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漸進
天上飄著雨,祝纓在縣衙屋簷下看雨的時候接到了蘇媛的名帖。
驛館的驛丞陪同蘇媛的隨從將名帖送了過來。
祝纓已從趙蘇那裏知道了這件事,她並不驚訝,示意他們到簷下避雨。名帖沾了雨水的潮氣入手有點軟,打來看依舊是趙蘇代寫的筆跡。
“樹兄”道:“小妹回了洞主,洞主答應了交換奴隸。”
祝纓微笑道:“那便好,有勞蘇娘子跑這一趟啦。我當親自去拜見蘇娘子,再商談細節。”
“樹兄”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祝纓道:“你有話不妨直言。”
“樹兄”心道:交換什麽奴隸?你不知道小妹花費了多少力氣得罪多少人。
他搖搖頭:“沒有,縣令有話同小妹講吧。”
祝纓道:“好。”也讓小吳拿著帖子去見蘇媛,表示自己第二天會去驛館見蘇媛。
她已與鄉紳們聊過了,她以市價從鄉紳們的手裏換取獠人奴婢,如果有已在鄉紳家裏時間很久、已然“歸化”的奴婢,自己不願意離開,她也不強行將人帶走。隻要這些奴婢與其家人見一麵,再做決定。當然,很多時候這些奴婢的家人可能也找不到了。因為“獠人”數部語言也多,現在交易的隻是奇霞一部裏的阿蘇家。
蘇媛手裏的奴隸,有多少她都盡力去換,這個價格就不是山下的“市價”了。
第二天,祝纓帶上祁泰、關丞等人到了驛館。驛館裏還算清淨,蘇媛此次沒有帶大隊的奴隸過來,須得先商議好了,然後還是照著租牛、還牛的程序,雙方在交界處交換。並非一句“交換”須臾就能辦好的。且要統計數目、辨清來曆之類,奇霞族沒有文字,這項工就更繁複了。
小吳在身後撐起了碩大的暗黃色的桐油傘,蘇媛的目光在油傘上,隻見傘麵彎弧雨水順著傘骨的尖角落成一串。祝纓看蘇媛,隻見這個姑娘依舊精神十足,心裏也覺得她是個能頂事的人。
進了屋裏,兩人對坐,祝纓先說:“蘇娘子遠道而來,辛苦了。”
蘇媛道:“也不苦。我就不跟縣令多說沒用的話啦——我們願意交換,交換的條件要變一變。”
祝纓好聲好氣地問道:“怎麽變?”
蘇媛道:“我不知道你們手上有多少奴隸,應該沒有我們的多。多出來的你還要不要?”
祝纓毫不猶豫地說:“我都要!”
蘇媛道:“那得用別的東西來換,我也不要人。我也答應你,不再掠你縣裏的人。”
祝纓道:“要換什麽?”
蘇媛道:“鹽鐵米最好,可你們說不能多換,那就換點兒別的吧。”她顯然是有備而來,列出來的單子很細,多是些需要百工技巧的,以及有一部分奢侈品。她說:“凡單子上的,隻要你有、隻要能換的,都行。”
祝纓接過單子看了,上麵也有金珠玉貝、漆器、琉璃,也有瓷器——瓷器還指明了器物的類型,譬如酒器、餐具等等。也有木製農具,比如耬車木犁之類。祝纓指著這一類說:“你要這個做甚?你們沒有木匠?不如換些別的。”
蘇媛道:“我要這些的。”
“好。”祝纓說。
蘇媛聲量低了一點,說:“別人家的奴隸我們不要。要了也沒用。”如果可以她想交換一些山下的熟工巧匠,尤其鐵匠一類,這些到寨子裏是非常有用的。還有很會種地的農夫,但是農夫是連他姑父都不肯給往山上弄的。姑姑以前曾送了幾戶佃戶往山寨上去,惹得姑父大發雷霆,兩家差點斷親,直到將人還了回去事情才算完。她就不再做這類的試探了。
祝纓道:“可以。”她這裏跟鄉紳們說話底氣還算硬,不過據她看,蘇媛在阿蘇家恐怕沒她在福祿縣說話這麽好使。據趙蘇的說法,他還有四個表哥,所以祝纓對蘇媛總想問一句“你能做主嗎?”
蘇媛又說:“你這裏要有多出來的我們家的人,我也拿東西與你換。”
祝纓:“可以,”
接著,蘇媛拿出兩份單子來,字是她自己寫的,寫得歪歪扭扭的還有錯別字,祝纓看多了祝大張仙姑的字也都能順出意思來。
第一份裏麵寫了一些奴隸的情況,無非男女老少,健壯瘦弱之類。有一些人後麵點上了墨點,蘇媛道:“他們都說是你們縣的人,沒有墨點的就不是。”有墨點是三十三個。
祝纓從頭看到尾,約有二百來號人,她能攏起來的“獠人”奴婢比這個數目要少一些,看來得填點東西進去了。
兩下拿出來的都是約數,一則語言不通,來曆說得不是很明白。二則也有瞞報偽報的。蘇媛那兒統計的時候,有奴隸以為是要被拿去放血祭天,就說自己不是福祿縣的。也有知道是要交換,不是福祿縣的也偽稱是的好逃出生天。
祝纓這裏對“獠人”族屬也是分不清,因為祝纓自己學會了奇霞族的話,隻有奇霞族的還能弄清楚一點。其他的就模模糊糊,也有認的、也有不認的,祝纓發了狠,接著學那個“勇健之族”利基族的話,現學現賣這次是來不及了。也有在山上就是奴隸,覺得山下奴婢比山上奴隸過得好而不承認的,自己都不承認了,主人家也樂得留個勞力,這種就更弄不清楚了。
祝纓也不自己上陣,而是叫了祁泰:“祁先生。”
祁泰拿著單子上來,上麵也是名單,奇霞族的有三十九人,其中十五歲以下的倒有二十人,十歲以下的有十五人,仍是男女奴婢婚配之後繁衍出來的。
“樹兄”上前與祁泰對陣。
雙方各拿了一份看起來統計到個人的精確名單,連年齡、家庭關係都有,其實兩份都有不少水份。先是對了數目,一兌一的抵銷,本來蘇媛手上的福祿縣籍的人沒有祝纓手上奇霞族的人多,由於祝纓所有的山下人都要,反而是祝纓要多拿出物品來了。多出來的這一部分祝纓沒有讓祁泰去討價還價。
祁泰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嗖一聲將單子一卷,人閃到了祝纓身後,他一個書生樣子的人行動不利索,左腳絆右腳差點絆腳,扶著祝纓的椅子才站穩。他買個菜都買不利索,隻會被菜販宰,這種毫無標準而要與人爭執的事嚇著他了。
祝纓道:“你單子上要的東西太多,這些人換不得這許多,須得有人與你仔細議價。我叫趙蘇來從中權衡,也不叫你吃虧就是。”
山下“精工”的物件兒,在山上山下也是天上地下的兩個價,賣到寨子裏還是很貴的,祝纓才不要讓祁泰參與。
蘇媛道:“好。”
到了第二天,就是趙蘇做個中人掌眼,一邊是“樹兄”一邊是關丞帶著市令。祝纓和蘇媛都沒有出現,蘇媛又去了縣城中遊走,又往縣外看看田裏的情況。祝纓也讓她看,也不陪同,祝纓自己還有自己的田要看呢。
侯五跟在祝纓的身邊,見她隻專注看農田水利,不無憂慮地說:“以往在邊塞都防著胡人窺探哩。又要鹽鐵米,又要交易,又四處亂看,還跟山下人聯姻,怎麽看都像是準備著要起兵的樣子。”
祝纓道:“兩處情形不同。初見阿蘇洞主的時候他還遇到了刺客。我看他們這般準備不是衝咱們,是衝其他的‘獠人’。縣中無駐兵也不是朝廷的疏漏,而是不需要,最近的駐兵地在鄰縣邊界,真有事要過來也是很快的。”趙蘇還在縣城她眼皮子底下看著呢,顧翁等人輕輕鬆鬆就能湊起二、三百精壯。
幾次巡視,全縣道路都還算通暢,也不見被大規模襲擾的痕跡。百姓也沒有哭訴的。
她心裏都有數。
侯五道:“叫個娘們兒出來談事兒也不對。”
祝纓道:“說不好這就是他們老實的另一個原因。”看得出來蘇媛的能幹不是偽裝的,也能看得出來蘇媛有些事背後也是困難重重但是她自己都不提,老洞主年紀又大了,氣色也有點差,還有四個兒子。新舊交替,“對外武功”或許是新主立威的極好手段,但有腦子的人一般會選擇先“安內”。沒腦子的人,她就更不用怕了。
如果條件允許,她還想上山去看一看。
又經過了三天,兩下的價終於談妥了,有趙蘇在中間又憋了一回氣,終於雙方價碼談攏。“樹兄”以為山下的東西要價太高,蘇媛明明在市集逛的時候看著的不是這麽個價,憑什麽要高了幾倍?關丞和市令就說,集上的東西都是有數的,你們買了,縣裏百姓要的時候就買不到了,這可不行,可不得抬價?商人賣東西都是這樣的,有人爭買的時候就貴了。
兩邊吵了三天,一般的手藝活計隻比市集高了不到一倍,而奢侈品的價就比較沒邊了。還是趙蘇兩邊不討好,才將價給談攏。很難想象,一套黃金嵌寶的頭麵能換三家奴隸。因為山上要的東西還挺多,奴隸不夠抵的,好在蘇媛當時準備了兩份單子,另一份就是山上的物產。
這個交易也是縣衙出麵的,並不由普通商戶直接交易。縣衙從市麵上以市價買到這些東西,轉手給山上就賺個差價。美其名曰“稅”。
山寨裏就是蘇媛這邊直接出麵,她也照著市價跟祝纓算,並不比著商人入山的收購價。由於祝纓主要先要解決牛、馬的問題,也就是以人易物,這個價還比較公開,也是縣衙支付,祝纓也不虧。
“樹兄”看著自己手上單子還有許多沒有換到的東西,感覺十分遺憾。
兩下又約定了交易的時間——十日後。地點還是在西鄉,地方也還是老地方。
……
“樹兄”與蘇媛即刻啟程,他們需要回去點齊奴隸、準備庫房、安排押運的人手等等。
出了縣城,“樹兄”才以奇霞話對蘇媛道:“小妹,既然他們願意拿東西換人,咱們不如再——”他做了個捕獵的動作,“叫他們拿東西來換?”
蘇媛猶豫一下,表情變得很堅定:“不行!索寧家、利基族、已很難應付了,不能再添敵人!與山下人做朋友比做敵人好。”
“再這麽換下去,咱們家就要被換沒啦!牛犢馬駒賣不上價,長大了要三年,唉……”
“樹兄”也很惆悵,他輔佐了洞主幾十年,也並不是一味隻知劫掠之人,卻不得不為家底而發愁。且山下城堅池深兵器鋒利心眼多,他也不是沒交過手。
“這個縣令像個柔弱的女人,再逼一逼試一試多要些東西,萬一鬆口了呢……”
“女人怎麽了?!”蘇媛突然說,“像個女人倒好了!沒那麽壞心腸!燒死我阿翁的可不是女人。”
“樹兄”無奈地笑笑,蘇媛一個女孩子想要代父掌權是很艱難了的,可惜她的哥哥很難在與對家的爭執中取勝。
蘇媛意識到自己乍刺了,緩聲道:“敵人已經夠多了,好容易遇到一個軟和的,不要激怒。他不是一般人,我要從他身上學很多很多東西。”
“樹兄”奇道:“學什麽?”
“他事事都照著簿子,沒本事的人幹這樣的事隻會被騙。有本事的人幹,是讓人老實點兒他什麽都知道,也是叫人都到他手下來聽話。他能管得著這些人,我要好好學一學這個本事。”蘇媛大多數的日子是在山寨中,他們的習慣用詞、詞匯量與平地人差別稍大。心裏十分清楚,“控製”一詞卻不在她的詞匯列表中。
蘇媛講如何治理部族、山寨的時候每每說奇霞話總有些不得勁,有許多意思她心裏明白本族的詞匯裏卻無一個合適的詞可以用,還要借些山下的詞。
她慢慢地想著,說:“咱們有那麽多的人,卻沒有山下的人那麽樣的有用。阿叔,你看他們要人,人有用。咱們人多了就沒那麽有用。他換了人,人心向他說他們好,不向他的也不敢不聽他的,他就更能‘治理’好這些人。我多贖了人,也有人說我好,也有人說我壞,多出來的人要怎麽活呢?”
她說到最後已經自言自語了:“姑姑說縣令管的人不比咱們管的多,可是他就比咱們有力。表哥還說要‘百姓’富裕,這要怎麽做呢?啊……”
一路上,蘇媛都在想著治理山寨、阿蘇家所有能管轄得了的範圍的事兒,直到回到寨中仍然沒有停止。
“我要能管著整個奇霞族,人口比他一個縣要多多了,地方比山下一個府也不差呢!可卻不比他強。光靠搶是不能維持的,咱們族裏每個人都如山下那樣頂用該多好啊!要怎麽做呢?我要怎麽做才能讓山上的人也與山下人一樣有用……”
她惦記著惦記著就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還要打起精神收集奴隸、安排給奴隸一點吃的、收集要交換的牛馬等等。
山下,祝纓倒過得愜意。
一大早,張仙姑就早早地起來,將之前冬天沒燒完的炭盆點了起來,把祝纓今天要穿的衣服給烘一下。昨天下雨,晚上停了一陣兒,早上又開始下了,衣服都潮了。張仙姑對女兒十分講究,認為女人不能受寒受潮,一邊烘著衣服一邊說:“這雨水可太多了。”
“福祿縣的雨水本就比京城、比老家更多些,去年也這樣,再下一陣兒就能晴兩天了,”祝纓說,“要不怎麽叫‘煙瘴之地’的呢?人都不愛到這兒來。”
張仙姑咂咂嘴:“可惜了,好吃的果子有不少哩。”
“這才不會餓死太多人呐!”
張仙姑烘一件讓祝纓穿一件:“快,趁熱。”
祝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行,我趁熱吃了。”
張仙姑抬手拍了她一巴掌:“你這張嘴!”
一件一件烤好衣服,看祝纓穿好了,張仙姑才滿意地說:“行,吃飯去吧。”
她這衣服也算白烤了,祝纓吃完飯,把縣衙的事務吩咐完頂著個鬥笠穿個蓑衣就去田裏了,又騰了一身濕氣。春耕完了,她從鄉下接了兩個老農過來,連同單家幾個農夫一同伺候她那點寶貝的試種田。
老農也披蓑衣戴鬥笠,陪她下地。祝纓因張仙姑說到了雨,就向老農請教雨水的問題。老農道:“現在還不算雨下得最大、持續最久的時候,現在下一下好。隻要揚花的時候不總是下、收割的時候不下,水肥跟上了,今年一準兒豐收。”
他們又去看了其他的地,也有長得好的、也有長得不好的,單八等人跟老農嘀嘀咕咕,一致認為還是水土地氣的原因。單八等人覺得這裏太濕熱,老農則說他們不懂,這裏最好了!最後慪了點氣,都約定等到收成的時候再看。
過了兩天,天晴了一陣兒,後衙張仙姑趕緊張羅著洗衣服、後半晌又要曬被子之類。祝纓這裏也將要與蘇媛交易的人、物依次準備好。鄉紳們才從她這兒得到一點橘子、同鄉會的好處,又要賣奴婢給她,雖不是強搶還給了市價,鄉紳們也是哭笑不得:“大人可真是……”
不吃虧呀。
不過也是無傷大雅,他們也沒有強烈反對。但是公推了顧翁做個代表來與祝纓請願:“大人說這獠人部族多,今天來一個要換的,明天再來一個要換的,那可受不住呀。這些奴婢都是咱們正經從中人手裏買來的,可不是自己搶的。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不要那個的,也忒麻煩了。”
祝纓笑道:“要不我把這樣來曆的都買了?”
顧翁道:“也行啊。”
祝纓道:“祁先生。”
顧翁見她要動真章了,趕緊阻攔:“別別別,一叫祁先生就是要動手了。大人總要給我們一個準話,您一向不好折騰鄉裏的,大家夥兒都感激著呢。”
“我折騰的事兒可也不少。”
“是好事就不算折騰。”
祝纓道:“我要告訴你以後都是好事兒呢?”
“那行!”顧翁一口應了下來,“秋天想收莊稼,春天也得灑種子,明白!”
祝纓指著他說:“人老成精了。”
顧翁道:“不敢不敢,尚覺年輕,還給為大人辦些事哩。”
兩人都笑了。
到了約定交易的這一天,祝纓依舊是親自帶隊前往,這次留關丞守家,帶著縣尉、莫主簿、司戶佐等人同去。司戶佐是為了當時就統下人口,如果是本縣的,就在本縣恢複了戶籍。如果不是本縣的,凡本府的,祝纓就行文給送到府裏,不是本府的,就行文送到魯刺史那裏讓他看著分派。
此外又有貨物,運送瓷器尤其小心,以厚厚的草墊隔一件一件包好,隔好,再用草繩捆好、裝箱。此外又有少量的米可以交易。
山上除了人就是牲口,祝纓這裏把獸醫也帶上了檢查。“樹兄”看了一眼這個半老不老的獸醫,頗有些心動,差點開口要換。
祝纓看一看這些奴隸,大部分瘦骨嶙峋,因瘦顯得眼睛特別的大,骨節突出,頭發被剃得隻剩狗啃的一撮胡亂編成個辮子。他們的頸間、腕間、踝上都有磨損的痕跡,這是長期戴枷或是鐐銬頸圈才能留下來的。身上多有交錯的傷,有鞭傷、有棒傷,還有一些銳器傷。其中又有十幾個殘疾人,或是沒了手、或是沒了腳,又有瞎子,或耳朵沒了的。
趙蘇低聲對祝纓道:“都是受了刑的。”
隨行的人臉上或有些薄怒或有點恐懼,祝纓麵不改色,道:“還行。”
兩下交易完了,都各帶了點盈餘,互相看著地方貨物的盈餘,祝纓和蘇媛都會心一笑。祝纓看看還剩下些手藝活還有點農具,她敲了敲箱子:“帶出來就沒有再帶回去的。”都送給蘇媛了。
蘇媛又送了她一頭牛、一匹馬,她們的馬馬種有點矮小,比祝纓從京城騎過來的看著灰撲撲的,馬的身高差也有點像人的身高差,但是在附近使用無論是載貨還是拉犁都很適合。
她又拿出些茶來給祝纓:“請嚐一嚐我們的茶。”
祝纓也大方地收下了。
然後蘇媛又提出了一個要求:“我阿爸想親自去縣城一趟與縣令大人麵談一些事兒,可以嗎?”
祝纓道:“當然可以。”
阿蘇洞主下山到縣裏又是另一番安排了,不能像蘇媛這樣就直接來看姑姑了。他有著“異族頭人”的身份,算是半個外賓了。一是安全問題,他得帶護衛,護衛要帶刀。二是要談的事。都要蘇媛事先跟福祿縣有共識。
祝纓道:“護衛可以帶,也可以帶刀,但不能隨意走動與人毆鬥。如果出了人命或致人傷殘,大家都不好說話。我也會派人來迎接,有我的人帶著,這縣裏誰對洞主無禮又或先動手,我來罰他!”
蘇媛想了一下,看看表哥趙蘇,這一年他在縣裏處境好了不少。她說:“可以。”
至於要商談的事,蘇媛道:“事情還要我阿爸自己說,對縣令不會很難的。”
祝纓道:“好。”難的她肯定不會答應啊,嘖!
阿蘇洞主下山的日子約定在五日後,祝纓先回縣城準備,蘇媛去寨子裏匯報。
……
祝纓這邊命人準備了幾輛大車,都是平板車,一車一車放滿了人,一路將人拉到了縣城。然後由司戶佐一一登記,各分一類。縣衙地方不夠,正好流人營已建得差不多了,裏麵雖然沒什麽家具,居住的條件卻比山上奴隸居所強得多了。
司戶佐與營地監工將人各按籍貫分好,直到此時他們才確定是真的回家了,一時哭聲四起!
有幾個偽稱自己是別處被擄的人高聲叫道:“我是本縣人!我是本縣人!我姓張/王/李/趙,某翁、某郎君是我叔祖/叔父/親戚……”
司戶佐好氣又好笑:“你倒機靈!”又覺得他們可憐,少不得重新登記過。
因各鄉大戶幾乎都在縣城有家人居住,司戶佐往縣衙裏報了信,不多時,祝纓就安排了各戶來認個親。他們未必相識,但是可以“敘家譜”,一敘家譜,某代某祖,大約也能知道是不是自家人了。
祝纓也過來看一看情況,她隻說一句:“今天就算回家啦。”下麵又是哭聲一片。祝纓道:“來認一認吧。”
又是一陣叔伯兄弟侄的稱呼亂飛,各位大戶也不好意思推拒他們上前擁抱哭泣。也有人哭兒子被活埋了的,也有人哭老婆在逃跑的時候落下山崖跌死的。祝纓都安靜地聽著。
直到一人說:“叔,我想家,我娘怎麽樣了?”
此人是另一位鄉紳的族親,姓王,十來歲的時候走路上被擄走了家裏就剩下個老娘了。至今已有十年,他還活著,老娘是死了,家裏的地也被族裏拿走了。
他叔含混著,祝纓都聽在耳裏,知道麻煩這才開始。
果不其然,第三天就有人到衙門裏來告狀,說這個不是王家族親。並不是所有人都盼著族人回來的。
王翁無奈,隻得到縣衙來求祝纓:“大人,當時以為他家絕後了,族中公議的,地已耕了這許多年。大人判他還回去是好判,這幾畝田還給了他,隻怕他在村裏也住不下去了。他以後的日子要怎麽過呢?大人總不能一直派人看著他吧?那地,別人已種了十年了!”
祝纓道:“我把人贖回來,不是為了讓他再被人逼死的。”
王翁一臉的惶恐。
祝纓道:“你先回去,我自有道理。”
王翁道:“是。”
祝纓很快就將這起案子給判了,她先命人去查訪,此人究竟是不是王家失蹤的那人,如果不是,判個冒名頂替冒領家財,直接送采石場去。如果真是王氏族人,她也決定先進行調解。王翁說的也有道理,一族聚居,賣個地都得族人先買,本領稍差一點的人得罪了族人想活下去真是千難萬難。
探訪的任務交給了本地人童波,童波找到了王氏子的舅舅、姑母等人,幾人都共同確認了王氏子身上應該有的表記。兩下一對,驗明了正身。
祝纓再來調解。
她先說王氏族人:“孤兒寡母,十來歲一個兒子路上就丟了。事情過去十年,這一樁陳年舊案我就先不追究了!巧了,這孤兒名下還有二畝地,不認他,地就是無主,就是族裏收回。別當我不懂!”
王氏族人俯首。
祝纓又召來王氏子,問明是否有人謀害的他,如果有,要說得出證人。王氏子也說不出來。祝纓也不能確認就是“吃絕戶”,就要按照“意外失蹤後財產為人所看顧”的情況來處理了。
祝纓便說:“十年了,你的地沒人管也荒了,他們耕種、完糧納稅,這十年的出息你不能討回。他們為你看管田地,十年來耕作不息,費時費力,你也要付些辛苦錢與他們。念你才回來,不必一次付清,可逐年還算與他們。”辛苦錢也不算離譜,就照著朝廷的稅率付。
王氏族人知道這縣令的厲害先都認了,王氏子還要爭兩句:“大人,都我的,不給他。”
一旁的王翁見狀,飛快上手將這傻小子強行按住了,說:“大人明斷!”
有王氏子的例子,接連有人想討回自己的舊業。隻是其中有些人是假冒他人的姓名,就都被祝纓送進了采石場去砸石頭了。
這些案子還沒全審完的時候,阿蘇洞主來了!
……
阿蘇洞主來的時候也是個雨天。
趙蘇早一天接到了信,先向祝纓匯報。阿蘇洞主到了西鄉的時候祝纓就已經知道了,趙蘇到縣衙找她,她道:“我算著你也該來了,你抽空陪陪你舅舅吧。”
趙蘇道:“是。兒這就去請假。”
祝纓道:“先去驛館看看,有什麽你認為要改動的地方叫他們改,務必要你舅舅住得舒服些。上了年紀的人,本來覺就少,住不舒服了就更難過了。”
“是。”
趙蘇得了令,往驛館看了一回,因蘇媛也住過,倒也沒什麽讓阿蘇家人看著不喜的東西。他請了當日的假,先到城門外接了舅舅,一路將阿蘇洞主給送到了驛館。
縣城裏的人對“獠人”的出入已比較能適應了,又有換了奴隸的事,雖然也有拿“再哭,再哭獠子把你捉去吃了”的話來嚇小孩兒的,但也覺得至少趙蘇舅舅家還算講道理。他們連看新鮮的時間都短,看了阿蘇洞主幾眼就各忙各的去了。
也有機靈的小販知道一些手工的小玩藝兒山上人喜歡,拿過來圍隨著報著高價,一副宰冤大頭的熱忱樣子。趙蘇心中不快,坐在馬上朝下冷冷地瞪了一眼,小販吐吐舌頭,心道:壞了,忘了他知道行情。
抱著自己的小攤子跑了。
阿蘇洞主雖聽不太明白,也能隱約知道什麽意思,見外甥臉上的生硬表情,豪爽地笑了起來。
趙蘇低聲叫了一句:“舅舅。”
“好啦,咱們先去休息吧,是不是?”
舅甥倆到了驛館,阿蘇洞主先不問外甥外麵的情況,他也有點累了,先讓外甥:“你給小妹寫什麽‘帖子’?這個東西我也要嗎?”
“最好有。山下打交遞這樣更鄭重。”
“好,你也給我寫一個。”
“是。我已寫了一個,您看看。”
“我看得懂嗎?”
趙蘇也笑了:“那我就為舅舅遞過去了。舅舅……”
“小孩子,不該問的不要亂問。”
“是。”
趙蘇去遞帖子,回來說祝纓正在縣衙準備,明天在縣衙宴請阿蘇洞主。
阿蘇洞主道:“那是該客人先過去見見主人的。你累不累?”
“舅舅不累嗎?”
“還行,小妹說山下熱鬧,你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舅舅要去市集嗎?我讓人準備些錢。”
“我隻看一看,不用錢。等我換個衣服。”
阿蘇洞主準備了一身山下的袍子,暗青色的,繡點花紋,頭上的帽子也換成了黑紗的襆頭,腰間又掛個荷包,中蹬一雙粉底黑靴。隻有腰間另一側的刀還是原來的樣子,顯得有點特別。
阿蘇洞主先往市集看了幾眼,並不留戀,然後問:“鐵匠在哪裏?我想看一看。”
趙蘇猶豫了一下,還是指了一個方向:“那邊。”
阿蘇洞主邁步朝鐵匠鋪子走去。
才看到鐵匠鋪子的幌子,尚未走近就見兩個差人押著一個男子一個有點官味兒的男人在一旁說:“以後誰再打老婆,這就是榜樣!我都打了多少人了,你還犯!”一個鼻青臉腫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麵,她的鞋都跑掉了。
阿蘇洞主好奇地問:“這是幹什麽的?”
趙蘇低聲說:“義父的令,誰打老婆,他就打誰,二十大板。”
阿蘇洞主道:“他這麽幹沒人管嗎?”
趙蘇道:“大家都聽他的。博士說,男子毆妻有傷風化,有違教化,是不義之舉。”
阿蘇洞主不肯信,叫趙蘇給他再問兩個圍觀的人。圍觀的正在看熱鬧,被趙蘇一問,道:“趙小郎?你不明白?!怎麽問起這個來了?縣令大人隻是隨便打打打老婆的男人,又不是搶他們的老婆,搶人老婆的縣令都有。這才到哪裏?且打老婆也容易出事兒,前回一個老婆被打急了,把男人剁成肉醬了都。”
路過一人說:“打就打了。他能叫全縣吃飽飯不是?去年一冬,各家冬天每天能多吃到一碗米。男人在家打老婆也不像個話,大人哭孩子叫鄰居聽了也鬧心。縣令大人是官,隨便打。”
阿蘇洞主聽了趙蘇的翻譯,笑道:“你們那個什麽‘博士’不懂,這兩個人說的才是真的。”
趙蘇道:“博士說的也是心裏話。”
阿蘇洞主仍然堅持自己的見解。
舅甥倆離鐵匠鋪已很近了,到了鐵匠鋪,萬鐵匠還在這裏幹活,與本地鐵匠也在議論剛才的事兒。萬鐵匠道:“倒新鮮,別處不見的。”
鐵匠道:“你做完活計就回那邊,不得閑逛不得見。前些天打了好多,這幾天才少了點的。”
萬鐵匠道:“我那住處他們說快弄好了,我搬去之後就不用住牢裏了,以後也能走動走動了。就能看新鮮了。哎,大人這麽弄沒人說什麽?”
鐵匠道:“說什麽?大人做事一定有道理的!自打祝大人來了,咱們的日子就一天好過一天了,連財主們都不敢欺負人了。”
萬鐵匠咧嘴一笑:“那跟咱們王相公有點兒像!”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搓搓手,開始幹活!
本地百姓不喜歡被流放過來的犯人。憑經驗,被冤枉的當然是有不少,但是能活到這裏來的都得有點討人厭的精神頭才能撐過三千裏。聽萬鐵匠提到“王相公”,鐵匠想:你還知道好歹呢?
看萬鐵匠也順眼了一點。
兩人說著話,阿蘇洞主就過來了。他眼睛很毒,拿起幾個東西來問價,揀的都是萬鐵匠的手藝。鐵匠警惕地對趙蘇道:“是你?你是知道規矩的,我這裏東西不能隨便賣的呢!”
阿蘇洞主看著他的表情,哈哈一笑,帶著趙蘇走了。
……
第二日,祝纓鄭重下了個帖子,請阿蘇洞主到縣衙一敘,她在縣衙設了宴。
時間定在晚上,阿蘇洞主卻在早上就親自到了縣衙。彼時祝纓才吩咐完了一天的公務,讓大家抓緊著幹,今天早些落衙,也好準備晚宴。
話音剛落,侯五親自跑過來說:“大人,那個洞主來了!”
祝纓道:“快請。”
一麵站在了廊下親自迎接。
阿蘇洞主看起來又瘦了一點,不過精神還好,這天沒下雨,他的步子也顯得輕快了一些。
祝纓拱手道:“洞主此來,榮幸之至。”
然後才與他轉了奇霞語交談。洞主仗著沒幾個聽得懂他的話,也就豪爽地與祝纓談話:“小妹回家說縣令很公道,比見過的官兒都好。我就親自來了。”
“太誇獎我了。請。本來想洞主走了這麽遠的路,先歇一下,晚上好好喝酒說話的。”
“你又不能喝,”洞主取笑一聲,“我可不敢讓你說破我的心事。哎,縣令看我有什麽心事?”
祝纓道:“洞主會自己說的。”
說話間到了小花廳,兩人坐下,上了茶,洞主喝了一口,說:“比我的茶味道好,可我的茶種得不比別人的差。”
“炒製的原因。”
“是呢,不會弄,好東西都糟蹋了。”阿蘇洞主感慨一句,很快切入了正題,“喝酒閑人太多,還是與縣令直說了方便——咱們幾次交易都還算不錯吧?”
“當然。”祝纓心中已有了猜測,幾次?是想經常嗎?
“這樣也太麻煩了,你城裏的市集就很好。”
“洞主是說設一個專供交易的市集?”
阿蘇洞主點頭:“對。以前就幾個小商人來回的跑,想要這個也沒有,那個也沒有。”
“趙灃不好嗎?”
阿蘇洞主沒有否認趙灃也做過中人的活計,道:“好,還不夠。”有許多朝廷嚴令禁止的交易比如鹽鐵,本地也不產,趙灃想交易都得再中轉倒手,他做不來。因為前前前前任知府幹的破事以及互相劫掠,山上山下互相之間也沒太多的信任,這都不是趙灃一個當地的地主能夠解決的。且阿蘇洞主又另有盤算,是必得與官府打交道的。
“我要好好想想,哪怕我答應了,也需要好好安排。”
“好!我多住幾天,等縣令的消息。能等得到嗎?”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