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刺客
被參就被參。
祝纓現在是一點也不怕因為這個事被參的,她等一個人罵她黃口小兒乳臭未幹等很久了。她能做許多事,但是蓄須著實是強她所難了。有這麽個由頭,她就能接著借題發揮了。
她貼著那個滑稽的假須,一路招搖著進了大理寺又引起了哄動,大家笑著圍著她說話,最後把假須扯了下來,又都笑。祝纓把假須搶了回去,說:“都別鬧,我還有用呢!”
左司直道:“你真是……別人是看熱鬧不怕事大,你這算什麽?自己惹事不怕事大?”
祝纓笑道:“左兄差矣!”
完了,都開始不好好說話開始拽文了!
左司直道:“好容易事情過去了,你就消停一下吧。”他拉過祝纓,低聲勸她:“你一個從六品,硬跟人家一個從五品過去,那邊——”他指了指隔壁太常寺的方向,“也不是善茬兒啊。有事兒,你往後縮一縮,咱們鄭大理是不會不管的。你之前做得已經夠好的了,以後的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了。”
祝纓心道,誰要管了?我這是為了我自己。
她說:“怎麽也要狠狠地咬上一口,叫它知道疼!以後不敢輕易對我動手。狗急了可不止會跳牆,還會咬呢!”
“哪有這麽說自己的?叫人聽了像什麽話?還要不要點名聲了?”左司直說。
祝纓自嘲地笑笑:“事到如今,還想要個清流裏的好名聲?我諂媚,我還愛財、瑣碎,然後呢?說我好的,也不過是說我用著順手罷了。嘖!”
左司直不說話了。他也不是什麽清流讀書人出身,祝纓進大理的時候他也才是個評事,可見連個大靠山也是沒有的。祝纓這話著實觸動了他的肚腸,他拍拍祝纓的肩膀說:“以後都會好的,你是有本事的人,與我們這樣混日子的不一樣。”
祝纓道:“誰又比誰高貴了呢?”
她就立意要拿段智作個筏子來生事。
鄭熹下朝回來,就見她又粘上了假須,一個沒忍住笑了一聲,才怒道:“你那是個什麽樣子?!!!”冷雲樂了:“還怪逗的。”
鄭熹馬上喝止了冷雲:“不要胡說!”指著祝纓,“你把那個玩藝兒給我扯下來!跟我過來!”
祝纓和冷雲對著扮了個鬼臉兒,祝纓跟鄭熹進了屋裏。鄭熹道:“門關上。”
祝纓一把門關上,鄭熹就開始拍桌子:“你要幹什麽?想進滑稽列傳啊?!”
祝纓把那假須一扯,往鄭熹桌上一扔,道:“如今已然是個笑話了,我可咽不下這口氣。誰進滑稽列傳還不一定呢。”
“你長本事了是吧?”
祝纓冷笑一聲:“我本事也沒長,原本就是這個樣子的,不過看一看段智也不過如此嘛。大人,您打算讓誰跟他一般見識去?還是打算自己去與他一般見識?”
“這個不用你管。”
祝纓認真地說:“大人,您出手弄他,那是抬舉他。還是讓我來抬舉抬舉他吧。別人不成,他們要麽資曆夠、要麽出身夠,我呢,什麽都沒有,正合適羞辱他。”
“胡說!”
祝纓是立意要跟段智對上一局的,她說:“段智這個人本事不大,好歹是個從五品,傷不了人也惡心人,讓我先揭一揭他的皮也沒什麽不好。”
“他?他已然是個活死人了,你卻有大好前程。”鄭熹說。
祝纓道:“您幾位都不適宜再出麵了,這個事兒也不能叫他輕易就逃脫了。我保證,不再拿這假須幹滑稽事兒,但一定要下他的臉皮。”
“嗯?”
“人家都開了盅了,咱得回應呀。要不怎麽著?我退後,您再另尋別人出招?跟十三郎有點幹係,府上出麵說得過去。跟我有幹係的,您再動用別的人手,那不就叫人試出您的深淺了麽?不如我來試試他們的深淺,怎麽樣?”
鄭熹想了一下,道:“也好。不要太過份。”
祝纓道:“嗯,我就對他一個人。絕不提他兄弟侄子。”
提到“兄弟侄子”,鄭熹就一聲冷笑,段嬰算是給段智這一回給坑到了,段智一鬧,無論主考官多麽欣賞段嬰,都不能太抬舉他了。又有點慶幸,段嬰沒有祝纓這麽難纏。鄭熹私下說段嬰,也沒少說他“黃口小兒”“乳臭未幹”之類,這是罵年輕人的起手式,偏偏祝纓不接受。
祝纓得了鄭熹的首肯,回頭再給政事堂呈送公文的時候,就公然把這假須往公文上一粘,道:“這一本應該就能過了吧。”
知道的人都震驚了!
胡璉直言:“你是被氣瘋了嗎?幹出這等事來?”
祝纓捧著公文道:“那可說不準。”
……
她又抱著這一疊公文去政事堂交差,路上竟有一些人圍觀她。有人低聲說:“這不挺白淨一個年輕人麽?哪裏來的滑稽樣子?”
祝纓今早在皇城門口鬧的那一出不少人圍觀、知悉了,不過她不是個要上朝站班的官員,因為品級不夠所以殿上糾察百官儀態的禦史沒見著這一幕。旁的看著的人掂量了一下,都想看一看再決定寫不寫新的彈章。
祝纓也就從容地在許多人偷窺的視線之下到了政事堂外麵。
然後就又見到了段智。
段智是個閑官,陪著上了一回朝,也沒再有什麽別的議題好提——他正在被禦史追著打。王雲鶴對在京兆地麵上魚肉百姓的人十分反感,這裏麵還有段智的姻親,段智本人也接收了不少“投效”,觸及了王雲鶴最在意的點。
名目正義,又能讓王雲鶴高興,自有不少官員願意踩上一腳。
難得今天沒人提這個事了,段智心道:三弟還要我謹慎,有什麽好謹慎的?誰不幹這些事呢?就是一些想討好王丞相的小官兒發昏罷了。
散了朝,他想找個借口就回家休息了——反正他也沒什麽事兒。哪知一出大殿,沒走多遠就有人看著他笑。沒出皇城他就知道了今天早上祝纓幹了什麽,祝纓跟溫嶽說話的時候沒有特意的壓低聲音,該聽到的都聽到了。
段智直到此時才覺得那些目光十分異樣!
自幼的處境使然,他是個不聰明但很敏感的老人,當即就要去找祝纓算賬!那邊段琳也聽到了消息,趕緊過來攔他。段智一見三弟,本來隻有三分的薄怒不由自主變成了五分,揚言道:“這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竟敢折辱大臣嗎?區區刀筆小吏……”
段琳想打他的心都有了!
段智自己坐實了自己確實對祝纓有意見的。
段琳問道:“你、你怎麽真說過這話嗎?”
段智道:“難道我說錯了嗎?不用你管,我自料理此事!”說完,抽身就走。
段琳沒有勸住段智,反而讓他更生氣了。段智想起來了,他確實說過,而且是在政事堂外,他決定親自罵祝纓一頓。此時祝纓正離開大理寺去政事堂,段智遠遠看到了,從另一路也往政事堂去。
段琳隻好在後麵追趕。
祝纓看到政事堂外的段智就覺得好笑,她都不知道段智會是這麽的配合的。這一下,三位丞相想不知道都不行了。以他們之精明,必然能夠知道來龍去脈——昨天段智先撩的架。
祝纓還是捧著公文,往路邊讓一讓,請段智、段琳先過。
段智就是來堵她的,怎麽會走?他往祝纓麵前一站,道:“就是你……”段琳顧不得其他,趕緊上來拽住了段智,對祝纓說:“沒事了。”又招呼人把段智拽走。段智就不走!段琳讓人:“架走,快點!”
祝纓看著這老兄弟倆在她麵前演一出兄不友弟不恭,捧著公文是一言不發。
政事堂的人趴在柱子後麵圍觀,也有老成的人進去請丞相。
王雲鶴出來喝一聲:“這是做什麽?有失體統!散了!”他先斥了圍觀者,再說段琳、段智兩兄弟:“這裏是政事堂,議政之所,不是你們家,兄弟之間有什麽不和,回家說去。”
他一板起臉來,段智也不敢再造次了,段琳趕緊謝罪,王雲鶴歎了口氣:“事情已經夠多的了。要約束好家人,不要再觸犯國法、殘害百姓了。”
這話說得很重,段琳卻不敢頂嘴,他心裏一記鄭氏一筆,二惱哥哥愚蠢,捎帶著把祝纓也給記了一筆。向王雲鶴一揖,拖著段智走了。
王雲鶴站在台階上往下看,對祝纓道:“你呢?”
祝纓道:“有些公文。”
“進來。”王雲鶴依舊沒開臉,祝纓這貨今天早上幹的好事他已經知道了。
祝纓送來的公文,內容上依然是毫無瑕疵,然而她在公文上粘了個假須!王雲鶴生氣了,用力一合公文:“這是在做什麽?!”
施鯤伸頭看了一眼,先是一笑,繼而也板著臉說:“胡鬧!兒戲之物豈可加於朝廷公文之上?”
陳巒也好奇地踱過來看了一眼,皺眉,旋即生疑:這不像是祝纓會幹的事兒。是氣瘋了,還是別有所圖?
祝纓低聲道:“不想被那條臭舌頭左右罷了。我小的時候,村裏有兩個傻孩子,大家都不愛跟他們玩兒。一個就任憑別人說他傻,也不知道回嘴,見人就躲,他們在別處受了氣就要來找這傻子的麻煩。
另一個偏要跟人一塊兒玩兒。他們就說,你膽小。他說,我不膽小。他們讓他證明。他問怎麽證明。於是他在他們的戲弄下,爬上房頂往下跳、偷自家種的豆子,以至於飲下便溺之物……”
啪!王雲鶴一掌拍在案上。
祝纓道:“還沒說完呢。有一天冬天,聽說他下河凍死了。這傻子誰愛當誰當。誰說我膽小,我都說,是啊是啊,然後嚇他一下,看他膽子有多大。我看他也挺愛一驚一乍的。”
陳巒笑道:“淘氣。”然後又踱步走開了。
施鯤歎息一聲:“唉,何必多事?”
“不敢狡辯,我心中有怒氣。”祝纓老實地說,“好好地幹著活兒,讓我回家歇倆月。倆月回來,積了一堆的公務,著急上火的,可遭不住再來一回了。還是硬一點好,下回他們就找軟柿子捏去了,我也清閑。相公,快給我把公文批了吧?”
施鯤居然聽笑了,指著王雲鶴道:“找他。哎呀,你就板著臉了,沒聽年輕人說麽?早點幹完早得清閑。”
王雲鶴對祝纓道:“你還要幹什麽?”
祝纓上前把假須摘了下來塞進袖子裏:“不幹了。”
王雲鶴這才低頭看公文,施、陳二人也各忙各的去了,都覺得段智這回惹錯了人。王雲鶴批著公文,問道:“京兆府的案子怎麽變多了?”
祝纓道:“事情就那麽多,不在開頭摁住了,就在後麵費勁。”
王雲鶴邊看邊搖頭,道:“這可真是……”
祝纓站在他的案邊,低聲道:“也許,主父偃說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的時候,並不是奔著被烹去的。他隻是不想跟剩飯雜草米糠一道進大鍋煮,再倒進豬食槽裏。”
王雲鶴的筆頓了一下,在公文上落了一個墨點,又很快恢複了常態。
……——
祝纓粘了副假須,也就帶了小半個時辰,卻給段智帶來了巨大的傷害!
首先,禦史沒有認真地彈劾祝纓,禦史台仿佛沒聽過這件事情一樣,個個裝聾作啞。
其次,他又被他的弟弟段琳給說了一頓。
當天晚上,段琳就又到了段智家裏,苦口婆心對段智說:“且不論鄭氏之殘暴陰險,必不會袖手旁觀。就說這個小兒也是個狡詐之輩。以鄭熹之城府,能夠讓他放心交付大理寺一應庶務,這就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世人都被那小子的諂媚相給蒙蔽了。大哥,我自有安排,你稍安勿躁。”
段智就聽不得弟弟訓他,有道理的就罷了,這個黃口小兒,哪有什麽“不簡單”的樣子?他嘲諷地說:“他在氣人這一項上確實不簡單!”
段琳又請段智冷靜:“知道他在氣人,又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大哥,還請沉住氣。”
“這是說我不穩重了?”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不過這一次,禦史彈劾他,咱們且看熱鬧就是。大哥出來請旨徹查,是自己將事情攬了上來。弄得他們把咱們給鉤上了,得不償失。”
說到這個段智就不服氣了:“我打他條狗怎麽了?鄭熹不也是這麽幹的麽?”
段琳臉色一變:“大哥!當年鄭熹殺的是奴婢!祝纓是朝廷命官!”
段智心中一突:“我沒……”他隻是打個比方,沒想!等一下!弟弟這話倒提醒他了。段智心中有了主意。他說:“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經動手了了,就不能不啃下這塊骨頭。否則這一口氣泄了,別人怎麽看咱們家?那群見風使舵的家夥不幫著鄭熹對付咱們才怪!”
“大哥!”
段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朝廷命官!”
段琳心道,你知道這一條就好。這大哥是勸不好了,隻要大哥不犯大錯,還是不要再繼續刺激他了。段琳沒有埋怨哥哥一鬧把他兒子一個頭名弄沒了,而是很禮貌地說:“祝纓一個年方二十的人,又無資曆又無蔭庇,讓他且熬著吧。”
段智也笑了。心道:那我可要做個好事,讓他不用再熬日子了呢。
段琳以為自己勸成了兄長,也滿意地告辭了。
讓段琳欣慰的是,接下來的日子裏雖然有許多人在看笑話,對著祝纓光潔的下巴笑,但是段智都沒有再跳起來罵人。
祝纓的日子也變得正常了起來,她把大理寺的暑天補貼很快籌措到位發了下來,先穩定了人心。然後就被鄭侯給叫到了府裏去。
她純屬是被牽連的,事情了結,鄭家要安撫她。
鄭奕、鄭衍兄弟連同他們的父親,一起請鄭侯出麵給安撫一下。祝纓與鄭衍打了個照麵,他長得與鄭奕有幾分相似,不過年長幾歲,小肚子微微外凸,略有點發福。一看麵相就知道是個愛酒桌吹牛的人。
話說出來,許多人都愛酒桌吹牛。
鄭侯笑嗬嗬地:“三郎受委屈啦。”
祝纓一臉的莫名其妙:“我委屈什麽了?”
鄭奕道:“害!三郎,這個……此事……”
鄭衍倒是幹脆,他起來給祝纓作了個揖:“三郎,兄弟,對不住,是我當時酒喝多了就胡說八道了。你多擔待。”
祝纓笑道:“原來是為這個?那您沒見過我喝了酒之後是怎麽胡說八道的。”
鄭衍發出了好奇的一聲:“咦?”
鄭熹在一邊說:“快別說你的酒品了!”
鄭奕的父親問道:“怎麽了?”
鄭熹道:“四伯不知道,他呀,是丞相都不敢讓他喝酒的人。一喝酒,什麽都敢往外說。”
祝纓道:“我不是。誰在我麵前我才說誰,沒見著的不會說的。”
“還說!”
祝纓沒閉嘴,她下了個結論:“都是段琳不好!”
鄭侯中肯地說:“對!”
鄭侯留了祝纓吃飯,祝纓也不客氣,鄭熹特意囑咐了:“不許給他上酒!”
鄭衍好奇地問:“這麽可怕麽?”
甘澤一邊給他倒酒一邊低聲說:“不想跟金彪一樣,就別在他喝酒的時候出現。”
“金彪?”
甘澤低聲說了金彪之可憐,鄭衍聽得直笑:“這孩子挺可愛的。”
鄭奕見他哥哥似乎忘了自己是來幹嘛的,主動與祝纓攀談了起來,祝纓也跟沒事人似的接著跟他聊天兒。並且說:“沒事兒,都過去了。不是這一件,還有另一件,誰攤上了誰還手就是了。”
一看鄭衍,又沒事人一樣跟鄭熹喝酒呢。害!誰家沒幾個傻親戚呢?
鄭侯、鄭熹為了這個傻親戚收拾局麵,倒比段琳跟段智講道理輕鬆許多。祝纓也不去記恨鄭衍,從鄭熹手裏拿了安慰她的一些夏季之用品也毫不手軟。
如是風平浪靜一個月,又一年的中元節要到了。
……——
七月十三,祝纓照舊應卯。
每天,祝纓騎著馬在前麵,曹昌就騎頭驢跟在後麵,驢上放著一些祝纓用的東西比如她的加餐肉餅之類。等到了皇城門口,曹昌把東西交給祝纓帶進去,自己再將牲口帶回家喂養。
今天仿佛也是一樣。
隻是快到皇城的時候,突然從路邊的溝裏躥出幾個人來!
祝纓勒了一下馬,臨近皇城,她騎得並不快,離幾人還有數步的時候就停住了。正要說什麽,瞳孔倏地收縮了一下——這些人手執鋼刀正向她衝來!
祝纓不及細想,用力一鞭抽在馬臀上,驅馬奮力向前!
皇城前有一道象征性的河,河上有數道橋,過了橋就有大把的禁軍了。現在她離這橋也不過是數丈遠。她其實挺好奇的,什麽人這麽有勇氣,在這兒跟她動手?!
她還有心數了一下,四個人,人數不少了,夠看得起她的。
馬一吃痛,長嘶一聲便往前衝。祝纓猶有閑心感歎:金良是個實在人,給選了匹好馬。
這馬兩隻前蹄幾乎要騰空而起,猛地踏到了第一個人的身上,踩著那人往前衝去!那人的鋼刀也沒收住,跟著落了下來。祝纓是沒見過這個陣仗,隻好本能地反應,她伏低了身子偏向一側,拿馬來擋著自己。
不幸腿上一涼,第一人固然被馬踩著了,但他手裏的鋼刀落到了馬腿上,馬一吃痛本該前衝,但因傷的是腿竟踉蹌了一下就要跪倒,祝纓因為坐在馬上,腿上也著了一下!馬前腿一跪,祝纓機敏趕緊鬆開馬蹬,從馬上往旁邊的地上一滾!她還沒滾出兩尺遠,馬倒摔倒了!
如果不是滾得快,她不被馬甩出去也得被馬給壓住了。
後麵曹昌大喊:“殺人啦!快來救命啊!!!表哥!!!”
對方還剩下三個人!他們一驚之下,又醒過味兒來,三個人竟然不理曹昌,提刀往祝纓這邊殺來。曹昌催動驢子來救,最後一人反手一刀劈過來,這驢竟然比馬有想法,它馱著曹昌跑了!
祝纓隻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發熱,她的精神很興奮,但是頭腦很冷靜,手也很穩。她站著,不去管受傷的腿,卻將鄭侯之前給的那把金刀握在手裏。這刀很短,祝纓看向三人,她選定了最右邊上的一個,提前往邊上一躍,躲開了三人的亂刀,手一揮,小刀插入此人的喉中,手握緊了刀柄用力一劃!
然後猛地向地上一伏一滾,再次滾了開來!
那人的喉嚨被橫著切開了一道大口子,血噴得到處都是。
祝纓再將滾地而起,此時腿上的傷口才覺得疼痛,而另外兩人又提刀殺到!
祝纓極少與人正麵對戰過,卻出奇的冷靜,她又是一個翻滾,滾到了剛才切的那人身邊,從他的手裏抽出了鋼刀。左手執刀,右手執短刃,一個翻身站了起來。剩下的倆人離她已經很近了!
對方的動作在她的眼裏放慢,一個節拍一個節拍的。她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人的動作可以分成一個節拍一個節拍的,隻要抓住了節奏,做什麽就都會很容易。
人也是一樣。她不求一次對付所有的人,也是一個節拍一個節拍的來。她傷的是左腿,就挑選自己右邊的人動手,左半邊身體再受傷也無所謂。她架住右邊一人的鋼刀,那人力氣比她大,鋼刀一沉、腕上一痛,緊接著鋼刀被磕飛,她也不在意,身體猛地往前一撞,撞到來人懷中,右手金刀再次劃出!
來人個頭不算矮,祝纓以金刀刺入他的腹部。七月天氣並不寒冷,人們穿得仍然單薄,這幾個人都穿一層單布衣。金刀雖因為短可以被帶入皇城,它的刃部仍然足夠沒入一個人的皮膚。祝纓仍然是握住了金刀,用力向上一挑,將此人肚腹破開一道大口子。
最後一人的刀也到了她的左肩上!
此時,皇城門口的禁軍也被曹昌的大叫吸引了過來,來往應卯的官員大部分都被驚得來不及反應,還有幾個處變不驚的一麵叫禁軍,一麵招呼家仆過來幫忙。可賊人手裏有刀,大家又不敢上前,隻能圍成一個鬆散的半弧,喊:“休要傷人!快快束手就擒還能留爾等一條性命!”
大理寺來應卯的見狀,先打聽:“怎麽回事?”一看是祝纓,膽小的招呼禁軍快點來,膽大者開始乍著膽子上前摸死去匪徒的刀,要來幫忙。左司直將被馬踩死的那人的刀提了起來:“小、小祝!我來幫忙了!”
左司直刀才拿起來,祝纓就挨了第二刀,而禁軍也趕到了。
與一般人認知裏不同的是,並不是每個禁軍都佩了實用的武器,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禮儀性的。好在來的這個李校尉的刀還是很趁手的,他揮刀上前,身後的一隊士兵執長戟,兩人一組,將地上幾個先叉住了,被剖的那個還沒死透,又動了一下,兩個禁軍一緊張,手一抖,又給他開了個大口子。
剩下的人將長戟對準最後一個賊人。
那人見勢不妙,將手中刀往李校尉臉上一扔,又往旁邊溝裏一跳!
從他們跳出來,到最後剩了一人跳回溝裏,一共也不過是祝纓吃完兩塊肉餅的功夫。
大理寺諸人一哄而上扶起祝纓,祝纓提著刀,道:“我沒事!給我匹馬!”
左司直把手裏的刀扔了,說:“還什麽馬啊?我給你請假,你趕緊回家。快!誰有車?坐車回去,哎,請大夫!”
祝纓道:“大姐就是大夫!馬!”
曹昌連滾帶爬地回來,驢也丟了,他深悔自己沒用,被聞訊而來的甘澤揪著罵:“你還有什麽用?”
祝纓道:“你別罵他!”
四下張望,把左司直的馬搶了,單手翻身上馬。左司直道:“你幹嘛?!”
祝纓冷笑道:“他現在可沒刀了,我有!”
左司直目瞪口呆!
……
祝纓不是個吃虧的主兒,更不是個魯莽之人,她知道自己受了傷,但是要追蹤抓人,現在是最好的時機!叫這些人一阻,再抓到人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如今的京兆尹可不姓王!
她一提馬,絕塵而去,喂了周圍與左司直同樣驚呆的人一嘴灰。她循著排水溝的方向就追了過去,中途見到可疑蹤跡,下馬觀察一番。在一處橋底下找到了此人從排水溝裏跑出來的蹤跡,上馬繼續追蹤。
很快在城南一處破爛的院子裏堵到了人!
此時她已帶著半身血追了大半個京城,那人衣服還沒來得及換,便被祝纓縱馬踏破了門板!
祝纓的身後,是李校尉帶著幾名禁軍,再遲一點,是京兆府的衙役聞訊而來。再遠一點,是有些請了假跟來的官員。再遠處一大圈兒,是早起的百姓來圍觀。
祝纓臉色蒼白,對李校尉說:“就是他了!”禁軍一擁而上!
京兆府、萬年縣的衙役都認得祝纓,都大驚:“小祝大人?你這是怎麽了?”
“受累,到我家裏說一聲,讓大姐準備給我包紮,我挨了兩刀。”祝纓說。
衙役們哆嗦了一下:“竟是真的受傷了嗎?”
祝纓笑笑:“拿人吧。”
衙役們還要說:“這個,是在京兆地麵上犯的案,得歸我們管呐……”
祝纓道:“你們自己商量,我是苦主,我還想拿來親自審呢。”說完將金刀收了,開始慢慢搜索起這間破屋,在鋪下搜到了一個小包,打開一看,是一包金子。
“豁!買凶?!”
祝纓道:“這個也是證據了。”
說話間,柳令親自趕到,說:“發生什麽事了?三郎?”
祝纓對他點點頭,道:“咱們交割一下?還是?”
柳令馬上說:“我來!”
祝纓道:“來,寫字據。”
“你還……都這個時候了……”
李校尉也有點吃驚,他不怕見血,但沒見過祝纓這麽冷靜的。祝纓跟柳令交割完了犯人、賊贓,讓柳令簽字畫押完了,對柳令說:“此事幹係不小,柳令一定要小心,謹防有人滅口。到時候你會說不清的。”
交代中,胡璉也帶人趕到了。祝纓對他點點頭:“犯人找到了,剩下都交給你們了。”
最後對李校尉說:“你協商吧。”
此時甘澤又衝了過來,他是帶著車來的:“快,我接你回家!!!”
祝纓道:“回我家,別叫我爹娘擔心。我出事了,就更得回家。他們受不起見不著我的刺激。我家裏也有藥。”
“行。”
祝纓不再抗拒,上了車,看到了曹昌,說:“別哭了,不幹你的事。”
甘澤道:“他還有臉哭呢?!”
祝纓道:“老左呢?給我請假了沒有?事兒還沒交代呢。”
“你閉嘴吧!!!”
甘澤把祝纓送回了家,彼時花姐還沒出門,甘澤把門拍得山響,曹昌道:“那邊小門我有鑰匙。”
“你閉嘴!”
祝纓道:“你是叫他來給我養馬的,又不是叫來當護衛的,你這要求就過份了。”
甘澤道:“你也閉嘴!”
張仙姑來開了門,邊開門邊說:“哎喲,誰呀?怎麽這麽……甘大……”
“嬸子,實在對不住!”甘澤說,“快!三郎!”
祝纓從車上跳下來,踉蹌了一下,撲到了張仙姑懷裏。張仙姑看著個血人嚇了一大跳,看清是女兒,又受到了更大的驚嚇!女兒就是她的命!
她當機立斷:“快!進屋!花兒姐!花兒姐!老頭子!老頭子!”
就要背祝纓進去,甘澤道:“我來!”
張仙姑道:“你看好車吧!老頭子,快來!阿昌,拴門!”
把女兒往祝大身上一扔,張仙姑扶著女兒回到後麵的屋裏,把臥房的門一關,連花姐一塊兒關進去。自己拉著要進去的甘澤問長問短:“到底怎麽回事兒啊?!哎喲,你這身上也有血了……”
甘澤踢了曹昌兩腳,問:“門拴好了?牲口喂好了?快收拾了去,再來回話!”
裏麵花姐臉色也是煞白,問祝纓:“怎麽回事?”
“有人要買我的命吧,大約是段智,近來就他有錢腦子還不好使。”祝纓馬上說出了最懷疑的人。
花姐道:“你別說話了,也先別動!你血流得太多了!”手都開始發涼了。
她拉開了門,對杜大姐說:“你去燒熱水!”自己去房裏拖了藥箱過來,又把臥房的門關上。她把祝纓的衣服剪開,接了水,先擦洗傷口。
祝纓這傷口很倒黴,左背上有、左腿上有,甚至無法躺平,隻能側臥。刀口頗長,花姐道:“還沒結痂,這……”
“縫一下唄,”祝纓口氣很輕鬆地說,“能好得快一點,總不能由著它流血吧?”
“你該早一點回來的。”
“那賊人就跑了。現在京兆這個熊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的……”
“留著點力氣,別說話。那……我縫了?”
“嗯。”
花姐把窗簾也掛起來,屏風也推開,讓采光變得好一點。花姐深呼吸,說:“我、我先配劑藥你服下,疼痛能輕一些。”
祝纓道:“那得拖到什麽時候?來吧!別哭,哭了就看不清了。這點疼也不算什麽。更苦的時候也不是沒有。”
花姐兌了水,先給她洗傷口,再取針,配以麻線,為了讓祝纓少受苦,花姐先紉了數根針,每根針上的線都很短,這樣可以讓線盡量少地撕扯皮膚。張仙姑很快也進來了,花姐縫傷,張仙姑就給祝纓擦汗。
縫好後敷上傷藥,纏上紗布,蓋上被子。然後打開門說:“行了。”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甘澤進來說:“七郎讓我給你帶句話:安心養傷,有他,會給你個交代的。”
祝纓道:“給大人帶句話,是我沒料到,過招的人能這麽直白這麽蠢。”
花姐和張仙姑一直圍著床,甘澤點點頭:“你好好休養,嬸子,我先回去回話。”
張仙姑這才坐在床邊抹眼淚:“這都怎麽了?幹嘛這麽拚命呢?”
祝纓笑道:“也就這一回,沒料到麽……”
張仙姑道:“那根參還收著,我去給你燉雞。”
花姐低聲道:“幹娘,還是我去吧,再燉些補血養氣的藥膳來。”
“哎!”張仙姑就不跟花姐爭這個了,“這兩天咱們倆輪流守著她,別叫杜大姐和阿昌幹這個了。甘大郎我已經打發了,老頭子跟阿昌說話了。有什麽事兒,咱們給攔下來。”
花姐低聲道:“懂。”
張仙姑道:“不行,等會兒搬小榻來,我就在這屋裏守著。我是她親娘!”
“哎。睡著的時候,別叫她壓著了傷口。”
“行。”
祝纓在她倆商量聲中安心地睡去了,張仙姑拿熱水給女兒擦幹淨了身體,給她套上一套新的寢衣,小心地拿被子給她蓋上,輕撫著她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