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完成
第一天考試完,“主考官”先被教訓了。
祝纓這回在王雲鶴麵前是心服口服的,她聽講聽到很晚,最後對王雲鶴說:“利不百,不變法。指的並不隻是‘利’本身?還指百利能夠聚集到的人?沒有足夠的人,也是成不了事的。不能惠及到更多的人這個法不變也罷。”哪怕成了,我看不到也是沒用的,她想。這句話就不說出來了。
王雲鶴道:“也是,也不是。利益有長遠有淺近。”
祝纓道:“誰都想兼得,然而終要有所取舍。”
王雲鶴點點頭:“有點意思了,可以再多想想。我活了這麽大,也在自己參悟哩。”
祝纓著實施了一禮。
王雲鶴認真地道:“今天說的,能記就記在心裏。”
“嗯,不用默寫下來了。”祝纓說。
王雲鶴也終於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了:“怪不得鄭大理總要被你氣得跳起來。”
“咦?他不是很穩重的嗎?”
王雲鶴道:“嗯,一般人看不出來他跳起來了。”
祝纓也被逗笑了,笑完了又說:“大人,您還得給我寫張條子。”
又到半夜了,還得王雲鶴給寫條子,萬一她跑不過巡夜的,拿出條子能不被抓呢。
這一天,祝纓覺得自己的收獲很大。她一邊走一邊在心裏數著:不可驕傲是其一,王雲鶴的講解是其二。王雲鶴的講解裏,又分了幾部分,之前王雲鶴給她講“禮”,現在給她史。
更結合史給她講了朝廷構成之演變,此時發生了這些事,所以設此官而罷彼官,行此令而廢彼令。不過祝纓更喜歡用“錢”來總結。金銀銅布是“錢”,人是“錢”,糧食是“錢”,郎中是“錢”,藥是“錢”,地是“錢”,官位是“錢”,至於奴婢、師傅等等……一切無不是“錢”。有一樣東西,它比“錢”涵蓋更廣,祝纓畢竟年輕且不學無術,竟想不出一個比“錢”更貼切的詞兒來命名它。
可就是那個意思了!都是拿來交換,得之便可操縱與之相匹配的量的東西的,一種東西。這個“錢”很有趣。
不過這個世間,也還有像王雲鶴這樣的人,倒不全是能用“錢”來解決的。單聽了腐儒之“禮”,又或者是單看“錢”,都是不行的。
“怪不得都讓我讀經史!”祝纓自言自語,“原來經史要這樣讀!”
王雲鶴和鄭熹可能是真的會讀,其他人未必就是讀明白了,卻因為這些人都說讀經史好,然後人雲亦雲,也不知道都讀出了些什麽玩藝兒。
她也明白了今天為什麽自己會直覺得要糊名,話說出來之後直覺得要糟。更明白王雲鶴說話的意思了。她的直覺依然很靈。
“分錢”,她是實實在在地有可能改變“分錢”的方式。朝代興替,無不是在“重新分錢”。
民間背後閑談高官時,偶爾也會有誰搶了搶的好處這樣的說法,但是都講的個人恩怨居多。如果放眼整個天下,其實,也是“分錢”。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從別人手裏摳點錢出來,是那麽容易的麽?
怪不得我要另設一個女丞的位置!我還是不笨的嘛!這是免得反對的人太多……
不過人嘛,恨人有笑人無的,你雖不搶他的錢,但是你的錢多了,總是會刺很多人的心的。
祝纓一邊走,一邊哼起了小曲兒。
噫!今天又多明白一點道理了呢!
明天再去考場的時候,一定要老老實實的!王京兆實在是高明,而世間不僅僅隻有這一個高明的人,自己之前也確實有點飄了,就像祝大遇到跳大神的難題的時候要提前多喝點酒,一喝酒人就飄,跳得就很飄渺了。
我不能醉啊!
快到家的時候,祝纓也不哼曲兒了,又重把思路捋了回來。且自我反省:我總自恃聰明,卻不知道到了一些地步,僅靠一點小聰明是不夠的。鄭大人說的是,要知道天賦不管用時該怎麽辦。
她重新認識了自我。六品以下的心與行,全在她的眼裏能看清。五品以上,還真是略有些難。到了鄭熹、王雲鶴這些人,就不免雲山霧罩,得夾著尾巴跟人家好好蹭點學問了。
等回到家裏、躺在**,她已經反省完了,在心裏將晚間與王雲鶴的對話從頭又捋了一遍,她睡著了。
……
第二天一早,祝纓早早起來,準備去大理寺應卯。
她雖是這次考試的“主考官”,看起來也是開天下之先河,朝上也爭吵了不短的時間才定下來,還驚動了不少高官。但是,定下來也就定下來了,此事放之朝廷,實在不算件大事。
她還得先去大理寺應卯,不能耽誤了手上的事,陰、董二位亦如此。得等她把大理寺的事清個差不多,跟鄭熹匯報完了,才能趕到考場,掐著點兒宣布第二天的考試開始。
由於這是頭一回考試取女官,也沒個成例,大多是照著男子科考的成例現編的。無論女丞還是女卒的錄取,都是一邊考、一邊總結的。場地是借的,大家都是抽空幹活的。
祝纓準備早一點到大理寺,也好把事幹完,早點去京兆府。不想一大早,還有人比她更早!
祝纓正在吃飯,家門就被人敲響了。
杜大姐去開了門:“你?”
張仙姑舉著一張卷餅,問:“誰呀?”
祝纓看過去,門口站著一個小黑丫頭,她走了過去,見這小黑丫頭頭發絲上還凝著點清晨的細小水珠,鞋邊微濕,跑得嘴巴微張地喘著氣。她問:“出什麽事了嗎?進來說。”
小黑丫頭吸吸鼻子,大口呼吸了幾下,靠著門說:“可靠趕上了。小祝大人,我們娘子叫我來傳句話。”她四下看看,然後說:“娘子說,叫你人別太實在了!你想幹事呢,有人想占便宜的。”
祝纓道:“你進來,坐下來慢慢說。吃飯了嗎?喘口氣兒,過來吃一點兒。杜大姐,給她盛碗羊湯。”
小黑丫頭咽了口口水,說:“她們在我們家說閑話,說……有人打算,考中了就回家好說親的……”
她有點擔心地看著祝纓,就怕這位小祝大人生氣,不想祝纓很和氣地說:“是嗎?替我謝謝你家娘子捎話。你來,吃個早飯。”
杜大姐道:“我帶她到我屋裏吃吧,省得不自在。”
小黑丫頭猶豫了一下,一狠心:“我、我不吃了,還得給娘子回話呢。”
祝纓摸摸她的頭,說:“杜大姐,給她擦擦頭發,再拿張餅給她卷點羊肉帶回去吃吧。天氣冷了,太辛苦。”
“您、您不生氣?”
祝纓搖搖頭,她今天可慈祥多了。花姐和張仙姑也已走了過來,張仙姑道:“哎喲,來都來了,吃點東西再走吧。”花姐也說:“湯也盛好了。”又拿了給祝纓準備的吃食,讓她拿到大理寺熱熱再吃。
祝纓現在在大理寺有的是人巴結她,不用招呼都有人自動給她準備加餐,不過她仍然會自己帶一點,讓張仙姑有點事忙。反正她也吃得下。
花姐一邊將小食盒塞給她,一邊說:“這……”
祝纓道:“沒事。”
“嗯。”
張仙姑開口了,小黑丫頭就跟著乖巧地吃了碗羊湯,暖和的羊湯下肚,她的腦子也回來了,說:“我們家娘子?是個出家人……”
……
“出家人”小江現在還沒有度牒,買完房子之後她手上的積蓄也就沒多少了,買不起。考試也是才準備沒幾天,崇玄署也不是天天開考,她如今隻是做個女冠的打扮,隻要不號稱自己就是女道士,這樣的打扮倒也不犯法。
她的主要收入有兩項,一項是房租,一項是教彈琵琶,兼教個箜篌入門。房租不用每天收,有的是長租一年的,也有是按月的,她也不常往那邊院子裏去。
教彈琵琶就日日熱鬧了。來的都是妓-女,內中還夾著兩個雛-妓。這些人算不得各家頂尖兒的,那樣的姑娘是請了師傅過去教授,她們又不是極差的,還能值得花些錢叫她們學些技藝、略識幾個字。
雖然到了花街上她們得有各種討人喜歡的樣子,到了小江這裏就比較能露出真性情了,也常會說些笑話。小江買度牒的錢差不少,一些小食卻還是能準備得起的。又看出來雛-妓學藝不好會餓飯,也給她們些熱湯飯吃,沒有大魚大肉,但都新做出來的整潔飯食。
妓女們也喜歡她,也聽說了她與那位小祝大人仿佛有些事兒,心裏是向著她的。花姐“不妻不妾”的評語,有一部分正是這些人出於義憤而說出來的。她們知道,說起“小祝大人”的時候,江娘子看起來不高興,但是心裏還是想聽的,於是也常說說。
在這花街上還有什麽別的消遣呢?她們也有見著前輩姐姐養書生,書生一去不回頭的。也有見著放良贖身做妾,不容於大婦的。更多的是見著前輩淪落到更不堪之處,又或者早亡的。
江娘子實屬她們見過的,有很好結局的人了。在江娘子這裏,就仿佛她們也過上了江娘子一樣的生活一樣了。
練得累了時,就有人說:“小祝大人確實厲害哎!真的要考女官哩!以前沒聽說過有。”
另一個不服:“女官多了呢!”
“那是出來站班管人的官,還是關在宮裏侍奉人的官?”
爭一回,結論還是這個“女官”厲害。
不想一個小雛-妓說:“那也不太好呢。”
“胡說!怎麽會不好?”
“昨天,有一個孤老,是送妹妹上京來考試的,說,考中了,就帶妹子回去說門好親事,以後在婆家也不受欺負。”
“真的假的?什麽樣的婆家?大理寺不是在皇城裏麽?是說的京城的婆家?要是外鄉人,那是丈夫隨了妻子過來謀生?能養得活一家子麽?總不能是有官兒不做了吧?”有人見小江的模樣,就故意替她發問。
雛-妓認真地說:“真的!他說,他特特搶的這個差使,為的是到京城來見世麵呢!不然,他爹還不讓他上京來呢!要他在家讀書。做不做官的,倒是無所謂了。說出去好聽呢!頂好能有一身官衣,然後回家,也不占著大理寺的位置拿空餉,大理寺再選人就是了。”
“可真是的!”有人不由嫉妒,“人的命真是不一樣!有的人,生在好人家,能讀書,還能考官兒!考個官兒還能嫁得更好!”
雛-妓問小江:“師傅,你怎麽不考呢?你也識字啊!一準兒比她們強!”她還要說下去的話,忙被姐姐們按住了,可千萬別說出就能配得上某某這樣的話來呀!
小江的臉真的冷了下來,又不好對小孩子發作,她輕輕地說:“三代清白嗬!”
開啟今天小祝大人話題的人有點後悔,忙比劃著說:“什麽清白不清白的?倒也差不多,她們是待嫁而沽,我們是待價而沽。”
妓-女們於苦悶的生活裏難得笑了一回,取笑起良家女子來。
小江說:“何止咱們與她們?便是這朝廷的官兒——都是名利場上客,誰比誰高貴呢?”
雛-妓沒聽太懂,道:“嗯,女官也就那樣了。”
小江喉嚨發澀,說:“那還是不一樣的。好了,都說完了嗎?快點練!”
中午,這些妓-女都在她這裏吃飯,下午又練一陣琵琶就得回家去接客了。小江要打發小黑丫頭去祝家,不想隔壁院子裏又出了點事,兩個租戶打了起來,她隻得去勸一回架,免得打壞了她的東西。調停完,天也快黑了。
第二天天沒亮她就起來了,拍醒了小黑丫頭,說:“你先不要幹別的了!去,到小祝大人那裏,給他傳個話!回來給你吃好吃的。”
……
話是傳到了,祝纓人也到了大理寺。
先是辦雜務,處理頭一天的公務,又要簽一下胡璉他們複核的底下的案子。祝纓把卷宗都看了一下,對胡璉說:“我怎麽覺得近來案子多了一些?”
胡璉道:“不是覺得,就是多了!我尋思著又得有人出幺蛾子了。”
“怎麽說?總不能又是一個大案。那也太過了,不是好事。”
“不至於,可也不輕鬆呐!小祝你做官幾年了?你看啊,龔案之後,好些龔劼的人都完了,不得有人補上麽?這些人也幹了有兩三年了吧?有時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有時候,聰明人呐,他先窩著不吱聲,先看,看準了上來咬一口。”
祝纓道:“大理寺就更要謹慎啦!咱們可不當別人手裏的槍。”
胡璉心道:就怕咱們鄭大人也是要下場的人呢。
祝纓與他簽完了字,順口問了一句:“這裏這一案是有女犯的,女監那裏可還好?”
胡璉笑道:“嗯,現在互相都冷著,不打交道,好壞隻有自己知道了。”
祝纓道:“讓她們自己混吧。等犯人押到了,咱們再去看看?”
“隻怕到時候不止咱們倆,還有人想看一看女監的成色呢。”
“到時候再說,我先忙完這一出吧。”
胡璉道:“怎麽?又有麻煩了?不是把號脈放到最後了嗎?”說著,他笑了起來,“令姐可真是個耐心的人,要是我姐姐,早打人了!”
祝纓也笑:“有些事兒總得上手才知道會出什麽毛病呢。”
“成,先不打擾你了,等你這件大事做完,再為你慶功!”
“什麽大事喲……”祝纓說,“真要是大事,就不會在我手裏了。”
兩人閑扯幾句,祝纓扯過一個空白的奏本來開始打草稿,等鄭熹下朝回來,她的稿子也粗粗寫完了。例行的政務之後,祝纓便把稿子拿給鄭熹看。
鄭熹看了,道:“棄官?”
祝纓道:“本來朝廷因有候選官員或嫌地方太遠、或嫌地方不寧、或嫌地方不夠富裕而不去的,就有懲罰的定例。我是想,女丞是外麵的官與內廷女官不同,是該照著朝廷的規矩來管的。他們有因‘女官’二字是特例而擋了眼,反而忽略了‘常例’的,不如趁還沒有授官,再重申一遍。再者,現在這是咱們大理寺的事兒,又是初創,是在給別人趟路呢。看著坑,咱們自己先填了,自己走過去。不能自己掉下去,叫別人看到了,說,哦,這兒有個坑。”
鄭熹不知道為什麽有點高興,說:“可以。”
也不是什麽大事兒,也有成例,就讓祝纓:“你與吏、禮二處那兩個郎中一道定吧。怎麽樣?能應付得了他們嗎?”
祝纓道:“我試試,應該可以。”
“去門口,找陸超。你怎麽回事?也沒個代步,也沒個仆人!”
祝纓道:“我家有杜大姐幫忙呢。男仆這不……沒來得及麽?在找了。”
“去吧。”
祝纓就去找了陰、董二人,找到了陸超,坐著鄭府的車去京兆府考場。陰、董二人心道:此人雖然年輕,還真是有些門道,竟能得長官青眼至此!
祝纓對他們兩個愈發的禮貌,在車上就將自己要重申規定的事兒講了。陰、董二人略一皺眉,陰郎中道:“誠然!朝廷確有這樣的說法!女官也是官了,不過,科考是先考後授官,事先並不知道所授何職,所以心裏挑肥揀瘦。獄丞是她們自己要來考的,還會棄官不做嗎?”
祝纓道:“以防萬一。她們可還沒見過黑屋大牢呢。”
“唔,也對。”陰郎中說。
董郎中思之再三,覺得這事兒也不值當再去驚動尚書鍾宜叫鍾宜再訓他的。也說:“三郎想的周到。”
不過他倆這會兒又不想衝在前麵了,就推祝纓:“你來講吧。什麽時候講呢?”
祝纓道:“等她們寫完卷子吧,來都來了。”
第二日考試,陰、董二人是知道王雲鶴的為人,對王雲鶴也有點敬佩之情,心裏卻又不由有點怵,依舊是忍不住躲。
祝纓也就跟王雲鶴又說了:“您猜,為什麽報考的人這麽多?有人告訴我一件事……”
王雲鶴不動聲色,問道:“你預備怎麽辦?”
祝纓道:“一則是傳聞,一個浪**公子,送妹子上京趕考,他自己就到花街見這個世麵,說的話未必可信。所以不可點出,也不可追查是哪家人。二則即使是真,也是我們沒有預料到,不好怪罪他人。再者,肯讓女兒讀書的人家,能想到她在婆家過得好一點的人家……唉,已算不得壞人了。所以,就跟上回號脈一樣,咱們悄悄地改了吧。”
王雲鶴笑道:“不錯。”
“那……”
王雲鶴道:“我隻是觀摩。”
三天一過,到了見真章的時候了。
與選拔女卒一樣,這些女子也有考過一場就棄考了的,也有考過一天而不考了的。最可惋惜者,有最後一場哭著跑出去的。
這一回就沒有獄卒時那麽好的事了,也不一總計分,須得考滿全場才能夠計入。最後得了四十一人的考卷。
祝纓雖把棄考人的卷子都看一遍,倒也覺得:走就走吧,並無驚才絕豔之人。
她自己的文字雖然不夠華麗優美,勝在見過鄭、裴、王、劉諸人,達不到這個標準而想讓她去設法安置挽留,那也是不可能的。她們或許有苦衷,或許有意外,卻又不是祝纓現在想管的了。
四十一人的考卷,每人考了三天,虧得卷子上的題目不多且不難,他們三個人又花了十天才批完、爭吵完。
陰、董二位初心不改,對堅持到最後的四位官員家的女兒表現出了明顯的偏心。他們終於弄明白了,這四個人,人人有自己的理由。譬如武相,她要奉養老母,那就占個“孝”字。譬如另一位吉三娘,她是望門寡,不肯再嫁,又因婆家娘家都不算太富裕,就來自己養活自己,算占個“貞”。
又有一個外地商人家的女孩子,名字叫柴乙寧,她是次女,家中是有錢,所以請得起先生,看衣著打扮就與別人不太一樣。這個女孩子竟然是更合陰、董二人的審美。
此外也有一些平民家的女子,說是平民,也夠她讀詩書的。祝纓本人更喜歡一個叫崔佳成的寡婦,因為她的卷麵十分整潔,題目答得也不差。
大理寺主導的考核,總不能不給大理寺的麵子,祝纓看中的人,那得給一個名額,陰、董二位則猶豫著剩下的一個名字。
祝纓道:“二位,咱們還有件事沒對她們講呢。講完了,她們或許再有別的打算而不願意做官的呢?不如先把這等第排出來。到時候再依次錄用。且還有句不該明說的話——二位也不必過於惋惜,京兆府這兒,不是還有一場嗎?”
陰、董二人都笑道:“不錯!”
陰郎中終於角落裏揀起了一點厚道之心,說:“隻是不知道要如何宣布?三郎你,可要為難了呀。”
祝纓笑道:“二位與我同寫個公文,署個名上報就行,別的也不令二位為難,如何?”
董郎中馬上說:“好。”說完又覺得自己答得太快,老臉一紅。
祝纓似無所覺,道:“那我就不知天高地厚一次,出頭去了。”
……
他們先不去公布名次,而是將所有人召集起來,除了沒有任何親屬的,都要或有父母或有兄弟或有丈夫陪同,一同到京兆府的場地上。
王雲鶴還是便服列席,他要看一看祝纓會怎麽做。
祝纓與陰、董二人示意,然後就站了出來,先自我介紹是主考官。然後說:“諸位都是飽讀詩書之人,當知‘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
王雲鶴一點頭。
祝纓又說:“女官畢竟昔日不曾有,故而要重申幾件事!一、凡朝廷約束官員之律令,同樣約束女官。二、女官又有特殊之處,故陛下命我等又詳定條目,於今再次申明。三、大理寺之獄丞,也是獄丞,也是要看守監獄的。若有自認怕黑或體弱而不能居於陋室者,我就不讓她再進一次黑屋考試白白受一回驚嚇啦!”
下麵也有願意捧這個主考官臭腳的,一個富貴模樣的中年人站起來拱手問:“大人,不知是什麽樣的律令,又是什麽樣特別的條目?”
祝纓也就說了一些為官條目,背這些她是極熟的,又特意把“棄官”的事單拎出來說:“諸位想明白,朝廷設官,不是為了與人取笑的。”
底下麵麵相覷,有些人並不吭氣,想再看看情況。
祝纓緩了一口氣,又說:“我再講明白一點,官員之父祖三代、籍貫姓名,一一在檔。有怕黑或是別的突發原因的,現在退出,我也不算她違例,依舊與她一分盤纏。也不要她去過下麵的試煉。
如果去了試煉,臨授官前又反悔的,她同父的兄弟想要選官,也是要報父祖的名字的,我可記下了。大理寺容不下這樣戲弄自己的人家。如果授了官,又熬不住,她祖父的名字,也在這裏了。已婚者之父與夫亦然。
半個月來諸位也該看明白了,這件事不止大理寺,吏部與禮部也一同監場。想想我這話的份量。
不要因為一時抹不開麵子,不好意思說自己怕黑,就強撐下去,卻又撐不到最後,反而誤人誤己。
你們能考到現在,你們的學識、教養,都是有目共睹的,並沒有缺失。隻是因為我要選的是獄丞,才有些微不合。
現在我再問一次,有沒有退出的?”
王雲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對範紹基道:“如何?”
範紹基道:“幸虧劉翁不在!”
王雲鶴笑得愈發高興。
那邊,祝纓又說:“現將名次排出,諸位今天可以回去再想一晚,明天還肯過來的,咱們進黑屋,見真章!如果想回的,請看這裏。”
她準備了一堆的銅錢,都是嶄新的製錢,用漂亮的紅繩串起來,在繩結的地方用紅紙封住,用大理寺的墨印蓋上。每貫錢都配一件紅色的帖子,裏麵寫著某人,試第幾名,因朝廷官位之有限,不得不錯失淑女,十分遺憾。名字的地方空著。
她如此行事,當時就有些人上前領了紅封走人。走的時候卻也都沒有得意之色,有些覺得滿意、達成目的的,也要對她深深一禮。再與陰、董二人行禮,又到王雲鶴麵前一禮。
這一天結束,大部分人仍是留了下來。
也有人說:“我們早已準備好了,不如就請現在開始!”
祝纓道:“說了到明天,就是明天。諸位請回。”
等人走了,王雲鶴問道:“大理寺批了你這麽多的錢嗎?”一聽王雲鶴問到了這裏,陰、董二位也不溜了,都好奇地留了下來,說:“別花用太多,叫同僚說閑話。以後還要相處的。”
祝纓道:“還好,我寫了個請示的公文,大家都沒為難我,也批了。”大理寺現在的餘錢都是她搞出來的,當然愛怎麽花就怎麽花了。
陰、董都感慨於她的“好運氣”“好人緣”,竟頂著直麵王雲鶴的壓力,等祝纓一道離開。
後一天,於祝纓,是去把人關進小黑屋受驚嚇,問刻薄問題為難人,這缺德事她頂樂意幹的。缺德前更缺德的是讓人先親筆寫個“已經知道規定,考中也不棄官,棄官願意接受後果”的保證書,連送考的父兄、丈夫都簽字畫押。
她挺輕鬆地先去應卯,在皇城門口就被禁軍的校尉說:“小祝大人,憐香惜玉呀!”路上,又被熟人說:“三郎,有點君子模樣啦!”到了大理寺,大家就不客氣了,說:“小祝,好人呐!”
祝纓莫名其妙:“幹嘛呀這是?”
大家都笑,也沒人追查她花了遣散費的事兒。
等鄭熹從朝上下來,裴清又拍一拍祝纓的肩膀,說:“大理寺就該有這樣的風度。”冷雲也說:“哎喲,你是不是能吃好多喜酒啦?”
鄭熹則笑得十分含蓄。
女丞這事兒,在朝廷上不大,但是民間談資十足,祝纓發一手遣散費雖有不夠威嚴的說法,但物議頗佳,都說辦的還挺漂亮。民間大多說說錢新、帖子好看,朝上的人精頗有幾個能看出這其中的善意的。陳相、施相都拍拍鄭熹的肩膀,說他“得人”。鍾宜也很說:“倒是會做事。”
祝纓的請示一向批得順利,今天是尤其的順利。
鄭熹放她:“快些把這些給我了結了!還有事要你去辦呢!”
祝纓道:“不會耽誤這裏的正事的。”
由於已經缺德過一回了,再次缺德大家也習慣了。這一天,祝纓一到場就發現,四十一個人現在隻剩下十三個願意進場的了。其餘人也各有“怕黑”的理由。祝纓也不計較,仍然是發了錢和帖子,對他們說:“人的一輩子是很長的,不要因為這一次的不快就耿耿於懷。”
轉頭就把十三個人分兩組關進了小黑屋裏!
一陣尖叫之後,又是一陣尖叫。
祝纓有點鬱悶,她最想考的,不讓她考……
考完之後,名次排出。武相是排了第一,祝纓看中的那位崔佳成就排第二。那是沒有什麽懸念的。祝纓留意看最後的整體名次,一如王雲鶴所言,家境好的大部分成績好,家境一般的成績更靠後一點。
然後十三個人,又被拉去號個脈,體質也都還可以接受。
考中的固然一臉的欣喜,沒考中的倒也還沉得住氣——她們都在看王雲鶴。
王雲鶴見狀,笑道:“京兆府也需要獄丞,缺雖少各位也不須氣餒。天地廣闊。”他非常含蓄地透了一點風,但又絕不直接說“天下其他州府也可能推廣女丞”這樣的話。祝纓留心看他行事,暗中點頭。
等王雲鶴說完,祝纓笑道:“諸位要等京兆府試,也是需要盤費的。”這些女子心中不能說沒有失望,卻又有一點希望。也有兩個不肯領的。既取不中,她們就不要這個錢了!也有領著之後就落淚的。也有大大方方領了,說:“祝大人,以後必會同朝為官的!”
祝纓道:“心想事成。”
一應分完,祝纓對武、崔二人道:“待我上表,吏部給你們告身,你們就是大理寺的官員了。”
兩人同時說:“是。”
祝纓道:“品階雖不高,也有禮儀。那些等告身下來再說吧。先說幾件你們要先知道的事兒——”
她把訂的規矩說了,武、崔二人都很理解。祝纓又說:“今日就到這裏。”又命人拿出兩貫錢來:“你們是不缺,但是從九品的官是會缺的。大理寺現在還是這個規矩,既入大理寺,就要先照應起來。拿著吧。”
兩人都大方地接了,福一福,告辭而去。
祝纓向王雲鶴致謝,辭行。王雲鶴道:“你們回去寫表章吧!三郎……”
“是,晚輩就把這一回的得失寫一寫,請您過目。”
王雲鶴滿意地說:“有勞你啦!”
陰、董二人都佩服:這是什麽人?能把王京兆給調理得舒服了?
他二人有誌一同地往後縮一縮,等祝纓寫完了表章,二人就在後麵簽個名了事。奏表,祝纓是先拿給鄭熹看的,鄭熹道:“唔,這回寫得有點模樣了。隻是用典這事,罷了,慢慢來吧。”
祝纓就把這份表章報了上去,中間也沒人攔她,皇帝看了也就畫了個敕。皇帝不反對,武相、崔佳成的告身也就下來了。祝纓就派了兩個女卒去她們兩個家裏通知,讓她們領了告身,安排禮部的官員教她們禮儀。
禮部的董郎中又來了!
他也是個老熟人了,見了麵也對兩個女子說:“恭喜恭喜。”他看中的武相,是個官員的遺孤,隻有十七歲,官員遺孤那得護著點。而祝纓選的崔佳成更妙,這位是個寡婦,已育有一兒一女,如今已經三十歲了,董郎中也不好對這樣的一位寡婦不禮貌。
這兩人也都挺爽快,對董郎中也保持足夠的尊敬。一個教得快,兩個學得快。很快禮儀學全,就可以上任了。
武相父親是官,領了告身回家跟母親一說,自有母親安排一切官眷需要安排的事務。崔佳成自己就是主母,也不用祝纓多問。演禮完畢,兩人的官服也都自己做好了,一切停當,就等著跟祝纓去上任了!
實在省心。
祝纓這回又帶著胡璉過來了,笑道:“還是我。”
胡璉因是同僚,就樂意多講許多話,代祝纓講了大理寺的福利,一力吹捧祝纓:“這位是祝丞,有誌不在年高。小武你是官眷,也知各處之苦樂,大理寺今天比以往都豐足,全賴的他喲~”
武相心道:從他籌劃這個事兒,我就知道他不一般啦。
麵上卻什麽都不說,作靦腆受教狀。
崔佳成則因自己周圍也沒個官,決定先看看情況再下結論。
胡璉說完了話,又與祝纓帶她們見上官、同僚。
鄭、冷、裴三位見這兩個女子,白皙整潔,卻又不是什麽天仙佳麗。尤其是崔佳成,一個中年寡婦!還是個兒女雙全的!都例行公事地說:“不要小看了獄丞的差使。馬上就有囚犯進來了,你們可不要叫人失望才好呀!”
二人也都乖順地答應了。
兩位大理寺正一看這二人,也隻是“一看”,勉勵一句便過。
那些同僚又與男卒男吏們不同,麵上都和氣禮貌。事先亦知二人來曆,亦無異議。隻是都與三位上官一樣的想法:小祝,真是個神人!他竟不挑點好看的女人進來!
祝纓與胡璉最後把武、崔二人帶去領了些用品,招呼了兩個女卒幫忙搬到了牢裏。她們二人住一間,一人一張床。各有桌椅櫃匣妝台之類,端的是十分周到。
祝纓道:“我就一句話,你們是來做事的。至於大理寺,諸位大人、我、胡丞,我們這些人,咱們日後見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