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盤算
送走阿蘇洞主,祝纓的行程並沒有受到影響,她依舊去田裏看了一回。單八等人都在,請來的本縣老農趙老翁卻不見了人影。
單八等人正坐在地頭閑聊,看到她都站起來:“大人。”
“趙老翁呢?”
單六道:“他老人家可忙,得進縣逛逛喝茶哩。”說話就被單八在背後捅了一指。
祝纓失笑,與他們聊了一會兒。這片地裏的莊稼長得有好有差,單八道:“有些還不合適。”
這個話題他們討論過幾次了,本地多少年的經驗,水稻是最合適的主糧,一切其他作物都不能同水稻的種植衝突。一共就這麽多的耕地,同一段時間就隻能種一種作物。最好的土地和灌溉隻能留給水稻,其他的作物要麽揀水稻剩下的時間,要麽揀水稻不用的地。
祝纓希望能夠一年種兩次莊稼,這樣就能收獲兩次。這也不是她的獨創,之前也聽說過有的地方種成過,但是道聽途說以及別人的經驗是不能完全照搬的。所謂“橘生淮南”,是先人早就知道的事實,北方的作物到了南方也會有類似的問題。
就這麽一塊地,想種兩茬就得卡準了時間,而南北氣候的差異讓這個時間無法照搬,隻能憑“南方熱些早播種”之類推算之後試種。
祝纓道:“所以才要試種。”
單八道:“小人們一定好好幹!”
正說話間,趙老翁也小跑著來了,他這些日子住在縣衙吃得好住得好人胖了一圈,白天到田裏轉一圈看看沒事兒就往縣城逛逛、看看新鮮,聽說祝纓到田裏了,趕緊一路小跑趕了過來,跑得滿頭的汗。見到祝纓,趕緊表白自己:“大人來了?小人去看了一回果樹。”
祝纓自己試種的桔樹就與這片田相連,桔樹苗還沒躥得有多高壯,不足以擋住一個大活人。祝纓也不戳破,隻問:“如何?”
他的年紀很大了,經驗十足,張口就來:“還行還行,頭一年是結不了果的,總要種個三五年才能穩哩。隻要結果的時候遇不上霜凍就成!咱們這兒好地方,尋常也沒個霜凍。”
祝纓道:“你們忙吧。”
她回到縣衙,將今年見到的明顯不太適合本地種的品種標記出來,明年就從合適的種的裏麵再擇優而選。還是那句話,就這麽多的地,也就隻有這麽多的人種地開荒,隻能選最優的一兩樣來種。
記錄完了,又寫了一封準備發往京城的信。阿蘇洞主要開“榷場”的事兒還是得向朝廷報備一下的,自己的私信不蹭個公文難道要自己單派人送?與阿蘇洞主議事且得耗些日子,她做事喜歡做預案,想拿出個差不多的方案供朝廷審核,她可以在這些日子裏捎帶手一天寫一封信,最後攢個大包一道送走。
現在要寫的是給左丞的信,問候一下他的現狀。左丞上次來信抱怨,說蘇匡又跟自己掰腕子了,裴少卿也不知道怎麽想的,竟把蘇匡也提撥了起來跟自己打擂台。祝纓同時還收到了胡璉的信——他們也是攢一大包蹭驛路,信上說了左丞沒有說的另一件事,胡璉也在抱怨,說左丞辦事不如祝纓辦事周到利落,譬如該發的東西,在祝纓手裏就發了,到他這裏就要拖延,下麵都議論左丞是不是扣了放貸吃利息去了。
祝纓私下猜測,左丞當不至於做得如此明顯,或許隻是接手之後手生,又或者千頭萬緒一時不曾顧及。所以寫信問左丞哪裏不明。
寫信的時候就聽到外麵童波的腳步聲,他在站門外,直到祝纓寫完了信才進來請示:“大人,城東酒樓擬好了菜單請您過目。”
祝纓晚上要宴請阿蘇洞主,照例,縣衙有宴都是從酒樓裏訂菜的,因為她自己沒啥好廚子。祝纓道:“不是已經定好了麽?”
“您叫他們再問一問趙小郎君,這是他們問完了回來改好了的。”
祝纓看了一回菜單,見上麵加了一道魚,便說:“讓他們挑大魚,刺少些。”
“是。”
定完了菜單,祝纓又定了陪客的名單,不沒有縣中鄉紳作陪——他們語言也不通,主要還是縣衙內的官吏們,關丞之類,另添一個趙蘇權充翻譯。
午飯她就回家隨便吃一吃,順便告訴家裏:“晚上我不回來了,在前頭請阿蘇洞主。”
張仙姑吃驚地道:“又是獠人?我瞅著你跟獠人混一塊兒的日子比跟咱們自己人在一塊的時辰都長啊。”
祝纓道:“要改口,現在來的是阿蘇家的,他們是奇霞族的。”
張仙姑快聽懵了:“啥?”
祝纓道:“唔,娘就把他們當成鄰居,是不是得處好一點兒?”
張仙姑道:“那倒是了。不過我聽阿旺娘說,獠人可凶狠了,她小時候可鬧過一陣兒獠人。”
阿旺娘是縣城街上一個開小茶鋪的婦人,張仙姑自打能聽得懂方言之後也往她那裏坐坐聊個天兒。祝纓道:“知道。這不是為了以後不再鬧麽?”
張仙姑道:“那行,哎,你可小心點兒。”
……——
到得晚間,祝纓讓縣衙早一個時辰落衙,酒樓大廚帶著一個徒弟、兩個雜役擔著擔子,將準備好的酒菜搬取了過來。冷碟之類是做好的,吃火時間長的就借著前衙的廚房熱著,要現爆出鍋的就準備好食材,客人一到就現做。
關丞等人都是在衙內的,外麵是趙蘇從縣學裏出來去驛館接了他舅舅,陪同到縣衙。
他們到縣衙的時候,天將將暗下來,縣衙裏正在點燈,一切都井然有序。阿蘇洞主對趙蘇道:“你們這個縣令是個能幹的人呀。”
趙蘇道:“不能幹的那個在府城躲了六年呢。”
門上是關丞迎接,關丞這些日子因頂頭上司重視奇霞族,與阿蘇家人會麵的時候時常要帶上他或者莫主簿之類的人物,也不得不學了兩句奇霞的話。才開始,學得很糟糕,隻會簡單的問候:“洞主,你好。”
阿蘇洞主樂了:“你也好。”
這句關丞就聽不懂了,因為奇霞族的詞句是另一種規律,還是趙蘇給翻譯了。關丞就不再賣弄自己這點可憐的詞匯了,忙說:“大人已等候多時了,請。”
阿蘇洞主能聽得懂“大人”和“請”,整個句子也弄不明白。趙蘇隻好又做一回翻譯。
進了門,繞過升堂斷案的大堂,走到一處廳堂裏,這裏已點了許多明亮的蠟燭,蠟燭的火苗後麵放著銅鏡,將整間屋子照得亮堂堂的。祝纓和關丞等人已在堂前等著他了。
兩下又是一陣寒暄,祝纓將阿蘇洞主請到了裏麵就坐。
阿蘇洞主看這處房子一共三間,酒席擺在正中那一間,一人一席,兩邊兩間稍暗,有一些男女在裏麵吹拉彈唱。
賓主坐下,祝纓與阿蘇洞主坐在上麵,下麵是一些陪客,趙蘇坐在阿蘇洞主的下手,隨時準備翻譯。阿蘇洞主與這些人年紀也不太合,經曆也不太合。但是經過趙蘇的翻譯,還是能夠說到一起去。
祝纓說:“一直要多謝洞主的牛馬。”
阿蘇洞主就說:“縣令很守信用,也給了錢,咱們的交易很好。”
關丞對祝纓稱讚阿蘇洞主:“與別家不同,下官在本縣這麽多年,不曾見洞主騷擾邊境。”
趙蘇將關丞的話翻譯給了阿蘇洞主,阿蘇洞主笑道:“也是幹過的,不過後來找準了仇人,知道與你們不相幹,就放開了。”
然後指著趙蘇對祝纓說:“我妹妹嫁過來連孩子都生了,他們總是不信。”
祝纓道:“趙蘇很好。”
兩下都說一點互相誇獎的客套話,不深,也都沒有不快。祝纓道:“他們都不讓我喝酒,可惜了我從京裏帶來的好酒。今天正好開了給大家嚐嚐,放心,我不喝。”
一時推杯換盞,細樂聲起,也是其樂融融。阿蘇洞主見祝纓不喝,自己就與關丞等人喝,喝到最後唱起了歌。關丞酒喝得多了,也跟他一起唱起了家鄉的小調。祝纓聽著,抽了支笛子給他們伴奏,大家仿佛是朋友一般。
喝到最後,阿蘇洞主借著酒意說:“要是能夠時常這樣和朋友聚會就好啦。”
關丞大著舌頭說:“樂一日是一日。”
他倆語言不通,各說各的竟也說得下去,隻是聊不出一個結果罷了。
到外麵響起梆子聲,關丞說話也說不清的時候,陪同來的“樹兄”看著阿蘇洞主有些擔心,對趙蘇使著眼色。祝纓先看出來了,指著關丞道:“他喝醉了,扶下去灌碗醒酒湯再送回家,不然家裏要倒葡萄架的。”
莫主簿也有了酒意,腳步不穩地道:“我送他。”
“樹兄”趁機對祝纓道:“洞主也醉了,我也扶他回去。”
祝纓道:“慢走。趙蘇,送送你舅舅。”
她起身,看著這些人一個一個地走出縣衙,再看著酒樓的人將家什都收拾好帶走,才回了後麵家裏。
在自己家,張仙姑就不擔心祝纓喝酒的事兒了,問:“新鄰居,怎麽樣啦?”
“裝醉呢。”
“嘖!一肚子鬼心眼兒!”張仙姑評價說,“天晚了,你也早些睡吧,把那紗窗子放下來,有蟲子了。”
“哎。”
……
阿蘇洞主被手下和外甥架回了驛館**,“樹兄”道:“喝多了明天要頭疼。”
趙蘇道:“剛才該喝些醒酒湯再回來的。”
“怕不頂事……”
阿蘇洞主忽然從**坐了起來:“你們囉嗦什麽呢?”起身下床,自己擦了把臉,說,“這小縣令不好對付。”
“舅舅?”
“嘿嘿!我是來辦事的,怎麽能醉了?孩子,來,有件事要托付給你。”阿蘇洞主說。
這樣的舅舅讓趙蘇沒了脾氣,老實上前又被舅舅薅住了腦袋一通**:“小老頭似的。唉,不怪你,你是受了欺負的孩子,不怪你。有什麽辦法呢?兩家要和好,就要結親。結親就要生娃娃。咱們跟山下處好了,才能叫你少受些氣。”
趙蘇這回可一點也不反感這個“咱們”了,他低低地叫了一聲:“舅舅。”從小到大舅舅可比親娘待他還要寬容。
阿蘇洞主道:“我還是要問一句,你看你這位‘義父’究竟是不是真心想與咱們好呢?”
趙蘇一凜,他也陪了一點酒,現在酒意也散了大半,道:“義父為人很好。”
阿蘇洞主道:“那就好,那就好,對你好,對咱們都好。”
“是。”
“要一直好下去啊!”阿蘇洞主順。
“樹兄”從旁道:“看起來還是不錯的。他要是不行,咱們就依舊回寨子裏,熬一熬,不過苦一些。”
阿蘇洞主苦笑一聲:“得熬得過去才行呀。孩子,你回去休息吧。”
他這外甥性格有點小別扭,不過是個聰明孩子,應該看不錯人,阿蘇洞主自己也經過幾次交易觀察,覺得這個小縣令可以放心,他這才放心地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稍晚些,吃過了早飯也不急著去縣衙催促祝纓,而是又在縣城裏閑逛。趙蘇這幾天都不得去上學,也過來陪著舅舅,兼充作翻譯。阿蘇洞主道:“不用你陪,我找個會說話的商人。”
趙蘇道:“他們不如我。”萬一商人有私心又或者有別的什麽意外,那可就不好了。
他們又去了市集,阿蘇洞主指著識字碑問:“昨天就看到了,這是什麽?”
趙蘇說:“識字碑。義父大人請京城的劉先生寫的,又編成了歌,隻要會說話、會唱歌的人,唱著歌對照著碑就能認得字了。”
阿蘇洞主在碑前站立良久,道:“為什麽能人都生在山下呢?”他歎息了很久也沒有心情去看別的地方了,就要回驛館。趙蘇以為他累了,說:“回去休息?昨天晚上的菜好吃嗎?我再去給舅舅弄來。”
阿蘇洞主含笑道:“好,咱們一邊吃好吃的,一邊等你義父的回信。”
……
趙蘇他義父正在縣衙裏寫信,又寫一封給鄭熹的信,除了問候,還要問鄭熹有沒有什麽需要采買的南貨之類,她正好在南方,可以進貨。
寫完了信,就將關丞、縣尉、莫主簿等人召了來,宣布了一件事:“我打算去阿蘇家的寨子裏走一趟。”
關丞等人都驚呆了,莫主簿更是猛地站了起來,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一件事:“大人,不可!!!”
祝纓道:“你們道阿蘇洞主來是為了什麽?他想開榷場。”
關丞道:“交易過幾次,信譽倒也說得過去,請示朝廷就是,大人何必以身犯險?”
祝纓道:“你這話就有意思了。”
“下官是有意思,有快要急死了的意思。”
祝纓道:“什麽叫‘以身犯險’?既覺得險,怎麽敢就請示朝廷要開榷場了?”
“那就不開。”莫主簿答得幹脆。
關丞白了他一眼,心道:你個傻子,不會看人眼色,大人是要用獠人來拿政績的,他能不開嗎?咱們這位大人,心大著呢!
關丞也不嘲笑祝纓是癡心妄想,在他心裏,祝纓是有本事的人,興許能幹成。他隻擔心自己的主官這一次是真的挺冒險的。從來,哦,不,二十幾年了,隻有一些商人或許進過山裏再回來,山上山下因為上一次的變亂已然互相不信很久了。
什麽阿蘇洞主嫁妹子就是相信山下這種話,關丞是直覺地不相信。就憑前陣子才換的奴婢,是吧?那就是互相坑的。
主官涉險,他們能落得到好嗎?關丞十分擔憂。
祝纓道:“放心,我自保的本事還是有的。人家都下來了,咱們不能不接這個盤。”
關丞道:“要麽……請府裏派兵丁保護?”
祝纓道:“胡說。”
朝廷除了京城禁軍之外,又有各地邊軍。福祿縣這個地方也勉強算個“邊境”,但是“獠人”又與胡人不太一樣,說“邊”又不太“邊”,所以福祿縣以前的駐軍很少,主要是為了看守流人營的犯人之類。隨著流放犯人被府城接收,這些兵丁也跟著轉移過去了。
應變的士兵也有,卻是駐南府的,主要在福祿縣與隔壁縣交界之處,一處兵營看兩縣,二十年來倒也相安無事。要調兵丁就得申請,這一申請動靜就大發了。
關丞就死活不肯答應,祝纓道:“現在開了榷場,固然算我的功勞,如果他們那裏有什麽變亂發生,我在,尚能支應。如果我走了,豈不是把個爛攤子留下了,我得去看一看。我意已決,不必再提。我會向阿蘇洞主提出的,隻要談妥我就進山。我動身之後,縣裏的事情還如之前。”
之前就是,祝纓出行有時候自己、有時候帶一部分官吏,但是會剩下一部分官吏在衙門裏理事。祝纓這次打算自己去,因為別人也是語言不通的,自己帶幾個隨從意思意思就行,人帶多了一旦有事自己還得撈他們,不劃算的。
關丞眼也直了,坐立難安。他想去找顧翁等商議,轉念一想:我找顧翁幹嘛?這些財主看起來老奸巨滑的,自去年至今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找他們有什麽用?況且他們是民、大人是官,能聽他們的?我真是傻了!
他勉強應了下來,莫主簿急得直使眼色。關丞道:“大人既然心意已決,我等也不敢再阻攔,隻請大人以百姓為重,一旦情勢不妙,毋再逗留、火速下山。再命縣尉率些健卒在山下等候!”
祝纓道:“好。”
莫主簿想掐死關丞,衝關丞直瞪眼,關丞一把把他拽走了。
莫主簿一路跌跌撞撞,直到兩人進到關丞的屋子把門窗關上,莫主簿才罵出聲來:“你瘋了?”關丞道:“閉嘴!對,你就現在這個臉,帶上它,跟我去後衙!”
莫主簿那張“現在這個臉”掛不住了,眉花眼笑了起來:“對!告訴他爹娘去!”
……
關、莫二人不知道,祝家閨女是不聽父母的話的。
他們也料對了一點,祝大和張仙姑聽說閨女要去“獠人”的寨子的時候,兩張臉一齊綠了:“什麽?”
關、莫二人道:“老翁、大娘子,你們沒有聽錯,咱們大人想上山上去看看呢!你們想,大人已將咱們縣治理得足夠好啦!何必呢?!”
張仙姑喃喃地道:“她可不能隨便進鄰居家裏呀!”
“對對對!”二人小雞啄米一樣地點頭,看他們兩個是記住了,又囑咐,“千萬別說是我們說的。”
張仙姑道:“放心。”
兩人這才告辭而去。
他倆一走,祝大和張仙姑就在屋子裏打轉,兩人轉的圈還不一樣,呯一聲,兩人撞一塊兒了,顧不上對罵,又各自轉圈。嘴裏還喃喃自語:“這可不行,這可不行。”
他們也不圖閨女封侯拜相的,這麽拚命做什麽?都已經是縣令了!地方苦一點吧,可是說話算數!自家在這裏生活也不錯了。離京城又遠,又安全。
“這是圖的什麽呀?”張仙姑氣得直跳。
花姐一直在旁邊站著,她也擔心祝纓,看老兩人口這樣她反而冷靜了下來,說:“幹爹幹娘,您二位且慢著急,聽我說。”
花姐一向穩重可靠,張仙姑勉強道:“你說。”
花姐道:“小祝什麽時候辦事沒個成算了?您二位想想,她要幹的事看起來難,可她是小祝啊!她這麽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也有那個本事。再說了,咱們還沒問她呢,就聽兩個外人的話就先急成這樣了,再是他們聽岔了,或者想岔了呢?我知道您二位擔心的是什麽,無非是那件事,小祝既然敢提議,就會有辦法的。與其在這裏幹著急,不如問一問她,你們說呢?”
祝大道:“對!叫過來問問。別叫她跑了。”
張仙姑道:“沒收拾行李,往哪兒跑去?”
花姐就讓杜大姐去前麵把祝纓給請回來。
老兩口雖然也有不靠譜的時候,但是祝纓辦正事的時候他們都很安靜,白天正是她處理公務的時候,這個時候叫她必是有事的,祝纓一邊往後走,一邊問杜大姐:“有什麽事嗎?”
杜大姐搖頭道:“旁的不知道。就是關丞和莫主簿到咱家來,不叫我在一旁聽著,隻有二老和娘子在一旁。後來二人走了,二老就急上了,娘子就叫我來請大人回家去。”
哦……
祝纓失笑,杜大姐好奇地看看她,她還在笑,好像有什麽特別有趣的事情發生了一樣。
那就是沒什麽大事兒,杜大姐安心了。自從她到了這個家,這個家就沒什麽事兒能難得祝大人。
事實也是如此。
祝纓一到後麵就被張仙姑扯進了屋裏,臨關門前還不忘跟杜大姐說:“杜大姐,你去外麵看著,別叫人過來。”實則把杜大姐也給關在門外。
一進屋裏,張仙姑就不客氣了,左手扯著祝纓袖子,右手食指戳著祝纓腦門兒:“你行啊!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麽寫啊!”
祝纓偏著頭往一邊躲,一邊說:“我當然知道啦!娘知道怎麽寫不?”
張仙姑更生氣了,直接要開始打了,她已經有十多年沒幹過打女兒的事了。祝纓才不肯老實挨打呢,嗖一下又從她手裏躥了出去,說:“行了行了,別氣了,都過來,聽我說!爹也過來,大姐也過來。”
見她好像真有事要講,三人都狐疑地湊近,張仙姑口裏還說:“我看你怎麽編!”
祝纓卻是低聲地說起了正事:“我知道你們擔心的什麽。我身邊也沒個跟我一道喬裝成小廝貼身伺候的丫鬟,走到哪裏近身跟著的都是男仆,娘和大姐都想跟著我遮掩,這些個我都知道。你們想過沒有,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我是既做賊,又防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有一天露餡兒了怎麽辦?娘,當初你把我當兒子養的時候,想過怎麽辦嗎?”
張仙姑張了張口:“我哪顧得上以後啊?先把眼前事兒應付過去唄!”
“不留後路啊?”祝纓吃驚地看著張仙姑。
“你別扯遠了!”祝大也虎起了臉,“那事是我不追究。你這事兒有人追究怎麽辦?你還敢瞎躥啊?我跟你說,咱好不容易到了這兒來,你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安穩得很!你咋自己找死呢?”
張仙姑道:“那獠人的地方是好去的麽?你去幾天能回來?到時候要是到了日子回不來呢?或者你身上日子不準呢?不行!你要過去,除非我死了。”
祝纓道:“聽我說,怕的不過那一件事。對吧?行,我跟你們交底,我如今幹的也是為的那一件事。別打岔,我得留後路,與其天天害怕被拆穿,不如準備好了拆穿之後怎麽辦,不就不用害怕了?”
花姐眼睛一亮!“小祝……”
“對。你們為這事兒擔心得太久了,我也想過了。到時候恐怕什麽王大人、鄭大人、陳大人都保不得我。哪怕做到丞相,地基是假的,一旦揭破,高樓大廈頓時崩塌!命或許是有的,也得一番波折,官也做不得,家業也沒了,也不得見人了,白忙一場,這可不行!”
祝大和張仙姑都聽住了,張仙姑問:“這跟你要去獠人寨裏給自己找事兒有什麽關係?”
“您沒聽明白。朝裏無人會保我、保我的日後、保咱們全家,那我就自己來。京裏沒有,就往京外找,不然我幹嘛跑這麽遠?
‘獠人’就是我打算給咱們留的一條後路了,我要把自己與他們死死地綁在一起,讓他們離不開我。到時候朝廷為了安穩也還得用我不能與我計較許多,縱計較,最後還得容我。”
張仙姑眉頭皺得死緊,祝纓道:“呐,就像一個人,自己家裏不容他了,要是鄰居家少不了他,還不是去當仆人雜工還是能當個差不多的自家人。那自己的家裏也會掂量掂量,是不是?”
祝大吃驚地道:“反叛啊?”
祝纓道:“誰說的?他們反叛的本事可不大,我算過了,反叛不太可行,我是用旁的法子,叫朝廷想要這片地方就離不開我。我親眼見了寨子裏的情形才好走下一步。總在山下不得親見,那可不行。”
祝大道:“他們就這麽好說話?肯為你出頭?”
祝纓道:“哪能啊?我也幫他們。現在是他們有事兒求著我。”
張仙姑道:“你這主意可真大!也不跟咱們說一聲就自己要幹了。”
祝纓心道,咱還在家跳大神的時候,我想開茶鋪也沒跟你說就開始攢錢了啊!有什麽好奇怪的。
花姐道:“那你可要辛苦了。”
祝纓笑道:“你們真是的,為什麽總替我說辛苦?我喜歡這樣。”
張仙姑被這“鄰居”說差不多說服了,依然憂心女兒的安全問題。祝纓道:“你閨女是鬼門關轉過一圈的人,還不想再去一趟,您放心,隻要見著情形不對我就跑!我逃跑的本事還是有的吧?”
張仙姑歎了口氣:“都是我造孽。”
祝大屁也不敢放一個,蹲在地上扯了扯張仙姑的裙子。
祝纓道:“那就這麽定了?”
三人都默默點頭,祝纓再次叮囑:“那說好了,不要再叫‘獠人’了,趙蘇的舅舅是阿蘇家的。嗯?”
“行。”
……———
對父母和花姐祝纓也有預案,關丞和莫主簿如果不提前告狀,她今天晚些時候也會對家裏人說的。
將事情交代了之後,祝纓沒有馬上放心回前衙辦公,而拉開了門去廚房翻了點炸魚幹裝到盤子裏,自己捏一根嚼了,端去了花姐那裏喂貓。她一根、貓一根,她一根、看貓還沒吃完上一根她自己再吃一根。
花姐回來的時候,貓正哀怨地看著她。
祝纓毫不愧疚地把盤子放到桌子上,往凳子上一坐,說:“回來了?”
“嗯,他們沒再生氣了,又都在怪自己。幹爹雖然不說話,可也擔心你的。”
祝纓道:“別叫他們哄了,你得看緊了他們,萬一我一出門他們不放心要跟著走,你千萬攔住了。我自己能跑得了,帶上他們跑不動。”
花姐嚴肅地道:“這麽危險?那你……能不能先幹不那麽危險的事兒?”
祝纓搖搖頭:“最壞打算罷了。現在已經是拖了很久之後不那麽危險了,都做了幾次交易試探過了。你想,殺父之仇雖然不是我幹的,但是官府幹的,又派兵剿了幾年。就算是我也動了念吧,他們這麽配合不是很奇怪麽?裏麵一定有故事的!幾次了,他們沒有惡意,我覺得他們我還急迫。而且……”
“嗯?”
“洞主有四個兒子,卻派了女兒下山來,這次又自己親至。要麽我不重要隨便派個女兒就打發了,要麽他女兒不重要折在我這裏也無所謂。可他又親自來了。可見都不是。弄明白內情對我很重要,所以我一定要去。”
花姐握住了祝纓的手。
祝纓笑笑,拍拍她的手背:“我要抽出自己的一縷魂埋在這兒,有一天死在了京城、死在了家鄉,也能在這裏複活。”
“別說活呀死呀的!一準能成!”
祝纓道:“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我說‘死’正是為了謀‘活’。”
“你一定行的!”
祝纓道:“就算這次不行也沒關係,人有三魂七魄,換個地方再重新埋一個。
別急,我還是有點把握的。他們也可憐,你瞧換回來的那些奴隸,比咱們這裏的奴婢活得還慘。為什麽呢?人不值錢了,沒那麽多的錢養這些人,就從下開始克扣儉省。我看他們父女要鹽、鐵、米、農具,鐵匠鋪裏也不是隻看兵器還看農具,就知道他們也不是安心繼續這樣過活,至少想要更好一點。”
花姐道:“這麽一說,他們是有抱負的了。贖回來的奴隸那麽的淒慘……書上說,蠻夷有抱負後果總不太好,我也有點擔心他們壯大了反叛朝廷,那你不是更要被問罪了嗎?”
“擔心什麽?”祝纓咯咯笑了,“你看我,隻要以真麵目示人,朝廷都容不下我的。害怕問罪嗎?不過兵連禍結太造孽,我不想鬧成那樣,我會盡力避免的。你瞧,奴隸不是也贖回來了麽?”
花姐道:“你都想到了,那就是會有辦法了。既然生地在此,以後要好好地在這裏過活,那就好好幹。我的藥方好了,好像有些效用。我怕藥效有誤差,先下少量的,煮些涼茶出來嚐嚐。若是行時,就把方子亮出去!也好叫這‘煙瘴之地’少些苦楚,多留住些人。這樣能幫到你嗎?”
“害!你們都說我好心,我才有私心呢,你才全是真好心。”
“那是有你護著我,我才能做好人,”花姐不好意思起來,“忙去的去吧,幹爹幹娘我帶著杜大姐和小祁準給你看住了。”
祝纓起身道:“我把小吳也給你留下,他機靈。侯五我得帶走,曹昌……我帶走吧,他留下來別聽了爹娘的吩咐帶他們出城。”
兩人議定,祝纓便去拜訪阿蘇洞主。
……
這天是陰天,雨要下不下的。
阿蘇洞主聽說祝纓來了,心頭一喜,飛快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又放慢了腳步。
祝纓踏進驛館,正看到阿蘇洞主站在台階上看起來一點也不著急。阿蘇洞主好像很意外,說:“縣令來得好早,是想好了嗎?”
祝纓笑道:“對。”
“縣令是個痛快人!請進來說!”
“好。”
兩人對話很快,一旁趙蘇險些沒找到機會叫一聲義父。
祝纓進了屋子與他對坐,對上阿蘇洞主的眼睛,祝纓不閃不避開門見山:“洞主,我想親自去你的寨子裏看一看。”
阿蘇洞主的笑容凝固了:“什、什麽?”他一驚之下去看趙蘇,隻見這外甥也是一臉的吃驚,吃驚之後臉也硬了——趙蘇也不知道此事。
祝纓道:“不用看他,你與我議事我也不事先告訴他。他夾在中間本就難做,告訴了他,或者多問了,他是說好還是不說好?咱們隻說咱們的事兒。”
阿蘇洞主道:“為什麽?”
“洞主和小妹都來過了,這位樹兄也來過了,我的縣衙你也可進,這縣城各處也隨你看,無論集市又或者什麽作坊,無論是田地還是各種鋪子,我都不曾吩咐人阻攔也不曾防備於你們。是也不是?”
阿蘇洞主麵色如水。
祝纓道:“我知道信任難得,兩個生人都很難互相信任,何況洞主與朝廷還有些恩怨。所以我先把門敞開了,我的誠意都在這裏了。你是不是也該讓我看一看你的誠意?不能我一點數也沒有就要向朝廷去請示。”
她指著趙蘇說:“就我帶著我幾個隨從過去,不用你妹妹或者趙蘇留在縣裏做人質,咱們一同動身也可。我是他義父,你是他舅舅,親戚串個門,可以嗎?”
阿蘇洞主道:“縣令一定要到我寨子裏?不來就不答應咱們的事了?”
祝纓道:“我知道你家經曆,你對官府有戒心是對的。我在盡力地改變。你山上有多少牛馬茶葉?能交易多少?等我說完。福祿縣雖算窮,比你山寨物產算豐富的,一具犁能換你三個奴隸,你有多少奴隸能換?就算開了榷場,這樣的交易能持久嗎?
我怕你的產出與我這裏一比太少,幾場交易下來把你的家底掏空了,那是要出事的!讓我去看一看,我會籌劃得更周詳。同意不同意,在你。”
阿蘇洞主歎了口氣:“好吧。你是能人,也是個好心人,你要是有壞心我已經死了。你這麽能幹,不要再對別人這麽講真話啦,他們有人聽你這麽說,會想殺了你的。”
趙蘇低低地叫了一聲:“舅舅。”
阿蘇洞主道:“孩子義父,你是個好人。世上卻有許多的壞人,一個能人,他們得不到就要殺掉,也不能被別人用了或者成了自己的敵人。一件寶貝,他們得不到,就要毀掉,也不能讓別人得到了炫耀。”
祝纓笑道:“我也是有牙的。”
陳蘇洞主這才笑了出來,說:“我家的豬養得很肥,酒也很甜,可惜你不喝酒。”
“你請客,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