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迂直
秋收是個緊箍咒,散漫如冷雲也不得不重視。他又不長於庶務,但是這又直接幹係到他的考核。
冷雲不敢再耽擱了,他以前對播種、收獲之類的農時半懂不懂的,外放之後氣候又與京城完全不同,一切都是現學。他急急地催促著薛先生:“得趕緊回去啦!”
薛先生已經在收拾行李了,他也知道自己的東家是個什麽樣的人物,秋收必是一關,在冷雲被催促再次趕往思城縣之前,他就在準備這個事了,冷雲不找他,他也要催著冷雲回去的。
二人禮也送了,使者也糊弄完了,不等再歇就要趕回去。
動身前,冷雲再次叮囑祝纓:“你別再弄那些好心啦!在大理寺的時候,你抄家就要放奴婢,到了這兒性子又不改的。就算想幹事兒,別跟陛下擰著來,記住了沒有?”
他說這話的時候就帶上了刺史的威嚴。
祝纓道:“奏本都遞上去了。我也是頭一回與宦官打這樣的交道,真是開了眼了,我記住了。”
“還是京城好啊!”冷雲感慨,“離京城越遠,事情就越麻煩。秋收的事兒上點心!”
他嘀嘀咕咕地走了。
這樣的上司來過一回是不能讓他空手回去的,祝纓又給他備了一份禮,薛先生也是一份,再給冷雲的隨從們發紅包,最後將這些人送走。
冷雲的人馬在天邊變成一道斜線的時候,祝纓轉過頭來,說:“咱們也回去吧。”
她的口氣與平時無異,項安悄悄看了一眼哥哥,項樂對她搖搖頭,兩人無聲地跟在後麵。顧同、小吳這些日子一直忙前忙後的,都上前來關切地說:“大人/老師。”
祝纓道:“沒事兒。”
藍德這個反應有點出乎意料,送走他們之後,祝纓就回過味兒來了。宦官可不就隻能聽皇帝的嗎?
她說:“咱們也該幹正事了。”
……
一行人回到縣衙,不必看皇曆,隻要回來的路上左右瞥一瞥田地,就能知道秋收迫在眉睫了。有性子急的人八成已經在開幹了,無論春耕、秋收,都不必官員說:“開始。”才會開始的。官員要做的安排是一個整體的協調,譬如祝纓在福祿縣準備的糧倉之類。又或者是調協耕牛、用水等等。以及秋收期間的其他保障,還有朝廷極重視的——租稅。
福祿縣那裏已成製度,大家都習慣了,祝纓暫且不過去也能轉得起來。思城縣這兒才大亂了一通,雖然提氣,氣勢卻不能代替細務。
祝纓打算先把思城縣安排好了,盯兩天看著沒問題了,再回福祿縣去看看。
她到縣衙,第一件卻是將縣衙內的官吏召集過來。如今思城縣衙仍然在職的前官吏隻有一個主簿、兩個倉督、一個市令。主簿是個與祁泰性格差不多的人,品級既低,性子又綿爛,混日子竟讓他安全混過了大案。兩個倉督是祝纓硬留下來的,考慮到了秋收,倉督這個活計須得有點經驗的人來幹,屬戴罪幹活。市令則是因為新近上任,還沒來得及犯什麽事兒。
其餘包括衙役,大部分都是新近收招,手比較生,人品也未經檢驗,祝纓隻能靠“相麵”最後定下一些人。
她將這些人召了來,道:“抬上來。”
童立童波帶著人將幾隻沉重的箱子抬了出來,祝纓道:“都知道你們為什麽能進這大門、領這份餉嗎?”
底下也有說:“是大人恩典。”的,也有說“是大人慧眼。”的。諸如此類。
祝纓道:“因為你們的前任犯事完蛋了,才輪到的你們。你們要是也犯事,就輪到別人領餉了。衙役以前的俸祿我是知道的,不少,也不算太寬裕。關切你們的衣食,本該是衙門的事兒,這件事兒從今往後這事由衙門來接管了!
醜話說在前頭,拿了我的錢,接下來再動歪腦筋,或暗中加租,或收取賄賂,或暗中盤剝,或買賣官司,貪贓枉法者。左手伸出來,剁左手,右手伸出來,剁右手,兩隻手捧的,兩隻手一塊兒剁!有瀆職懈怠的,二十板子,攆出去!”
說完,將箱子打開。
箱子滿是銅錢,在金秋的陽光下閃著誘人的光。
祝纓道:“發吧。”
她先給諸人按照等級發了錢,衙役們笑著捧了自己的錢。幾十號人發完了錢,祝纓道:“秋收了,好好幹!”
眾人齊聲響應。
祝纓發完了這些人,再將召來之前辦案的人,辦案的補貼她已發放了一次。現在再發,就是接下來要幹活的錢了。兩縣秋收,可得盯好了,否則辛苦了一年,最後“豐產不豐收”,可就要鬧大笑話了。
童立童波等人也領了錢,都笑逐顏開。
祝纓道:“這幾個月也都辛苦了,不過還得再辛苦一陣兒,秋收完了給大家輪值放假。”
“好!”
祝纓分派了幾個人攜公文至福祿縣,使關丞坐鎮,監督福祿縣秋收事宜。將莫主簿及部分縣學生、部分衙役留下來,與思城縣的官吏搭配使用,以免新手衙役才幹活就遇著這個大件兒的不會幹亂來。
然後下令思城縣當差之人,就在秋收期間,再宣諭全縣——重申征收的租稅標準。將以往那些加派統統給蠲了。
分派完畢,各人都領命忙了去。此時的思城縣,分到地的人可謂是天上掉了個大餡餅,即便這個餡餅本身是他們自己做的。其餘大部分人也是覺得頭上壓著的一塊大石頭被搬開了,開始一門心思撲到秋收上。
祝纓終於可以偏偏抽空幹點別的了,她將思城縣的輿圖取出來研究。秋收完了之後能夠休息的時間有限,按照習慣,秋冬是修水利的時候。南方的春天雨水比北方要多得多,得趕在那個之前將水渠再給重新安排一下。
以黃十二郎在福祿縣的經驗看,他能為了自己的田有水,奪別的地正常的水源,在思城縣隻有更惡劣。如今這些地雖然已收回重新分配了,舊賬還在,得到地的占便宜不可能自願吐出來。以往受黃十二郎欺負的人,也不會願意繼續受新田主的欺負。如果不趁著現在還在自己手上的時候給重新理一下。明年春耕開始,立時又是爭水源械鬥的大戲開鑼。這樣的械鬥甚至會延續下去,年年種地年年打,打個幾十上百年的也不稀奇。
思城縣的宿麥,被祝纓排到了重整水渠網絡之後。
祁泰終於可以喘口氣了,四下沒有生人,項安去給小江和花姐她們幫忙了,項樂沉默地站在一邊。祁泰活動著胳膊道:“可算輕省些了,大人,思城縣的糧倉也得修吧?”
“思城縣的糧倉暫時不成問題,查出許多隱田來不過請旨減免租稅,今年不至於多出一倍爆倉。過一、兩個月再往州城一繳,糧倉就更能盛得下了。到那時再修也來得及。你這麽說,就一定是有數了,那你也跟水渠一並攏個數出來吧!”祝纓說。
祁泰一噎:“啥?”還得他算?
他把眼睛看到了項樂的身上,項樂沉默地看著他,祁泰清清嗓子:“小項啊……”
項樂道:“要不您再帶兩個徒弟吧。”
祁泰道:“……”
祝纓看得直樂。
祁泰對祝纓抱怨道:“本來還有幾個縣學生能用,您又給派下去了。”
“誰帶的像誰,”祝纓說,“思城縣原本的風氣不太好,福祿縣比他們要強一些。跟著好人學好事,跟著壞人學不良,學點好的,等咱們走了,這裏還能撐些時日,撐到能迎來個實幹的縣令就能過些好日子啦。”
祁泰道:“您要走?”
祝纓道:“政事堂讓我暫管著這裏,可沒讓我任職這裏呀,隻還是得回福祿縣。”
“宿麥呢?”
祝纓道:“福祿縣也沒能全縣種好麥子呀!思城縣就算要種,由我統籌,我也隻管這一項事務,別的事兒也不歸我管。不得趁現在還由我做主安排了麽?”
“現在這樣就挺好的。”祁泰真心實意地說。
祝纓說:“那是因為有冷刺史,他盯不到的地方,還有得扯皮呢。”
祁泰是最怕扯皮的事的,一聽臉都白了,說:“我去攏算去。”
祝纓與項樂都笑了兩聲,祝纓接著寫其他的計劃,項樂抱著胳膊在一邊擦刀。他也用刀,是普通的刀具,比祝纓比鄭侯那裏得到的差不少,他仍然很珍惜地將刀保養得很好。
擦好了刀,又去取水來給祝纓續上,等祝纓停了筆、收好稿子說:“咱們出去看看。”他提著刀,沉默地跟在祝纓身後。
……
祝纓說“出去看看”一般就是附近隨便逛,如果說“去某處看看”項樂就估計著遠近給她備馬。有了項樂之後,曹昌就抽出更多的時間來照顧馬匹,這孩子過於老實,也不與人爭執,馬是越養越順手了。
祝纓道:“曹昌還在看馬呢?同侯五一道過來,咱們出去散散心。”
才到衙門口,就見林翁和林八郎避在一邊苦哈哈地候著。見她出來了,林翁搶上前去跪下:“大人!小人無顏見大人呀!”
祝纓道:“令愛呢?你不看好了她,自己就過來了?你家裏莊稼不收了?不要再生事。沒人救得了你。”
林翁慌忙道:“是是。這就帶她回去。”
祝纓又看了林八郎一眼,這孩子這運氣也是不好,她說:“回家去吧。有事兒以後再談。”
項樂上前一步,攔在了林翁麵前,道:“請回吧。”林翁猶不死心,又呼喊了兩聲。項樂道:“你自家的事,叫大人做甚?快些回家吧,才鬧了那麽一場,留在這裏叫人知道你是誰,恐怕不容易脫身。”
林翁沒奈何,隻得與兒子林八郎,帶上了林氏一同回福祿縣。
侯五等項樂追上來問:“回去了?”
“嗯。”
“他娘的,好人做不得!”侯五低罵一聲。
祝纓道:“他都走了,別跟他慪氣了。”
幾人走在街上,秋收時人流少了不少,來往的人臉上多半是帶著輕鬆的,一看到她,變成感激中帶著緊張。他們還沒太習慣一個縣令會在大街上閑逛,見了她輕是叉手、長揖,重是要跪。祝纓道:“你們這麽著,我可逛不到什麽了。”讓大家不要多禮。
走過長街,隱隱聽到哭聲,祝纓拐了個彎兒循著哭聲來到了黃十二郎的舊宅前。
黃十二郎的舊宅,藍德堅持要拆,祝纓給保住了其中一部分分給了宅基地被霸占的苦主。他們也是倒黴,隻因鄰居黃十二郎要擴建宅院,他們的宅子就被占了。黃十二郎拆了不少小戶鄰居的房,重新規劃了他的“豪宅”。
如今地基各歸原主,他建的屋子也成了附贈,他自己的主宅卻被藍德下令給拆了。
拆下來的磚石木料,藍德也學著祝纓的樣子要去砌糞池。因他走得匆忙,沒能親眼看到。空出來的地,祝纓就讓臨時搭了些簡易的木棚屋子,安置黃家未成年的孤兒奴婢。
此時天氣尚暖,也還能住人。項樂上前拍門:“誰在裏麵?三娘?”
項安從裏麵拉開了門:“哥?大人!大娘和江娘子她們都在。”
祝纓走了進去,問道:“怎麽了?”
小江從裏麵出來,一麵除下罩衫一麵說:“死了一個,現有兩個病著的,她在看。沒爹沒娘的,稍沒點眼色就是受欺負的貨,吃也吃不好,挨打倒能先輪上。唉……”
這還沒趕上“時疫”的時候,秋高氣爽的,隻是傷病。小江是來驗屍的。思城縣這地方,仵作收錢瞎填屍格寫“意外身故”來給劣紳脫罪,已被判了個徒刑。小江就帶著翠香暫時接手了他的活兒。
花姐到了這裏,病人就更多了,也是走不開。祝纓隻好把江舟調回福祿縣,兼看顧一下張仙姑和祝大。這二人念叨著花姐,總也盼不來,張仙姑逼著祝大寫了張白字條子,讓祝纓不要累著花姐,早點把人帶回來。
花姐現在正在把脈,通鋪上躺著一個幹瘦的小姑娘,周圍圍著幾個、一邊貼著牆根站著幾個大小不等的孩子,都眼巴巴地看著。
祝纓道:“你忙,我去隔壁看看。”
隔壁鋪上挺著個少年——已經死了。還沒來得及叫人搬出去。
小江低聲道:“他是時常挨打的,春天的時候,打的那一頓尤其的重,骨頭都斷了。也沒人管,自己硬挺著,看著像是好了,哪知道……”少年身邊又有個小童在哭。那是少年的弟弟。
祝纓道:“父母怎麽沒的?”
“病死了。”
祝纓道:“現在騰不開手,先讓活著的將養,死了的去支錢買口棺材先葬了吧。我緩緩手再來弄他們。”
翠香小聲說:“妾、妾可以來照顧他們的!隻要不嫌棄。”
祝纓點點頭,回頭對項安道:“你甭忙那些了,來丈量一下這片宅子,不會就學,給我攏個數來,這裏能蓋多少屋子。”
項安跑過來道:“大人要什麽樣的屋子?”
“見過縣學的宿舍麽?就那差不多。攏一個數,蓋起來要多少錢,能住多少人。嗯……不用一人一間,三五人一間也行、七八人一間也行,要有灶房和飯堂,再有個廳能坐著說話。哦,男女分開。再有個班頭。”
她順口嘮叨了一堆:“別處有收留些孤兒棄嬰的地方,這兒也得有啊。”一般這種地方,要麽是官府管事兒用心經營,要麽就得當地士紳有善心來維持,總的來說,得是有錢有閑還要點臉。否則有不如沒有,極易淪為人口-買賣的一個窩點,裏麵的孩子下場一般不會太好。
祝纓不特別費心在兩縣先弄這個,主要是因為手頭緊。思城縣這是一下子抄到了這麽多孤兒,不得不為之。
從黃家抄出來的少年奴婢裏,年紀從五、六歲到十四、五歲不等,大部分都懂點事兒了。有聽懂的臉上也帶上希冀的光,也有聽不懂的問著相熟的人。祝纓耳朵動了一動,掃了一眼孩子堆。
準確找到了一個相貌平凡的小男孩兒,他正在對一個更大一些的方臉男孩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
巧了,她聽得懂。這是她學了之後有陣子沒用的語言——利基族的語言。
祝纓暗暗記下,上前幾步,又不與他們走太近,問:“在這裏能吃得飽飯麽?”她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每天都花不少的心思在琢磨著怎麽填飽肚子,坑蒙拐騙的事兒幹了不少。有爹娘養都不行,特別容易餓。
孩子七嘴八舌地說:“比以前好。”
“那飽沒飽呢?”
“是飽的。”有孩子說。
祝纓看他們穿得雖然破舊,倒也幹淨,鋪上是幹淨的草席子和幾幅被單。問道:“衣服、被子……”
翠香忙說:“都帶他們漿洗過、換過了。”
“是我疏忽了,隻說弄個住的地方,忘了給衣服了。等會兒開了庫,再取些布來,一人做一身吧。”
祝纓囑咐完,又去灶間看一看,很簡單的兩眼灶、兩口大鍋,都是用來燒水的。他們的飯是從外麵做好了拿過來的。小江跟了進來,低聲道:“雖是窮苦孩子,也有幾個毛病不小,大戶人家的奴婢,性子也是千差萬別。有老是挨打的,也有幫凶胚子。有半夜進來偷吃的,也有想偷米出去的。”
“為什麽偷米出去?”
“攢私房的攢慣了,”小江說,“唉,又能攢多少呢?”
祝纓道:“這樣啊……”
孤兒的去向一直是個問題,許多地方的辦法就是,長大了學點兒手藝。完事兒該幹什麽幹什麽去,養到十六歲就不讓住。也有的地方十四歲就把男孩女孩兒挑幾個人家去當仆人或者學徒,名義上都是有雇傭的契書。實則大部分人一輩子也就如此了。運氣好的像杜大姐那樣,碰到祝纓。本領強、天資高的,或許可以有其他的機緣。
小江沒有催促她,隻說:“都不急,還都小呢。”
祝纓道:“嗯。”
然後就讓項安把那個方臉的男孩給叫了過來。
方臉男孩兒的長相上稍有點不同於本地人的樣子,他有些局促雙肩收著,見了祝纓也先跪。
祝纓道:“別怕,你阿爸阿媽是不在了,還是在山上?”
方臉男孩兒一臉的驚恐:“你你你……”
一旁項安等人也很驚詫,奇霞話項安兄妹都能聽懂一些簡單的,利基話就是“我知道你說的好像是利基話,但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
“獠奴?”小江說。
祝纓道:“倒也不算意外。”
福祿縣都能搜出“獠奴”來跟阿蘇家換人了,思城縣當也不至於例外。黃十二郎家大業大,底下多少陰影?異族語言不通的奴隸又比“同類”更方便當成奴隸管理。祝纓給所有的奴婢都有了安排,有家人而被強搶的還家,全家都在的就分地。也沒有特別的區別。在孤兒這裏,就顯出來了。
祝纓又耐心地跟方臉男孩兒說:“你還有家人嗎?想回去嗎?我可以放你走。”
方臉男孩兒有點茫然,道:“沒、沒,我、我問問錘子。”
“錘子?剛才跟你說話的那個小個兒?”
“嗯,他聰明的。”
方臉男孩兒漸漸卸下心防,從在黃家幹活挨打,到這裏有吃有住還能好好睡覺,總是能讓孩子少些戒備的。他懂一些山下的方言,隻是說得不好。經過交談得知,他和那個小個兒的孩子,連同他的父母,都是被山上的利基人販賣下山的。
瑛族那兒,阿蘇家和索寧家都是同族,也是互相抓著青壯年放血祭天。利基族這裏當然也不例外,他們不同家族寨子之間就互相殺老人,拿老頭腦袋祭天。與異族的區別隻在於,同族砍頭,異族放血。
阿蘇家有蘇鳴鸞下重手狠治了販賣同族人下山為奴,利基族這裏就沒有這樣的一個人物,他們也獵取敵對的家族的人販賣。
祝纓與方臉男孩兒聊了一陣兒,發現這個十一歲的男孩兒雖然快要長大了,但是不太聰明的樣子。他是三年前全家被賣到這裏的,方言說不了多少。但是他又誇“錘子”小朋友很聰明,也是兩年前被賣過來的,已經學會了“山下的話”。
錘子小朋友的大名就是“錘子”,因為錘子的父親好像據說是個用錘子的石匠,生他的前兩天他阿爸新得了一把好錘子,就給他取了這個名字。但是錘子爸在錘子剛出生的時候就死了。錘子媽跟錘子被販賣下山,錘子媽很快死了,留下錘子跟方臉男孩兒家湊一塊兒。
方臉男孩兒叫“石頭”,下山之後黃家也會給奴婢順口取個合用的名字,他們自己交談還是用自己的本名。石頭阿爸阿媽也是陸續死掉,阿爸是牽馬的時候馬驚了,被踩死的。阿媽則也是“生病死了”。
祝纓聽他說了一些,從袋子裏摸了點糖給他:“慢慢講。”
石頭在山上住了好些年,記得一些細節,祝纓聽他的說法,石頭家在利基族也不是什麽有身份的人。住寨子邊兒上,也跟族長沒什麽親近的關係。聽他的描述,利基族與奇霞族之前的水平差不多,當然現在阿蘇家又強了不少。
再多,石頭一個孩子也不知道了。
十一歲這個年紀,有許多事情應該都知道了,祝纓看他的反應,他是真的不明白。
祝纓又讓把“錘子”帶過來。
錘子小朋友據說六歲,外表不太顯,穿著補丁舊衣踩著草鞋。祝纓道:“你就是錘子?”
錘子也沒掩飾得住吃驚:“大、大人?您懂?”
石頭笑道:“嗯,錘子,你說得沒錯,大人是比以前的那些人都好!”
祝纓從錘子的臉上看出了一種熟悉的情緒,錘子低低地:“嗯。”
他努力地克製住自己不要到處看,但是他的眼睛卻有著與在平凡麵孔不相稱的靈醒,他的目光很清亮而不是眼珠子亂晃。看起來比同齡人要機靈得多了,他能夠用思城縣方言與人說話,如同一直生活在山下的六歲孩子。
祝纓覺得同錘子說話比同石頭說話還要輕鬆一些,也是問了錘子一些父母的話,問他:“你家在山上還有人嗎?想不想回去?”
錘子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沒有人了。”
祝纓吐出一口氣,她本來是想,借著幾個利基族的人,好與利基族也有些比較正向的聯係。哪知……
她也沒有失望,也給了錘子糖,對錘子說:“你們兩個是好朋友嗎?”
錘子笑笑:“挺好的。”
祝纓道:“你們先住下。”
石頭拉了拉錘子衣服的後麵,祝纓問道:“你有什麽事嗎?”
石頭憨態可掬地搖頭,祝纓又給了他們幾塊糖,道:“你們回去慢慢說,想回去了就告訴我。不想回去,就在這裏住下。”
將他們打發走,她又有了想法,對項安道:“你去找一找,黃家的莊客、奴婢裏,有沒有利基族的人。要能說得清話的。”
項安道:“是。”
祝纓再去看花姐,花姐那兒已經診治完畢,正在洗手,說:“煎幾劑藥先吃一吃看吧。就怕燒不退,活下來也燒傻了。”
祝纓道:“要用什麽特別的藥嗎?我那兒抄了點兒,都給你們留著呢。”
花姐道:“不用貴重的,對症就是好藥……”
兩人住了口,一同往隔壁去,那裏吵得厲害。到了卻見他們在打架,剛才祝纓給了兩個孩子一點糖,他們帶了過去之後,石頭沒忍住又吃了一顆被發現之後有人要搶他的糖。石頭個頭不小,力氣也大,推開了幾個人之後雙拳難敵四掌。錘子機靈,卻是年紀太小,隻能滿屋亂躥,跳到鋪上居高鄰下撲到一個大孩子的背上,將人一通亂打,然後跳下來要拉著石頭往院子裏跑:“快,跑到院子裏。”
對方人多,將二人堵在了牆角打,邊打邊說:“好獠兒!”
侯五一瘸一拐地上前:“好小子!以多欺少!都給我起開!有種單挑嘛!”他像刨土豆一樣,一個一個把外麵圍毆的孩子提起來扔開,將錘子提起來立好,又把石頭從地上拉起來。石頭可憐巴巴地看著掉到地上沾了土的糖,眼淚掉了下來。
錘子站著不吭氣。
花姐難得生氣:“不是對你們講過不可以欺負他們麽?也不許說‘獠兒’,人家好好的呢。”
祝纓將二人打量了一下,道:“你們兩個,跟我來吧。”
將二人先領回縣衙住兩天,孩子之間打架,就看誰拳頭大,現在這個時候,硬要讓孩子們接受“獠兒”,他們恐怕是難以理解的,當麵聽話背後欺負是可以想象的。福祿縣裏,這兩類人至今也隻是從一個“公開鄙視”變成“比較客氣”而已。離相親相愛差得遠了呢!
祝纓可太明白小孩子殘忍的一麵了。天真可愛的是他們,欺負同齡傻子的也是他們。
兩個孩子帶到縣衙,交給花姐帶去收拾了一下,尋摸了兩套沒有補丁的舊衣給他們換上,再把他們放到侯五的屋裏,跟侯五他們一處睡。祝纓就等著項安去調查的結果了。
項安弄了半天,抄了一張單子過來,道:“有根兒的都在這兒了。”
如果黃十二郎那兒登記的時候有注明“何時從何人手裏買獠奴,男幾口、女幾口”,就是有根兒的。如果沒有注明,胡亂起個名字就死無對證了。
祝纓道:“不對呀,領田的時候不是能說話的嗎?”
項安道:“他們記的時候,有戶也按戶。”
青壯年的男女都是受歡迎的,因為可以般配成家繁衍人口。如果是販賣的女子,就配給莊客,也是聚攏人心的手段。這樣的女人,分田的時候按她一個人頭分,卻無法與她的“家庭”拆開,由丈夫出麵也就領了田了。
一些利基族的男子,能以自己為“戶主”有個記錄。他們在山下日久,又有了土地,多半不願意回到山上,自然不會找祝纓訴苦。如果祝纓當初在福祿縣手裏也有田可分,也能留住更多的山上奴隸。
祝纓慢慢看著單子,這上麵籠統一個“獠奴”,分不清哪家是哪家。祝纓道:“你再去,問一問他們是哪族哪家的。”
項樂道:“是。”
侯五管不住嘴,問道:“大人又要開始了,朝廷一定會再記大人一功的!”
祝纓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倒還早,隻要黃十二的案子陛下別挑剔就好了,報上去的奏本能準了我就謝天謝地了。
……
她所料不差,她在兩縣忙秋收的時候,藍德、薑植二人也加快速度回京。
藍德還拖著好些個囚徒,包括裘縣令等人,以及他硬拖走的三個孩子。一路上孩子再沒了奶媽丫環婆子伺候,吃飯穿衣都要自己來。黃家在思城縣的生活是一流的,沒有京城的各地珍奇匯聚也是盡當地的最好,至少是軟熱新鮮。以前有人追著喂熱飯,現在是扔一碗過來愛吃不吃,不吃餓著,餓哭了打一頓。
與他們同行的,要麽是藍德這樣的,要麽是裘縣令這樣的,心思都不在帶孩子上。偶爾有看他們可憐的,給口熱飯,弄點熱水給洗洗臉。
藍德又嫌他們拖累,看那小男孩兒,馬桶也蹲不利索,還要喊人擦屁-股,好險沒把孩子再打一頓。
薑植道:“莫與孩子置氣。”
藍德道:“早知如此,就在當地發賣了。”
薑植讓獄丞找個婦人把三個孩子給收拾照顧一下,對藍德道:“既如此,不如再加快腳程,早些回京,早些將他們交出去。”他有點後悔當時沒有再爭一爭,藍德這麽對小孩兒,讓人是有些不忍心的。
兩人再加快行程,裘縣令還撐得住,第三天孩子就病了。薑植命人把他們放到裘縣令的囚車上,催令趕路。路上生病是很要命的,京城郎中更靠譜一些。
藍德罵了許多回:“小囚徒,喪門星,拖累我回京。”薑植算了一下日期,道:“你既著急,不如先寫奏本,遞到京中。”
藍德笑道:“妙啊!”
這一耽誤,祝纓和冷雲的奏本由驛馬快馬遞入京中就比他們早了幾日。政事堂先看到那厚厚的一疊奏疏,王雲鶴和施鯤都連連點頭。他們是很煩那些寫了幾千字沒個重點的奏本,篩選起來也麻煩。祝纓寫得長,但都寫得明白,沒什麽廢話。
連她請功的名單,也清楚地寫“縣學生若幹人,某某某某,若幹天內清查某地多少田畝、多少戶口”。
而不是像某些人寫“某某,有功,要重賞。”啥功,不寫。
身為丞相,兩位也時常為收到後一類奏本氣急敗壞——國家還有這樣的官員,真是讓丞相想打人!
祝纓給手下請功,也不求實職,最末一等散官,求得十分卑微。兩位心裏已經許了。
她的案情也寫得清楚明白,斷得滴水不漏。再看冷雲的奏本,一看就不是他自己寫的,隻能說是他自己抄的。但也比較清楚,也沒有出手去搶屬下的功勞,隻稍稍提一提自己是“從權”命祝纓辦案。
王雲鶴寫了個條子夾進去,好讓皇帝如果不耐煩了可以讀到重點。
皇帝看完條子,仍是很細致地將奏本讀了一遍,又將自己關心的部分讀了一回。讀到祝纓說:“天使降臨,百姓無不感念聖恩。”微笑點頭。看到祝纓寫處置黃十二郎的部分,拍案而大笑不止:“哈哈哈哈,這個促狹鬼,怎麽想得到的?!怪不得把段……”當年把段琳氣得派了刺客!
再看祝纓講林氏義絕,寫的是“黃某素來跋扈”,想也是這樣,如此逆賊對嶽父不恭敬也在情理之中。
寫黃十二郎的三個孩子,都不滿七歲,按律也沒有嚴懲一說。“天使”認為形同悖逆,也該有所懲戒。不過祝纓認為此事在兩可之間,討論之後依據“天使”的意見,因黃十二郎行為特別惡劣,所以沒官。
皇帝心道:藍德忠於我。
再看祝纓寫的請功的內容,又笑了:“從九品?這也算是請功?”
後麵是祝纓寫的善後事宜,皇帝就沒讀二遍,隻把檢出了隱田隱戶一句拿指甲在一旁劃了道長痕,點了點頭。
看冷雲的奏本,與祝纓說的大同小異,也笑:“他也長進了,他外祖母說得沒錯,孩子是該出一趟遠門,這樣才能懂事。”
這裏奏本都看完兩遍了,那邊藍德和薑植的奏本才到。薑植的奏本寫得中規中矩,隻寫所見所聞,又略提了一筆祝纓對百姓的了解,寫祝纓之踏實肯幹,自己也有所收獲。
藍德的文字就差了很多,他識字也會寫,就是錯字稍多,寫得內容描述也雜亂。描述起來偏向寫他自己很好,也著力描述了黃十二郎的三個子女之可惡——養尊處優,途中還要指使人服侍,可見是為禍一方的孽障,得嚴懲。再提一筆,三個人開始都還反對處罰呢,尤其是祝纓,說孩子小,但是自己仍然堅持住了!“做官的都不通人情”藍德在奏折裏說,就知道照著書本子給人添堵。
他的奏本是不經政事堂的,所以王雲鶴不知道。
皇帝看了,眉頭皺了皺。他沒有急著批複祝纓和冷雲的奏本,直等到藍、薑二人回京複命,他召見了二人,要聽二人當麵講述。
有薑植在身邊,藍德也不好奪祝纓所行之事為己有,含恨提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他就把那屋給拆了”,把黃十二郎的人頭給獻上。然後又述一遍自己與其餘三人爭執之事:“薑大人也可憐他們呢,是吧?祝大人講的道理一套一套的,什麽七歲的,奴婢想,悖逆遺凶若是能與奉公守法的人一個樣兒過活,誰還會老實呢?”
薑植心道:你這閹狗,為了折磨人顯擺自己竟開始講道理了?
皇帝問道:“薑植,是這樣嗎?”
薑植也引律來申辯:“確不滿七歲。”
皇帝一擺手:“迂直啦。”
藍德道:“就是。”
藍興突然將眼睛睜大了一點,看了藍德一眼,藍德頓時住口。藍興輕步上前,將皇帝手的茶換了熱的,皇帝道:“他們就是講究太多,才這麽不貼心。”
藍興道:“貼心的時候也還是很可意的。”
皇帝道:“可惜這樣的時候不太多。”擺了擺手,讓藍、薑二人退下。
皇帝提筆批複了祝纓和冷雲的奏本。他隻準了少數幾個人的官身,賞錢方麵倒是答應了,批了些錢帛。
……
秋收結束,租賦收到一半的時候,皇帝的批複與賞格也到了。
此時祝纓已回了福祿縣,被張仙姑抓著了每天灌補湯。
旨意的到來救了她,她跑去接了相應的旨意,順便接了經吏部之手發來的幾個人的告身。皇帝準的賞格裏,有錢有布。新鑄造的青錢,都用大紅的繩子穿著,整整齊齊地碼著。
祝纓一麵招待使者,一麵命人去將名單上的人聚齊,好來宣布此事。
心裏盤算著:從九品的行頭也得準備呢,也罷,我給他們一塊兒做了吧。
接到消息的人到了縣衙,心中若有所覺,努力克製著自己的興奮。等聽準了自己受賞了,都興奮得歡呼了起來。祝纓說了三聲:“肅靜!”才讓他們安靜下來。
他們強忍著笑向京城的方向叩謝,站起來。祝纓開始分發他們的告身或者賞金。
項樂和項安對望一眼:他們幹的事兒都夠當官兒了,大人呢?大人最辛苦,功勞最大,怎麽不見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