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84章 探訪

張仙姑人情講到一半,先是祝纓不置可否,繼而是江騰和江舟兩個過來秘密匯報,然後是祝纓召了項樂過來安排。

後衙這天的晚飯吃得格外的晚。

晚飯後,張仙姑也不再講情,輾轉反側,半宿才睡著。

祝纓睡得很好,第二天一早她發了兩道公文,一明一暗。明的是讓童立等人拿著福祿縣的行文去思城縣,請思城縣襄助辦案,調取黃、李糾葛的一些相關的案卷,同時讓童立的人公開到思城縣裏打聽一下黃十二郎的風評、李家的風評等等。回程時也將李福姐的父母、契書上的證人等人帶回來問案。

暗的是讓項樂獨自去思城縣,也給他一道文書防身,但是項樂不能亮明身份,必須暗中行事。

明的,縣衙都知道,暗的,連項安都不知道。

祝纓身邊,有時候是兄妹倆都在,有時候兄妹倆會替個班,大家沒看到項樂也都不在意。項樂自打到了祝纓身邊,就與衙役們不太熱絡,衙役們也不大關心他。

童立是領了公文,到賬上先支取一半的旅費,等回來再報另一半的賬。他帶上兩個兄弟、提著短棒就上路了。兩縣相鄰,公文許他們用驛站,他們就不自己備腳力。

祝纓將項樂叫到後衙書房,指著桌上一隻錢袋道:“帶上這個。”

項樂上前,雙手一捧便知裏麵裝的是什麽,忙又放下了:“大人,小人有錢。”

祝纓道:“拿著,你是暗中行事,不定會有什麽意外。花了多少回來報個賬。”

聽到報賬,項樂就接了,道:“是。大人,不知大人限幾日回還?”

祝纓道:“你看著辦。事情要妥,不必太急,一定要保密。”

“是。”

項樂大搖大擺地從正門出去,回家簡單收拾個包袱,對家裏說:“衙門裏有案子,我要當值,這兩天先不回來了,不用給我留門。”

他大哥叮囑道:“是黃家的案子?將來不定如何,咱們別摻和別人家的事兒。”

項樂道:“知道。”

他的包袱裏隻有一身換洗的衣服、一雙布鞋,商隊在外行走的時候並不會選擇錦衣華服,他擁有最多的是些布衣,所謂財不露白。項樂提個小包袱、騎一匹騾子晃出城門,誰也不覺得他是要出遠門。他離了縣城,便加緊催動腳力,傍晚就出了福祿縣、投宿在一個小村子裏。

因為近來跟隨祝纓也下過幾回鄉,為免被人認出再惹事端,項樂憑著記憶避開了去過的村莊。他要避開的不止是縣裏的人,連童立等人他也打算避開來。童立等人經驛路去思城縣已是不慢,項樂走得比他們還要快些。

童立是先往思城縣衙去,項樂先不去縣衙,他從兩縣交界處的村子開始打探。

他又換了身布衣,進了思城縣一個村子裏,大白天的也不投宿,卻在村口拿一把糖招來幾個圍觀他的孩童離他更近。他說:“一人一塊,我問個事兒誰能答得上來,誰就多一塊。”

孩童圍他更密。

項樂分完了糖,問道:“你們這兒也種橘子嗎?”

“種一點兒。”

他與小童們說不幾句,就有路過的本村大人很警惕地問:“你是什麽人?”

項樂的樣子看起來有點不倫不類的,他家商人出身,貨郎他是沒幹過,也沒貨郎挑子,卻在問價格。他身上穿的是布衣,但是也沒補丁,還漿洗得很幹淨,看起來不像是個幹苦力的。可是瞧他那樣子,也不太像是個讀書的斯文人。

人長得很結實,又孤身一人,也不敲銅鑼,可見不是個賣藝的。

項樂道:“這位大哥好,向您打聽更好!小弟是那邊儀陽府人氏,這兒產的橘子在我們那兒賣得好,想來買些個,秋冬自己販賣,也省得到時候高價買他們的。哪知他們本地橘子都有定數了,要自己賣出去。就想打聽鄰縣有沒有。”

他在外行走也有幾年了,聽過不少附近的方言,稍稍注意改上一改,詐稱是鄰州儀陽府的人。

可惜本村人連到過南府的人都找不出兩個來,更不要提遠處儀陽府了,壓根兒不知道儀陽府有什麽口音,更沒有懷疑他。

村民道:“你出什麽價?”

項樂道:“五文一斤。”

“你不如去搶哩!走走走!”

項樂笑道:“難道這村子裏的橘子都是你家的?叫我走就走?興許別人再肯賣給我呢?”

他們一番爭執又引了些人過來,最後將裏正也招了來。裏正將他讓到自己家裏,半村的人都在裏正家牆頭上趴著看熱鬧。

項樂借由講價的機會問村長:“你們有多少橘子?味道是甜是酸?得給我看一看橘樹,我看看數目、認一認品種。要是量多味道又好,我就與你高價,要是量少又酸,那我可不要。”

他們一同去看橘樹,這村子的橘樹並不算多,項樂行商的癮犯了,同村長壓價、講價,說:“你要識得別的村有橘樹的,你們一起也算你量大。我看你這村子也不大,地也不多的,你們這兒誰家地最多?”

村長笑了:“我們這兒地最多的人,可不搭理你!他家地可多!”

項樂問道:“是什麽人家?”

“黃家。”

項樂借機問道:“當家人好說話不?”

村長笑得更怪了:“好說話好說話,你要跟剛才那麽說半天還不痛快答應他的價,他腿給你打折。嘿嘿。”

項樂道:“脾氣這麽不好的麽?我聽說,越有錢的人脾氣越不好,他家業有多大呀?”

村長心道:告訴你又怎的?你道黃十二郎這麽好說話的?為多賺點錢去招惹他?

想到這裏,他又心生出點憐憫,告誡項樂:“那人可不好惹。你別把身家折進去。”

“怎麽說?”

村長道:“去年我們也聽說了,福祿的橘子賣得高,能賣到五文一個!咱們也拿自己的橘子說是福祿的出去賣。小郎君也是打的這個主意的吧?”

“老兄,咱們都一樣。”

“你剛才說五文一斤是吧?遇到黃十二,他能賣你五文一個,先將你錢袋洗劫個幹淨。你五文一個進,再販運,要賣多少錢一個?能賣得出去麽?聽說他以前幹過這個事,不過賣的不是橘子,是米。”

項樂心道:咱們上等的橘子往遠一點賣,一個不止五文呢!不過若黃十二郎是這個作派,那這個人確實該打。

他與村長又打聽了一陣兒黃十二郎,村長道:“你怎麽還認準他了?我說了你別不信,他家有水牢,給你投進去泡到身上長蛆!”

“你又知道了?”

“嘿!見過呢。”

“縣衙不管?沒人告他?”

“縣衙哪是那麽好進的?狀哪是那麽好告的?”村長說完就閉嘴了,他看項樂年輕,心道,年輕人都好唱反調,再說下去他真個去找黃十二郎,他自己吃虧也還罷了,萬一將我也說出來,說我講過黃十二郎的壞話,我豈不要壞事?

項樂再問,村長就死活不肯再說黃十二郎一句了。項樂於是不再問黃十二郎,又問村長還有什麽別的土產沒有。東拉西扯一陣,村長也不敢留他住宿,他也想趁天明趕路,很快離開了這個村子。

他一路上東遊西**,也路過了黃家有田地的地方,也路過了不跟縣裏繳稅的村子。無論是項樂還是各地的鄉紳,他們對“隱戶”內心是很能接受的,項樂也不將這個當成自己要查的東西。聽一句“每年給黃大官人繳租子”,問明是哪個黃大官人,如果是黃十二郎家的,他就再多打聽一點。

童立到思城縣衙去投書求見的時候,項樂還在一個村子裏問黃十二郎是怎麽“斷是非的”。

當地一個閑漢跟他說:“他老人家平日裏也不過來,都是他的管事給斷,誰是他的親戚、誰給他的錢多,誰就占便宜。上回有個運氣好的,沒給管事的錢,遇著了黃大官人,咬牙去請他主持公道,趕上他心情好,還真給管了。”

項樂便問如何管,輸贏分明之後怎麽辦。

閑漢道:“照他說的來唄。也有打嘴巴的,也打板子的。”

“都服?”

“給你捉拿到他那莊子裏,看你服不服!”

項樂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問了黃家的莊園的方向,便往莊園那裏去。

黃家的莊園不在縣城,卻又儼然是思城縣的另一個中心了。莊園內一片繁忙的景象,黃發垂髫,並不能怡然自樂,倒也不“生人勿近”。

項樂還是以打聽收購橘子的名義,號稱是要踩個點兒,到了秋天的時候有個數好收購。現在身上雖然沒有帶什麽錢,但是如果生意合適,秋冬他再背了錢來買。也有人信的,也有人不信的,也都圍觀他一下。連莊園裏正經的黃家小管事也不是時刻都凶神惡煞的。

項樂走南闖北,雖然隻是附近幾個州府,見識到底廣一些,說起一些物品的價格也是頭頭是道,連與瑛族貿易的利潤也能說出一二來。又說自己也倒賣山貨。

小管事與他聊兩句也覺得他談吐不凡,也願意與他多說幾句。項樂塞給他一把錢,小管事在主人宅外給他尋了一處借宿,沒引他到主宅那裏去。

項樂也不著急,拿出點錢來數著數兒給借宿人家算房宿錢,花錢也不大手大腳。莊上人家看他一個銅子兒一個銅子兒地數,心道:真是個買賣人。

項樂在主宅外麵蹓躂,見這宅子內還有幾棵很大的樹,看那樹幹樹冠得有個幾十年了,黃家在此少則幾十年,多則上百年。

住到第二天,他又尋那小管事,詢問他:“能否為小弟引見莊上主事的人?”

小管事道:“這可不太好辦。”

項樂知道這要用到錢,忙說:“隻要事情成了,分成的時候好說。”

小管事但笑不語。

項樂歎氣道:“不瞞大哥說,我也是個跑腿兒的,手上是沒現錢的。”小管事道:“這樣吧,你與我去那邊門外等著,要是運氣好遇上了呢,我指給你,你自己上前。遇不著,你可就不要再來找我啦。你不與他些財物,他哪有功夫理你?現今我們主人家正有事忙呢!”

項樂問道:“好吧。”

兩人到了主宅外麵,項樂由遠及近地打量這處宅子。還沒進宅子的偏門,他看到樹冠上有幾個小人影兒,喝了一聲:“誰家的孩子?小心!快揪下來!”

小管事吃了一驚,抬眼一看,笑道:“不用怕,他們常這麽爬的!這兒旁的地方的牆和樹不許爬,爬了腿打折,獨這一處是可以的。”

“咦?那是什麽地方?”

小管事神秘一笑:“想看看?”

“能行?”

“走著。”

大管事見不著,倒能進這個地方?項樂心中充滿了好奇。那棵樹在外麵看著挺近的,走起來卻穿過了兩重院落,才到一處比較寬闊的院子裏。項樂心裏記著路徑,這個主宅分左中右三路,中間不必說,必是主人起居之處,左右兩路也各有用處。

前麵從門房開始,有賬房等,後麵居住之處也不是他能進去的。

小管事帶他進了左路,一條夾道往北走,路過第一重院落,小管事沒理。

第一重後麵、從夾道右拐是條小道,進了小道,走不數步,後麵第二重院落座北朝南兩扇門,小管事推開關著的門,招招手:“來。”

項樂進去之後大吃一驚:“這是?”

這裏的陳設他有點眼熟的感覺,院子還挺大的,北邊正房三間,廊前左邊立著一麵鼓,院子裏放著老大一個站籠——裏麵現在還有人站在裏麵。人已經曬得脫皮了,小管事不經意地說:“手腳不幹淨,就罰他站在這裏。”

正房三間,也關著門,一旁有廂房三間,一個看守的家丁循聲出來:“二伯。”

小管事道:“沒事兒,忙你的。”

把正房的門推開,項樂看了一眼更是吃驚!這裏正麵對著麵擺著一張做考究的長案,案上也放著塊醒木,還有簽筒等物。隻是這樣還不如何,往兩邊看,有木柵,也倚著一些長度一樣的棍子,棍頭漆了黑漆。主座左手邊還放了一副桌椅。這就是個仿製的縣衙大堂嘛!

項樂背上一涼。

祝纓讓他查訪“私設公堂”的時候,他是有點兒意見的。大戶人家如果是罰個仆人,通常不願意拿到外麵去說事兒。就算是自己人,譬如兄弟姐妹的鬧上公堂,也要被人指指點點的笑話。再者,一旦進了衙門,也就祝纓這兒不用傾家**產打官司,她斷案的時候是不收禮的。其他的衙門,你進門得孝敬紅包吧?一路紅包塞下來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了。又有上下打點的錢。這還是在官司打贏了的情況下,輸了的就更慘。

所以,許多人家有事是喜歡自家解決的,不是因為藐視官府,純屬為了不被壓榨。比如他家。如果拿這個說事,就有點苛責普通人了。

項樂乃是因為相信祝纓,才接了這項差使。打聽了一路,也打聽到了一些欺男霸女的事兒,想:憑他幹的這些個事兒,收拾他也不冤!

這才更加賣力地打聽。

直到他看到這處院落,才明白什麽叫真正的“私設公堂”。不是自家事自家結,是真的要耍這個威風。

其實古往今來的人都有一個愛好——好仿官樣。

從稱呼,哪怕是個白身的土財主,也要自稱“大官人”。再說衣服,隻要有幾個閑錢,商人也要穿綢緞。又或者房屋,不許裝飾還要偷偷的設置一些超過品級的裝飾。從漢代開始,京兆尹厲害的時候,就天天在京城的大街上抓一些走皇帝專用禦道的皇親國戚。

就算是普通人家的男主人,也好在正房正中坐著,叫兒孫在下麵排隊。

但是,項樂從來沒見過有一處私宅這麽地像公堂。

見項樂被震住了,小管事帶著一點得意,指著一旁的樹說:“咱們這兒斷事的時候,常有爬上去看的!”

項樂擦了擦汗,心說:到底是大人!怎麽能猜得到的?!

他裝作被嚇到的樣子,又塞一把錢給小管事,詢問站籠的事兒。小管事道:“這算輕的。再帶你看個好的。”

“你帶我一個生人來,行麽?”

小管事微有得意:“大官兒有事不在家,這兒看守的是我侄兒。”他還有一個想法,這也是慣用的手法,將人嚇住了,以後有什麽事都好談條件了。是商人就能低買高賣,是農夫就能多收租子。

這處“公堂”的後麵是牢房,上麵是刑房,裏麵有許多刑具。

福祿縣衙裏刑具不多,也就是些枷、鐐、鎖鏈、棍棒。前三樣是抓人、關人、押送犯人用,後麵一樣是行刑。相當的簡單枯燥,縣令大人做事毫無新意,就知道“二十板子”“再來二十”。

這裏的“仿官樣”就不同了,什麽皮鞭、夾棍、錐子、房頂垂下來的繩子、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項樂都認不出來。

水牢是石砌的,隱在半地下,裏麵有人□□。也有地牢,黑咕隆咚,隻有兩盞鬼火一樣的油燈。項樂拽著小管事的袖子,道:“咱們回去吧。”

小管事道:“這些都是賊皮,你好好的,進不了這裏。”他覺得這一趟很劃算,這小子看起來是真的經過一些事的,商人不假,也應該是能實幹的。拿捏一下,“以後”繼續會有油水,黃大官人也會誇他能幹,到時候他興許還能多管幾樣差事呢!

兩人又繞到前麵的“公堂”,從門裏出來,拐到夾道上,正遇到幾個人抬著穀子進前麵那一重院子。項樂心道:原來是個收租院,可都這個時候了,哪裏還有穀子來交呢?

如今都是夏天了,窮人正是挨餓的時候。窮人是常年挨餓的,能夠有糧交租都得是秋收之後,接下來是越來越沒糧。現在這個時間,就是著名的“青黃不接”。他不問也知道沒有好事,目光跟著幾個抬穀子的身影往裏麵看了一眼。

幾人抬了穀子進去,項樂再看一眼小管事,見他臉上掛笑,心道:這幾個人必得遇上大鬥。

繞了一圈兒,他沒再停留,第二天就跑到思城縣的縣城裏去,心道:雖然大人說不急,我還是須得將事情打聽全。

……

祝纓是真的一點也不急的。

項樂一走無音信,童立那兒倒是明麵的,奈何遇到了思城縣,童立想快也快不起來。黃十二郎要遷戶籍、搬家,思城縣百姓是樂意的,衙門反而不大樂意——黃十二郎在,能多給他們一點孝敬,不在,就要少一些。隻要一想到自己的荷包,書吏們的手上就更慢了三分。

童立隻能在思城縣熬著,他有公文,可以一路驛站到思城縣。到了思城縣之後,就不能再住在驛站裏了,他得自己投宿個客棧。虧得事先支取了些盤費,否則一天天地花著自己的錢他得急死。

兩處都無訊息,祝纓卻穩坐釣魚台,她又喚來了項安與江舟,囑咐二人:“看好李福姐,她在牢裏不能出紕漏。”

祝纓拿出了“正常”的官府速度來對待黃十二郎的案子,不再是頭天報案,當天下鄉,第二天查完了,第三天回來就把案給結了。

她每天以她自己的正常速度幹著手上的其他公務,獨將這件案子慢慢地走流程。童立等人被思城縣的人磨時間她也不生氣,更不派人催促,就由著他們在那兒耗著。

如此過了十天,天氣更熱了,黃十二郎還不覺如何,以他的經驗,官府辦事就是這樣的。即便在思城縣,縣衙維護他,最快的辦法就是對告狀的說“滾”。次一等是接了狀子罵一句“刁民誣告”,打一頓再“打出去”。如果是其他人的正常官司,從接狀子到查訪、斷案、判決,多久都不意外。

他發誓,以後絕不再讓福祿縣辦他的案子也辦這麽慢!得跟思城縣似的!

但是福祿縣裏的其他人就有些坐不住了。

林家母女再次拜訪了張仙姑,得到一個:“她說派人去思城縣問了,人還沒回來呢,不問清楚了怎麽斷呢?”

張仙姑跟這母女倆也沒有太多的話可聊,張仙姑愣是不明白,缺兒子也有兒子了,怎麽還扣著人家姑娘不放去跟人家爹娘團聚。林氏說了好幾次“情願陪著嫁妝”,張仙姑聽到第三遍回過味兒來:“你現在說這些,早幹什麽去了?早早給人一條活路,也沒有現在的事。”

林氏心比黃連苦,有理由也說不出來,隻能含羞告辭。

回到娘家先向父親哭訴,林翁便去找女婿:“這一回官司縱贏了你也將那個女人打發了!”

黃十二郎有點小興奮地問:“怎麽?判了嗎?贏了?”

林翁道:“判什麽?拿證據的差役還沒回來呢!我說的你聽進去了嗎?”

黃十二郎有點泄氣又有點焦躁:“知道了。”

林翁道:“你那個妾,我以前可一句也沒抱怨過,現在弄出官司來了,我不得不說了。孩子留下,她願走就走,留下來也是個禍端。”

林翁與妻女的想法是一致的,林氏沒兒子,丈夫死了就守不住家業,那不行,得有一個。妾生的也行,但是確實不太願意兒子再多一個別的娘,妾老實識趣最好,李福姐願意走,林氏是打心眼兒裏願意“禮送出門”的。林翁也是這樣的。

以往,黃家在思城縣,林翁也管不著,如今搬了過來又吃了官司,林翁也就說起了女婿。

黃十二郎道:“我不是好色,我是為子嗣。”

“不是有了嗎?”

“一個哪兒夠啊?”

林翁道:“幾年了,不是也隻養了一個?見好就收吧。”

黃十二郎猶豫半天,嘀咕一聲:“罷,不要便不要,也不是什麽美人。”

林翁鬆了一口氣,道:“我再托人打聽打聽。”

“有勞嶽父大人。”

……

林翁托的人是顧同,他沒有找顧翁,使自己的兒子林八郎找了縣學的同學顧同。

顧同道:“老師斷案,哪能被我左右呢?”

林八郎道:“我那姐夫,要不是看我姐姐麵上,我早打他了!是我爹叫我找你打聽的,你能問就問一句,不問就罷,也不是什麽光彩事兒。哎,你不覺得,大人這回斷案有點兒慢麽?”

顧同道:“你沒發現童立還沒回來麽?那是老師慢麽?是思城縣那邊的人慢!”

林八郎道:“對哦!”

顧同道:“你就這麽回唄。”

“行。”

林八郎對姐夫黃十二郎沒半分真心,關係黃十二郎的官司他回家對親爹也是胡亂應付了事。更以為姐夫就該被縣令好好教訓一頓!憑什麽別人都能挨打。就他姐夫不會挨?

巧了,顧同也不喜歡黃十二郎。兩人都很敷衍應付,套好了詞兒各自散去。

顧同應付了完林八郎,心裏也有吃不準的事,想問問祝纓這事兒想如何收場,怎麽跟思城縣交涉。

他一向行動迅速,扭頭就跑到了縣衙,見祝纓依舊如常他又不敢開口了。往前邁了半步又收回了腳。

祝纓看了一眼顧同的動作就知道他心中有事,點點桌麵說:“有話就說。”

顧問湊上前,問道:“老師,您要怎麽處置黃十二郎呢?”

祝纓道:“來了證據如法而斷嘛。”

“也太慢了。”

“嗯。這事兒啊,得扯皮。”

“啊?思城縣?”

祝纓點點頭:“原告是思城縣的人,事情發生在思城縣,且有得磨呢。”

自己猜中了,顧同卻一點也不高興:“世上怎麽會這麽多不要臉的人?真是枉為士紳!”

黃十二郎算什麽“士”啊?祝纓都想笑。黃家連個官身都沒有呢。

祝纓道:“你怎麽耷拉著個臉?”

顧同道:“還有思城縣,他的心裏沒有百姓嗎?!不用說,一定被買通了。”

祝纓道:“裘縣令雖然不是什麽能臣幹吏正人君子,倒也不是個貪暴的人。”

“平庸。”顧同小聲詆毀別縣的縣令。

祝纓道:“天下哪有那麽多的聖人賢者?大家夥兒都是平常人。”

顧同道:“老師就不一樣!老師不肯收黃十二郎的貴重禮物,咱們都看在眼裏,都說老師是個真正的君子!跟王相公一樣。”

祝纓道:“禮物我也是收的。”

“那也跟他們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了?”

顧同皺眉思索:“您心裏有天下蒼生。”

天下蒼生?祝纓想,那是什麽鬼?

她搖搖頭,低頭繼續處理手上的活兒,這件案子不但原、被告的籍貫涉及兩縣,哪怕是斷了案,還有一個執行的問題。兩家的家產大部分都在思城縣,她得怎麽幹到思城縣的境內?

跟裘縣令扯皮是一定的,兩人到南府上司那兒說不定還得打打嘴仗,要是不能照自己的想法來,祝纓甚至做好了一路官司打到冷雲那裏的準備。今年六月三十,大家都得去刺史府裏報到。

所以思城縣辦事慢是好事!

得拖到六月末呢,思城縣的裘縣令這麽配合,祝纓都想請他吃飯了。

顧同來說了一通,最想知道的反而沒來得及問,看祝纓這個樣子,他又不好意思再打擾。躊躇間,童波捏著一份公文近來:“大人,思城縣回函。”

顧同趕緊去接了,再雙手捧到祝纓麵前。祝纓接了,拆開一看,上麵寫著:兩縣互不統屬,福祿縣要檔案思城縣沒有給的依據,不如把案子移交思城縣。

扯皮,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