的心情都無法向她傾訴啊!”雖說想念她,不過還沒到死去活來的程度,但再加上雲居雁的揪心事,夕霧難免不時熱淚盈眶。這位五節舞姬的哥哥是個殿上童,經常在夕霧身邊侍候。有一次夕霧比往常更加和藹地向他探詢說:“令妹五節舞姬何時進宮呢?”他回答說:“聽說年內就要進宮來。”夕霧說:“她長相相當標致,實在令人愛慕啊!真羨慕你能經常見到她,你能否設法讓我再次見到她呢?”殿上童回答說:“這怎麽可能,連我都不能隨意見她呐,親兄弟尚且不能接近她,更何況你,我怎能讓你們見麵呢。”夕霧說:“既然如此,哪怕隻給我遞一封信呢。”說著把信交給殿上童。殿上童說:“老早以前我曾代辦過給妹妹轉達信箋的事,遭到父親的訓誡呐。”說著麵露難色,可是又經不起夕霧的再三懇求,感到他怪可憐的,於是隻好把信轉交給妹妹。這姑娘年齡雖小,但也許是情竇早開的緣故吧,她讀了夕霧的信,覺得蠻有意思的。信箋外還附加數枚令人心歡的綠色薄紙,運筆字跡雖然還很稚嫩,但行文頗顯風流大氣,不由人感到此人前途無量,信上還賦歌一首曰:
少女拂袖舞翩躚,
可知我心苦思戀。
兄妹倆正在看信,父親惟光驀地前來,兩人驚恐萬狀,信已來不及藏匿。惟光詢問:“何人來信?”說著把信拿了過去,孩子們頓時麵紅耳赤。“簡直豈有此理!”惟光怒斥道。為兄的拔腿就逃,被父親惟光喊住,問道:“是誰的來信?”殿上童答道:“是太政大臣的公子,他如此這般地再三求我傳遞的。”聽兒子這麽一說,惟光方才臉上的怒色頓時煙消雲散,他綻開笑容說:“多麽可愛的少爺,他已知曉風流倜儻啦,你們雖然與他同齡,卻與他相去甚遠,活像兩個傻瓜。”惟光一味誇獎夕霧,接著又把信拿給夫人看,並對夫人說:“那位少爺如若看上我家女兒,哪怕稍許當作一般人來寵愛,那麽我們與其送她去充任並不稀奇的宮職,不如嫁給這位少爺吧。看看這少爺的父親太政大臣的氣質,他一旦遇上一見鍾情的人,就會終生不忘,確實是個可靠的君子。說不定我也能成為像明石道人那樣的人呐。”至於其他人,各自都在忙碌於為自家的女兒進宮供職做好準備工作。
其時,夕霧連信件都無法給雲居雁傳遞,他總是念念不忘遠比惟光的女兒更優秀的雲居雁,隨著時間的推移,思戀的情懷越發沉重,終日隻顧歎息:“莫非再也不能見到她的麵影了嗎?”除此別無他法。至於外祖母太君那邊,自己確實也懶得前往,免得看見雲居雁昔日居住的房間、當年一起遊玩的場所,一切的一切都會更加勾起他的往事記憶,就連他長期住慣了的太君宅邸三條院都成了傷心之地,於是他又閉居於二條院。
源氏太政大臣托居住在二條東院西殿裏的花散裏照顧夕霧,大臣說:“太君年邁,距百年之日也不遠了,太君百年後,也請你照顧這孩子。從他現在幼小時候起,就把他放在你身邊,請你做他的保護人。”花散裏天性柔順,對任何事都是惟源氏之命是從,因此她滿懷慈愛心照顧夕霧。夕霧曾偶爾瞥見過花散裏的容顏,他覺得這位繼母長相其貌不揚,父親對這樣的人也不遺棄呐,而自己卻一味癡情眷戀著那漂亮卻薄情的雲居雁,太無聊了。他有時還想:“我應該找個像這位繼母那樣相貌不怎樣,性情卻柔順和藹的女子相戀才好。”可是轉念又想:“每天麵對著不值得一看的人,也未免太掃興了。就說父親吧,雖然相當長時期以來一直眷顧這位繼母花散裏,但是從一開始就知道花散裏長相平庸、性格柔順,對她保持像文殊蘭般的隔閡,采取了有分寸的不即不離的態度,確實有其道理。”同時又覺得,自己小小年紀卻在思考這些問題,不免難以為情。外祖母太君雖是尼姑裝扮,但至今依舊很美,夕霧到處看慣了美人的姿容,以為人人的容貌和風姿都是完美無缺的。可是這位繼母花散裏本來就其貌不揚,加上年紀漸老,身體越發瘦削,頭發也逐漸稀少,自然令人瞧不過眼。
年終歲暮,外祖母太君隻顧專為外孫夕霧一人準備新春過年穿用的盛裝。可是夕霧對這一套套豪華的盛裝,都懶得放眼瞧一瞧。夕霧對太君外祖母說:“大年初一,我還不一定進宮拜年,何苦做這般隆重的準備呢!”太君外祖母說:“瞧你怎麽這樣說話,活像暮氣沉沉的老頭的言辭。”夕霧喃喃自語:“心情未老先衰,暮氣沉沉啊!”說著熱淚盈眶。太君料想夕霧準是為雲居雁的事痛苦、受折磨,實在可憐,太君自己也緊鎖眉頭,責備說:“一個男子漢,連身份卑微者都應是氣壯山河的,可不能過分鬱悒消沉,緣何如此鬱鬱寡歡愁眉不展,有什麽嚴重事嗎?可不吉利呀。”夕霧說:“沒什麽特別的事,人們揶揄說六位芝麻官,雖然我想這是暫時的,但我還是懶得進宮。倘若已故外祖父太政大臣還健在的話,即使開玩笑也沒人敢欺負我吧。雖然父親是我至親的親生父,可他嚴格死板,把我當外人待,連他的居室附近一帶,我也不能隨便前往,隻能在他到東院時,才能走近他身邊。東院西殿的那位繼母花散裏對我固然很慈祥,悉心嗬護我,但是我總想著,如果母親還在世,我就無憂無慮了呀!”說著潸然淚下,那模樣著實令人心疼。太君越發傷心地哭泣了,她說:“早年喪母的人,不論身份高低,都是很可憐的。不過,當然各人都有各自的宿命,成人立業後,就不會遭人欺負了。因此,對任何事都不必過分介意。已故太政大臣哪怕再多活幾年就好了。現在的太政大臣即你的親生父親,雖然都是一樣可以依靠,但有許多事他都不隨我的心意去做。人們都誇獎雲居雁的父親內大臣的秉性好,但是他對待我漸漸變得與昔日不一樣了,因此我覺得長壽也沒有什麽意思。看到連你這樣一個年輕、有遠大前程的人,都如此這般地有些許悲觀,真可歎世道艱辛啊!”說著哭了起來。
大年初一,源氏太政大臣不須進宮朝賀,在家悠閑安歇。正月初七節宴日,仿照當年良房太政大臣的古例,將白馬牽入宅邸內,模仿宮中的儀式,舉辦節宴。不知不覺間,比當年的古例更為鄭重,呈現一派莊嚴隆重的盛況。二月二十日後,冷泉天皇行幸朱雀院,時間距鮮花盛開的季節尚早,乃由於三月份是已故藤壺皇後的忌辰之月份。早開的櫻花,其色澤也饒有趣味,朱雀院內也格外精心布置,奉命陪同天皇行幸的公卿大臣、親王們早早地就做好細心的裝扮,人們都在淡紅色的襯袍上,罩上青色的貴族便袍。冷泉天皇穿紅色的禦衣,源氏太政大臣奉旨也前來作陪,穿著同樣的紅色服裝,這兩廂紅色,光彩絢麗,相互輝映,渾如一人。人們的裝扮和品味用心,都與往常大不相同,特別講究。朱雀院也格外清秀雅麗,隨著年齡的增長顯得越發端莊,那姿容神態和品位都格外高雅、優美灑脫。今天沒有特地邀請專門作漢詩文的人來,隻請來十名才學方麵享有聲譽的大學寮生。還仿照式部省考文章生的書法,由天皇賜下詩題。這大概是為源氏太政大臣的長子布置的一次嚐試性考試吧。膽怯的大學寮生們,內心缺少底氣地分別坐上小舟,在湖上蕩漾,獨自寫詩,他們一個個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日頭逐漸西斜時分,但見載著管弦樂隊的船隻遊弋湖中,奏起各種舞樂曲調,山風吹送著悠揚的樂聲,美妙動人。獨坐舟中的夕霧不由得心想:“我無須如此苦學勤修,也能在人群中悠然自得地交往、遊樂。”不免對世道有所怨恨。當開始奏起《春鶯囀》的舞曲時,朱雀院不禁緬懷昔日桐壺天皇舉辦花宴時的情景,說道:“隻怕再也看不到當年那樣的遊樂了。”源氏太政大臣繼續深切地回憶起昔日的往事,樂曲快將結束時,源氏太政大臣向朱雀院敬酒,詠歌曰:
春鶯鳴囀似往昔,
花宴麵影已依稀。
朱雀院賦歌曰:
遙居九重彩霞外,
黃鶯啁啾報春來。
源氏太政大臣的弟弟帥親王,現在是兵部卿,他向當今聖上獻上一杯酒,並詠歌曰:
笛聲傳承昔日韻,
春鶯鳴囀似當年。
帥親王巧妙周旋,緩和氛圍,顯現出他的穩重,誠然可喜可賀。聖上接過酒杯,賦歌一首曰:
春鶯懷舊唱枝頭,
疑是花色現衰退。
意境無比幽雅,頗有深度。這次聚會隻是私家至親的團聚,因此沒有各方諸多賢達更多的感懷唱和,抑或是筆者書寫的疏漏,以致唱和僅隻寫下這些。
奏樂處相距稍遠,樂聲依稀可聞,於是聖上命人把各種樂器拿來。兵部卿親王操琵琶,內大臣撫和琴,呈給朱雀院的是十三弦箏琴,皇上照例命源氏太政大臣撫七弦琴。在場的人淨是這方麵的高手,各人施展各自的絕招,奏出的音色美妙絕倫,無與倫比。擔任歌者的眾多殿上人侍候於左右,他們先唱《啊!尊貴》,接著唱《櫻人》。此時正是月色朦朧情趣深沉時分,湖中島四周,一處處燃起篝火,冷泉天皇行幸朱雀院之遊,就此宣告結束。冷泉天皇起駕回宮時,雖然夜色已深,但如若不順道拜訪弘徽殿太後,過門不入,未免顯得冷酷無情,因此歸途中前往叩訪。源氏太政大臣也奉陪一道前往。太後高興地等待著他們的來訪,並與他們照麵了。源氏太政大臣看到太後老態龍鍾的模樣,不禁緬懷已故的藤壺皇後,心想:“世間也有活得如此長命的人。”他覺得藤壺皇後過早辭世實在遺憾。太後對冷泉天皇說:“哀家已如斯年邁,萬事皆忘卻了,難為你駕臨探望哀家,這才使哀家想起昔日桐壺先皇的一些往事來。”說著哭泣了。冷泉天皇說:“自從父皇母後諸位親人仙逝後,我也無心賞景惜春了。今天拜見太後,心情才豁然開朗,得到安慰。容改日再來拜訪。”源氏太政大臣也作了禮貌性的寒暄,並道聲“容改日再來請安”,而後離去。太後看見他匆匆離去時那氣勢威風的場景,心中不免翻騰,暗自思忖:“源氏回憶起昔日的往事,不知會有什麽想法呢?當初自己不該極力阻撓他那看來是命中注定會獨掌天下的權勢。”她後悔自己當年對待源氏所施展的手段。尚侍朧月夜閑來總好靜靜地追憶往事,從而感慨萬千。至今隻要有適當的機會,她似乎還不斷地與源氏互相通信。太後時不時公開上奏皇上,訴說她心中的不滿,諸如朝廷賜下的年官、年爵,還有別的什麽事等。每當遇到不稱心的事時,她就哀歎:“何苦活得這般長壽,來瞧如此不可救藥的世道呀!”她隻想恢複當年的不可一世,對萬事都覺得不如意。隨著年邁她越發愛吹毛求疵,朱雀院也拿她毫無辦法,苦不堪言。
且說那位大學寮生夕霧,當天所作的詩文格外卓越,被錄為進士。參加此番考試的十名考生都是經過遴選來的修學年限長、成績優秀者,可是此次考試的及第者僅三名。夕霧於秋季司召時晉升為五位,當了侍從。他無時不在思念著雲居雁,但可恨的是內大臣監督甚嚴,無空子可鑽,沒法見麵,隻能利用適當的機會互相通信而已。真是一對鬱鬱不樂的痛苦情侶。
源氏太政大臣有意要營造一座幽靜的宅邸。他琢磨著既然要造,就建造一處規模宏大、饒有情趣的宅院,以便邀請散居四處難得見麵的,例如那位放心不下的遠居山村的明石姬等人,讓她們都遷居聚集到這裏來。他做了這個計劃後,遂在六條京極一帶,六條妃子的遺宅附近,占地四個區劃,營造新宅邸。明年正值紫姬的父親式部卿親王五十大壽,紫姬現在已著手準備賀壽事宜。源氏太政大臣心想:“此事我不能佯裝不知。”於是說:“及早做準備,可能的話,最好在新宅邸舉辦慶賀大壽儀式。”遂加緊催促營造工程快馬加鞭。舊歲更新,營造工程自不待言,賀壽的準備事宜都得加緊進行。慶賀當天舉行法事後設賀宴之事,選定雅樂的演奏家、舞人等,都需要源氏太政大臣做周密準備。紫姬負責準備經卷、佛像、法事之日的裝束以及各種犒賞等。住在東院的花散裏也前來幫忙。紫姬和花散裏兩人舉止端莊高雅,彼此和睦相處,瀟灑度日。
這興師動眾的籌備工作,轟動了整個世間,式部卿親王也耳聞此事了,他心想:“多年來源氏太政大臣對社會上的一般人普遍施以仁愛心,惟獨對我家卻意氣用事,冷漠無情,遇事每每故意為難人,令我難堪,就連對待我的屬下也都不施以恩惠,真是可悲可歎之事不勝其多,想必他是有某種怨恨我的緣由吧。”式部卿親王雖然覺得討厭也感到很嚴酷,但轉念又想:“在與源氏有情思瓜葛的,如此眾多的女子中,自己的女兒紫姬,能獲得源氏太政大臣格外的寵愛,享受著世人既欣羨又妒忌的榮華富貴,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盡管這種恩惠沒有延伸至我家來,但是自己也感到頗有麵子。再說,這次為慶賀我五十大壽,如此過分地大興土木,巧做籌備,確實使我老來獲得意想不到的榮幸啊!”式部卿親王很高興,可是他夫人卻鬱鬱寡歡,心中十分惱火,大概是因為她的親生女兒本想進宮充當女禦,可是源氏太政大臣對此事不給予絲毫的關照,對此她一直懷恨在心吧。
八月裏,營造六條院的工程竣工了,人們行將喬遷入住。四區劃中的西南(未申)之區劃,從前是六條妃子的舊宅邸,因此還照舊讓六條妃子的女兒秋好皇後居住。東南(辰巳)之區劃是源氏太政大臣和紫姬的住處。東北(醜寅)之區劃,則是原住東院西殿的花散裏居住。西北(戌亥)之區劃,則決定留給明石姬居住。原有的湖泊和假山,但凡嫌其位置不合心意的都拆了重造,流水的情趣和假山的姿影已然舊貌換新顏,各區劃內的景致,都按照夫人們各自的意願進行布置。諸如紫姬居住的東南區劃內,假山築得高高的,種植無數春天開花的樹木,湖泊的模樣也寬闊饒有情趣,庭院裏特意栽種五葉鬆、紅梅、櫻花、紫藤、棣棠、櫻桃、越橘等,春季裏繁花綻放令人賞心悅目。樹木之間,星星點點、錯落有致地栽種一叢叢秋草。秋好皇後居住的西南區劃內,在原有的假山上種植著色澤濃豔的紅葉樹林,從遠處引來清澈的泉水,並讓流水從高築的岩石上俯衝下去,發出宛如瀑布傾瀉的水聲,釀造出一種秋季廣袤郊外的野趣。此時恰巧正當其季節,秋草的花盛開,爛漫成趣。這派秋季的美妙意趣遠遠壓倒了嵯峨大堰一帶野山景致的情趣。花散裏居住的東北之區劃內,有清涼的泉水,夏季以葳蕤的樹林成蔭取勝。庭院裏種植淡竹,淡竹下想必清風吹拂清爽可人。種植的樹叢,樹身高聳宛如森林,濃蔭遍布,饒有情趣。四周特意栽上溲疏花做籬笆,遙望宛如山村,庭院裏栽植懷念舊侶之橘花、紅瞿麥花、薔薇花、牡丹花等種種花,其間還錯落有致地種植些春秋的草木。這一區劃的東麵,劃出一部分地方做馬場殿,馬場四周圍上柵欄,作為五月間賽馬遊樂的場地。湖畔栽種茂盛的菖蒲,其對麵建了馬廄,飼養著精選的稀世珍貴的名馬群。明石姬居住的西北之區劃,北麵用假山分隔出一塊地方,建造成排的倉庫。栽種漢竹和葳蕤的蒼鬆做區隔圍牆,這一切布置為的是適宜於觀賞枝葉上的積雪等雪景。初冬伊始將結早霜,籬笆菊呈現斑斕,笑傲早霜,成排柞櫟一派嫣紅,儼然惟我得意。此外幾乎不知名的深山樹木之類,但凡枝葉繁盛的樹木等都移植過來。
到了秋分時節,該是喬遷的時候,原定居住二條院的夫人們一起遷居新宅邸,可是秋好皇後嫌一起搬遷太混亂,她稍微推遲一些日子才遷移。一向不愛張揚逞威風的花散裏,將於當天晚上和紫姬一起搬到新宅邸來。喜愛觀賞春天景色的紫姬,她居處庭院的陳設布局雖然不合乎當下的季節,但還是相當高雅,情趣深邃。喬遷用車十五輛,開道者大多是四位或五位的官員、六位的殿上人等,隻挑選交往較多的湊足必需人數,出行行列沒搞得那麽盛大。為免遭世人的非難,一切從簡計議,做任何事都不那麽大張旗鼓地盛大進行。花散裏那方的喬遷行列氣勢,與紫姬這邊也不相上下,不過,花散裏這邊有大公子夕霧侍從陪伴照顧,人們認為:“誠然,這樣安排也是合乎情理的。”此外侍女使用的房間等事宜,都細致地一一分配妥善,真是萬事做得細致入微穩當周全。過了五六天後,秋好皇後才從宮中出來,遷居新宅。其喬遷儀式雖說簡樸,卻也相當得體。這位皇後命運順遂自不消說,其為人品格高尚,端莊穩重,很有魅力,為世人所敬重,非同尋常。這六條院的四個區劃之間,既有圍牆相隔,也有一處處廊道彼此相通,可互相聯係,庭園的營造布局似乎意在彼此要親密無間地相處,頗具意趣。
時令已是九月,紅葉著色斑斕,秋好皇後庭院裏的景致趣味盎然,美不勝收。一天傍晚,微風習習,秋好皇後摘來各種花、紅葉參差交錯放在硯台盒蓋上,差女童給紫姬送去。個子高大的女童,身穿深紫色的衣裳,外麵罩上一件淡紫色的綢緞衫,其上麵再套上一件紅黃色相間的輕羅汗衫禮服,她著裝端整適體,邁上走廊,穿過遊廊上的拱橋前往。這種正式禮儀的儀式,一般是派遣成年侍女致意的,但秋好皇後卻相中容貌美麗可愛的女童,特意派她去。這女童習慣於在這種高貴的場所伺候貴人,她的姿態優美,舉止文雅,與眾不同,十分可愛,令人喜歡。秋好皇後致紫姬信中賦歌雲:
君愛春園翹盼待,
且觀紅葉乘風來。
年輕的侍女們逗樂來使女童的情景也蠻有意思的。紫姬的回禮是在硯台盒蓋上鋪設青苔,以表現岩石山景等的意境,並在五葉鬆枝上係一首歌曰:
飄零紅葉無樂趣,
莫如鬆綠映春色。
這種紮根於岩石縫裏的鬆樹,仔細端詳起來,著實是意趣美妙、天工精巧之物。紫姬如此才思敏捷,趣味高雅且豐富,秋好皇後不禁饒有興味地觀賞。她身邊的侍女們見到紫姬才思過人、文采卓越,讚不絕口。源氏太政大臣對紫姬說:“這紅葉和來信好可恨呀!待到春花盛開時節,你大可回敬她了。現在的季節若貶斥紅葉,不免會得罪立田姬,暫且忍讓一下吧,反正早晚你會站在鮮花的蔭翳下,發出強音回敬她。”兩人親昵地對話,充滿朝氣的情景,不禁令人無比欣羨。夫人們對這六條院的新居稱心愜意,無可挑剔,她們彼此和睦相處,經常互通信息。
大堰的明石姬,自感身份卑微,不願與其他各位夫人一起遷居,她想待到她們都遷徙停當後,她才悄悄搬遷。緣此她十月間才喬遷到六條院來。明石姬的居所的陳設布置、庭院的布局、喬遷行列的陣容排場等都不亞於其他人。源氏太政大臣考慮到明石姬所生的女兒的未來,對待這位母親的待遇禮儀等萬般做法,與其他諸位夫人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非常鄭重地禮遇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