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準備
祝纓看完了公文,核對了上麵的印鑒,將文書放到一邊,問童波:“童立呢?”
童波道:“就在外頭。”
童立沒辦好差使,自覺丟人蹩在門外不敢進來。
祝纓道:“都到這會兒了,還害的什麽羞?你去把他揪了來,我有話要問他。”
童波沒能從祝纓臉上看出是喜是怒,帶點對兄弟的擔心,應道:“是。”
他出了門,童立縮在一根柱子後麵對他招手,童波走了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肩膀道:“快進去回話吧。”
“大人生氣沒有?”
童波道:“我能看出來大人在想什麽我就是大人了。少囉嗦,快去!”
童立知不能免,硬著頭皮進了簽押房,當地一跪:“大人。”
祝纓垂下眼來看他,道:“甭耽誤功夫,起來把事兒回了再去哭吧。”
童立爬了起來,道:“小人給大人丟臉了,差使沒辦好,叫人給趕了回來。”
“從頭說。”
童立道:“小人領了差使不敢耽誤,兩天就趕到了。到的時候不巧,他們早落衙了!說起這個就叫人生氣,他們後半晌就不幹正事了!小人到的時候,尋思著先去投遞文書,第二天再去打聽回信,哪知到了思城縣衙,他們已經關門了!真是叫人不敢信!咱們幹到什麽時候,他們幹到什麽時候?”
祝纓道:“說正事兒。”
童立道:“小人隻好找了個宿頭,第二天一早飯也沒來得及吃就趕了過去,到了那兒人家還沒開門兒呢!好到晌午的時候才打開門來,看小人是投遞公文的才叫小人進去。小人投了書信,他們接了,沒叫小人見著裘縣令,連他們縣丞也沒見著,出來個人叫小人回去等信兒。小人尋思,大人交待辦的事兒裏除了文書證據,還要帶李氏家人來,找人找東西是得費點兒功夫,就等著。哪知等了五天,文書沒找著著,人也沒見個影兒!”
童立一肚子火,他在福祿縣幹慣了的,福祿縣衙的時間在祝纓看來已比在大理寺的時候寬鬆多了,架不住越是偏僻的地方越閑得慌。其時,許多衙門裏甚至不是要求每個人每天都應卯的。福祿縣以前還不如思城縣,在前任汪縣令的時候連縣令都不在縣裏,還有什麽規矩可言?
福祿縣也是在祝纓到了之後才慢慢規矩起來的。她自己覺得寬鬆,在百姓、官吏眼裏她絕對稱得上是一個勤政愛民的極佳的官員了,官吏天天忙碌雖然也累,但是她給的錢糧多,幹活也能賺些好口碑,也就漸漸地習慣了。
猛然間再與鄰縣打這等交道,童立就不適應了。往府裏、州裏遞公文都沒這麽磨蹭的,思城縣這是要上天!
童立越說越火,越說越委屈:“小人左等不著、左等不著,跑去問,他們說在往上請示了,讓小人等。小人又等了三天,再去,說裘縣令有事,叫接著等。小人也不敢出門,就在客棧裏數蚊子……”
他本來還想著到思城縣出公差,盤費又能報賬,等回信兒的時候到思城縣裏逛一逛,看看有無新鮮東西買一點回來。後來事情沒辦妥,連逛街也沒心情了,眼看著支領的盤費一天比一天少,雖不是自己的錢,看著也心慌。更不要提有心思買伴手禮回來了。
“直等到三天前,他們那裏來了人招小人過去。小人以為人證物證都備妥了才花這麽長時間,哪知裘縣令說,‘事情我已知道了,你回去告訴你們大人,李氏是思城縣人,文書都是思城縣的文檔,不能就放出去了。看你辛苦,祝縣令又有文書,我回一封公文同他說清楚吧。’就把小人給趕回來了!”
“是這樣啊。”
“就是這樣的。這事兒哪有什麽難的?他們就是不肯給這個麵子,小人沒麵子不打緊,可恨他們連大人也不放在眼裏。這起子賊皮,就是欠打!也不愛護百姓,也不為朝廷用心辦事,真是可恨。”
祝纓問道:“你也沒打聽一下黃十二與李大的風評了?”
童立忙說:“小人打聽過了,李大麽,人都說他家強,唉,妹子養下了兒子,他以後不就是黃家的舅爺了?他們偏不。黃、黃十二郎,呃……都說是個厲害人物。”
“怎麽個厲害法兒?”
童立咳嗽了兩聲,道:“就,那樣的厲害,沒人敢惹。”
祝纓輕笑一聲:“知道了。你去賬上把花銷報了,給你三天假,好好歇歇。”
“是。”童立鬆了一口氣,又覺得大人真是個好人,雖然嚴厲,但不無故遷怒。
祝纓道:“三天後你再跑趟思城縣。”
童立的臉垮了下來:“啊?”
祝纓安靜地看著他,童立背上一緊:“是。”他不敢再說什麽,深深一揖,倒退著出去。腳後跟兒一碰門框趕緊轉身跑了。
……
顧同一直安靜地聽著,此時才上前試探地喚了一聲:“老師?”
他心裏對裘縣令也有了點厭惡。之前見過一次裘縣令的,看著是個還算正常的中年人,不像是那等書也讀不全、道理也講不通但是因為有祖蔭或者是行賄又或是誰的門下、誰的裙帶之類才得以做官的糊塗蟲。
哪知一打交道就這樣!
顧同將同學林八郎的姐夫的消息拋到了腦後,他隻想一件事兒:“都這樣幹事兒,那朝廷還交給您廣種宿麥的差使,可怎麽辦好?”
祝纓道:“這是兩碼事。”
“那就是他故意的了?”顧同猶豫地猜測,“因為黃十二搬遷過來,覺得在您麵前沒了麵子,所以故意刁難?”
祝纓道:“凡事,能互相推諉扯皮,就有它的道理。要是件斬釘截鐵的事兒,誰也沒得扯。誒?你不是轉明法科了麽?看不出來嗎?這案子我手鬆一鬆,也能落到思城縣手裏。他手鬆一鬆,就是我的了。這才扯得起來。”
顧同道:“人都不在他那兒了,還爭的什麽?他在那兒這麽些年也沒見能辦得了黃十二,為什麽不索性移交給您?還不用他費力?哦!他收賄賂了!”
祝纓道:“別把人想那麽簡單。”
“那是?”
祝纓道:“以後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兒,先別想,你隻管幹自己的事兒,照自己的意思來。辦著辦著,就能明白了。他幹他的,咱們幹咱們的。”
“那現在?”
祝纓道:“誰問你你都說不知道,等思城縣的信兒。”
“是。可是裘縣令真的行嗎?他能幹好宿麥的事兒?”
祝纓道:“他以前往朝廷繳的租稅可沒怎麽耽誤啊。稻米能種好,宿麥自然也能種好。反正也不用他親自下田。”
在魯刺史的手下,光聽話不行、光能幹也不行,裘縣令起碼得能完成得了魯刺史下達的政令。就是之前的汪縣令,成天躲府城裏躲清閑,也是與本縣的“士紳”達成了一種平衡,關丞也能看守好這一縣。雖然有點“無為而治”,終歸是維持住了。
顧同有點心急,暗道:這回我怎麽什麽都看不出來呢?
這事兒的關鍵是他老師,他現在還沒本事從他老師身上看出端倪來。
出了縣衙回家,家裏人問起,他就說:“我也不知道。”家人也不甚在意,雨水漸漸多了起來,家裏要趁下雨的季節再安排檢查糧倉,及時修補房頂等處漏雨、滲水的情況,也就沒再多問。
第三天,顧同還沒睡醒,忽然覺得身上一痛,他從**彈坐而起,隻見他祖父顧翁提著一根拐杖在打他。杖首雕著一隻鳥,顧翁終於滿了七十歲,也得到了一支鳩杖,現在就拿這杖打孫子。
顧同要跳下床躲閃,不幸被單薄的夏被纏住了,顧翁的拐杖一點也不留情地打,顧同在**連滾帶爬的:“嗷!幹嘛?!我又幹什麽了?我什麽都沒幹呀!”
“胡說!我都知道了,童立都回來了,說思城縣那兒為難咱們這兒。回話的時候你就在場,你回家說你不知道!”
祝纓讓顧同不要對外宣揚,她沒囑咐童立。童立受一番委屈,沒跑到集市門口擺張桌子說書已經很克製了,他隻是對同僚們破口大罵思城縣之無禮。跟街坊鄰居訴說思城縣真是混蛋!
顧同白在這兒守口如瓶了。
顧同道:“那算什麽進展?老師什麽都沒說呢。”
“真的?”
顧同撫著被打痛的傷:“當然啦!”
顧翁將杖又重重地頓在地上,道:“對家裏要講實話!要是大人說,不許你說出來,你就直說,我們當然不會再問。你平白裝不知道,眼裏還有長輩嗎?”
顧同坐回**就差打滾了:“怎麽就為個外人打我啊?他們說什麽你們就信什麽啊?姓黃的幹咱們家什麽事兒啊?”
顧翁道:“少給我裝瘋賣傻!你心裏得有家!”
顧同道:“知道了知道了。”
顧翁這才放過他。
顧同心道:老師不可能忘了囑咐童立吧?難道是童立?
他趕緊穿衣服去縣衙跟祝纓匯報自己的新發現。一見麵祝纓就問:“你臉上怎麽了?”
顧同摸摸顴骨:“沒事兒,不小心擦著了。老師,童立在外麵說思城縣這不好、那不好的,您知道麽?”
祝纓道:“哦,就讓他說這一回吧。”
“咦?”
祝纓笑笑:“你不能指望著所有打交道的人都利利索索的,得會應付粘乎的。”指著手邊的桌子讓他坐下,幫著辦一點文書的事情。
顧同在桌子後麵辦好,一邊研墨一邊問:“老師要我寫什麽?”
“行文思城縣。”
扯皮嘛,誰不會?
思城縣說人證、物證不能交過來,還要讓把案子移交過去。祝纓避開了前者,隻讓顧同起草個文書,寫案子得歸福祿縣管。
顧同雖不明白,仍是開始擬搞,寫完了交給祝纓看,祝纓將稿子又改了改,道:“說事就說事,不要扯旁的,隻說這一件事。”
其實,她要不扯也是有個殺手鐧的——我審我能對結果負責,你要說你對結果負責,那我就給你。
一般而言,有這一句話對方扯的力度就會大大地減弱。
但是她現在不肯用,隻管教學生怎麽擬公文。慢慢地讓顧同跟裘縣令在那兒扯皮,她自己著手準備著縣裏的諸般事務。
她在河岸邊選址,命人打下地基建起一處院落,地基打得很實在,上麵起的建築卻是一座竹樓。主樓有三層,梁柱用木,其餘用竹,連同家具都用竹器。地基打好之後,建得就非常的快。兩邊拖出兩座二層竹樓,附近又有一些竹屋。
造價比那種磚石土木的便宜不少,大家都不知道她要幹什麽。要說享樂,高樓大廈的,應該用料結實、裝飾華美不是?不享樂,這是要幹嘛?
有這一件事,又衝淡了一些對黃十二郎的議論。有年紀的人對小輩說:“你們不記得了,官府幹事就是這樣的,咱們這兒以前也差不離,祝大人利落才是少見的。如今與思城縣扯皮,慢慢看吧,甭想睡一覺就有結果。”
黃十二郎這事兒也確實容易扯皮,依照管轄的原則,裘縣令說得也有道理。但是祝纓也不是沒有道理——狀紙是遞到她手上的。顧同轉了明法科,裘縣令卻不是這方麵的出身,兩個一來一回的扯。
這一回思城縣的文書來得快了一點,仍是不肯鬆口,更加討要案子。顧同從童立手中取過文書遞給祝纓,道:“他們還是嘴硬嗎?”
祝纓指著童立道:“你看他的臉就知道了。”
童立耷拉著臉:“大人,小人都沒臉去報賬了。”
祝纓道:“你已經罵過他們了,以後不要再罵。”
“是。”
祝纓道:“歇兩天你再去。”
童立長出了一口氣:“是。”
祝纓又寫了張條子,讓賬上再給童立等三人每人撥一匹布。可憐,來回來的跑,布鞋被腳趾都頂出大洞來了。
顧同文書都擬了兩封了,事情還沒個結果,時間也準準進了六月下旬。項樂回來了。
……
項樂離開一、兩天沒人發現,三、五天沒人在意,時間一長便有人在背後嘀咕。項家因有他的話,也沒有找,項母問女兒:“衙門裏什麽事兒,叫他當值這麽久?衣服也不拿回家裏來洗換?”
項安道:“衙門裏的事兒,別問。”其實她也不知道,隻是不想讓母親擔心。
誰也不敢問到祝纓麵上,項安便也同林家母女一樣走了後衙的路子,她找杜大姐打聽,杜大姐什麽也不知道,卻將這事兒告訴了花姐。花姐去問祝纓,祝纓道:“他的事兒不能叫人知道。”
花姐就不問了。
如今項樂終於回來了,他風塵仆仆,還有點青澀的臉上冒出胡渣,出門時好好的衣服也破了幾個洞,上麵打了幾塊刺眼的補丁。他駕一輛驢車,車後跟著幾個衣衫破舊的男子,一行人進縣城也沒人在意。他將車停到了縣衙的偏門,道:“到了。”
車簾撩起,一個老婦人道:“二郎,這就是縣衙了嗎?我家大郎和福姐……”
“在裏頭了,你們等等,我叫他們通報一聲。”
看門的聽了動靜也過來了,說:“哎,別在這兒停,有事兒去大門……咦?項二?”
“是我,勞煩稟告大人,我帶人來了。”
童立在思城縣衙熬時間,項樂跑得鞋底都要磨穿了,他打聽完了黃十二郎的種種劣跡。期間聽到了點傳聞,說是黃家管家親自去縣城送禮,打點了縣衙上下。心道:要糟。
於是搶在他們前麵說動了李家人到福祿縣來。說服李家人還是不太困難的:“要麽信我們大人,求一線生機,要麽就這麽熬到死。”
李家人聽不懂“一線生機”,他隻好又解釋了一下:“你們眼下就這一條道兒。要麽認命,你們就當兒子、閨女都死了,要麽不認命,跟我去拚一把。你們有多少田?一年有多少收成?這一年的莊稼收成,我給你們錢。”
他家境尚可,手上也有些錢使,目前無妻無子,一戶貧農家一年的收成是他拿得出來又不會讓他覺得很肉疼的數目,許諾的時候也就格外的大方。祝纓給他的錢袋還沒花完,當場拿了一塊銀子當定錢。
然後雇了輛驢車,將這家老小塞車裏,青壯跟車走。李家幾個兄弟,隻有頭兩個娶上了媳婦。家眷倒是不多,一輛車將將裝下。
為防著萬一有人攔截,他又繞了點路多耽誤了幾天才將李家人帶回。一路上他也沒閑著,跟李家人閑聊時又聽到了一些別人不對他講的黃十二郎家的惡事。
他們在偏門等不多會兒,裏麵侯五出來:“過來,跟我走。”
將他們引到一處偏院,這裏是縣衙內仵作的地方,一般人不往這兒走,這在兒見李家人可真是個天才的主意。
項樂一路已與李家人混熟了,低聲囑咐他們說:“黃十二已到了縣城,咱們得避著點兒人。這裏已經是縣衙了,一會兒不要怕,問什麽就說什麽。”
李家人互相依偎,跟在他們身後走進了院子。侯五帶他們進了屋子,最近沒命案,裏麵也沒屍體,隻有一個修長清秀的年輕人。祝纓一身便服見了他們,李家人的相貌都比較相似,一望便知。
項樂先抱拳,道:“大人。”
祝纓點點頭:“一路辛苦,你的事等會兒再說。這就是李大的家人了?”
一家人也不懂什麽禮,就知道見官磕頭。磕完了頭就開始哭著喊冤,項樂趕緊給製止了:“小聲些!”他是暗線,祝纓沒公開的時候他這條線上的一線就都得是沉默的。
祝纓道:“你們的兒女都在我這裏了,你們也且在這兒住下吧。”
她先命人把李大、李福姐給帶了來,一家子人見麵又是一種悲喜交加。李老娘見兒子比離家的時候胖了一圈兒也白了一些,愈發相信福祿縣比思城縣好。再看女兒,臉上的笑也有點在家時的模樣了,邊擦眼淚邊說:“可算有盼頭了。”
翻身給祝纓磕頭,求祝纓給她家做主,他們就是要奪回女兒,一家人過活。祝纓道:“這事兒不太好辦,你們得忍耐一陣兒。”
李老爹道:“都聽大人的。”
他們告了許多回狀,就沒一次跟現在一樣的。項二郎說的對,眼下隻有這條路。打定了注意就走下去!
祝纓道:“那行,你們一塊兒去牢裏住幾天。”
“啥?!”
李福姐比他們都明白一點,道:“沒事兒,這裏大牢比家裏住著還好呢!在外頭還要受欺負的。你們來,我同你們說。”
一家人往大牢裏一住,祝纓對項樂說:“你辛苦啦。”
項樂道:“也沒比跑買賣辛苦到哪兒。大人,大人神機妙算,黃十二郎果然私設公堂,此外又有強買強賣、欺田霸女……”
他說了許多,又描述了黃家“仿官樣”是怎麽回事兒,罵道:“咱們正經的衙門都沒有水牢,他倒有!”
侯五一時沒管住嘴:“就是不正經的才有。”說完趕緊往後退了半步。
項樂來得雖晚,也知道他的嘴,對他笑笑,重新起頭:“大人怎麽知道他……”
祝纓道:“猜的。”
這也沒什麽難猜的,看黃十二郎那個樣子,在她麵前裝孫子、實則沒有多少尊重的意思,這樣的人扭頭出去必得把剛才失去的威風找補回來,怎麽丟的怎麽找。再結合小江主仆二人從李福姐那裏聽到的那些事就能推斷出,黃十二郎極有可能有一個比較固定的場所或者固定的流程來維係其暴力的威權。
就像是兩座房子之間的一塊荒地,從甲到乙,開始是零零星星有人走,走多了,就能踩出一條路來。黃家維係權威也是一樣的道理。時間一長,欺負的人多了,就會形成一種習慣、找個固定的地方辦這種事。黃十二郎言談、生活又挺愛擺譜,可能性就更大了。
“福祿縣有沒有這樣的地方?”祝纓問。
項樂道:“小人沒有聽說過。”
“這麽老實?怎麽也沒有一家能像黃十二在思城縣那樣一家獨大的呢?”
項樂也是一臉的疑惑:“這個小人也不知道了。”他以前也沒想過這個事,現在記下了這件事,打算等會兒回家打聽打聽。
祝纓道:“切記保密,賬先不能報,先攏個數。回家休息幾天再回來。”
“是。”項樂將一個有點卷邊的本子遞給祝纓,上麵都是他記的一些黃十二郎的劣跡,寫得比江舟的那本清楚多了。
那些人證他都沒帶回來,不過數目這麽多,隻要拿準李家這一件辦實了,又或是私設公堂的名目,不管哪一個隻要黃十二郎栽了,就會有無數的人證自己冒出來,不必現在費力不討好。
祝纓道:“休息幾日,咱們一道去州城。”
項樂回來之前,黃十二郎不再往縣衙送禮的原因也找到了,人家隻是不往福祿縣送了,思城縣可沒落下。估計他正在後悔遷戶籍遷得太草率了。
祝纓忍耐許久,終於等到項樂將差事辦妥回來,時間也差不多了,是時候去見冷雲了。
……
去州城之前,她先往南府去,不將扯皮的公文落在字紙上。扯皮一旦跟上司扯上關係,無論哪一層的上司,如果他決定“給思城縣”,白紙黑字,完蛋。
隻要思城縣不往上頭報,她也不報。
她與裘縣令在府城見麵的時候,兩人還有說有笑。裘縣令還在說著:“麥種可要給我多留一點。”一旁王縣令又爭:“是我先說的,怎麽也得我多些。”
等等。
到了私底下她才與裘縣令提了一句:“有些事兒還是麵談更方便些——那件案子。”
“什麽案子?哦!黃十二郎的?那也該是我的案子吧?”
“都到我手上了。”
兩人又將公文間的扯皮當麵扯了一回,都沒太認真扯也沒扯出個結果來,最後兩人約定:“回來再慢慢說。”
斷案的向來是不急的,刀不砍到自己身上也是不疼的。一般隻要不是什麽謀反、惡逆之類的,案子隻要不重,都是不緊不慢的。就算是大案,也有拖很久的。像當年龔劼案,大理寺牽頭還幹了好長時間呢。
一行人又往州城去。
這一路上再沒人向祝纓打聽冷雲了,時至今日,大家多少知道一些新刺史的本事了——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他自己好像沒多少本事,但是卻會放幕僚來對付大家。這些幕僚除了煩點兒,有耐心點兒,並不比魯刺史更可怕。
這就是個不蠢的貴胄紈絝,說不蠢,是因為他不自己胡亂拿主意,知道用人。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冷刺史喜歡精美奢華的東西,聽曲兒,□□致的飲食。不是很貪,也不很嚴苛,總的來說,跟他離得比較遠就比較好相處,因為他懶得多管。聽說離得近的日子就不太好過,苗縣令那麽個精明強幹的人,他嫌人家“腦子是個漏勺,總能漏點兒什麽,太不周全”。
他還嫌別人笨!
活見了鬼了,不知道他在京城的時候誰給伺候的?太懷疑有沒有人能合他的意了!
還好,咱們不跟他打太多的交道。
到了州城,驛館一住,拜帖一投,各府縣官員排著隊的給刺史府送禮。
祝纓也不例外,她比別人好的地方就在於她是被刺史府派人迎進去的。
小吳一臉企盼地進了驛館,熟門熟路地到了祝纓的住處,見麵先跪下來就要抱住祝纓的腿:“大人!可想死我了!”
祝纓蹬了他肩膀一腳,低聲喝道:“出息呢?起來!”
小吳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胡亂拿袖子抹一把臉,說:“大人,冷大人請您過去呢。他這幾個月……”
小吳這幾個月在刺史府裏過得難說好與不好,卻見證了一段從雞飛狗跳到平靜的歲月。主要是冷雲的五個幕僚跟刺史府裏的屬官們幹架,有的時候他們在桌子底下已經互相飛連環腿了,上麵冷雲愣是沒看出來。
“現在終於消停了。”小吳說。
“你呢?他們沒拿你指桑罵槐吧?”
小吳又想哭了:“沒,我躲著呢,他們要鬧得凶了,我就陪著冷大人說話。我才不叫他們拿我當刀使呢?最後我倒黴!
冷大人能聽得懂一些方言了,不過隻會說幾句簡單的,他平常也不跟不會說官話的人玩。剛下雨的時候,冷大人還要看著雨說什麽有愁思。下多了就煩了,對了,還嫌棄這兒太潮濕了。
冷大人昨天因您要來,又想起來宿麥的事兒了。大人,我該回去您身邊了吧?您種宿麥,不得有個跑腿打雜的嗎?”
祝纓日常生活不挑剔也很能體諒人,冷雲倒有些公子脾氣有時候還要打人,但是小吳感覺應付冷雲更順手一些,對祝纓他就不敢應付。小吳卻越來越想念在祝纓身邊的時候,怎麽說呢?吸一口氣,兩邊味道不一樣。
想回去。
祝纓道:“行。”
小吳跳了起來:“那咱現在就去刺史府吧。”
他手腳麻利地開始準備祝纓出門的行頭,一邊準備又一邊說了許多冷雲的細節。連冷雲更喜歡哪個妾、苗縣令又送了兩個年輕貌美的歌姬都說了。
等祝纓站到刺史府門前的時候,對冷雲幾個月來的生活知道得已經很詳細了。
逍遙了這麽久,她得把冷雲薅起來幹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