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33章 舊業

一個新人縣令,到任之後兩個月就把刺史給撅了,刺史硬是沒能將這縣令如何。此事毫無疑問會對刺史的威望造成極惡劣的影響,讓其他的人看到了會愈發的輕視這個刺史。

魯刺史不是不想徹底撅了祝纓這刺兒頭,但是接到朝廷免了福祿縣的逋租的公文之後,他的腦子裏有了一瞬間的空白。

至此,魯刺史算是明白了此人不好惹。堂堂一個刺史,再繼續跟一個縣令過意不去是給縣令抬身份,也是給自己降身份。明著不行,暗著的就更不能擺到明麵上來。什麽時候機會合適,祝纓攤上事兒了,他再下手也不遲。

眼下不如就真的“不要再管它了。”

說來刺史的涵養就是比一般人強些,魯刺史回過神來就笑道:“不錯,他倒是個能幹事的人。我平日裏常憂福祿縣這些逋租要如何填了,他倒好,一上任就有這麽個點子。也算了了福祿縣眾鄉親的一樁心事。甚好,甚好。魯二,年末的時候記得提醒我,要好好誇一誇他。”

魯二垂手道:“是。”

聽的人都知道魯刺史不可能真的全然看開,也聽出來魯刺史眼下是沒有再為難祝縣令的意思了。人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知道這小縣令初次上任的交鋒是魯刺史輸了。

下麵就看祝縣令的了。

……

祝縣令一點繼續跟魯刺史叫板的意思也沒有。

祝纓是來當縣令、幹實事好拿著政績升官的人,旁的事情都是順捎的。

接到刺史府發來的公文,提筆給逋租那一條劃了。

一旁的莫主簿低聲說:“大人,這……恐怕不太好吧……”

祝纓道:“沒有逋租了。好吧,那就再另擬一回函給他,就寫,福祿縣已然沒有了逋租了,刺史大人不必再為此時擔心了。”

莫主簿心裏抹了一把汗,擬了一份措詞非常客氣的回函,小心地拿給祝纓看,生怕這位年輕氣盛的縣令嫌他太給刺史麵子了。天知道!他哪裏敢給刺史府臉子看?心裏發了狠,提筆卻又都是“卑詞”了。

不想祝纓是一點也不挑剔,說:“很好,很有禮貌,以後往來文書都照這個來吧,不必去刻意激怒人家。對了,今晚我請客,就在這衙裏擺酒,都來!”

莫主簿見她不像不好說話的樣子,猜度著她的意思,大著膽子問道:“那下官去知會他們一聲?不知都有哪些人?又……要不要告訴他們一聲為的什麽?”

祝纓道:“我都來了兩個多月了,不得請大家吃一回飯嗎?凡縣衙的,無論官吏,都來。哦,對了!順便也知會一下縣中‘父老’,也要請他們一請。事情麽,到了就知道了。”

“是。”莫主簿沒有問著幹貨,又提心吊膽了起來。祝縣令上回設宴,是打了雷保父子之後全縣“父老”被他狠狠割了塊肉下來。這一回……

不知有誰要倒黴了。

但是所有人都不敢說不過來,不但要來,還得臉上掛著感激的笑過來。新縣令是個狠角色,說話十分的算數,衙門前的枷至今都是血淋淋的,手上的衙役個個聽話得緊。

莫主簿去找到關丞,將事情對關丞一說,關丞道:“你怕的什麽?咱們的賬已然交上去了,大人要做事,說不翻舊賬,自然就不會再翻舊賬。隻要接下來恭恭敬敬的就得啦。”

“您別說,我這心裏是真有一點怕的。”

關丞笑道:“你怕什麽?他要做事,總不能將所有人都得罪了!他立官威,咱們也跟著狐假虎威,不好麽?還能少操一點心呢。”

兩人分頭去通知了官吏、“父老”。官吏們心裏也沒個底,他們也是開頭一個多月沒怎麽搭理過新縣令的人,等到縣令瞪起眼來下狠手了,他們這才老老實實到縣令麵前立規矩,哪知縣令又不理他們,隻一個勁兒地增減吏員、衙役,跟滿縣的大族富戶、流氓地痞過不去。

現在輪到他們了嗎?

福祿縣城的芝麻官兒們瑟瑟發抖,哆嗦著到了縣衙。

到了一看,都是難兄難弟。在冊的官員除了縣令、丞、主簿之外,還有尉二人,此外縣衙還有録事、司戶佐、賬史、司法佐、典獄、問事、市令、倉督、直白、史等等各數人不等。又有博士、助教之類。

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是幾十號人。

他們的桌子比較靠前。

在他們的後麵,又是一群心裏半安不安的“父老”。“父老”們心裏都有點點怨氣的。

雷保聽到祝纓的名字就覺得臀上一疼,低聲埋怨顧翁:“您老說的,先聽話。他上一次請客,我們人也交了、田也交了、還搬到了他眼皮子底下住著,受他的管。現在又請!別是拿我們當韭菜,一茬一茬的割吧?!!”

顧翁道:“你不要帶著成見說這等有怨氣的話!”顧翁說話口氣雖硬,心裏也是沒底。他也是擔心這位年輕的縣令真的要得寸進尺。現在他們已然住到了縣城,想反抗都得設法先跑才行了。可怎麽跑?縣令手底下幾十上百號的人,如今都聽話得緊,個個抓人打人上癮。

眾人照著縣衙給的次序,都入座了,坐下之後又都有些不安,左右搖擺地看看。也有人向相熟的人打聽,不知道縣令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也有人暗罵縣丞和主簿忒不厚道,居然一個屁都不放!

就在一片猶疑之中,祝纓出現了。

人們一齊起身向她行禮,祝纓到了第一張席上坐下,道:“都坐。”

等人都坐了,她說:“小吳。”

小吳帶著點薄薄的得意,抬頭挺胸,大聲說:“大人為福祿縣免了曆年的逋租!”這幾句福祿本地方言他練了一天了,說起來還有個別音發得有些奇怪,好歹能讓本地人聽懂了。

此時大家哪還顧得上什麽發音準不準呢?

如果是這件事,那確實是縣令大人做的一件大事,是值得召集所有人過來顯擺一下的。人們也都願意捧這個場!多少年了,這租子攤不到他們頭上,卻也困擾著他們。什麽官員的考評升遷之類,確實都受影響。而財主們也要擔心縣裏為了應付上差,時不時要敲打一下他們。

現在好了,一件大事除了!

縣丞率起身舉杯,為祝纓慶賀,祝纓不喝酒,也以茶代酒一飲而盡。顧翁不用排演,便起來第二個舉杯:“謝大人為全縣百姓除一心病。”

這也是要飲的。

最後是主簿,也起身舉杯,他是表忠心,對祝纓說:“大人一來,就為咱們做了這麽一樣大事,以後咱們都跟大人的,跟著大人幹一準不會壞事。”

祝纓又喝了一肚茶水。

氣氛被這三人帶了起來,無論是官是民還是吏,都起身表忠心。祝纓站了起來,雙手往下虛虛一壓,場麵就安靜了下來。

祝纓道:“這些日子,大家夥兒都辛苦啦。能有今天的局麵,大家夥兒都有功勞,我先謝謝諸位了。”

她也舉杯,眾人陪了一杯。

祝纓道:“以前的事兒,翻篇兒了。”

人們哄然叫好:“好!”

祝纓道:“接下來日子過得怎麽樣,就是咱們的事兒了。咱們從頭開始,把日子過好。日子過好了,才能化解戾氣。人擁有的多、牽絆多了,才會有顧忌,才不會隨隨便便就逞勇鬥狠。隻要我在這裏一天,就與大家夥兒好好過一天。以後隻有更好!”

“好!”

“接下來要如何做,都在我心裏,還望諸位能襄助我。”

縣丞、顧翁等忙說:“謹遵令!”

也有一些不識什麽字的衙役之類幾杯酒下肚上了頭,大聲說:“要做什麽,大人隻管吩咐一聲,咱們水火不避!”

祝纓道:“秋收過了要收稅了,從今年開始不能再有欠賬。再有,就不是兩隻雞能應付得了的了。物以稀為貴,朝廷又不是養雞的。要慎用。闔州這麽多的縣,你也送、我也送,又成什麽樣了?”

說得大家都笑了,心道:縣令真是個明白人。

縣丞唱作俱佳,竟流下了眼淚:“大人,大人!白雉祥瑞,您進獻祥瑞,本該自己個兒得到更多的,卻用來免了本縣的逋租……”說著哽咽難言。

縣丞這番言語多少有點做戲,卻也是事實,眾人頻頻點頭。

祝纓卻不能認這個,還得說:“也是老天垂憐,竟真的有這兩隻白雉。是天給的機會,叫福祿縣能從頭開始。天給的機會,用在父老百姓的身上也是很劃算的。”

眾人附和,也有說:“老天垂憐,給我們送來了大人您。白雉是順捎的。”也有說祝纓這般“愛民如子”一定會“公侯萬代”的。

常寡婦左看右看,她不太喜歡這些男人喝了點酒就不知道東西南北大著舌頭拍馬吹牛的樣子。她能得到帖子,自己都很驚訝。福祿縣雖然偏遠,又與獠人相近,還是有點講究的。比如,像這樣的宴,女人不能上桌。這次卻突然得了一個位子,她還是鼓起勇氣來了!

哪怕是給錯了呢?她也要來坐上一坐。

結果什麽都沒有發生,祝纓看她也如所有的“父老”一樣,也給她排了座席,也一樣的上酒菜。

她看祝纓沒有一點酒意,心裏也有了點計較。她也起身,對周圍的人說:“大人為咱們長遠計,咱們應該感恩。這個白雉,是後是不是就不要捕了?什麽時候大人要了,一句話,咱們再為大人尋來。”

這個倡議很好,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認可。

祝纓對她舉一舉杯,然後說:“隻要大家信得過我,咱們一件一件的辦。不要怕以後沒有好事發生。”

“好!”

這一晚大家吃得就特別的暢快了。

於“父老”們,這是可以開始睡安穩覺了,於本縣的官吏而言,他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

……

縣丞晚宴一番表演,並不全為了拍馬屁。他“開導”主簿的時候嘴上說得壯,還是有些心虛的。這幾年,他沒少在公廨田等事上刮油水。

現在祝纓親自掌管全縣收益了,縣丞心中很不自在。縣令隻要不是個傻子,就能發現他從中刮了不少。縣令偏又“既往不咎”了,他得在旁的地方“將功折罪”,他覺得,隻有自己明確地為新縣令做了什麽,才能坦然地領受這一份“既往不咎”。

第二天,縣丞又早早地到了縣衙。根據這幾天的經驗,祝縣令是位極省事的上司,隻安排一些必要的事務,並不會無事生非必要找點事情顯威風。衙門口的兩排大枷已然把威風排麵擺足了。沒有特別的事兒,祝縣令也不會四處瞎逛嚇人,他自己個兒也有事辦。

到了縣衙,小吳就來找縣丞:“關大人,大人說,叫大家夥兒都到院兒裏集合呢。”

縣丞忙問:“有什麽事兒?”

小吳笑嘻嘻地說:“好事兒。”

縣丞的官話極差,小吳的福祿方言也很見鬼,他找縣丞之前就練習了那麽一句話,縣丞想打聽其他的,兩人就得連比帶劃了。

縣丞比劃半天,無奈地道:“好吧,我也去知會他們一聲,你說的這話,能叫人聽懂麽?”

小吳現在是能聽得懂不少日常用的方言但是說不順,一路就“大人說,叫大家夥兒都到院兒裏集合”,別人再問,他就回官話,別人又聽不太明白。

縣丞方言倒是溜的,但是不知道具體什麽事兒,被同僚問得頭大。

兩人都是滿頭大汗才把人聚齊了。

虧得縣學裏的博士雖然官話也不怎麽樣,但是能聽懂,也能給大家翻譯一下。得出一個“不是壞事情”的結論,所有人就有點小忐忑地等著。

祝纓出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今天終於把人見全了。”

一句話下來,站著的人昨天喝的酒都醒了!都怕她與他們秋後算賬。“既往不咎”又怎樣?上官們隨時都能把說過的話忘了、吃了!

戰戰兢兢間,縣丞被站在他身後的博士照後背心捅了一拳,一個踉蹌就被捅了出來。縣丞按照品級排序在縣衙是站頭一排的,這一步邁得十分顯眼。縣丞隻得苦哈哈地道:“未諳大人習慣,不敢打擾。”

祝纓道:“這是哪裏話?以前我也沒做什麽事,也沒給你們些見麵禮,哪裏好意思打擾你們。”

底下鴉雀無聲,隻有新招募來的差役、書吏之類在祝纓手裏沒有“舊賬”的人毫不擔心地站著。都等祝纓的下文。

由於她的身邊能將方言講得很好的人約等於沒有,而下麵能聽得懂官話的人也就隻有縣丞等幾人,尉、博士等勉強能聽懂,吏、差役等幾乎聽不懂。

眼下祝纓隻能什麽話都親自講,又說:“現在舊賬平了,我也好與大家見麵了。將稅租收好,不得私藏,不得盤剝百姓,我自有你們的好處。小吳!”

小吳提了張大大的告示紙,站到了縣丞麵前。縣丞等幾個識字多的一眼看過,都吃了一驚:“這……大人!”

祝纓道:“念。”

縣丞的嗓音帶點顫,念著告示上的文字。字是祝纓寫的,內容總結起來一句話:大家的好日子來了,縣令大人給大家發錢了。

這事兒祝纓幹得極熟,在大理寺她幹的就是給大家按著等級發額外的補貼,如今不過是重操舊業。除了福祿縣現在還沒有大理寺富裕,數目少些,物產、需求與京城也稍有區別,並沒有新的難題。

小吳樂嗬嗬地理著告示紙給縣丞念,心道:往常總聽爹和姐姐姐夫回家說又有好事了,現在也輪到我了!

想一想,又有點擔心:福祿縣窮,祝大人這麽個發錢法兒,能吃得消麽?她自己不過日子了嗎?

他這裏患得患失,祝纓那裏已經把話說透了。

祝纓道:“福祿縣窮些,大家夥兒的生活都不寬裕,想要家裏過得好些,就不得不自己另想辦法。你們能想什麽辦法呢?就過是借著手裏那點便利。說出去不好聽,拿到手的又少,當麵得意,背後被戳脊梁。如今這個不用你們自己操心了。”

已有人心中感動了。

祝纓話鋒一轉:“不過,拿了我的錢,就不能再刮那些苦瓤子的油水了。叫我發現了,必不輕饒。”

“是!”

“以後,每天早上應卯之後都過來集合,我親自分派每日事務。”

“是!”

祝纓也知道,這其中大部分人拿了她的補貼,是比自己盤剝百姓、敲詐商戶劃算的。但是,對於另一些“本事大”的人來說,不讓他去賺黑心錢,是真的會虧的。對這些人祝纓也不打算慣著,她還缺隔三差五送上門來立威的呢。

大部分人能做得差不多,她也就滿意了。世上哪有什麽一勞永逸,總有人需要隨時補一頓揍。

訓話的最後,祝纓說:“都打起精神來,把今年的賬對齊了,做好了!”

“是!”

祝纓的告示紙上,不但寫了待遇分級,還寫了各種補貼的分發日期,有的按年、有的按季、有的按月。又有一些因事而發。一看就是很實在而非空口許諾。

祝纓也沒想耍他們玩。她現在又不用跟別人報賬,自己手裏就管著全縣的錢糧,方便得緊。

官吏們興奮地散去,有人想:這下好了,家裏可以過得很安逸了。

另有人想:我從縣衙裏拿一分錢,私下再收一些又怎麽樣?隻要不叫你知道……

……

公布完了事兒,祝纓又留下縣丞、祁泰等人來,與他們議接下來的事——稅收、水利、工程、來年預算。

南方秋收早,賦稅進京得也早。祝纓六月初才到的福祿縣,所以她明智地放棄了中途插手本年度各項縣內經濟計劃,隻要它今年還能正常運轉就行。她先攢個局、攏點人,將治理縣政的重點放到了來年。

逋租清了,今年的稅一準兒能足額完成,這在明麵上報上去不顯什麽,但是她之前寫過幾封信給政事堂,她這暗中的功夫,一定會讓該知道的人知道。她覺得這樣也不虧。

一個縣令的一任也就三年,今年已經這樣了,來年就很重要了。

祝纓並不因到任時間晚而加緊了刮地皮,反而願意分薄一些她作為地方主官能獲取的錢糧財物給手下官吏,好讓大家好好幹活。拿了她的錢還不好好幹,她就拿這些人來當刑名上的政績。橫豎她是不虧的。

秋收之後,普通百姓仍然是無法休息的,他們雖不種田了,還得勞作。秋收之後,按照慣例,就是征發徭役了,趁著冬天枯水期維修水利灌溉工程之類。能在秋收後征發的,都是體恤百姓的好官了。有些人,甚至會在這邊農忙的時候,那邊抽調人手幹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修個官舍之類。

修官舍尚且算是正事,還有一些官員幹脆就是召了百姓來為他做私事。

祝纓計劃等到秋收之後,再按戶抽丁,將縣裏的幾處大的灌溉用渠清淤深挖一下。

縣丞道:“這個往年也都幹過的,照例即可。再有,今年又多了一千來戶,人手更足。”

祝纓搖頭道:“多了一千多戶?他們的田呢?不需要灌溉了麽?也要清淤的。到時候,我要親自下鄉看去。”

“呃,是。”

祝纓又說:“還有,縣城的肉價漲了五文,米漲了二文,菜也貴了些。”

“啊?”

祝纓道:“還要修路。”

祝纓希望能夠將全縣的道路、水渠等都翻新一遍,形成一個網絡,這樣才有利於她的治理。路通了的地方,才是政令能到達的地方。一旦溝通密切了,對方言交流也更有好處。彈壓動亂的行動也能更快些。

她遷了幾十戶大戶到縣城來居住,這些人連同他們的家人、仆人等等,能把縣城的菜價吃貴不少。

祝纓的計劃是,先加寬幾條通往產糧、產菜大鄉的路,使這些東西可以更便捷地輸入到縣城裏來。一來可以方便平抑物價,二來也可以加強與各鄉的溝通。

福祿縣又與獠人相近,邊界處還有些小摩擦。再者,縣裏有世仇的村子還有幾處,一旦有大規模的械鬥,她希望能夠在最快的時間趕到去彈壓。

縣丞猶豫了一下,道:“隻怕,人、人手就有、有些緊張了。”

他看出來了,新縣令是一門心思要幹出政績來,但是這樣一來人手是容易不足的。他又不敢大聲勸,怕惹怒了上官。

祝纓隻當沒看到縣丞為難的表情,道:“所以要有個規劃,或兩年、或三年,哪怕五年,一點一點地做。”

她來的時候將規劃寫了下來,都有執行的日期。在京城的時候她跟著王雲鶴也下鄉看過一些農田水利,王雲鶴給她講了不少東西,其中一條就是不能“好大喜功”“濫用民力”“急功近利”。

每當自己著急的時候,她就把寫的紙條拿出來看一看,就能壓下心裏那點躁動,又老老實實不去催逼百姓了。

今冬的水利工程是必須做的,路,就先隻修兩條,劃定水利不錯、不需要大修的地方先修路,因為此處冬季一定是勞力充足的。

縣丞一看,便說:“下官一定全力以赴。”

祝纓道:“那你先幹一件事。”

“但憑大人吩咐。”

“與我一同監督租稅。我把逋租除了,叫百姓好喘口氣,可不是為了給貪心不足的東西養年豬的!從今而後,他們虧空的每一文錢、每一粒米,都是從我的兜裏偷的!賊爪子,就得掐斷了!土匪頭,就得砍了!沾了我的好處,還想反我,吃飯砸鍋的東西我就讓他全家再也不用吃飯了!”

縣丞打了個寒顫,將身子伏得更低:“大人說的是。”

“你去準備一下吧。”

“是。”

……——

打發走了縣丞,祝纓命小吳去把趙翁請來,不要驚動別人。

小吳拿了祝纓的名帖去登門,這樣既顯鄭重,也不會因為方言不好產生誤會。

趙翁是第一個接了祝纓帖子的鄉紳,心裏有點激動又有點忐忑,穿戴整齊,與小吳兩個夾雜不清地比劃了一陣兒,也沒能從小吳這裏套出話來,隻得坐上匹馬,到縣衙來拜會縣令。

祝纓在小花廳裏見了趙翁,她親自站在台階上等著,趙翁緊趕幾步上前拜見。祝纓攙住了他的胳膊:“趙翁是有年紀的人,不必多禮。”

賓主二人進了小花廳,趙翁將這小花廳打量了一下。見這裏麵委實儉樸,盡是些竹製的家具,也沒擺什麽名貴的器物。隻有幾盆還未開敗的鮮花看著很可人。

上了茶,祝纓道:“趙翁在城裏住得可還習慣?”

“還好還好,鄉間野景見得雖少了些,左鄰右舍倒是都能聊得動,隻是喧鬧了些。”

祝纓道:“熱鬧些好。以後還有更熱鬧的,不在縣城你就看不到啦。”

“那老朽就靜等著啦。”趙翁也笑著說,“不知大人喚老朽來,有何吩咐?”

“吩咐談不上,正有一事請教。”

“不敢,不敢。大人有事隻管問。”

“唔,尋到白雉的趙蘇,趙翁知道麽?我知道你們不是同族,但同縣同姓,我看他也是個士紳之家的模樣。你們有交往嗎?”

趙翁忙說:“那個後生,老朽倒是知道的。他的祖父還差點與老朽家連宗呢!後來沒成。他家偏僻些,他的父親為了家裏莊子上平安,竟娶了獠人洞主的妹子,生的兒子就是他了。那孩子性子有些古怪。”

祝纓慢慢點頭,又問了一些趙蘇家的情況,道:“原來如此。”

她問完了趙翁,又讓人拿出一些從京城帶來的一對瓶子送給趙翁。趙翁連說不敢,祝纓道:“我又不愛這些個,放我這兒也是生灰。”

趙翁抱著裝瓶子的匣子,有點擔心地說:“大人,您年少有為,福祿縣這一年在您的治下風調雨順,還請……不要去動獠人呐!至少不是現在,那……”

祝纓道:“我自有安排。殷鑒不遠,何必自尋煩惱。”

趙翁深吸了一口氣,道:“那便好,那便好,大人最是說話算數的人。”

祝纓道:“那是自然。今天咱們說的話,還請趙翁不要再對第三個人講。”

“不敢不敢。”

“我就不送趙翁了。請。”她抬手就把趙翁給請走了。

祝纓做了福祿縣令就不可能不管獠人,但是眼下還不是時候,她得先把秋稅收上來,入庫。將要上繳的部分撥出,餘下的都是縣裏留存。上繳的部分也分幾類,朝廷、州、府都得指望著下麵收的糧食吃飯呢。

本州地處偏遠,所以是縣匯總到府、府再匯總到州,由州裏統一安排。一部分按照朝廷的指令就近發放給駐軍等食用,另一部分存儲起來作為州、府的日用。由於離京太遠,所以本州的糧草不是必須運到京城,而是視情況,有的年景輸京,有的年景在南方一座水陸交通都很便利的大城附近的糧倉囤積,以備不時之需。

祝纓踩著福祿縣要繳的最低標準往上繳了糧食,她親自押運去府城,府衙辦交割。府中那位上司十分挽留:“小祝啊,你與我一同去州府吧。”

祝纓道:“這有什麽講究嗎?我年輕,又不會說話、又不會辦事兒,別再說錯了話,給您惹麻煩。”

不不不,我就是要你這個大-麻-煩!

每逢繳納,都是讓人頭疼的一件事兒!別的府還好,人家有正式的知府,他隻是個暫代的副職。完糧入庫的時候,管倉庫的小頭目都敢為難他!祝纓就不一樣了,福祿縣令的威名如今本州官場上都知道了!

有祝纓在,受到的刁難必然會少許多。

祝纓知道上司的意思,但她不是很想接這個茬兒,上司也沒對她有多麽的好,她也不想為上官白得罪人。上司無奈,隻得把實情合盤托出:“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祝纓問道:“閻王果真好見?”

上司幹咳兩聲,看著像要昏倒的樣子,說:“難難,哪個都難。”

祝纓道:“我道什麽,原來是為了這個事兒?!這有何難?你們就是太斯文了!依著我,他要不收,我就不給了!上繳給朝廷的糧,我親自押到京城去!”

“這這這……”

祝纓道:“您隻要帶了我去,不是得罪人也是得罪人了,還有什麽好忌諱的呢?大不了,將為難您的人吊穀倉上**秋千玩兒。”

上司道:“這如何使得?”

“得,我還是跟您去一趟吧。”

“罷罷罷,我還是自己去吧。”

祝纓道:“聽您這麽一說,我還是親自去吧,還要拿到他們親手寫的條子,不然我怕日後又要牽扯不清了。”

她押著糧車,帶著上司,一氣到了州城。州城裏各府縣都在往這裏運糧,晚上燈籠火把,景象十分壯觀。

收糧入庫是很講究天時的,萬一不巧下場雨下來,很容易就有損耗,到時候還得著落在各縣身上補繳。每當此時,收糧官員就會索要賄賂。一是為了糧食的成色、重量,二就是為了這個時間。

有的人運氣不好,可能要多耗一倍的時間來排隊,後到的人糧都入庫了,還沒輪到他,這段時間人吃馬嚼,再有擔心糧食出問題,真是一種折磨。

問就是單子上是這麽排的。

所謂現官不如現管,祝纓初到州城時連州府裏的九品官都送了禮,就是為了防著這種情況。真遇著了的時候,九品官都能為難死五品官。可惜她跟魯刺史不和,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祝纓到了州城外麵,將糧車停下,自己提了禮物先從魯刺史送起,一遞一遞送過去。都是些尋常的禮物,也不名貴,都是土產,態度卻是十分的客氣。魯刺史也接見了她,問她今天收成如何。

祝纓道:“勞大人惦記,有您關懷,福祿縣今年收成尚可,再沒欠租了。”

魯刺史道:“年輕人就是不同凡響啊!糧呢?”

“在城外。下官看著糧車的隊伍挺長的,就先來拜見上官。”

“哦,那你要多等著時日啦。今年豐收,糧倉仿佛不夠。”

祝纓道:“大人何必犯愁?隻要本州自留的錢糧夠了,上繳朝廷的那些何必再入州庫,就地轉而北上不就行了?還省了倉儲的事兒。隻要您批了,下官現在就押糧入京。您這兒要是還有等不及的,下官一並給他們押上京。”

魯刺史道:“胡鬧!這如何使得?”

“怎麽使不得?您放心,做下官的就是不能叫上官為難,下官這就回去準備!告辭。”

魯刺史氣得打了個哆嗦,派人去將收糧官叫過來。

收糧官也是倒了大黴了,他一年裏權柄最大的也就是這個時候,而且耍這個威風也是大家默認默許了的,他得了好處,也會上下打點。不知道刺史大人今年抽的什麽風!

魯刺史也很冤枉,他知道糧倉裏會有種種小瑕疵,也沒打算在這上頭為難祝纓,他都決定無視這個小王八蛋了!但是不合收糧那裏卡住了,祝纓又來試探他。

祝纓這貨精得像個鬼,早知道已經得罪了自己,現在遇到這件事,一定要記在自己的頭上。這小王八蛋,送得出祥瑞,枷得了無賴,鬼知道這個小王八蛋接下來會幹什麽?真押糧入京也說不定!

魯刺史一個生氣,問了收糧官一個濫用職權,將這貨給收押了,不日解遞進京問罪去。

換了新的收糧官來,祝纓就很順利地把糧食交了,拿了合格的條子,再拜別魯刺史,拖著上司回去了!

上司終於認命,隨便這兩個人怎麽鬧去吧!他也不求什麽晉升了,隻要糊完這個任期就行!哪怕平調,又或者降職做一個縣令,也比現在這樣好!

……

祝纓知道上司受的夾板氣,可她不打算對上司太體貼了。一個魯刺史已然很討厭了,再伺候一個被魯刺史拿捏的上司?就好比給個姨娘當丫環,正室娘子的丫環她都不想當呢。

祝纓一路吹著笛子回到了福祿縣。

進了縣界,就有在田裏拾穗子的小孩兒給她打招呼:“郎君!”

“哎~”

祝纓進了福祿縣就渾身舒服,此時如果在京城,必得換上夾衣了,在福祿縣裏她還穿著比較單薄,隻在早晚要加件薄外衫。

回到縣城,縣丞等人早在城門外等候著。

祝纓道:“怎麽?都知道我回來了有好事兒麽?”

縣丞道:“好、好事兒?”

祝纓眨眨眼:“我說的話又記不住是吧?往上頭繳的咱們付完了,剩下的輪到咱們過日子啦!”

發補貼去!

一時歡迎她回來的聲音更添了十二分的真誠。

縣令大人說話是算數的!

祝纓自己就懂些賬目,手下一個祁泰做賬厲害,做人則實在不像個活人,手下幾個賬史之類的人還得祝纓親自去把控。所以福祿縣的賬祝纓是非常清楚的,留足預算,就是發放補貼。

福祿縣城又一次熱鬧了起來,官吏們額外多了一筆收入,大部分人收入是比之前自己尋外快要多的。他們拿了錢、糧,又去沽酒、買肉,還有給老婆打首飾,給孩子裁新衣的,店家也賺了一筆。

開心的人也變得多了。

一片歡悅之中,祝纓則在準備另一件事——趁著天還不太冷,再出巡一次,這一次他要去趙翁說的那位差點連了宗的趙蘇家裏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