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開會
刺史府派過來的人官話講得很溜,小吳與他交談時隻覺得身心都是一陣的暢快。口氣也親呢了起來,問道:“兄弟,怎麽稱呼?”
“魯,魯二。”
“魯二哥,請。”
魯二汗濕了衣服,他在門外整了整衣襟,端端正正進來給祝纓行禮。祝纓見他三十來歲年紀,人也整齊,先說:“一路辛苦。”再問他過來是為了什麽事。
魯二道:“刺史大人說,祝大人初來或許不清楚一些慣例。我們大人並非隻在州府裏高臥,也時常出來巡察。又定例,凡本州縣令每半年要往刺史府去敘一回職。今年過去快半年了,各縣縣令該著時候到刺史府去了。所以特意命小的過來知會祝大人一聲,以後祝大人自己算好日子,不要誤了時辰。”
祝纓聽到“刺史大人說”的時候明顯地將身體拔了一拔,坐直了。等魯二說完話,她才顯出一點放鬆的樣子來,道:“刺史大人果然思慮周全,州府之繁華自有原因。”
正事說完,她才對魯二道:“你遠道而來著實受累,且先去歇一歇喝口茶用個便飯。天已不早了,今天就在這裏歇下,明天再回去也不遲。”
魯二道:“小人份內的事,當不得大人誇獎,小人告退。”
小吳追上去說:“魯二哥,這邊請。”
曹昌上前執壺給祝纓斟了一杯涼茶,低聲問道:“三郎,要收拾行李麽?今天都六月二十五了。”
祝纓不是最早出京的那一批人,路上還因為案子又耽擱了許久,再回趟老家。後來緊趕慢趕的赴任,現在福祿縣又遊**了小半個月,眼瞅今年就過去了一半兒。
祝纓捏起茶盅說:“當然。”
半年一會,掐準了日子就是六月三十日,州城到福祿縣有幾百裏的路程,如果不想疾馳狼狽,她明天就得動身了!
祝纓灌了半壺涼茶,到後麵尋家裏人商議。
祝大道:“刺史大人召的哩,怎麽能不去呢?你啥時動身?”
祝纓道:“明天。我帶小吳和曹昌去,侯五身手好,留下來看家。”
張仙姑馬上說:“不行!你怎麽能……”帶倆男仆出去呢?
花姐機敏,插言道:“正好,福祿縣太小、東西也不全,我正缺些絲線繡花兒。我陪小祝同去,帶上杜大姐,怎麽樣?隻是要麻煩祁小娘子與幹娘操持家務了。”
張仙姑鬆了一口氣:“哎喲,那我就放心了。花兒姐,幸虧還有你。”
花姐笑道:“都是自家人。”
祝大心思有點活絡,他也有點想去州城再逛逛。這個福祿縣小還在其次,方言讓人聽不懂才憋屈。州城方言雖然也難懂,但是懂官話的、往來客商也不少,總比福祿縣自在些。
祝纓道:“爹要想去,自己慢慢去。我得在正日子趕到,等不得你。”
祝大道:“那我不去了。”
祝纓不再勸他,祝大這人就這樣,他沒辦法很老實很穩重。好在能力有限,也闖不出大禍來。張仙姑則毫不客氣地說:“你連這邊話都聽不懂哩,還要去哪裏?”
祝大道:“你也聽不懂!”
兩人再拌嘴,祝纓已與花姐去準備禮物去了。這一回她就沒有什麽重禮好送給刺史了,就選了點本地的山貨野味,幾隻野雞、一些幹菌之類。又給魯二備了一份禮物。
花姐道:“公廨田也不在你的手上,稅也不齊,你看這……”
祝纓道:“不急,我自有主意。”
這邊禮物準備好,那邊小吳安頓好魯二回來,在二門上喊祝纓。祝纓出來問道:“怎麽樣?”
小吳道:“三郎,來者不善呐!據魯二說,半年一會的的確確是有的,魯二又特意叮囑,要恭敬再恭敬!刺史大人說什麽,您就聽著,讓您幹什麽,就幹什麽。他氣兒順了,您的日子也就順了。可小人聽著刺史大人不像是個好相處的人。要不,就是他在針對您。您是新來的,他總得給您點顏色看看……”
祝纓道:“知道了。你也去休息吧。”
一夜無話。
……
第二天一早,祝纓早早地起來,穿戴整齊,又收拾了換洗的衣服。花姐帶著杜大姐過來將她的包袱接了。祝纓騎馬,花姐和杜大姐坐車,小吳、曹昌輪流趕車,行李包袱都放在車上。
魯二在前麵引路。
小吳、曹昌將車趕得飛快,花姐和杜大姐在裏麵顛得不輕。
終於,六月二十九日的傍晚,他們趕到了州城,夜間就宿在驛館裏。花姐等在驛站安置。祝纓帶著曹昌、小吳,兩人挑著禮物,趕著還沒有宵禁到刺史府投帖、送禮物。
刺史府收了帖子,裏麵傳出刺史的話來:“明日有正事要說,今晚就不見了。”東西倒是收下了。
祝纓也不惱,依舊禮貌地說:“那就明日再來領訓了。”帶著吳、曹二人又離開了。
吳、曹二人心中是不忿的,即使是在京城,祝纓見丞相也沒吃過這樣的閉門羹!他們兩個肚裏罵罵咧咧,想到這是州府,又不好將這不滿說出來,憋得兩人臉都歪了。
回到驛館,花姐已給祝纓找出了換洗的衣服,又把飯也擺好了,說:“來,吃飯吧。吃完了早早歇著,明天未必好應付呢。”
祝纓道:“好。”
她並不在意刺史對她的態度,刺史下麵還有知府,下麵才是縣令,跟人家差著那麽多級呢。刺史漫不經心一點才是正常的,想讓高官們都如王雲鶴那般待她才是不正常的。總不能遇著一個上官就十分欣賞她,維護她,要抬舉她吧?
她絲毫沒受影響,趕了幾天的路也累了,這天夜裏她早早就睡了,睡得還挺好。
她進入夢鄉的時候,魯刺史正在與人會麵。
此人雖坐在魯刺史的下手,身後卻站著兩個一臉橫肉的侍從。他問道:“刺史大人,五天過去了,您究竟能不能找到東西?要是找不到,我們自己去找。總不能驚動藍大監他老人家吧?”
魯刺史道:“識破姚春的祝纓想必你是知道的,他現在任福祿縣令,本該過來半年一會,現在正在路上了,我命他為你尋物破案,你還不放心嗎?”
“他?祝三?哎喲,他可是鄭詹事的人,您倒使得動他。”
魯刺史捋須,矜持地道:“現在我是他的上官。”管他是誰的人,豈能容下屬不聽話呢?
“您要得了他,那可恭喜您了。他一個人兒給鄭詹事頂了多少事兒!親生兒子也就頂多這麽有用。那我就靜候佳音了。告辭。”
“慢走。”
魯刺史送走來客,又召來魯二,問道:“你這一路看祝纓如何?”
“是個很懂禮數的樣子。”
魯刺史微微一笑:“那便好。”
魯二小心地看了魯刺史一眼,低聲道:“他……是鄭詹事的人吧?”
魯刺史道:“休得胡言。”心裏想,是又如何?現在是我的下屬,歸我用了!
他當然知道祝纓的來曆。祝纓是鄭熹的人又如何呢?他又不是要跟鄭熹搶人!隻是要祝纓在做他下屬的時候,與其他的下屬一樣聽話、任驅使。祝纓雖有些凶頑的名頭又是幹的刑名一類的事,但是據他的試探觀察,此人猶如鷹犬撕咬起來是凶,對握住頸間繩索的主人卻是很依順的。
祝纓有家有業,又帶了父母家眷上任。顧家的人,總是容易對外凶狠、對內溫順的。所以國家征兵,良家子最好。
魯刺史已然給祝纓安排了些額外的差使,並且決定明天就要調-教祝纓老老實實地聽話。
……
次日,祝纓按時到了刺史府,將隨從都留在了大門外麵。她到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也到了,有些人幹脆在州府就有房子,並不都住在驛館裏的。她在刺史府裏還見著了自己的頂頭上司,那位南府的上司打破規律,這天也不病著了,衣著正式地過來。
祝纓向他問好,上司道:“不錯,年輕人,有朝氣。一會兒見到刺史大人,不要頂撞。”
祝纓道:“是。”
刺史管著四個府,祝纓的上司是個副職暫代,其他三府來的都是知府,他就在各府的末席,他的下麵就是各縣的縣令了。縣令座次排序也有講究,無非是照著各縣的地位來排。州城的縣令就在諸縣令之首,其他依次照著上縣、中縣、下縣,各縣的賦稅、位置、縣令是否得刺史的青眼等等。
祝纓乖覺,主動往末座去坐了。
等刺史大人來了之後,掃了一眼,看到祝纓說:“怎麽坐到那裏去了?你且上前來,與大家認識認識嘛!”
祝纓起身一禮道:“下官年輕,又是初來,理當敬陪末座,向前輩們請教學習。”各縣令也都與她謙讓。州府之縣令苗縣令說:“來來來,大人叫你過來,你就過來坐嘛!”
他笑眯眯的,心道:靠近了坐才好挨訓呐。
新人想不挨訓,那是不可能的。
一番謙讓,祝纓被讓到了上縣縣令那一堆裏,她依舊坐個上縣的末座。又記下了三個知府、十三個縣令的名字與相貌。
眾人坐下,刺史魯大人就開始訓話。先說上半年的情況,說上半年整體不錯,還算太平,惡性的案件也不多,都是大家努力的結果。接著,話鋒一轉,又說起了一些不足來。譬如某兩縣的道路因春天的時候雨水大被衝壞了,維修不及時等等。
接著,讓各人匯報。
先是各府長官,然後是各縣的。祝纓聽他們報出的一串一串的數字,也都記了下來。不多時就輪到了她。她才到沒幾天,所能報的也隻有:“下官初來,才辦完交割,福祿縣人口共計若幹戶、田若幹畝……”
等眾人依次匯報完,魯大人就開始點評了。祝纓聽他點各府的事,挑出若幹的毛病,什麽案子結得不及時,什麽某些地方又欠了租賦要及時催繳之類。下麵的官員也都唯唯,也有幾個稍作解釋,譬如“已納完了,因道路不通,在路上耽誤了兩天,數目並沒有少。下回下官一定提早兩天出發。”
輪到福祿縣的時候,魯大人說:“福祿縣本是上縣,如何戶數少了這許多?”
“回大人,下官新到,正在走訪……”
“新來不是借口,既然已經到了,就要幹好你自己的那一份差使。不要像你的前任那樣,不在縣衙理事,反跑到府城裏‘養病’!你那福祿縣,曆來欠了多少租賦?!如何填補虧空你有什麽計策?”
“是。是有些陳年舊賬……”
“既已交割完了,怎麽可再尋借口?”魯大人嚴厲地說,“要補齊!”
祝纓心道:你誰啊?我給你臉了是吧?
福祿縣的情況她也摸著了一些,當然知道這戶數已經不配做一個上縣了。原因也知道了,一方麵是熟番、百姓逃走,另一方麵則是……看看汪縣令也知道了,朝廷都不管了,還不許人家跑到財主門下求庇護麽?這就是所謂的隱戶了。
應付這種情況也有兩種辦法,一、破罐子破摔,直接奏請把福祿縣依實際戶數降級,不再做上縣。這樣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它就不用再按照一個上縣的情況來繳稅、征發了。
二、苦一苦,把前幾任的破爛攤子給收拾好了,括隱、招徠流亡,把真實的戶數填滿了。
祝纓是計劃執行第二套方案的。
原因也簡單,第一套方案。上縣降級,縣裏各官吏的級別、各種名額也要減。能不動還是不動的好。再來,她到這個地方也是為了幹出一番事業的,治理得好了,戶數必然會增多,到時候再申請升為上縣?
按道理是可以的,實際執行起來一來一回的折騰,吏部得罵娘。吏部一旦不甘願,將來會有更多的麻煩事兒。降等的時候裁誰不裁誰?縣裏也容易不安。所以她隻是簡單地寫了幾封信到京裏,把實際情況私下講一講,並且說了自己會暗中把這個給補上,“使福祿縣名實相符”,就不給朝廷再另找事兒了。
第二套方案她會很辛苦,還挺吃虧。因把一個中縣治理成上縣,這本身就是一種能力和政績。執行第二套方案就意味著她要放棄這一部分的功勞。
可是,誰不替前任收拾爛攤子呢?汪縣令給她交賬的時候,她也知道這裏麵有虛頭,問題是當時她是無法逐戶清點人口的。都是陳年狗肉賬。
自己願意辛苦是一回事,魯刺史這個態度就讓祝纓不開心了!
祝纓說:“何必補齊呢?上表如實陳奏,降成中縣、中下縣即可。為官一方、代天牧民,下官不敢欺瞞朝廷、蒙蔽聖聽。奏上去了,您和下官都不必再為這個破事兒操心了。咱們從頭開始。”
屋內響起了抽氣聲,大家都看著這個膽大妄為的年輕人。還有人偷偷瞄向魯刺史,隻見他的臉色就變得鐵青,南府的那位上司低低咳嗽了兩聲,想讓祝纓趕緊認錯。哪知祝纓根本沒打算再跟魯刺史有過多的客氣。
魯刺史是施鯤一脈,死黨算不上,卻與施鯤親厚。祝纓則是鄭熹引入的,又與陳、王走得近。魯刺史想要拿捏她?開什麽玩笑呢?
鄭熹天天讓她“滾”來“滾”去的,但是給了她戶籍身份,給她讀書考試的機會,一路保駕護航讓她一個神棍出身的人在二十歲的年輕做到六品官。她滾得很值。
陳巒多有回護,王雲鶴更是指點她良多,這兩人連句粗話都沒罵過她。
魯刺史算個什麽東西?!她又不指望魯刺史幫她升官!她已然給足這位刺史的麵子了,讓在門前等就在門前等,說不見就不見,什麽好處都沒給就先這麽訓著?訓得有道理就罷了,王雲鶴沒少指出她的缺點和不足,有些話她也覺得沒有道理,比如女人不能做官什麽的,但是王雲鶴也沒把陳年狗肉賬扣她頭上非得讓她去平賬!
祝纓也一臉的無所謂,她的上司心裏把她祖宗八代都罵了,說:“胡鬧!誰教你這麽幹的?”
祝纓道:“魯大人呐。”
魯刺史鼻子都要氣歪了,怒道:“我什麽時候這麽說過了?”預定要用一用的鷹犬爪牙突然發瘋,魯刺史也吃了一驚。
“您說可以寫信給京裏,別斷了聯係。我到了這兒能有什麽好寫的?外放就寫寫任上的事兒囉。”
魯刺史眼都直了:“你寫……”他說了一半,忽然醒過味兒來,“奏本還沒上吧?”
“我今天回去就寫。”祝纓說。
魯刺史深吸了一口氣,道:“你!此事先放一放,咱們再想辦法。”
祝纓絲毫不被騙,道:“大人,下官初到,發現有什麽就說什麽,不能耽擱。一拖二拖,拖到了收秋糧之後,又得欠稅了。舊賬沒平,您還讓我背新債?一天多少利息啊?還不起怕不是要去打劫。到時候再問我一句早幹什麽去了,是不是治理無方才委過前任,我可就填進去了。”
縣令們都被她這樣驚著了,一個縣令當麵駁一個刺史,委實膽大,不是傻子就是驕子——有後台的那種。想想祝纓的來曆,又或許她不是被發配,是真的被扔過來曆練的?
他們都有些驚疑。
南府的上司更害怕了,忙說:“祝纓!你不要輕舉妄動去惹獠人!”
大家被他提醒,也都害怕了起來。前麵就有個傻子幹這種事兒,鬧得多少年不得安寧。
苗縣令與魯刺史最好,他說:“祝大人慎言!上縣縣令從六品上,中縣正七品上,中下縣就隻有從七品上了。不可意氣用事啊!”
祝纓道:“我沒有啊。”
所有人都摒息凝神,魯刺史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而祝纓臉上寫著一行大字“你能奈我何”?
魯刺史有他自己的盤算,他對下屬也就那麽幾招,打一棒子給一甜棗,以他的經驗,連打幾棒子再給半個棗效果會更好。做官的,誰沒點本事呢?要麽是有好爹,要麽是有好幹爹,要麽是有好腦子。
哪種都不容易對付,當上司的也是得花心思的!一人一個念頭,那不是內訌麽?得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都聽一個上司的統籌,做事才能有效率,才能不出意外。
當上司,容易麽?
魯刺史不是沒遇到過頂撞自己的人,但他最後都能將人按住了,祝纓這樣前恭而後倨、翻臉翻得毫無征兆的,他卻是頭回見。
一群人還算給魯刺史麵子,都說:“這個品級的事兒,你慢慢想,總能想明白的。”又勸著說要散會。
魯刺史道:“福祿縣的事押後再說。還有呢?!”他帶著火氣,將接下來挨個縣都批了一通,這些縣令沒有祝纓這來曆與脾氣,都灰頭土臉地挨著他的訓。這才讓魯刺史的心氣順了一點。
他說:“散了吧,明天再來。”
這話主要是衝祝纓說的。祝纓現在這個樣子,不提前說說,弄不好明天一早她真能拍拍屁股走了。
……——
開了幾年的會,挨了幾年的罵,頭回見著這麽頂的。縣令們肚裏又是害怕又是偷笑,知府們則想:虧得他不是我的縣令,現在就叫南府頭疼去吧。
南府的上司確實頭疼,他不便在刺史府裏說祝纓,咳嗽了好幾聲,跟祝纓回到了驛站。摒退了仆人,上司說:“小祝啊,你怎麽叮囑你的?你怎麽就忍不住了呢?他是刺史啊!”
祝纓道:“啊?”
上司道:“別裝傻!咱們到了這裏,平安無事是第一的。我知道你年輕,想幹出些政績來。可是,得罪了刺史,你幹事會更吃力的。”
祝纓親自給他端了杯茶,說:“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您看今天那樣兒,我要今天叫他鎮住了,接下來且有提心吊膽拉磨的日子過呢。什麽上縣下縣的,我可不在乎。”
“你……”
祝纓按下他的手指,說:“我說不在乎,就是說,我不在乎福祿縣是上縣還是下縣,我都會把它弄成個上縣。我不在意給前任、前前任、前不知道多少任的人收拾這個爛攤子。事兒嘛,都是這個樣子,誰他娘的不替前任收拾爛攤子?哪裏有一分不錯的賬?都是靠大家互相幫襯。大家心裏都有數兒,糊得過就糊,糊不過就傳給下一任,最後砸在誰手裏誰倒黴。”
“那你……”
祝纓坐回位子上,說:“我平這個賬,是因為我是個好人,別人是得了我的好處的。不是我欠了誰的,必得給誰背這項債!您往大街上指一個人,說,來,舔我的鞋,不舔你就是賤-人。您看挨不挨打!”
上司捂著耳朵說:“他是上官。”
祝纓上前拉下他的手,說:“您也是我的上官,政事堂裏的更是我的上官,我聽誰的?要說現管,是您,要說官兒大,相公們還想聽實話呢。”
“不得無禮!”上司很想拂袖而去,卻又不得不繼續勸說,他頭疼極了,一邊是魯刺史,那是頂頭上司,另一邊是祝纓,看著是個小無賴。
祝纓道:“反正現在已經這樣了,我還什麽都沒幹呢。”
上司目瞪口呆。
上司渾渾噩噩地離開驛館,又昏頭脹腦地去見魯刺史,道:“大人,那就是個……下官是管不了的。他門兒清。”
他也不想管了!祝纓說得確實是有點道理的,這位刺史大人確實是挺喜歡打壓人,揉搓一通之後給你馴得乖巧了再給點甜頭。
上司無法拿這個來說服祝纓,祝纓看著是能通天的人,確實不用在乎魯刺史。魯刺史這是遇到硬茬子了,他沒必要替魯刺史填坑。
上司心裏也是解恨的,誰沒被魯刺史馴過呢?區別在於如苗縣令,人家不等魯刺史揮鞭子,早早地蹲下汪汪了。別的人,但凡魯刺史認為“不馴”的,都難免要被“馴”一下。
挨了魯刺史一頓:“要你何用?你這樣,我怎麽能放心薦你做南府的知府呢?”之後,上司心道,隨你怎麽說吧,我看你就欠祝纓收拾。他原是認為祝纓一個下屬,公然頂撞長官是極為失禮的。現在卻覺得,抱著手看戲也挺好的。熱鬧、解悶兒,興許心情一好,他的病也能好了呢?
上司出了刺史府的門兒,仰頭看看天,哼了幾聲家鄉小調,背著手,也不騎馬坐車,蹓蹓躂躂回會館去了。
祝纓的心情也不錯。
她剝著荔枝,說:“這是個好東西,可惜他們說不好保存,運往京城太費力。早晚我想個法子弄些新鮮的回去。”
花姐道:“你又來!多少正事不夠你操心的。這個東西離了枝頭兩三天就壞了,就算快馬,也得跑個幾天才能到京城。哪裏還有別的法子?又要多少錢才能辦得成?在這兒吃個差不多就得了。哎,對了,真喜歡這個味兒,我看他們有荔枝幹、荔枝蜜,什麽時候方便了,給京城他們捎一些。”
“哦。”
“哎,咱們什麽時候回去?我有點擔心幹爹幹娘。”
“明天好像還有會,要不後天?我明天問問吧。”
“會怎麽樣?你一定是得誇獎的。”
祝纓笑道:“那可不是。”把今天的事兒說了,又跟花姐分析了。“他也忒好笑了,戶口減少可是在我來之前,是他的治下。是他欠著我解釋呢!是他這一州的戶數減了,他不得向朝廷解釋嗎?倒想做成是我的錯一般了。客客氣氣的,咱們心裏都明白,一道把這個事兒平了。占了便宜還賣乖,他想什麽呢?”
花姐氣道:“世上怎麽會有這麽不要臉的人?這樣的人也能做刺史嗎?”
“他還就做了呢。比起來,鄭大人真算是個好人啦。”
花姐想了一下,道:“那是。哎,對了,回去跟幹爹幹娘說嗎?我是說,告訴他們,他們也好留意警醒些。你公然開罪上司,恐怕會有些危險。再有,說了你別生氣,幹爹又有些飄了,嚇一嚇他還能多安生些日子。”
祝纓道:“行。”祝大就這樣,說他是好人呢,他又有小心思,說他是壞人,他還真不夠格。
兩人輕鬆聊了一會兒,花姐雖然擔心,但祝纓在官場上一向遊刃有餘,她也就不再囉嗦了。
這一晚,有種種肚腸的人還有許多。諸知府、縣令看了祝纓今天的表現,都打算觀望觀望。誰想伺候一個“極具威嚴”的上司呢?上司這種東西,頂好是沒有,如果有,隱形的也能接受,如果不能隱形,和藹可親,給大家帶來許多利益的也可以。
他們也有點想看魯、祝鬥法接下來會是什麽樣子。
魯刺史就難受了。
他在書房踱了半夜的步。
他是上官,下屬應該順從聽話,老實領訓,這有什麽問題嗎?
先批評指點一下,指出缺點,再給一點許諾表示自己要幫忙,對方的短處捏在自己手裏,自己掌握著主動權可賜予可不給。這個時候再派個任務以示考驗,這人必然誠惶誠恐,做事竭盡心力。有了一次,以後漸漸就會習慣,用起來也是隨叫隨到了。從此上下相得,順理成章。
百試百靈的招式,他想不明白哪裏出了錯。
更要命的是,藍興的人又來了,興衝衝地問他:“怎麽樣了?”
魯刺史不怕一個管事,卻不得不忌憚一下藍興。藍興號稱“內相”,不是丞相,卻與皇帝朝夕相處,能進言的時候多著呢!
魯刺史不好說自己沒拿捏住祝纓,硬著頭皮說:“地方上的事還沒說完,他新任,還有些事要辦。隻要那一樣事辦好,自然不會誤了你們的事。”
“那……好吧。”
留下魯刺史發愁,思前想後,第二天還是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樣子,又召集了各府縣的人來開會,布置下半年的任務。下半年最大的事就是秋收、收租稅,然後州裏要去京城“入計”即參與考核。
魯刺史也有忌憚祝纓這個刺兒頭,琢磨著也得給施鯤寫封信,含糊地寫一寫祝纓之不服管教,希望能把祝纓給調走。調去京城當縣令他都支持!看祝纓厲害還是京城的權貴厲害!
眼下他卻一臉慈祥,號稱要為福祿縣申請減免逋租。祝纓心道:我用你說?
她也禮貌客氣地說:“不敢勞動大人,下官已然安排了。做下官的,怎麽能讓上官多操心呢?”一如概往地令人省心。
魯刺史見她油鹽不進,匆匆結束了這次半年會,下令散會之後將祝纓留下單獨談話。府、縣官員們彼此使著眼色,心中都有些想法。
祝纓留了下來,仍然是十分有禮,魯刺史讓坐,她就坐得端端正正。魯刺史索性單刀直入:“戶口的事,我來想辦法,你先辦另一件事。”
祝纓道:“不知是什麽差事?”
“一樁失竊案。”
“誒?”
魯刺史道:“藍興派了人來采買海珠,已講定了價,付了款子。賣珠人卻自殺了,珠子也不見了。你將這珠子找到,物歸原主。”
祝纓心道:你又胡說八道了。什麽叫“已講定了價,付了款子”?我在街上聽的可不是這樣的,街麵上說他們強買強賣,扔了幾個錢就讓賣珠人把珠子送去。賣珠子隻得自殺,臨死前發誓讓他們找不到珠子。他們連人屍身都搜了,還是沒有找到東西。
她不動聲色,說:“下官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嗯?”
祝纓愈發地禮貌,說:“下官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言語不通、風俗習慣也不熟知,如何查案?轉譯過的話,味兒它就變了,那可不方便。。”
魯刺史怔了一下。祝纓道:“大人應該問一問街麵上的人。”
魯刺史皺了皺眉,問道:“這就能問出來了?”
祝纓道:“總是條路子。這東西隻要在這世上,必有個去處,不在這裏,就在那裏。它又沒長腿,還得著落在人身上。還得是街麵熟的人。究竟在哪裏,就不是下官能知悉的了。”
見魯刺史在沉思,祝纓趁機告退,讓魯刺史隨便頭疼去了。
魯刺史跟藍興的人也交不了差,隻得派了個班頭去街麵上繼續訊問。藍家人道:“還以為刺史可靠,哪知也是這樣,支使不動一個縣令。”
魯刺史氣得要命,提筆給施鯤寫信,請求把人調走。然後叫來魯二,說:“你再去一趟福祿縣,去把福祿縣的縣丞和主簿召來。”
那一邊,祝纓回到了驛站。她知道自己這回肯定得罪了魯刺史,不過她也不怕,至於藍興的家人她就更不怕了。花姐問她:“是今天回去,還是明天?”
祝纓道:“後天。”
“你還有什麽事?”
“尋寶。”
“什麽寶貝讓你這麽上心?”
祝纓道:“你要想知道,就跟我一同去看看?”
“好。”
……——
兩人穿著身輕便衣服,踩著木履,花姐撐著把傘遮陽,舉高了手給祝纓也罩著。祝纓比她高不少,在南方這個地界,祝纓甚至比許多男人都高一截。她從花姐手裏摘了傘,撐著給她遮陽:“小矮子,怪費勁的。”
花姐嗔道:“就你個兒高呢。快走。”
祝纓帶著她七拐八拐,到了一處客棧。這裏的氣氛有點怪,說熱鬧,人人隻是低聲嗡嗡,說冷清,人又著實不少。
花姐道:“這是?”
“賣珠人住的地方。”
珍珠雖貴,但是采珠人和頭道販子都賺不了什麽錢。就像左丞當年去買人參一樣,產地一向便宜。出了產地,十倍、百倍的價賣出去,也與采珠人無關了。
這個賣珠人是自己過來的,住的也不好。他們須得到一個集中的珠市上去,那裏有最好的鑒定師傅定價。否則誰知道是不是假的或者以次充好的呢?
賣珠人帶來極好的大粒的走盤珠,巧藍興要娶兒媳婦,派了人來采買。然後就出事了。
祝纓想找出這珠子,能還給賣珠人的遺屬是最好了。
花姐道:“我就知道你好心。”
“我閑的。”祝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