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65章 顧同

與陳萌道別之後,陳巒回鄉的路就剩半程了。

祝纓依舊像前半程一樣隨侍左右,陳巒與她之間的稱呼也變成了“伯父”和“三郎”,陳萌的兩個兒子張口也都是“三叔”或者“叔父”之類。

他們的家鄉與祝纓南下的路不是全順,到了差不多的地方陳巒一家就要拐彎回去了,而祝纓還得照著官道一路南下。如果祝纓隻有自己幾個人、兩輛車,一路把陳巒送回去她都樂意,可惜不能。

這一天到了岔路口,陳巒道:“終是到了分別的時候啦,往前走,莫要回頭。我對大郎也說,且不要回京,你也一樣。”

祝纓道:“是,小侄一定謹記在心。”

陳巒語重心長地道:“將你召回來的那件官司,本來是一件大事麽?不大。一旦有人借機生事,立時就從大理寺自查出去到了禦史問案。這樣的事情一直都有很多,不過以前沒落到你頭上罷了。以後落到你頭上的機會可就多了,防是防不住的,要能應付才行。要怎麽應付呢?你勢單力孤,什麽事兒都要親力親為可不行。光靠著鄭熹也不行,得有自己人。”

祝纓道:“是。就像蓋房子,過硬的政績是磚石木料,怎麽建起來還要看人工、圖紙、調度,乃至於地基合不合適建高樓。不能說哪一樣不要緊,但也不能隻靠哪一樣。”

兩人頗有點依依惜別之情,陳巒心道:怪不得王雲鶴願意提點他。

我可真是老了,總是感慨,他想。最終吞下所有的歎息,振奮精神道:“去吧!海闊天空!”

“伯父保重。來年進京,我再來看您。”

陳巒笑嗬嗬地道:“好。”

祝纓目送他的車隊拐入了另一條官道,漸漸變成了一條線、一個點,才回頭說:“咱們也該接著趕路了。”

……

押糧官一路也算開了眼了,莫名其妙地就跟丞相一路走了這麽久,雖說是個休致的丞相,那也是以前沒見過的。雖說一路上也沒能跟陳巒搭上幾句話,畢竟也跟這樣的大人物交談過幾句。

最最要緊的是,祝纓還能抽空關心一下他這一路的待遇問題,押糧官就覺得祝纓挺懂事兒。私下與押糧的吏卒們說起時,也要說:“難怪年紀輕輕就能這麽吃得開,確實有點本事。”

吏卒民伕往日押運糧草吃住沒有現在這麽好,但是可以小賭、可以偶爾醉酒——這個可能會被押糧官打。也占了些便宜、也有不便的地方,總的來說也都還算滿意。

直到祝纓送走了陳巒。

當天晚上,祝纓找到了押糧官,客客氣氣地說:“老兄,商量個事兒。”

押糧官對她印象頗佳,道:“不敢不敢,祝大人隻管吩咐。”

祝纓道:“還要辛苦一下弟兄們,明天開始咱們得走快一些了。不然路上就要遇到雨水了,南方的雨水一下大半個月,道上泥濘難走,到時候可要受罪了。”

押糧官很關切地問:“這麽艱難麽?”

祝纓道:“越往南越不好走,濕熱,要麽怎麽說是煙瘴之地呢?”

押糧官這些日子看著祝纓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南下回福祿縣看起來十分輕鬆,看不出絲毫的怨言。直到祝纓提及才想起來,哦,煙瘴之地,還真是的呢!他有點緊張地問:“可有什麽妨礙麽?”

祝纓道:“接下來幾百裏還行,再往前就要留神了。等到了福祿縣,如果趕上了雨季,你們就先在我那裏歇幾天休整一下再走,三、五天的飯我還是管得起的,我再給老兄你出個文書說明天氣不好,你捎回去。”

押糧官道:“好!”

祝纓又與他拿出路線圖來,二人商定了之後的安排。祝纓也從押糧官這裏學到了一些東西,長途押運又與她攜眷赴任不同。官員赴任,損壞了的車輛馬匹驛館裏能很快修複、補上,大隊的押運由於體量巨大,有時候損耗過多驛館沒有提前準備會來不及,就要滯留比較長的時間。馱馬生病、人生病、車輛損壞、運送的物品損壞等等情況都是會有發生的,都要有預案。

押糧官道:“咱們是官差,馱馬路上有補,人就不一定了。頂好往大驛站宿的時候找大夫配點藥,有人染病就及時一劑藥下去,車輛也要及時修補。否則到了小驛站又或者荒地裏就難辦了。這樣的長途是許損耗人的,可損耗太多也不好交差。”

祝纓連連點頭,到了下一個驛站,讓人又弄了點木匠家什、一些木頭捎上,以備途中出現意外之類,簡單一點的問題她順手就能給解決了。

押糧官看了,更添了一點佩服,心道:這心是夠細的。

祝纓之心細仍不止於此,不用管陳巒了,她就有功夫將運糧隊仔細巡查一回。押糧官陪著她巡查,道:“祝大人放心,咱們這一趟吃好喝好,再沒有敢醉酒誤事的。”祝纓將這些人看了,點點頭。

下一個是大驛站,是照例要多休息一陣兒補充一下車隊的缺損的,祝纓便與押糧官商議,可以在此處多停留一天。押糧官欣然應允:“我看這天氣也有些不好,正可歇上一天。”

祝纓卻離開驛站,找了個驛丞帶路去了附近的城裏,先采購了一批新的草鞋,接著又去了買了一些鬥笠、蓑衣,最後買了幾隻新桶一些木瓢,雇了兩輛車拉到了驛站。

回驛站前又從錢袋裏抓了一把錢給驛卒:“辛苦了,拿去吃酒吧。”

她這奇怪的樣子很快引起了圍觀,押糧官笑道:“這是幹嘛呢?”

祝纓道:“把弟兄們叫過來吧,走了上千裏地了,不得換雙新鞋麽?”

押糧官張張口,怔了一下,才說:“祝大人體恤!”

祝纓道:“分一分,咱們好上路。對了,接下來的地方雨水頻繁,我看你們帶的蓑衣之類也不夠。桶帶蓋子的,從驛站裝些幹淨的甜水,免得路上喝髒水。”

押糧官從來沒遇到過這麽順溜的事兒,他自己也不太上心,押糧路上,人隨便淋、糧不給濕,此外他自己有件蓑衣就不會特別的管下頭的人。沒讓服役的人自帶口糧就已經很不錯了,再給準備這些?想什麽呢?

吏卒們自己都沒想到還能有這樣的待遇,一些粗心的民伕自己出門的時候嫌麻煩都不會帶這些東西。

祝纓道:“催你們趕路,不得給準備好了麽?遇到下雨路滑的時候可能要手杖,路上遇著竹林砍幾根吧。我沒錢了,就不買了。”

他們都笑著說:“好。”

祝纓道:“想起什麽別的事兒再現置辦吧。”什麽生病損耗,吃飽了、穿利索點、別淋雨喝髒水……總之盡量別讓人生病不就好了?人好好的,路上遇到啥事不能解決?

此後一路走得越來越順利,這條路祝纓走過,雖然季節略有不同,但大模樣都在。越往南,押糧官的經驗越用不上,反而是祝纓越來越熟悉越來越順手,將一切都安排得妥當。

白天加緊趕路,隨行的人也不太叫苦,遇著些事故大部分也都能馬上解決。五月末的時候,他們離福祿縣已經近了,雨也漸漸多了起來。下雨的時候,眾人遮擋的動作利落,麥種一路幾乎沒有什麽損失,這讓祝纓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她這一路白天趕路、晚上寫些計劃,麥種怎麽用她都有了規劃,路上的損耗她也有一個預期,如果損失太多計劃就要調整。現在可以照著計劃來了,她有點高興。

她這回沒有先去見魯刺史,祝纓算準備了日子,現在回福祿縣,把之前積壓了小半年的公務粗略地處理一下,再將麥種收拾好,她就得去見魯刺史了——六月末又到了。不做好準備,魯刺史是不太好見的。

六月二十一,她回到了福祿縣。

長長的車隊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有人看熱鬧,有人呼朋引伴一起看熱鬧,發現前麵騎馬的人是祝纓,他們都歡呼:“祝大人回來了!!!”

祝纓向他們揮手,還要與押糧官商量:“留意別壓著了莊稼,我可指望他們吃飯了。”

押糧官笑道:“我們省得。”

從縣境回到縣城又走了兩天,不知道為什麽,越靠近目的地了,腳伕們心裏著急,步子反而慢了一點。押糧官也累得夠嗆,他在押運的經驗裏從來沒有走得這麽快過,大家精神倒還不錯。

祝纓沒有催促,隻是說:“就快到了,縣城雖然簡陋,安排大家休息的地方還是有的,歇個三兩天再走。”

……

縣城裏的人有早就知道消息的,關丞等人出了縣城來迎接。

關丞身後的父老很有幾個眼淚汪汪,看到祝纓忍不住哭出了聲:“大人!可算回來了!”

祝纓道:“怎麽出來這麽遠?說回來就是要回來的。”

關丞趕緊恭喜:“恭喜大人得賜緋衣!”

著緋衣的官,關丞也隻有在州城裏見過。以前南府的知府是能穿上緋衣的,可是南府好幾年沒知府了,從上到下一片春意盎然——都穿得綠油油的。

祝纓道:“同喜同喜。麥種來了,咱們回去再說。哎喲,見到我就不要再哭啦,看不見的時候偷偷抹淚兒盼著就行了。”

一句話將人都逗笑了,顧翁扶著杖,聲音打顫兒地道:“等大人回來的時候隻有哭得更多的,真真望眼欲穿呐!”

趙蘇不動聲色,隻是默默地上前幾步,自動自發地站在了祝纓身側,道:“義父,請上馬。”

一行人上了馬,又走一天,傍晚時分到了縣城。

趙蘇道:“義父,大家已準備好了接風酒為您洗塵。”

祝纓道:“好。莫主簿,你與倉督先將麥種交割了,倉庫還夠吧?”

莫主簿笑道:“足夠了,之前存了橘子和稻穀,完糧納稅再出了幾批橘子之後倉庫就騰了出來,正好放麥子。”

祝纓道:“這是拿來做種的,可要仔細收好。”

“大人隻管放心!”

祝纓讓他們交割完之後將押糧官也請過來一起吃酒,又讓驛丞將押運的吏卒民伕等都帶到驛站安頓下來。然後對眾人道:“容我先拜見父母,剛好他們那裏交割完畢,咱們一同吃酒。”

眾人忙說:“應該的應該的!”

一齊擁簇著她先回縣衙。

祝纓攏共帶回來兩輛車,曹昌回來就悶聲不吭地招呼人卸車、把箱子往後衙裏抬。侯五比小吳跑得還快!親眼看到祝纓好好地回來了,吸吸鼻子說:“大人,可算回來了!”

祝纓道:“對啊,再不回來我錢都快花光了,得餓肚子了。”

邊說邊走,沒進二門呢張仙姑和祝大就衝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花姐。

張仙姑拉著祝纓的手左右看。“瘦了。”她說。

祝纓道:“苦夏。對了,我帶了些東西回來。她們還有叫我捎東西給你們的呢。”

鄭府裏給各人準備的禮物都有,連花姐都得了一份好緞子,或許是因為她寡婦的身份,給準備的都是冷色的,張仙姑的緞子比花姐的還要鮮豔一點。祝大也有份,鄭侯還送了他一根釣竿,鉤帶絲線一應俱全。此外又有各人的熟人托付捎帶的。祝纓自己又在京城買了一些特產。

張仙姑嗔道:“這得花多少錢?”

祝纓道:“沒花我自己的,陛下賞了一百貫。”

“都花啦?”

“哪兒能啊?我還剩了二十貫呢!”她驕傲地說。

張仙姑一口氣沒倒上來,伸出兩根手指:“二、二、二十貫?一百貫你花得隻剩二十?我打死你算了!”

祁小娘子和杜大姐趕緊過來笑著攔著,花姐把祝纓拉到一邊,點點她的額頭:“你呀。”

笑了一陣兒,曹昌等人把箱子都抬了過來。祝大道:“你官衣呢?陛下賜的那身兒!穿上咱們看看!”

祝纓道:“五品才能穿的,我又不是五品!衣裳在那箱子裏,想看你們拿了看就是。對了,小祁,我給祁先生也捎了些京城的東西,你們打開看看。”

祁小娘子靦腆一笑:“我們也有呢?”

連小吳,她都幫老吳一家又捎了些東西回來。侯五沒親人,就她隨便給買點兒了。都不是貴的東西,但是物離鄉貴,她還都記得了。

父母又要拉著她說話,她說:“外頭等我出去喝酒呢。”

現在父母都不怕她出去喝酒了,反正也沒人敢灌她,張仙姑道:“這大熱的天,你先洗個澡換身衣裳再去!”

杜大姐道:“水都燒好了。”

祝纓道:“行,東西你們看著分吧。”反正她自己也沒什麽特別想留的,就把從劉鬆年那兒弄的稿子之類讓小吳給送書房裏。

洗完了澡,擦著頭發,祝大捧著那身緋衣說:“你穿一個,穿一個我看看!”

張仙姑一麵給女兒擦幹頭發一麵說:“對呀,穿一個,穿一個嘛!哎喲,紅官衣!紅官衣!穿了紅官衣才叫官兒呀。”

祝纓甩著頭發,拋出些微小的水珠在空中一陣亂飛。她順手一撈往身上一裹:“呐!有什麽好看的?做了五品以後天天穿,怕不看煩了?”

“嘿嘿!”祝大圍著她傻笑,“咱們家也有穿紅衣的官兒啦。”

祝纓心道:你等著,早晚我能給你倆也掙一身的。

她脫下了緋衣,道:“收好了,就這一身兒,別弄壞了。有大事的時候再穿。”

張仙姑忙接了過去抱在懷裏:“放心!我親自給它收好。”

花姐笑著把她拉到了妝台前:“來,我給你把頭梳了,外頭他們該等急了。等你回來再逗幹爹幹娘吧。”

“我才沒逗他們呢。”

張仙姑笑著罵她:“你沒逗,你撩著我生氣呢。快滾去喝酒吧!”

……

接風酒擺在縣裏的那一座酒樓裏,祝纓沒騎馬,這縣城實在不大,她洗沐一新,換了幹淨的綢衫,搖著腰扇在街上慢慢地走,看到他的人都跟她問好。祝纓也笑著跟他們說:“好好。”

有人問她:“大人回來了嗎?”旁人就笑話:“沒回來你看到的是哪個?”

她沒有一點不耐煩,也回答說:“回來了。”

路上有人塞給她兩個大橘子,祝纓也接了,問道:“這會兒還有橘子呢?沒賣完?”

那孩子笑嘻嘻地:“嗯,存的!特意留的!”

祝纓摸了幾個錢給他,他也高興地接了,被小夥伴兒們一下圍住了。

走到酒樓前,丁校尉正在那裏,站在簷下拱手道:“祝大人,一路順風!”

呃……這話說得比蘇媛才學說官話時還不靠譜,不過看丁校尉臉上晦氣之色已消,知道他過了關了,祝纓也不糾正他。

祝纓道:“順風順風,你也順風。”

丁校尉道:“可算回來啦!別的話我也不多說了!走!喝著去!”

“請!”

眾人敘了座,押糧官也撈到了一個位子,他好奇地打量著這些人。他現在隻剩看了,因為這些人說的“官話”相當的繞舌,他幾乎聽不懂,說慢點還能猜一猜,講快了就聽得腦子隻發懵。

他很驚奇地發現,祝纓居然很流利地用當地的土話與這些人順暢地交流。之前與他交割的莫主簿的官話就比較差,他還有點鄙視,如今一看莫主簿的官話居然還算好的了。

祝纓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對趙蘇道:“那位是押糧官,你官話好些,同他聊一聊吧。”

趙蘇領命,與押糧官旁邊的莫主簿換了個位子,順利地切入了一堆福祿縣的官吏中間。押糧官發現趙蘇的官話居然不錯,道:“小郎君,你官話可以呀。”

趙蘇客氣地道:“才學的。”

兩人悄聲交談了起來。

那邊丁校尉先端起了酒,鄭重歡迎祝纓回歸,他也不說道歉的話,就一句:“都在酒裏了!”自己先幹了一碗,四周一片叫好。

祝纓道:“本也不是你的錯,禦史台那裏我都答完了,你的賬也與他們對過了。以後咱們都小心點兒就行。”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丁校尉拍胸脯保證。

二人都算是被豐堡那裏的事兒給牽連的,丁校尉倒黴更大一點,這幾個月也沒少受訓斥。他回來就把氣往小兵身上撒一撒,最近一個月才恢複了正常,嚴令手下士卒不許胡說八道,更是一腳將吹牛的給打發得更遠。

接著就是關丞等官吏、顧翁等鄉紳敬酒歡迎,本地風俗是不大看得上不能喝酒的人,尤其是男人,不能喝酒還像話麽?

但是本地主官例外,大家自己喝自己的,兼著聊天兒拍不喝酒那個的馬屁。

關丞又問起了緋衣的事兒,祝纓道:“是有那麽一套,帶回來了。可也隻給了我這麽一套呀,穿壞了怎麽辦?收著,有用的時候再穿。”

大家邊吃邊聊,祝纓道:“我看了田裏的稻子,看來今年收成應該不錯了。”

大家都順著說是縣令調度有方,又愛護百姓,這才有這樣的收成。關丞又提:“那麥種?”

祝纓道:“是啊,咱們種新糧,朝廷也不會幹看著的,這不,撥了種子來。先喝酒,過兩天我再安排。”

安排耕種?

鄉紳們的耳朵都豎了起來。祝纓卻表示出了現在“不談正事”,隻跟大家敘一敘離別之情的意思。那邊押糧官幾杯下肚,上下眼皮開始打架,趙蘇好奇地看著他:“您這是?”

押糧官忙打起了精神,咂咂嘴:“沒沒什麽,天兒熱不會犯悃哈,你們祝大人可真是……他不累的嗎?”

趙蘇心道,那是你太弱了吧?

祝纓在上麵談笑風生,趙蘇在旁邊看得也有點羨慕、也與有榮焉。一頓酒下來,祝纓滴酒沒沾,下麵喝哭了好幾個。

趙蘇等到酒宴結束,把押糧官往驛館裏一送,趁著夏夜的涼風往縣衙走去。義父離開幾個月,肯定想知道縣裏的一些情況,這些事兒在趙蘇知道祝纓回來的時候就開始打腹稿了,與阿蘇家的交易、田裏的情況、鄉紳們的動向、橘子貿易的事兒、丁校尉那裏……

他一條一條地在心裏梳理,決定想要搶先報告。

走到縣衙,值夜的人叫一聲:“小郎君。”

趙蘇問道:“義父再在是在前麵還是在後麵?”

“在前麵,顧家小郎君來了,正在裏麵說話呢!”

趙蘇眼睛瞪大了一點:“顧同?”

“是呢?”

趙蘇心道:顧老兒又起什麽壞心呢?

……

簽押房裏,幾個燈芯把屋裏照得很亮,也把跪在地上的顧同拉出好幾個重影來。

祝纓本來在看這幾個月福祿縣的公文的,福祿縣的事兒不太多,壓了幾個月卻也不少了。州裏、府裏就來了好幾封公文,也有調這個賬的,也有調那個文的。關丞十分油滑,想了一個兩全的法子,一份文書,他要是覺得交出去了會被祝纓收拾,就推說被祝纓帶上京去解釋案子用了。州、府拿他無法,也隻能暫時記下。

祝纓看到這裏不由發笑。

顧同便在此時登門求見。

今天接風宴,顧翁也把這孫子給帶上了,四下都是他的長輩,他沒什麽搭話的人因此顯得很沉默。這是許多年輕人上桌時的常態,如果不是用來斟酒、勸酒、陪聊、表演才藝,就隻剩下安靜湊數一個用途了。

顧同安靜地看著這些人的表演,一個在幾個月前就萌生的念頭瞬間破土而出。

小時候,他看的是這些人的意氣風發、指點福祿縣,談笑風生又指揮若定。一副什麽事情都在掌握中的樣子。這兩年他見識到了這些人的淺薄之處,這些長輩們拌嘴的時候跟街頭無賴吵架的差別也不是很大嘛!

他對自己的祖父失望,祖父在他心裏一直是高大的、深沉的、遇事冷靜而事事都成竹在胸的。鄉紳們也有是他的姻親長輩,一個個平日裏也都高高在上,聽說為他們帶來好處的縣令要走慌得像群驢。不想縣裏怎麽樣,不想百姓怎麽樣,第一想自己家好處壞處,想與縣令的恩怨。

等到縣令回來了,又一個個像深閨怨婦盼來了夫婿一般的喜出望外。

哭的時候像個怨婦、鬧的時候像個潑婦。

真是沒意思極了!

雖不願意,仍要說他們一句“營營苟苟”。一點也不大氣!

顧同再回憶一下祝縣令,比起這些年紀是他幾倍的人,稱得上是真正的氣定神閑,舉重若輕,事事都有安排,更能算得上是“雨露均沾”。對地方士紳也是不卑不亢,他能打死雷保卻沒有,能勒索自家叫自家狠出一回血也沒有,可以不事事都為百姓著想安排普通百姓獲益,他還是沒有這樣做。

在這一片喜極而泣的歡迎聲中,顧同定下了自己的榜樣——我得像祝大人這樣!

他把祖父扶回家裏安頓好,自己卻悄悄地到了縣衙,做一件衝動也不衝動的事兒。

他跪到了祝纓麵前,道:“大人,學生還能轉明法科嗎?”

祝纓看著這個年輕人,問道:“你怎麽有這樣的念頭了?”

顧同道:“以前沒想明白,現在想明白了。明法科又如何?明經科又如何?進士科又如何?考中進士的人,隻是考試有本事,做事未必就有本事了,更不用提做人。既然大人曾說過,願轉明法科也是一條路,那學生願意轉的。”

祝纓道:“你起來好好說話。”

顧同老實地爬了起來,問道:“可以麽?”

“哪一科,能在全天下的讀書人裏脫穎而出的都不是一般人。”

“學生明白的。”顧同說。他突然之間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隻想一個問題:阿翁厲害,怎麽連個縣令也沒當上呢?縣令是容易當的麽?一點也不容易呀!

他打定了主意:“學生願意追隨大人!”

祝纓也有點意外,陳巒提醒得對,她是得攢人了,她也打算從福祿縣開始攢。她還沒動手就有人主動找上門來了,怎麽想都有點微妙。她說:“你沒跟家裏說。”

顧同道:“是。”

祝纓將他仔細看了一看,道:“有感而發?”

“是。”

顧同緊張得將拳頭都攥了起來,祝纓道:“你本來就是我的學生,轉科的事你再想想。”

“可是!”

“現在告訴你也沒關係,反正過兩天也是要告訴大家的。我上表了,還要再幹一任的。”祝纓說。

顧同更加堅定了信念,道:“我聽大人的安排!”

“時候不早了,先回去休息。你要真想明白了再來找我。咱們有更長的時間,不必非得轉科才能安排好你。”

顧同麵露疑惑之色,祝纓道:“三年和六年,安排是不一樣的。你們不是非得轉科不可,而是三年一任,轉了明法科我更能護你們一程。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自己,也想想家裏怎麽應付。”

“是。”

顧同沒有猶豫,想想自己?他都打算著跟這位縣令幹了,讓學啥就學啥,不行就跟在身邊伺候著學唄,估摸著比跟縣學裏的博士能學到的更多。想想家裏?要什麽都聽家裏的,肯定幹不出一番事業來呀!

不過他還是很乖巧地告退了,心裏已將自己當人家半個入門弟子了。

……

趙蘇往樹影裏一站,目送顧同離開,振一振衣袖,邁方步到了簽押房外。

小吳笑道:“小郎君來了?”

趙蘇故意問:“義父正在忙嗎?”

裏麵祝纓說:“進來吧。”

趙蘇神色如常地走了進去,祝纓將手中的公文又重新合上,說:“坐。”

“父子倆”坐好,祝纓問道:“覺得自己的官話說得怎麽樣了?”

趙蘇苦笑道:“仿佛還差一點。”

祝纓道:“還要再下點功夫,不然到了京城這口音就夠被人笑了。”

“京城?義父要回京了?那麥種?”

祝纓道:“不是我,是你。”

“我?”

祝纓道:“你多大了?”

“二、二十有三。”

祝纓道:“你要出仕,有幾條路可走。第一,下死力氣讀書,試著考試,這一條路不太容易,你雖天資不差,福祿縣之前文風不昌有些耽誤了,等你能去京城科考了,怕不得十年八年以後了。第二,番學,我看你恐怕也不大願意。那就去國子監,這個我能辦到。”

她問過了劉鬆年,劉鬆年在這上麵的眼光是比較可靠的。離京前拜訪嶽家,她又向嶽桓打聽了一下,將趙蘇的文章等等給嶽桓看了,又說了趙蘇的情況。嶽桓不愧是與劉鬆年一脈相承的文士,給出的結論也與劉鬆年相仿。

祝纓就打算以福祿縣的名義把趙蘇給京裏考個國子監,說是考,趙蘇也占了優勢了。七、八分的把握還是有的,不過得掛末尾。

趙蘇如果熬到三十歲再出仕,對於沒有門路的偏僻小地方的人來說已算很好。但是三十歲是個理想的狀態,天下俊才何其多?考到四十的也是一大把。祝纓自己算少年得誌的,覺得一個人三、四十歲出仕然後熬資曆,如果沒有經天緯地之才,說不定剛熬到六品就壽終正寢了。

不如從國子監上來,雖然也競爭激烈,但是機會比科考要大不少。而且比較容易接觸到一些名門子弟,對趙蘇來說比較劃算。

祝纓道:“你要走正經的科考路子就是這樣。要麽你就再等一兩年,我直接薦你做官。或者咱們這樣,你先去國子監看看,稍慢呢,我再薦你出仕,不過這樣一來你的品階就不一定了。”

趙蘇差點忘了他這次過來的目的,頓了一頓,才說:“全憑義父安排。兒此來是有些事向義父稟報的。”

“哦?”

趙蘇將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一一對祝纓說了。

阿蘇家一切都還順利,與利基族又起了一點衝突,主要是大表哥想起上次被偷家十分不忿,也帶人去別人家偷人放血,雖捆回了兩個人,自家也有損失。現在是下半月,蘇媛在山上,七月初準時下山。

縣裏人都盼著祝纓回來,這幾個月祝纓的家人除了想念祝纓沒別的事兒,縣裏也沒有什麽惡性案件發生。

他又說了橘子的事兒,福祿縣的橘子過年一波整體算虧的,但是拉長了線看,過了三月之後,別地保存下來的橘子就不多了,唯有福祿縣因為是縣衙牽的頭、建的倉,又一直維護,所剩存量頗多。各處同鄉會館慢慢發售一些,刨去了人工成本之外又小賺了筆。總體算來,這頭一年虧得很少。

來年局麵打開了,應該就能賺錢了,至少得是個不虧不賺。趙蘇道:“以兒的經驗,這算很順利了。全因有義父在背後支持。”

福祿縣的鄉紳也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會如此的乖順。別的地方難道就沒有橘子?能快速鋪開就是仗著官府給統籌,又給行方便。否則光各家協調就很麻煩,現在祝纓發話了,壞人都由她來做,別人照辦就行。

祝纓問道:“一個反對的都沒有?也沒有嫉妒別人想壞事兒的?”

趙蘇笑道:“也有連嫉妒都不用,就是見不得別人好的。都叫底下的人按下了,送不到您跟兒。也有偷砍別人橘樹的,也有往人樹根上澆開水的……嘖!逮著了一頓打唄。”

祝纓道:“原來如此。你的事兒,好好想一想。”

趙蘇道:“我想上京!”他的眼中有兩簇小火苗。

祝纓道:“那你要答應我,五年之內,京城裏有任何事你都隻能看著、聽著,不能說、不能參與。仔細看,仔仔細細地聽,看清裏麵的門道。京城是個大磨盤,貿然下場會被碾得粉碎的。

機會越多、危險越大。你讀的史書裏前朝權貴們當街殺人、鞭韃官員的事,現在也會真實發生的。在福祿縣,你是鄉紳之子,縣衙裏能有一張座椅,到了京城,你就與所有偏僻縣城出去的年輕人一樣了。是另一種……不是鄙視,是無視。”

趙蘇一凜:“兒明白,兒不怕。”

“把你父母也請過來吧,要送你走,他們也是該知道的。再先告訴他們,我要安排種宿麥的事了,你要走了,這事兒就得你父親親自過來。”

“是。”

……

祝纓將縣衙積累的公務看完,第三天,先打發了押糧官回程。

押糧官等人住了兩天,再不想多住了。他們語言也不通,可恨這裏的人還要嘲笑他們:“京城來的連官話也聽不懂的嗎?”

你們說的那是官話嗎?!

天氣也果然如祝纓所說是很濕熱的,蚊蟲還挺多。這還是縣城呢,別的地方更不敢想了,煙瘴之地名不虛傳。他們往廟裏領了些施的湯藥、涼茶,喝了幾劑才感覺好了一點。

特產麽,隻有保存得不錯的橘子算是比較稀罕的,這會兒已經沒什麽橘子了。十文一個,貴是挺貴的,但是稀罕,京城現在如果有橘子隻會更貴。他稱了二斤。

再就是一些隻好在本地吃的水果,手下有個傻子連吃了兩把荔枝,給自己還吃上火了!

押糧官決定:走!

祝纓送了他幾貫盤費,將人給好好送走。

趙灃一到,她就將鄉紳們請到了縣衙,與他們商議種宿麥的事兒。水稻快到收獲季了,收完水稻略一歇,就該犁一犁地,種麥子了。

之所以先召集鄉紳,是因為他們有更多的田地,又自帶耕牛,本身就比較會安排耕種收獲的事宜。試種期間種田已夠耗神的了,讓她再組織小戶散戶、再給他們借耕牛,也是不太現實的。更重要的是,這些人虧得起。普通農夫忙一季之後回收種子就得上吊,鄉紳扛得住、賭得起。

祝纓召來所有的鄉紳,道:“今年我種的麥子你們都看見了吧?”

鄉紳們不知道她打算借他們來蹚河試水,都躍躍欲試:“是!大人隻管說,怎麽種!”

祝纓說:“麥種我出,有收獲後,你們隻須還我麥種,其他的都歸你們。”

鄉紳們都笑了,公廨田的產出他們都是看見的,多一季的收益,妙啊!

祝纓道:“我向朝廷陳情,五年之內,還照原來的租稅收糧,五年之後,宿麥種成了,再加收三成的糧稅,如何?”

鄉紳們更高興了,麥子的產量他們也有估算,全年產糧不能說翻番吧,至少也能多個六成。剩下的就是白得了。

祝纓道:“且慢高興,還有些事要講清了。”

祝纓一條一條地說了自己的安排。

兩千石的麥種,祝纓不打算一次都種了,她做好了大麵積播種會失敗的準備。種地,靠陽光雨露靠灌溉也靠地力,地力、主要是肥力如果跟不上,收成肯定是要打折扣。如何一年兩季不把地力耗光,如何追肥,都得有個計劃。

她的計劃是,先示範種一部分。如果地力能撐得下去就接著這麽種,如果撐不下去,試試所謂“豆子肥田”又或者“輪播”“積肥”,反正有一縣的土地可以試驗,她又向朝廷討要了三年的任期。

全縣土地分成幾部分,試種,她再從頭開始做記錄,要找到一種最佳的搭配。

她在這幾年內,她隻要保證一年一季的水稻可以有正常的收獲,其他的完全可以隨便種。

鄉紳們聽她有計劃,且有“每年必種好一季水稻”也都願意放心配合,就算陪縣令玩兒吧,也不用他們親自種地。他們有牛、有犁、有佃戶,哪怕是多翻一次地,方便來年耕種呢?

顧翁笑道:“咱們都是親眼見到麥子的收成的,壞不了事兒!隻是不知麥種要如何分呢?”

祝纓道:“不急,你們各人將各家的田畝數,上等、中等、下等田有多少再攏一攏,咱們勻一勻,不能給這一個不給那一個的,又或者多寡過於不均。”

她是不信這些人的田畝會一直很老實地申報的,就得跟種地似的,每年給他們犁一遍。

鄉紳們也習慣了她的做派,心道:行吧……

祝纓笑眯眯地道:“等我見過刺史大人回來,咱們就開始著手辦。”

她要趕緊去稱個百八十斤的殘次珠子回來!皇帝真不夠意思,都開始讓京城的工匠研究這玩藝兒了,以後她還能買得起嗎?!得囤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