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58章 禦史

自從祝纓決定讓他今年押運年禮兼送信件回京之後,曹昌就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夜裏在**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

他與小吳、侯五跟在祝纓身邊待遇都還不錯,各有自己的一間屋子,屋內亦有床鋪、箱籠之類。他點亮了燈,連夜清點自己積攢下來的財物。

祝纓自己不刮地方,但她會經營,對待仆人也不吝嗇。稍稍大方一點往下撒撒錢,對她不算什麽大數目,對曹昌而言就是難得的一筆私房了。數了半夜的錢,曹昌才算數明白了,琢磨著捎回了京城交給父母,自家也可置辦一點家產。

他有點遺憾,之前小吳跟在祝纓身邊鞍前馬後,陪同在州城買了一些珍珠之類。彼時他沒反應過來,現在想想,當時真該也央求著跟隨去買一點的。小吳回來說,州城的珍寶比在京城便宜太多了!

此時再想要買也是來不及了,祝纓一年也不去州城幾次,下一次得到十二月下旬了,那會兒曹昌已經和小吳押送禮物到京城了!

曹昌又後悔了半宿,一整宿都沒睡好,第二天頂著兩隻黑眼圈出現在祝纓麵前。

小吳中間回過一次京,今天隻興奮了半宿,睡了半宿的他依舊機靈得緊,襯得曹昌越發的木。祝纓對這二人卻有不同的安排。

她先叮囑小吳:“到了安頓下來,先去投遞這幾封書信,將禮物一並轉達。我還有一件事要你去辦。”

小吳將胸脯一挺:“大人隻管吩咐,都包在小人身上!”

祝纓讓他往王雲鶴等人處投書、送禮物,一份一份都是打包好的。最後一份給劉鬆年的包袱尤其的大,囑咐他:“一定要將劉先生的回信帶回來。”

“是。”小吳看這一份一份的禮物,其中好些珍貴的都是他陪同買的呢!又想陳丞相這樣已休致的也沒少一份兒,祝大人真是個周到的人!

祝纓最後說:“最後一件事,你回家去的時候留意一下,大理寺裏近來有什麽變故。”

小吳直接拍了胸脯,道:“大人要說旁的事兒,或許還有辦不到的,大理寺的消息,嘿嘿。”他爹、他姐姐姐夫都在大理寺,哪能打聽不到呢?

祝纓道:“你在大姐那裏還存了一包東西可別忘了。去拿吧。”

“哎!”

小吳有點遺憾,因為祝纓讓他去送的這些禮物裏,唯獨沒有一個人的——鄭熹。鄭大人才是對祝大人最不一般的人呐!沒有鄭侯府上的栽培,祝大人也不能有今天。可惜……

可惜曹昌與鄭侯府上更有淵源,這一份的活兒肯定得是曹昌的。小吳向花姐討了先前自買的珠寶,猶豫著要不要路上使點小手段,看看曹昌領的是個什麽樣的差使。

曹昌壓根就不知道小吳還有這個想法,他飄乎乎地,祝纓本想吩咐他事兒的,看他這個樣子就沒有馬上提。等中午曹昌眯完了個午覺終於有點精神了,祝纓才吩咐了他押運東西往鄭府送。曹昌的活計裏,還有往金良等熟人處走動的任務。

祝纓沒有特別囑咐曹昌要去打探什麽消息,這孩子不是幹這個的料。隻要把他往鄭府一扔,讓他跟甘澤表兄弟見了麵,事兒就差不多了。

兩人雖是共同領了差使,往不同人家去的時候誰主誰次並不一樣。

又等了兩天,這是張仙姑看黃曆上的好日子,祝纓開具了文書,小吳與曹昌帶著幾輛大車就往京城進發了。

……

兩人一路曉行夜宿並不敢耽擱,小吳肚裏賬本子清楚,曹昌是個實誠孩子,兩人路上也不偷懶,也不吃酒賭錢。又謹慎,遇到雨雪天氣也不強行多趕路,等天好了再加快點腳程。一路上,兩人將珍貴珠寶都隨身攜帶,其餘之特色山菌果幹之類才是放在大箱裏讓車夫等隨行人看管。

趕在了十二月中旬到了京城,此時京城上一場雪才將將停下,地上掃起來的積雪上還沒有顯出黑灰的顏色,依舊很幹淨。

二人不敢耽擱,先是以曹昌為主,跑到鄭侯府上,這個次序是祝纓給定下來的。不管別人怎麽說,她都得把鄭熹排到前麵去。

鄭侯府上看她也是青眼,就在曹昌他們啟程的同時,鄭侯府上的車其實也往福祿縣去了。去年的時候,祝纓給陳巒那兒送了份人情,陳巒將這份人情也勻了一點到鄭熹身上,鄭府轉手又給了祝纓許多東西。

嶽妙君隱約知道此事,今年早早就問是不是得給祝纓再送點東西?“煙瘴之地辛苦,不該叫人心冷。”

鄭熹早有此意,示意她準備一些,祝纓之前信裏提到了阿蘇洞主喜歡短刀,鄭熹又從鄭侯那裏尋了一柄。辦完這些,他自嘲地笑笑:“以往是他為我收拾,如今倒是我為他收拾了。”

嶽妙君勸他:“一張一弛而已。”

曹昌押了年禮過來,鄭熹的心情更好了不少。他自稱這兩年真是“一無是處”,什麽大事不能做,此時依舊有人惦記著,他也算高興。召了曹昌來說話。

甘澤悄悄抄近路先去看他表弟,說不兩句話就有點絕望——還是那個傻表弟。他教曹昌:“見了七郎別多說話,他問你三郎的事情,你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知道的也少說。”

曹昌道:“我知道。”

他本來也不會說話,鄭熹隨口說一句:“你們一路也辛苦了。”

曹昌就說:“不辛苦不辛苦。”甘澤尖起耳朵聽他下半句,怎麽也得多說一點場麵話吧?並沒有!甘澤還後悔自己教他“少說”,卻不知道曹昌實在不是個會說漂亮話的人,他就隻會說“不辛苦”,至於“能為祝大人往京城來見鄭大人是小人的福分,別人求都求不來”這樣的內容他是想不到講的。

甘澤痛苦地聽著鄭熹問:“子璋還好嗎?”

曹昌啞了,要說好,被刺史冷落也稱不上好,家裏錢也沒攢下多少。要說不好,事兒也幹了不少,實在不知道怎麽評價。

甘澤踢了他一腳:“問你呢。三郎最近都在幹嘛?”

曹昌道:“在忙縣裏的事兒。”

要不是知道曹昌就是這樣的人,鄭熹都要以為祝纓是特意派這麽個人來惡心自己的了。他隻好問得仔細一點,問:“瑛族現在如何?”

曹昌道:“洞主跟咱們大人結拜成兄弟了!”

“噗——”鄭熹差點沒嗆著,說,“也行。”

“縣裏士紳呢?”

曹昌道:“大人比他們厲害。”

“他父母在幹什麽?”

“沒幹什麽,有空就出去喝茶聽故事,再就盯著大人吃飯穿衣。”

鄭熹不免同情起祝纓來,身邊跟著這麽個仆人也是夠憋屈的。他讓曹昌將信件留下,就讓他回去了。拆信一看,祝纓在信裏已將一些事情寫明,倒是不用曹昌多嘴了。

甘澤看著他的臉色,心道,我得趕緊請個假!

曹昌將東西一交割,就緊著送下一家去了,等甘澤請了假出來,他已跑完了金良家、溫嶽家等數處,禮物也都送完了,人都回到了京城祝宅,自己去見父母了。

曹家父母說看房子就看房子,還住祝府的仆人房裏,曹昌回來了,也是在門房裏暫住著,並不敢趁機偷睡主人的臥房。

一家三口見了麵,自有一番悲喜,曹昌胖了一點,父母老了一點,才訴了離別之情甘澤就來了。甘澤道:“我先來看看他,把差使辦完了咱們才好放心地過年。”

曹昌茫然地道:“差使?我都辦完了呀?”

甘澤被他一句話閃到了腰:“辦完了?!!!你都怎麽辦的?”

“我就去,送了東西,說是大人送的。坐了兩下,他們也沒話說,我就回來了。”

甘澤的臉綠綠的,心道,我這回欠三郎的人情欠大發了!

……——

另一邊,小吳可比曹昌機靈多了。

他帶著仆仆風塵,先去王雲鶴的府上投帖坐等。王雲鶴再正直他也是個丞相,求見的人太多了。小吳帖子遞上去,足等了半個時辰才得進——這已是很不錯的效率了,好些人求見隻得遞個帖子,並不能當天等到回信。

小吳先送了信,再奉上禮單。

王雲鶴看上麵有些山珍、蜂蜜之類,拿到京城也算好物,在福祿縣當是不貴,他慢慢點頭。小吳又奉上了一隻小匣子,王雲鶴道:“這是什麽?”

“大人說,一點小玩藝兒。”

王雲鶴揭了封條,見匣子裏是一枚有趣的墜子,一隻朱頂的白鶴,主體泛著珠光,頂嵌一點小小的紅寶石,以玳瑁為黑羽,白色的竟是一顆不規則的珍珠。正歎巧思,拿起來看時卻見這墜子還可改作它用,吊在扇尾它是墜子,又有環扣,插在素簪上箍緊又可作簪首。平常放在手邊又可賞玩。

王雲鶴笑道:“有趣。”

小吳多一個字也不敢說,將東西奉上就要離開。王雲鶴問道:“你什麽時候回去?”

小吳道:“回相公,小人是京城人氏,祝大人許小人在家過個年再回去。”

“是他會說的話。你回去之前再過來一趟。”

“是!”小吳答得響亮!

接著,他又往陳巒家去了一趟,接著是施鯤家,其後又去了裴清、冷雲等處。陳巒正閑,叫了他過去聊天,從福祿縣的氣候問起,又問祝纓起居飲食之類,儼然一位和藹長者。

小吳莫名其妙,漸漸忘了來意,與陳巒聊得投機。待陳巒說一句:“時候不早了,你回京正好過個年,年後回去前過來一趟。”

小吳迷迷糊糊出了陳府,差點想不起跟陳巒都說了什麽。

裴、冷兩處都沒見著人,他們府上的人看到祝纓的帖子都很客氣,又都說二人沒在家。小吳隻得留下了祝纓的名帖和禮物,看看天色不早,急急先轉回自己家。因為剩下的多半是胡璉、左丞之類的“小官”,不急在今日。劉鬆年則是計劃在明天一大早就要特別去跑一趟的,這位先生脾氣有點大,值得一大早就去候著。

他一回到自己家就受到了熱烈的歡迎!

小吳露出一個傻笑來:“我這是幹了什麽好事兒了嗎?這麽想我了?”

他娘伸手就擰他的臉:“你還能幹好事兒呢?你姐姐今天當值,明天才回來。你先歇下!我瞧瞧,瘦了!”他家裏也有個小丫環,他娘讓丫環去端熱茶飯來給他吃,又要跟他有許多話說。

小吳迫不及待地從懷裏掏出那包珍珠:“南邊兒也就產這些個了,大人大方,賞的錢多,我就買了些。”

他娘高興極了:“好好!”

娘兒倆正高興,老吳也回來了,老吳道:“你回來了?!!!大人有什麽話不?”

小吳冷靜了一點:“咋?還真有事兒?”

“大人料到了嗎?”

父子倆岔著說了好幾句,老吳道:“你住嘴,我問,你答!大人叫你幹什麽了?”

“送年禮,再叫我打聽一下大理寺近來是不是有什麽變故。”

老吳一拍巴掌:“可算問了!”

“怎麽了?”

“還怎麽了?來了個竇大理,新官上任三把火,還能怎麽著?”

兩人說話,當娘的不樂意了:“孩子剛回來,還叫不叫人吃飯了?!”

老吳道:“不錯,老婆子,擺上酒菜,把他姐夫也叫來,咱們爺兒幾個好好喝兩盅,慢慢兒地說!”

……

小吳他姐夫就是小陶,跟著祝纓千裏扒了李藏墳的那個。

三人坐在一起邊喝邊聊,小陶道:“你跟著小祝大人走了,可真是好命!”

小吳雖有得意,又有點擔心父親和姐姐姐夫,問道:“竇大理不好嗎?大人說,竇大理是個明白人。”

老吳道:“就是太明白啦!他要是個糊塗人倒能弄了!”

小陶道:“你想,哪個明白人不想手下人都聽自己的呢?咱們大理寺裏,冷少卿不大管事兒,也有兩、三個跑腿兒的。裴少卿代理了這二年,也很有幾個聽他的。鄭大人調去了東宮也沒離京城,依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這些人又都是在鄭大人手上起來的。竇大理一個精明人,光杆兒到了大理寺,上頭還有陛下和相公們看著,他能不幹點兒什麽麽?”

小吳道:“不得先安靜看著,然後好下手?”

老吳看了他一眼,說:“他要是已經看明白了呢?哎,小祝大人還派你給哪個送禮物了?”

小吳扳著指頭數了數,老吳和小陶聽到什麽王相公、劉先生的已不再驚訝,卻都叮囑:“胡璉還罷了,在左丞那裏他說什麽你就聽著,什麽話也別接。蘇蜈蚣家就更不要去!”

小吳吃驚地道:“真出事了?”

小陶冷笑道:“人人都看著小祝大人手上東西多,饞得要死,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兩沉!蘇蜈蚣娶了個休致的五品官兒的閨女,正是花錢的時候,可鬧了好大一筆虧空!正著急上火呢!我看他要糟。”

小吳不知道蘇匡娶妻了,還說:“憑什麽呀?五品官兒的閨女呢!”

“休致了!”小陶不耐煩地說。

蘇匡熬了這麽些年也熬到了六品,以他的年資想升個五品比祝纓還要難許多。不止是他,許多青年才俊都是卡在這一步一卡許多年的,這個品級也確實夠蘇匡說一門不錯的親事了。五品官的女兒不一定就能嫁得了五品官或者更高的官員,她們的丈夫反而大半是一身青綠。蘇匡年紀也不老,長得也端正,年資、前途都還不錯,值得娶個官宦人家的姑娘。

老吳道:“老來女,妾生的,不但要在嶽家麵前做臉,娘子還有生母娘家的‘舅舅’們要應付呢,他且得花錢。裴少清主事的時候他就從左丞手裏分了些事兒,也是左丞自己不爭氣,幹事比小祝大人總差著些,他要能幹,怎麽能叫蘇蜈蚣得手?現在又害我們一起吃藥?”

小吳道:“我有點糊塗了。”

小陶道:“有什麽好糊塗的?聽我說,小祝大人在的時候給咱們大理寺置辦了許多產業好進項,對不對?”

“是。”

“他老人家走了,左丞接手,幹得不如他。裴少卿就讓蘇蜈蚣、鮑司直他們幫著分擔,鮑司直是相幫胡丞幹庶務,蘇蜈蚣的手就伸去撈錢了。他們吃相太難看了,虧空一多,竇大理來了要查賬……”

小吳倒吸一口涼氣:“壞了。”

老吳道:“這還不是最壞的!他賬平不上,就起邪念,勒索以前那些商人。小祝大人在時,兩袖清風,商人們日子過得順了不在意,被他一勒索,也有過不下去吵鬧出來的。他又以勢壓人。有些商人忍氣吞聲,有些索性不與他做買賣了。他這虧空愈大,正密謀著在將小祝大人給咱們大理寺置辦的產業給賣了填窟窿呢!”

小吳大怒:“這個狗東西!”又問,“那咱家的……”

他們家有三口人吃大理寺的飯,以前補貼幾乎比正俸還要多,現在母雞都宰了,哪裏來的雞蛋給他們?

蘇匡經手的案子還算經查,可他經手的賬……

小吳罵道:“該了死的臭蟲,沒這本事他接的什麽賬?”

“可說呢!”

他們卻不知道,蘇匡也是有算計的,祝纓在大理寺人緣極好、能將上下人等都支使得動,蘇匡經過觀察,以為這其中也有“收買”的功勞。也想走祝纓的老路,不想祝纓是真克製得住不多伸手,蘇匡成親之後有一大家子要養。妻子是有嫁妝的,但開銷也大,是“不得不”近水樓台先揩一把大理寺的油的。

父子翁婿三人罵了一回蘇匡,又嘲諷一回左丞,最後小聲叨叨竇大理真是多事。喝得醉了,翁婿懷念起祝纓,老吳越想越氣,把兒子打了一頓:“老子將你送到小祝大人那裏,你省心了,你老子在京城要吃草了。”

小吳哭笑不得:“何至於呢?”

老吳罵道:“呸!你等著吧,事情且還沒完呢?大家夥兒現在都低著頭呢!你回來別四處亂躥了。”

“我知道,可我還得給大人往各處投帖子呢。”

“頂嘴是不是?幹完了正事給我滾回來貓著!”

“哎。”

……

第二天,小吳他姐也從大理寺回來,回來也是一通報怨,將蘇匡等人又罵一通:“這下好了,今年過年什麽也沒有了。小祝大人在的時候,這時候各家年貨大理寺都能給發得差不多了,今年先是炭次了一等,後是說以後都沒這一項了。還有過年的肉、米、雞……”

吳氏越數越傷心:“殺千刀的蘇蜈蚣,沒用的左棉花!”又小小聲埋怨了一句竇大理,“也不管管他們。”

小吳聽得一個腦袋兩個大,趕緊跑去守劉鬆年的門。

劉鬆年家比王雲鶴家還好進些,小吳起初見門上許多書生等著不得進,他先怯了。不想帖子一投,裏麵就有人說:“請進。”

小吳更老實了,進了門腰就一直沒挺直過。禮單奉上了,劉鬆年看也不看,指著他手裏捧的用布包好的板子問:“那是什麽?”

小吳道:“我們大人從市集上花一貫錢買的。”

劉鬆年狐疑地搶了過去,打開一看,道:“這是什麽……哼!一定不是什麽好事。信呢?我看他又要怎麽氣我!”

他將那塊又髒又爛的木板往漆光閃亮的書案上一放,拿過信來慢慢讀著。臉上的神情越來越生動,最後居然沒罵,隻抱怨了一句:“就知道給我找事兒!你什麽時候回去?”

小吳道:“年後。”

“年後你再過來。”

“是。”小吳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奉上了壓軸的禮物,說:“這是我們大人自己做的。”

劉鬆年又是一搶,打開了一看,竟也沒罵,取了往自己腰上一掛,說:“還算有良心。”命人拿錢賞了小吳。

小吳心說:我今天這是什麽運氣?!

趁著運氣好,趕緊去了一趟左丞家,還是得了個“回京前來一趟,有信要你捎回去”的信兒。胡璉那裏亦如是。

小吳一連幾天總在外麵跑,最後去了田羆家、休致的那個前大理寺老王家,往這兩家又送了點東西。在這兩家,小吳特意背了祝纓的話:“去年才到福祿縣,手頭也沒理會出東西來,今年手頭略鬆了一點,還請別嫌棄。”

忙完這些就過年了。小吳安安穩穩過了一個年,京城繁華與福祿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過完了年,往這幾處收一收回信,又得一回賞,到了初九這一天,他就與曹昌動身回福祿縣了。去的時候車滿滿的,回的時候除了信卻又沒帶什麽東西,如此反而省了路上的時候,來的時候兩個月,回去的時候一個月多一點就到了。

路上越走越暖和,走到中途,後麵又有快馬疾奔超過了他們,揚起的塵土將二人嗆得直罵娘。等二人到了下一個驛站,卻聽到裏麵盡是歡欣討論之事——太子有兒子了!

小吳和曹昌一怔,也都傻笑了起來。東宮有後,於國於民都是一件大好事兒!

兩人趕路的勁頭更足了。

到福祿縣的時候還沒出二月,二人已將厚冬衣都脫了,隻穿夾衣。福祿縣裏也沉浸在一股很輕鬆的份圍裏。東宮終於有了兒子,如此偏僻之地的百姓也認為這是件好事。

人們看到小吳和曹昌,也與他們倆打招呼,說:“回來了呀?快些去見大人吧!”

……

回到縣衙,祝纓正在簽押房裏看賬,蘇鳴鸞和趙蘇都在一旁侍立,祁泰在向她報賬。

過年一波“桔子”賣得還不錯,不算建同鄉會館、修路、修倉庫,錢上隻虧了幾百貫而已。

蘇鳴鸞道:“豈不是白費了這一番辛苦了?”

趙蘇道:“才開始,幾百貫不算虧了。明年就能少虧些,再過兩年,就是穩賺了。且庫裏還有一些,越往後,橘子越貴一些。一春一夏還能有厚利。”

祝纓道:“你們就是這麽看的?”

蘇鳴鸞問道:“阿叔,你這樣說肯定有別的話,說嘛!”

祝纓豎起雙掌在麵前比了比,道:“你們兩個,一個以後是要掌管整個部族的,一個呢又有心仕途,怎麽能隻看眼前這麽窄的一片地方的一點錢呢?”

蘇鳴鸞道:“阿叔不就是為了縣裏多弄點錢麽?我弄茶,也是為了寨子裏多些錢。”

祝纓道:“錢的數目差不多的時候,就不在多少而在位置了。”

蘇鳴鸞沒聽明白,祝纓道:“這一回好像是虧了幾百貫,且不說各家一攤虧也不算多。就說這錢,散戶拿到了賣橘子的錢、倉庫的工人拿到了工錢、車夫、腳夫乃至路邊賣茶的都拿到了錢。他們有買米的、有買鹽的,也有買些家什的,農夫能有錢賺、茶館酒樓也有錢賺。看著是一文錢,實則已是三文、五文、十文……”

她還修了路,路可不是隻為運橘子,還能幹別的呢!還有倉庫,還取租金。各種商稅也有了,就算她不收十文一下的小買賣,也是一筆收入。明麵虧錢,實則她借此時還賺了不少錢。

蘇鳴鸞道:“還是不太懂,不過聽起來很好。”

祝纓道:“本來就很好的。”她摸出了一枚銅錢,道:“你要是隻看著它,就必然拿不不穩它。慢慢想想這個道理。”

“是。”

童波跑了過來,道:“大人!小吳他們回來了!”

祝纓對表兄妹道:“今天就到這兒吧,明天再同你們說話。”

兩人離去,與小吳等人擦肩而過,小吳老老實實叫一聲:“小郎君。”沉著穩重直到蘇鳴鸞和趙蘇走遠了,才跳起來往簽押房蹦:“大人!大人!我們回來啦!”

兩人將一包袱信放到了祝纓桌上,開始依次敘述拜訪京中各人的經曆。曹昌口中就沒有什麽,隻有:“都問您好。”

小吳說得就很精彩了:“王相公府前好些人排隊,小人正排著隊,裏頭把小人叫過去了。”、“陳相公說,大人還年輕,一定要很把根基打牢。”“田大人家裏都哭了呢。”

祝纓一邊看信一邊聽,王、陳都讓好不要急躁,王雲鶴說,能“撫遠”當然是好,但是重心還得是福祿縣本身,切不可因為陛下更喜歡這教化蠻夷之功就忽略了縣裏百姓。陳巒說得直白:你在朝中無根基,就得拿地方上的政績當你的根基,老實貓著,至少幹滿三年,三年都得優異!

裴清、冷雲這回都沒有信了,正好小吳講到了大理寺風雲。

祝纓心道:我說呢!

現在的竇朋就像當初的鄭熹,他們都是有本事有抱負的人,到了一個衙門,不得把這個衙門上上下下攥到自己手裏,把人都弄得服服帖帖的?可大理寺人員都被鄭熹這個缺德鬼臨走前填滿了!

竇朋正因明白、有本事,才會弄出這些風波來。左丞能堅持下來就不錯了,自是無暇再理會她。

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前幾天才收的幾個流放犯與之前全然不同,乃是正經的“悍匪凶徒”,是當年王雲鶴在京城遇到了要當街打死的那種。人就是不會種地、不會幹活,就打打殺殺,除了正經事兒,□□掠擄無所不做。

才到福祿縣,給放到流人營裏,沒三天就要占獸醫妻子的便宜。虧得單八等人聽到動靜要來救,反而被他們打了一頓。丁校尉的營地在流人營旁邊,聽到聲音派了健卒過來才免去了一場禍事。

祝纓隻好將流人的“規矩”也立了起來——流放犯到了地頭,先打四十殺威棒。

她一封一封翻著信件,信沒看完,吳、曹二人都說完了,祝纓道:“好,知道了,你們去後頭歇著吧。”

兩人知道她的習慣,一揖,退了出去,留她繼續看信。

鄭熹的信越發的囉嗦了,這也叮囑那也叮囑。劉鬆年的信就很有趣了,先說瑛族的傳說十分有趣,然後故作不經意地說,桔子不錯啊,有沒有給我兩顆。最後才是說到了趙蘇的文章。

劉鬆年沒有批改趙蘇的文章,而是給了祝纓一個建議:要不讓他去讀番學吧。這賦作得味兒不對,根本沒法兒改。他還舉了個例子,就像鄭熹和周遊,都是人,你要把周遊改成鄭熹,就改不了。

如果真要走科考的路子,就考個明經,背書的那種,或者去國子監讀書。“文名”是很難的了。

祝纓心道,番學是不可能的,隻好設法進國子監了。可惜國子監也有些難度,不是現在就能進的。

“唔……”她忽然起身,將各種信件攏好拿到後麵臥房裏,放到裝信的箱子裏鎖好。然後換了身衣服,慢慢地往衙門外走去。

衙門外麵的街上,她遇到了丁校尉。

丁校尉道:“祝老弟,你出來怎麽不帶個人?”

祝纓道:“有你在,安全得很,哪還要人?新宅子還好?嫂夫人還喜歡?”

丁校尉是道:“喜歡。她喜歡了,我卻慘了,老弟,我的私房沒了。”他指著自己臉上的抓痕,表情十分的難過。

祝纓給駐軍補貼,這撥駐軍老家不在福祿縣。其時多半是一處征發的士卒集體往另一地服兵役,這一百人來源比較集中。祝纓就特意派人去那裏也建了個同鄉會館,一邊賣橘子一邊給軍士們提供一種兌換的服務,即,在福祿縣裏領的錢,如果要捎回家裏,可以能過福祿縣的同鄉會館。這樣他們就不用再另托人捎帶,以免被人侵吞了辛苦錢。

祝纓也不是讓人押著錢上路的,而是開一張單子,拿單子兌錢。每一百裏,收百分之一的費用。一百錢,走一百裏,到地頭兌個九十九文。

即便這樣,也比托人捎帶安全可靠。

丁校尉的家與士卒們不同,他是個小軍官,他在城裏置了一所小宅,本想討個外室伺候起居。這樣原配在家鄉伺候父母,他自己在這邊也有人照顧起居,如果再添個一兒半女,也不耽誤給丁家添人口。

想得很美。

就在前兩天,宅子剛用這段日子的補貼賃了下來,本地的媒人帶了個年輕的小娘子來給他說媒,正撞上老婆過來找他!“外室”也被打跑了,媒人也被打跑了,丁校尉被打得躲在了床底下。

丁娘子一戰成名,這兩天正妥妥地安排新居。

所以祝纓才有此一問。

丁校尉道:“明天來吃酒暖宅呀!”

“一定去。”

“我得回去給母大蟲應卯,晚一刻,又要鬧了。”丁校尉鬱悶地說。

祝纓背著手,踱到城外。公廨田裏的麥子長勢頗佳,已由青漸漸轉黃。祝纓在地頭又看到了單八,單八十分緊張地說:“大人!麥子很好,就快能收了!真的!不耽誤種稻子的!”

春耕眼看又要到了,單八看著沉甸甸的麥穗萬分不舍,生怕祝纓一個興起就把麥子鏟了好準備種水稻。

祝纓捏了個麥穗道:“很好!”她又不傻,稻子稍晚兩天種也是可以的,每年水稻也不是同一天突然就灑下種子種好的,也是有個過程。隻要趕上最後的時辰就行。

她說:“看來今秋麥子還要早種幾天。”

單八道:“小人一定記得!今年是第一年!”

祝纓才要說什麽,童波騎著馬跑了過來:“大人!大人!不好了!刺史大人派了人過來!關大人請您快些回去!”

……

魯刺史的人她是不怕的,她翻身騎上了童波的馬,神情卻頗為悠閑。在縣衙門口跳下馬來,將韁繩扔給了侯五,祝纓信步走進了衙門裏。

走到大堂才發現,除了作陪的關丞,刺史府裏派來的居然是司法參軍事!而在司法參軍事身邊是幾個風塵仆仆的男子,年長者留須,約摸三、四十歲,年輕的二十來歲,幾個人還都帶著幾個隨從。

祝纓將那幾個人看了一眼,問道:“有人參我?”

司法參軍事姓康名樺,表情嚴肅,道:“這二位是禦史……咦?你……”

年長的禦史道:“祝令?果然名不虛傳。下官阮芝,忝為侍禦史,這位是樊路,監察禦史。有一樁案子,要來請教祝令。”

祝纓看看康樺,再看看兩個禦史,道:“既然都是刑獄上的事兒,我便不繞彎子了,是查案還是查我?公文呢?”

康樺道:“都什麽時候了?還開玩笑?”

祝纓看了他一眼,心道:看來你是不知道了。

康樺確實不知道,因為兩個禦史到了刺史府,要求刺史府配合一下,魯刺史問他們何事,他們也不講。魯刺史便派了康樺陪同前往。

康樺領了命,一路陪著來的。

阮芝道:“有件案子須得問祝令幾句話,並不是祝令的事兒。”

“請。”

康樺硬擠進來,道:“刺史大人有令,祝令是本州的官員,禦史大人有話要問,須得我在場。”

原來,魯刺史囑咐過康樺:“見機行事。若與本州有關,除非有旨意,萬不可叫人就這麽輕易將我州的官員白白帶走了!也不能叫他們就隨便審問了!你跟著!”

樊路笑容有點古怪:“你要聽?恐怕不能叫你聽了去。”

康樺執意不肯避開,兩下僵持住了。阮芝對祝纓道:“蘇匡。”

祝纓微愕:“他?”

康樺道:“這怎麽回事?”

阮芝道:“真要在這裏講?”

祝纓低聲對康樺道:“是為了以前京裏的事情。”

康樺這才勉強地道:“好,我等兩位禦史大人一同回州裏見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