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校尉
阿蘇族之行祝纓收獲頗豐,阿蘇族也沒有故布疑陣給她看一些明顯假裝的小寨,也沒有故意安排人在她麵前表露敵意,更沒有安排假意熱情的人群,一切都還算自然。
她也對阿蘇族這一片地方的物產有了些了解,阿蘇族之地比較適合種茶樹,更讓她在意的是山地的氣候,這時節雨水比較多,但是山上要更寒冷一些,她不由想到自己試種的一些作物是否可以移種山上之類。
不過那都是後話了。
就在兩人夜話的次日,她告別了阿蘇洞主帶著趙蘇等人折返縣城,比她預定的日期還要早上三天。阿蘇洞主親自送她送到寨子外麵,說:“我等你的好消息。”他向後一招手,他的長子帶著一隊人出列,兩人一組抬著祝纓在山寨卸下的箱子。
阿蘇洞主道:“你做客帶了禮物來,回答也不能空著回去。”
祝纓不推辭,坦然收下了。
阿蘇洞主道:“回去要走幾天,還要經過寨子,就讓他送你回去吧。”
這回派的是長子送祝纓回縣,祝纓道:“那就辛苦你啦。”
胡子留了兩寸長的阿蘇家長子臉皮抽了一下,對這位年輕的“阿叔”道:“走慣了的路,不辛苦。”
一行人這才上路。
回程陰著天,因沒遇到雨比來的時候走得更順利些,走得也比來的時候更快。趕車、押車的人有時候需要下車步行、幫忙推車,但前麵領路的人卻絲毫不覺,弄得眾衙役肚裏小聲嘀咕。
夜宿的時候,不用祝纓叮囑,他們也沒力氣四下閑逛了。大侄子與這座寨子的寨主顯得極熟,兩人見麵就是擁抱,大侄子向寨主介紹了祝纓:“這是我阿爸新結的義兄弟。”
寨主驚訝地看著祝纓,祝纓也對他點點頭,此後宴上就主要是大侄子與寨主敘舊了。他們年紀相仿,快走不用一天的路程,聽得出來兩人打小經常見,互相問候著彼此的家人,又說起一月不見發生的事。
趙蘇想開口,祝纓對他使了個眼色,他就安靜地用飯不再說話了。祝纓則偶爾插一兩句,大侄子很在意她的那手連珠箭。祝纓道:“我這不算什麽本事,京城看別人專精箭術的才叫厲害呢。”並不展示給他們看。
大侄子得了父親的囑咐,也不敢強求。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終於到了西鄉。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大侄子見到姑姑,開心得緊。
趙灃搶先來見祝纓:“大人可算回來了!再不回來,縣裏關丞就要吃了我啦!”
祝纓道:“他哪裏有這麽凶?”
趙灃搖頭道:“您不知道。”再看折返的車的樣子,估摸著帶了回頭禮,覺得事情應該談得不錯。他看了一眼兒子,不等父子倆說話,趙娘子已經大聲說:“這又多了個兄弟了?!”
大侄子清清喉嚨:“是。阿爸叫我護送阿叔下山的。”
趙娘子道:“這可是件大好事!來!”
祝纓不知不覺又多了個“阿姐”,被阿姐招待在西鄉多住了一天才回縣裏。
……
祝纓離開縣城大半個月,整個縣城已經知道了她出城,從驚訝到擔憂也不過是花了三天的時間,此後就一直盼著她回來。
她才出西鄉,田野間就有人看到了她,大聲叫:“大人回來了!”
有腿快的早回到村裏報信了,一站傳一站,消息比她回程還快,人還沒到縣城,關丞就已經收到了消息。確認消息之後,關丞心頭一顆大石終於落地,不自覺笑了出來。
小吳一個機靈鬼,聽了信兒就溜到了後衙:“大娘子!咱們大人回來啦!”
後衙也歡騰了起來。
待到祝纓回到縣城,早有鄉民出城來圍觀她,其情況比之前幾次出城更熱烈。祝纓見狀下了馬,問道:“縣裏出什麽事了嗎?”擠在前麵的人張口差點落淚:“大人,以後可不敢孤身犯險離開這麽久了!”
祝纓一口答應:“好。”
“真的?”
“真的。”
圍觀者都歡呼了起來。
她該跑的都跑了,現在就剩六月末去州城一趟,其他的都是在縣裏就能辦得了的了。這答應的話不算是騙人。
祝纓對趙蘇道:“你先回答,將那稿子擬出來,過兩天拿到衙裏我來看。”
趙蘇之前已代阿蘇洞主寫過奏本,這回也有底氣了,答道:“是。”這回的奏本主題還是榷場,而不是“歸附”,這是祝纓與阿蘇洞主商議好了的,一點一點的來。
祝纓獨自回縣衙,怎麽樣走的還是怎麽樣回,還帶回了禮物,這是縣衙幾十年沒有見過的奇景了。汪縣令之前的縣令不是沒想過與阿蘇族緩和,卻總也不能成功,不想祝纓卻能做到。
關丞與莫主簿等人一個勁兒地猛拍馬屁:“這些年也不見有一個縣令如大人這般精明強幹!”
祝纓道:“皆是因為諸位可靠,我才能放心離開。”
互相吹捧了一回,關丞又要說縣裏的事務。祝纓道:“你辦事我還能不放心麽?明天再說,今天都歇一歇。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放假半天,”半天假,整個縣衙都快活了起來。
祝纓匆忙回到後衙,又被家裏人圍著看了一圈,張仙姑見她全須全尾地回來,不再抱怨,隻催著她洗澡換衣服:“都要餿了!”
祝纓聞了聞自己:“哪有?山上還挺涼快的。哎,我帶回來了些東西,你們看看。”
她自回房洗沐,換了身袍子出來,見他們都在看她帶回來的山寨土物。以山珍為多,張仙姑道:“哎喲,這可值老錢了。在京城……”
祝纓心想,在京城那得算上運費了,這些東西在產地沒那麽貴。也伸頭看了一下,各色菌子、土布,更有一整套的銀飾。她想起了蘇媛說過,她們山裏還有銀礦。花姐打開一個匣子,驚訝地說:“丹砂!”
祝纓道:“你用得著就拿走。”
山中有寶,但是她在寨子裏這些日子都沒有看到礦,據寨子裏的人說,這些礦產離寨子也挺遠,運輸困難。
祝纓看了一回帶回來的東西,自己家留了一些,又將其中一部分散給縣衙上下。晚間便開始寫奏本。
她的奏本上詳述了自己這些日子的見聞,將阿蘇家的物產列了一些,又標出哪是自己親見,哪些是聽說。
其次寫了與奇霞族交好的好處——縣裏可以安心勸課農桑。再寫了自己開榷場的詳細規劃,何處設點,開設的頻率,規模不過眼下不必太大,一月開一次,由縣衙派人去主持。大概的物品,以及山中有哪些是山下也比較需要的。
向政事堂陳明了自己的觀點:榷場是可以開的。
第三日上,趙蘇也將自己寫好的稿子拿來給祝纓看,依舊是以阿蘇洞主的口氣寫的。祝纓看了,又指點他將其中幾句稍稍改一改,讓他重新謄抄好。
等趙蘇謄抄完了拿來,祝纓問道:“你還願意時常往你舅舅那裏跑幾趟嗎?”
趙蘇一凜,道:“但憑義父吩咐。”
祝纓道:“坐。”
趙蘇坐了下來,祝纓道:“以往不安排你是因我隻知你父係,現今你母係我也見過了,是時候與你好好談一談了。”
趙蘇道:“是。”
祝纓道:“你占兩邊的便宜也吃兩邊的虧,你要把自己夾在中間,永遠困死一隅就一輩子都是一個別扭的人。你得跳出來看,一旦跳出來了,天地寬廣。你有忌諱,別人看你的時候就要顧忌你的忌諱,許多事情也就跟你不沾邊兒了。”
趙蘇道:“兒以往沒有跳出來的機會。”
祝纓點點頭:“現在呢?能看得開嗎?”
趙蘇笑笑:“義父寬容,兒沒有什麽看不開的。”
祝纓道:“很好。你舅家,你怎麽看?”
趙蘇道:“舅舅已是認準了小妹了。舅舅和小妹都有心氣,他們不甘心。表哥們當家做主不是不行,但是太平庸。”
祝纓道:“這一封奏表遞上去,朝廷多半是會答允的。接下來要做什麽呢?”
趙蘇猶豫地說:“歸附?”
祝纓搖了搖頭:“是先請朝廷正名。奇霞族分幾家,先到先得。榷場的事定下來之後,你去你舅家說這件事。除天授而外,人做事都是曆練出來的。趁著跟舅家好說話,你先練一練。”
“是,兒一定把事情辦好。”
“還沒說完,要讓你舅舅準備一些貢品。改名,不得準備點禮物麽?這個不急著辦,你先自己想想要怎麽說。”
“是。”
“你還是想走科考的路子麽?”
趙蘇道:“兒要想走得遠些,還是經學校考試為好。”
“很好,”祝纓說,“你再用心做兩年文章,我將你的文章送到京城,自有人點評。”
趙蘇臉上的喜色一閃而過:“謝義父!”
……
祝纓將兩封奏表連同自己寫的一些私信統統捎到了京城。接著,她又發了幾封公文,說的是另外一件事——駐兵。
一地有了正式的官兵入駐,大部分時間裏是肯定會更安全的,兵士等有點錢也會在當地買東西,還是肥了當地。當然,如果軍紀不好,就是地方一害了。且駐軍有軍官,也有品級,如何與之相處也是一件麻煩事。
祝纓思之再三,還是請求派駐少量兵馬到福祿縣。
因為福祿縣本就是接收流人的地方,現在恢複了接收,接不下來不可能總是給她宗族械鬥的老實人、倒黴催的好心人、誤殺人命的可憐人……流人營就得跟官兵營離得近一點,好有個看守。
再者,與奇霞族之間的榷場開了,阿蘇家還好,局麵打開之後,必有其他部族。各族之間又各自有仇,打起來光憑縣衙這幾丁人恐怕鎮不住。
幾封公文發出,最先收到的是同意派兵的公文。
原本福祿縣就有少量駐軍,眼下不過是“恢複故事”,由一個校尉帶著一百來號人分駐到福祿縣。他們原就在南府駐兵,據言南府駐兵有一千人,分她一百雖不算多,但也勉強說得過去。
一百人維持日常也夠了,真要打仗的時候,那就是全縣抽丁,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各村、鄉以宗族、同鄉為基礎,選出各級的頭目,這一百人就是骨幹。以福祿縣的人口,臨時能湊出來數千至一萬兵丁,如果讓一縣常年維護養一萬個青壯,哪個縣也熬不住,所以不打仗的時候就全散了,日常還是指望駐兵。
府、州也是這麽個辦法。按說,農閑的時候壯丁還應該操練一下的,不過許多地方都省了這個步驟。
因她多向南府也行文一封,南府那位上司倒還好心,給了她一個公文,提醒她:準備好給駐軍耕種的田地!
祝纓拿到了公文心道:原來坑在這裏!
她重新召來了關丞,指著公文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關丞道:“大人怎麽會想到招這群鬼來?好不容易將他們給晾走了!”
祝纓道:“我問你這是怎麽回事兒?”
關丞道:“哎喲,要是軍紀不好,他們喝酒賭錢、打架、調戲婦女……比土匪還可怕呢!”
“地是怎麽回事?”
“您還不知道麽?這些人有些個是拖家帶口的,還有地處偏僻轉運難的,養活這麽些個人,除了上頭撥錢糧,也有下令當地給田畝自己種。以前駐兵的時候他們也有田地,後來撤了,不但營盤荒廢了,地也荒了。”
“荒了?也行,有多大地方?叫他們再開墾就是。他們本也會帶些兵馬錢糧來的。”
關丞啞了,祝纓再三催促,他才說:“又開荒了。”
祝纓聽明白了,其實就是把人家的田說成荒地,畢竟原來耕種的人真的走了,算拋荒。緊接著再說我來開荒了,這地就是我的了,又能免幾年的租稅。合著是兩頭吃。
一百人,一人五畝算,就是五百畝,也算個財主了!怪不得這兩年也沒人提醒她,哪怕流人發過來了也沒人提及這件事!
關丞見祝纓看著他不說話,心裏直發毛,對祝纓道:“大人,其實……”
“嗯?”
“不如再給他們一片地,叫他們開荒。都是壯丁呢……”
祝纓道:“原來的荒都叫誰開了?”
關丞臉色煞白,誰開了?他也開了,不過是由縣衙一個本地的書吏代持,名義上是書吏開的荒,實則有他的一分兒,每年書吏收了租還分他一大半,等他離任了,再將田地以平價轉讓給書吏,書吏又是一方地主了。
這也是許多書吏積攢家業的方法之一。
除了關丞,縣衙裏與他交好的莫主簿也這麽幹了,此外又有四個縣中大戶,給了一些賄賂也分得幾十、上百不等,合起來攏共六人幹的這個事兒。但因這田不算縣產,祝纓讓他們自首時沒一個人提這事兒的,哪知道這事兒現在又被翻出來了呢?
祝纓道:“看來有你的事兒。你是現在說,還是等駐軍來了事發了,我把你們都捆了給他們亂刀砍死?嗯?”
關丞腿一軟,跪了下來,道:“下官當時不合起了貪念,收了他們一些好處,將田撥給了他們。”
他不招自己,而是將代持的書吏與從他手裏弄到田地的鄉紳給供了出來。這事兒是過不去的,縣裏的田畝冊已改了過來,可是軍中的記載他的手也伸不過去,還是得老實招。
祝纓道:“把人都請來吧。”
關丞忙道:“下官這就去叫他們來!”
祝纓沒說話,眼睛一直看著關丞,關丞隻覺得她一雙眼珠子冷冰冰的,全不似個正常人類的樣子。他上下牙直打戰,硬著頭皮道:“下、下官……”
“串供?小吳,你去!”
……——
來的一共是七個人,因為關丞和莫主簿是由人代持的,關丞沒把莫主簿招出來,莫主簿卻躲在外麵偷聽。又因祝纓到任之前是關丞代理縣務,關丞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的,他隻能出現。代持的這兩個人居然現在也在衙內,每天勤勤懇懇地應卯。
四位鄉紳也都是熟人,內中還有一個顧翁。
他們也沒想到在與新縣令的相處漸入佳境的時候又冒出一筆舊賬來,也都有點心慌。
祝纓先不說話,幾人繃不住都跪了下來,不等祝纓點名,一個一個痛哭流涕。縣中書吏哪個上司都得罪不起,也不敢供出縣丞和主簿,隻能自認:“豬油蒙了心,白搶了這塊荒地。”死咬著荒地不放。
祝纓知道這些人的油滑之處,他們辦事的本事是有的,否則也不能還能留下來,挖坑的本事更是有!
她說:“荒地?行,幾年開出來的?六年?我再給你一塊荒地,開不出來我杖斃了你!”
關丞一腳將人踢翻,跪到祝纓麵前:“大人,休理這等奸滑小吏的口舌。”
顧翁也有點慌,低聲道:“老朽無顏見大人!”
祝纓已然看出端倪,慢條廝理地道:“你們是算地錢,還是交錢?”
幾人哭聲戛然而止,臉上掛著淚抬頭看祝纓。祝纓道:“你們總不能白拿我的地吧?”
關丞心中暗叫一聲僥幸,祝纓的眼風就掃到了他的身上:“你們幹這等事,該脫官衣的脫官衣,該流放的流放,還敢有妄想嗎?”
關丞的心涼透了,他這確實是犯法了,如果深挖事情更多,真不止脫官衣了。忙忙碌碌幾十年,最後官沒升反而貶為庶人?關丞這回哭得真心實地,頭在地上呯呯作響:“大人,大人,下官知錯了!”
餘下幾人見他這樣也都嚇得不輕,又想起來這位近來十分和氣的大人剛到福祿縣幹過的事了,都叩首乞饒。
祝纓道:“算地錢,還是交租子?”
顧翁也嚇到了,道:“全憑大人做主。”
祝纓道:“拿紙筆來!一人一張,寫!不許交頭接耳!”
她命幾人各寫取了多少田畝,各人既怕她,又怕與別人說的合不上,不得不寫了實數。祝纓拿了一看,樂了:“六百畝地,就這麽分了?”原來,前番耕地不止五百的數,六百畝多一點。筆一抹,六人就這麽分了。
祝纓也不跟他們客氣,先把兩個書吏手上的田沒收歸公,兩個書吏各二十大板逐出縣衙,不許再在縣衙供職,另擇兩人代替他們的職位。交出職位之前,先在縣衙外麵站枷三天。
罰完他們,祝纓對鄉紳道:“是我沒有信譽,還是這二年來我做得不夠好呢?你們沒有對我說實話,現在我很失望。”
顧翁也哭得梨花帶雨,一個勁地請罪。祝纓道:“你們都是縣中鄉紳長者,為什麽也這樣?行賂是罪,侵吞田地也是罪,還要欺瞞嗎?”
顧翁等人膝行上前:“小人知罪了!大人寬恕則個!”
“交錢還是交地?”祝纓問。
顧翁等人哭聲又是一歇,顧翁哭得頭腦發昏,抬起頭來想了一陣才明白這意思:“大人?小人願,交錢……”
地就這麽多,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得到,還是一整片連起來的地!
祝纓道:“祁先生。”
祁泰又半死不活地挾著個賬本過來了:“大人。”
“算一算吧。”
顧翁等人癱軟在了地上,祁泰呆呆地看了他們幾眼,開始算賬,給四個人報了一個數目。顧翁耳朵裏聽著數,心算了一下:不算高價。
他鬆了一口氣,癱得十分安心。
算完了賬,祁泰道:“起來拿錢去吧。”
顧翁等人對他也算熟了,道:“祁先生還是這麽丁是丁卯是卯。”
“我是做賬的。”祁泰說。
顧翁抹了一把臉,老老實實地對祝纓一禮:“大人,小人無地自容,這便回去兌錢。”
祝纓擺了擺手,沒說話。
顧翁心裏頗不是滋味,這回這便宜沒占夠,還吐出來一口,他真覺得挺虧。又想讓祝纓早點高升走人算完,走出縣衙之前,他站住了腳,先正一正衣冠,又討水擦一把臉。衙役裏也有好心一點的,帶他去洗了臉。與他同來的鄉紳們也都有樣學樣,一個個將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才裝成沒事人一般出縣衙。
縣衙外,久不見的站枷又出現了。兩個書吏挨過二十大板,被一群人圍觀,人們竊竊私語,不知他們犯了什麽罪。也有認得顧翁的,見他大模大樣地從縣衙裏出來,向他拱手打聽。顧翁將這兩個書吏一看,一陣心驚肉跳,不敢多想,道:“你們看縣衙的告示就知了。”
須臾,兌了錢,收到了縣衙批下來的條子,他這一百畝田就算過了明路了,他將地契放進匣子裏。老妻還要追問:“你為何兌了這許多錢出去?”他說:“別問了,別問了!”恨不得剛才出的錢是給祝纓賄賂上官高升走的錢。
老妻左猜不著、右猜不著,要再問時,顧翁突然發怒:“這家還是我在做主嗎?!!!”
將老妻嚇了老大一跳,與他吵了起來:“我與你生兒育女操持家業,如今兒孫滿堂,你竟這麽對我?”
顧翁氣得要命,將自己反鎖在房裏,誰叫也不肯出來。心裏琢磨著:有這麽個縣令,究竟是劃算還是不劃算?有心糾集大夥兒抗議,心裏又怯了,不做點什麽又覺得憋悶。
一時又琢磨著:這個縣令大人,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究竟是重視士紳還是要抑製豪強?
……——
顧翁沒猜透祝纓,關丞此時在祝纓麵前也猜她不透。
祝纓處置完了田地的事兒,也不說放他走,也不說不放。他也不知道這田收回了兩份,另外四份都賣出去了,祝纓怎麽應付駐軍。他老麽大一個人,站在祝纓麵前罰站也不敢叫苦。
到了落衙的時候,祝纓才說:“落衙了,你怎麽還在這裏?”
關丞道:“剛才還沒落衙,下官應該在衙內的。”
“哦,那走吧。”以剛才二吏的神情,祝纓就看出來其中一人與關丞有瓜葛,故意晾著關丞。
到第二天,她又下令,采石場準備石料,再發徭役,準備木料等——準備建營房。駐軍還是得要,流放犯還得有人看著。將來榷場的秩序也還是要維持的。又有,缺了兩個書吏,再張文榜,招書吏。書吏也還是依著她之前定的規矩來招,識字,但是與各大族明麵上不能有很深的關係。
公文才發出,縣衙前麵的鼓被敲響了!
兩個書吏被她黜了之後,又有百姓來首告。如今他們不在縣衙裏弄權了,就更有人敢告了。接著,這兩家的妻子又告關丞的管家,說是這管家勒索他們。
祝纓彈了彈手裏的狀子。民告官是要挨打的,但是告官的管家卻是可以的。告的內容十分刁鑽,是說書吏是代管家侵占的耕地,指著管家罵關丞。莫主簿亦是如此。
祝纓收了狀紙,將管家也拘了來,管家卻又咬死了都是他自己幹的。祝纓知道,這管家是關丞的家奴,奴婢不能首告主人。她歎了口氣,明知這二人是代持,但是關丞、莫主簿是官,她如果硬打也是能打,但是其他的懲罰還是得經朝廷。且還沒有證據,隻能在明麵上放過。不過她也不打算讓關丞和莫主簿好過,她將二人今年的補貼掐了。
關丞、莫主簿一言不敢露。
祝纓也不再管他們,她終於可以應付駐兵的事了。
……
駐軍到來之前,她的奏本也批了出來。
皇帝看了奏本心情不錯,誇獎了她兩句,批準了她的請求,命政事堂詳議。政事堂裏也覺得合適,政事堂三人都是老鬼,見她先請交易,再設榷場,在公文裏隱諱地提出了,讓她再接再勵,能再進一步就更好了。
祝纓接到公文,會心一笑,招來趙蘇:“是你的事了。去跑一趟,告訴你舅舅這個好消息吧。誰不愛聽好消息呢?”
趙蘇問道:“要兒再同舅舅說別的嗎?”
祝纓道:“待榷場立起來,再說下一件事。”
“是。”
祝纓又問:“設了榷場,對你父親會有影響嗎?”
趙蘇道:“兒家中吃不下這一大筆。”
“唔,放心,不會讓他吃虧的。你去吧。”
榷場設立最麻煩的地方在於“批準”,準了之後祝纓就不覺得麻煩了。阿蘇家那裏的物產她也知道,福祿縣有的她也知道,西鄉圈出一片野地,平整一下,粗粗的木柵一圈,再隔出一些攤位來,都是比較簡單的木板子一搭,各寫上編號。
再在中心立一杆秤,放升鬥等稱量的工具,都是朝廷頒布下的標準器具。
再由縣城之商人經報名,集體往榷場去。榷場不收阿蘇家的稅,但收商人的交易稅,收了稅之後,他們拿到的東西就可以在縣裏販賣了。
縣衙裏派出衙役、市令,祝纓指令趙灃、雷保等幾人在榷場評定物價,與市令一同維持秩序。榷場開三天,三天之後關門,下月初再開。
阿蘇洞主與祝纓都親自到場,看這頭一場交易,阿蘇洞主因不收他家的稅,笑道:“兄弟你果然夠朋友!”
祝纓心道,他們會把這稅也回到交易的價裏的。嘴上卻說:“也要朝廷準了才好。”
這一次交易的東西不算特別多,雙方都在試探,價格也不很穩定,有頭一天高、第二天就落的,也有頭一天便宜,第二天就貴了的。
三天一過,雙方各自回家。
祝纓回縣衙之後便派了趙蘇再次上山,與阿蘇洞主協商“稱臣,正名”之事。原本沒有提及“稱臣”,但是祝纓這次派趙蘇上山讓他向阿蘇洞主說明“敕封是對臣子的,須先稱臣,再請封。”趙蘇一個讀聖賢書長大的人,以為稱臣是理所當然,沒有絲毫反對的意思,領命就往山上去了。
而她自己則收到了一封公文。
這封公文與之前接過的都不一樣,乃是一封由軍中發出的公函,講一位丁校尉將帶一百人駐紮到福祿縣。不日便至,請福祿縣地方劃出一片地方來供他們駐紮。
……
祝纓接到公函之後,先問采石場與木材準備得如何,得到已在準備之後,又親自往城郊看了一圈,劃定了流人營旁一片荒地,以作駐紮之用。
等到丁校尉到的這一天,祝纓帶著縣裏的官吏、士紳前去迎接。
丁校尉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冷不丁看到前麵迎接他的人裏有一匹更神駿的馬,心道:聽說這個縣令有些來頭,竟是真的!
兩隊人越來越近,丁校尉越忍不住往馬上瞟,很勉強地與祝纓抱拳為禮。他是個八品的校尉,祝纓卻是個六品的官員,他職銜也比祝纓低,心裏越發的喪氣:這小子看著年輕,竟做到這麽高的官兒了。
祝纓看丁校尉,是個正式的軍官模樣,再看他身後的士兵也算強壯,沒有老弱病殘,心裏也算滿意。跟禁軍是別想比了,不過禁軍的出身、待遇也比他們強,她又不能給這些人提供禁軍的待遇。大家誰也別挑剔誰。
祝纓說:“全縣父老翹首以盼。”
丁校尉道:“職責所在。”
兩人寒暄幾句,不等關丞等人再捧個場,丁校尉就說:“大人這馬真是好馬啊!”
祝纓道:“我也不大懂,鄭侯說好,就給我了。”
丁校尉一噎:“鄭鄭,鄭侯?京裏那位?”
“嗯。”
丁校尉本有一點點試騎借騎的心,此時又都熄了。隻好再三感歎:“難怪難怪。”再看祝纓佩的刀,看不到裏麵,鞘也是很好的,心道:他娘的,真會投胎!
祝纓不知道自己被丁校尉歸入了紈絝一類,仍然是含笑道:“接風的酒已然備下了,先請弟兄們到營裏安頓下來,再到衙裏吃酒,如何?”
丁校尉道:“好!”
營地很荒,這個丁校尉早有預感。一般大隊駐軍除非是守城戰,也不都擠城裏。軍官城裏有宅,但是城外有營。即便在城裏,也得住在臨近城門的地方。他們的一大任務是看守流放的囚放,以及采石場這樣幹苦力的地方,就更無法在城內居住了。
營地已經被一圈柵欄圈了出來,地也做了粗略的平整,石料、木料都有序地碼放著。丁校尉看了,笑道:“大人想得真周到,是心疼我們。”
祝纓道:“那邊就是流人營,已建得差不多了,這邊營房怎麽建我們也不懂,隻好準備好材料,校尉看著辦。地方夠麽?”
“足夠啦!”荒郊野地,地方是真的夠!
祝纓道:“還有田,先前人都撤了,地也拋荒了,隻好請校尉重新開荒啦。”
丁校尉臉上露出不痛快的神情,他身後聽到這話的士卒也有點躁動。他們跑了這麽遠的路,營房沒有這是正常,他們可以先搭個帳篷住下。給準備了石材、木料,他們還說這縣令懂事呢。轉眼叫他們自己開荒?
丁校尉道:“這就不厚道了吧?”
祝纓道:“我還沒說完,不說清楚了,校尉也沒心情喝酒不是?呐,現在都幾月了?已不是春耕的時節了。今年你想耕種也是不行了的。我看你也帶了些糧來,這樣,一人五畝,你開荒,無論你種成什麽、收成多麽高,我都不過問,征稅也征不到你頭上。縣裏修水利時該過你的地也過你的地。你是我請來的,我不能叫你這麽荒著,十頭耕牛、十具犁,明春我給你。你這裏有的是人,開荒難不倒你。
當然,荒地不養人,我給你們每人每月依品級發補貼。”
丁校尉開始是為“鄭侯”憋氣的,聽到給牛給犁才好一點,聽到補貼,精神一振:“怎麽講?”
“荒地開成熟田,咱們照十年算,我手裏定下成例,按你們的品級,每月給錢。”這個祝纓早就想好了,要不也不能從顧翁等手中摳這麽多地錢。
一般的兵士有一百錢、二百錢的,伍長再多,什長再多,直到丁校尉。是每月按時有。
祝纓道:“我在縣令任上有時間,今年先照這個價來,我要調走了,臨走之前也給你有安排,如何?”
下麵士兵聽了都不掙紮了,丁校尉心道:先把錢拿到再說!我又不用耕地!種來的米也要換錢,還不值錢。
按品級,就是頭兒拿最多的,丁校尉心裏也還滿意。
他笑道:“好!孩兒們,紮下營來!”他自己帶著幾個親兵,跟祝纓進城吃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