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96章 牙笏

日已偏西,祝纓眯著眼掃視了一下京城,驅馬沿著熟悉的路徑慢慢地走。項樂跟在後麵走了一段,張望著京城的街景,一氣跟到了京城的祝宅。

祝宅此時熱鬧得緊,正門半開著,有人進進出出,有街鄰居鄰居見來了人,也都過來問個好。他們多半知道這裏麵住了個還挺有本事的小官兒,不過這幾年隻有一對兩夫婦在看房子。現在主人來了,鄰居不免要打聽一二。

有認得張仙姑和祝大的,看了他們要吃一驚:“胖了。”心裏卻想,也老了一些,衣裳樣子也不時興了。

張仙姑則因女兒升了官,心裏正好,笑著跟大家說:“等拾掇好了再跟大夥兒聊天。”

之後又是重新收拾屋子又是安放行李,又要買菜做飯之類。祝纓回來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忙完。

侯五從門房裏探出頭來說:“大人回來了!小曹!”

曹昌跑出來把馬牽回偏院裏,那裏的馬槽終於滿了些,四匹馬、兩頭驢,又有三輛車,擠得滿滿當當的。

祝纓跳下馬來,張仙姑擦著手從裏麵出來問她:“事兒都辦好啦?”

“見著王相公了,旁的事兒還得再等等著,正好,咱們在京裏多住幾天。住處都安排好了?”

張仙姑道:“都差不多啦。”

男的住前邊、女的住後邊。張仙姑把石頭和錘子放自己和祝大的臥房裏,反正兩個小孩子,從樓上搬張床下來一放就行,她帶著比擱祝纓那兒強多了。

祝纓就讓項樂也去安放行李,項安套著圍裙,撩起圍裙的一角擦著手說:“我都給放好啦!二哥,你跟顧郎君一處住,我和大娘、江娘子她們住。”

項樂道:“好。”顧同還帶了個小廝,小廝也幫著項樂放行李。客房是兩層顧同和小廝住下麵,項安就自告奮勇住樓上,視野也好,他也覺得自己住高一點方便警戒。又覺得哪裏不太對,然後大悟:以前在衙門不覺得,到了京城才發現大人的仆人真的是太少了!

祝纓道:“安頓好了都甭忙了,訂桌席麵,吃一餐吧。老侯,你去客棧那裏,給他們也訂兩桌。”

侯五答應一聲:“好嘞。”

項安給哥哥使眼色,項樂就要跟著去付錢,侯五道:“你又不認得路,也不知道這裏哪家好,我去就行了。”花姐給他算了錢,侯五揣著錢就走了,很快回來,又帶了一家酒樓的夥計帶著席麵過來。

張仙姑道:“水都燒好了,你去換了衣裳再來。”

祝纓回到後麵臥房,見裏麵已經打掃過了。洗沐之後換了一身家常布衣出來,見酒席都在前廳擺好了,笑道:“大家都辛苦啦。”顧同道:“一同跟著老師,並沒有吃上苦呢。”大家聽了都笑。

祝纓道:“我出去一下。”張仙姑問道:“你又出去做甚?”祝纓道:“去客棧看看他們。”

侯五忙起來引路,顧同、項樂都要跟著,曹昌也去牽馬,祝纓道:“要這麽多人幹什麽?”帶了項樂和顧同去。

客棧就在附近,衙役們已經喝上了,項樂去敲門,裏麵問:“誰?”

項樂道:“我。大人來了。”

裏麵趕緊開了門,祝纓道:“都吃上了?我在櫃上放了十貫錢,房宿不用你們管,京城先不急著逛,等我來安排你們。”

衙役們忙說:“大人放心,咱們都懂規矩的。天子腳下……”

“呸!”侯五說,“你道是為什麽?為了怕你們叫人拐了去賣呢。”

祝纓道:“你別嚇他,好啦,你們吃吧,宵禁不要往外跑。這裏不比縣城。”

衙役們老實答應了。

祝纓這才轉回家,家裏都在等著她開席了。

祝纓先向曹家夫婦道謝,他們將這宅子照顧得非常不錯。兩人手足無措,一直說:“應該的應該的。”喝了一盅酒臉上就紅了,沒話找話,又說了“頭先住在這裏的小郎君”。祝纓問道:“他搬到哪裏去了?”

老曹說:“就在國子監那邊街上不遠,不過他也還時常過來看看我們。”

顧同忙說:“明天老師要有事,我先去找他。”

祝纓道:“忙什麽?看看日子,國子監管得可比縣學嚴呢,你數著日子,不滿十,他必是關在裏麵讀書的。明天我自有安排,你們不用管。今天隻管吃酒。”

老曹兩口子坐在祝大、張仙姑的下手,兩對老夫婦年紀相仿,稍稍自在一些。顧同和項樂等人都是第一次進京,也想到處看一看,顧同借著酒問道:“老師,明天我們跟著才師出門嗎?去哪裏?”

祝纓道:“好地方多著呢,你……”

外麵門被拍響:“大人,大人,我是小吳啊!咦?曹老爹、曹大娘,開門呐!”

小吳來了!

曹昌忙去開了門,拉開門一看,小吳帶著爹娘和姐姐姐夫一塊兒來了。一家子進來到了廳上就給祝纓磕頭,老吳比小吳還要激動:“大人!多謝大人!這小兔崽子才能有出息啊!”他的身後,女婿小陶趕車,正從車上卸禮物下來。

祝纓道:“這又是做什麽?過來坐下吃飯。”她訂酒席一向會有餘量,又加了座兒,讓吳家人坐下。有了老吳小吳和小陶,席麵頓時熱鬧了起來。這一家子能說會道,小吳又起來斟酒、又給父親介紹自己的同僚等等。

花姐和小江本是坐在一起不怎麽交談的,有了吳氏,女人堆裏也熱鬧起來了。吳氏道:“崔娘子、武娘子她們還不知道您回來了呢,明天告訴她們,她們一準兒高興。”祝纓就問她們怎麽樣,花姐也問付小娘子可好之類。

吳氏低聲道:“她兒子,還是走了。”花姐道:“養了幾年了,怎麽……”吳氏道:“舊年落下的傷。她後來又去育嬰堂抱養了一個閨女,看著倒好。我們倒想勸她抱個兒子,好好的男孩兒誰往那裏送?不過女兒身子骨倒很好,沒病沒災的,小丫頭命真不錯。”

那邊老吳又向祝纓說些大理寺的現狀,當年鄭熹他們手裏使出來的人,六品以下大半還在,上麵兩個少卿換了,大理寺正現在是竇大理的人,又有兩個大理寺丞像是投了竇大理,左丞也還在,隻是不如以前了,他得跟大理寺正匯報許多事。而大理寺眾人的生活比之前也差了一點,祝纓給留下的底子不錯,大理寺現在比別的衙門也還略好,但是老吳一看祝纓就想起當年的好日子來了,老淚縱橫:“還是大人好啊!”

祝纓道:“都不錯,都不錯。他們不過手生,手熟了就行了。你們家裏怎麽樣呀?”

老吳道:“小人長輩份兒啦。”祝大和張仙姑十分羨慕:“哎喲,好事兒啊!”讓花姐記得給孩子衣裳布。

祝纓與他們閑說京城,問些以前的舊人,知道老王死了,其他的沒有太大的改變。祝纓見老吳自始至終也不提鄭熹的事兒,心道:奇怪。

直到酒吃完,讓夥計們收了家什走人,祝纓讓小吳到書房來說話。小吳也沒有提到鄭熹,隻提到:“冷大人還在府裏,不像要回去的樣子。”

祝纓道:“他好不容易回來,當然要多住幾天啦。京裏怎麽樣?”

“下官覺得不如王京兆的時候,要論和氣,也不如咱們縣裏。對了,那個段嬰!近來在京城名頭挺響的哎,都說他接下來前途無量的。”小吳嘀嘀咕咕,說了段嬰不少壞話,又是說他目中無人,又是說他看起來不像好人。

祝纓安靜聽完,問道:“去鄭侯府上了嗎?”

“是,下官去了,遞了大人的帖子和信,又將禮單給了,府裏的人還跟以往一樣的客氣。不過聽說,鄭大人不如以前那樣風光哩。段太常還參過他,陛下還申斥了他呢。有其父必有其子,段太常也不是什麽好人。”

祝纓道:“段家人一向是有膽子的。”

小吳撇撇嘴:“什麽呀,一臉狗樣,就知道舔陛下的鞋底。”

祝纓笑著搖頭,又問他:“你在京裏這麽些日子,不想補個官了?”小吳大驚失色:“大人,您可千萬別趕我走啊!”祝纓道:“知道了。”

外麵打更的聲音響起,祝纓道:“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小吳道:“下官今天就不走了!您都回來了,我不在您這兒伺候著,再去哪兒呢?您看,顧郎君和小項他們京城門路也不熟,路都不認得,您有個送帖子請人的事兒,他們都摸不著門兒,還得我來!”興衝衝地讓家裏人都回去,自己從車上取下個包袱卷兒,就在祝家住下了。

顧同道:“你與我們住吧,正好,客房還有幾間空屋子。”

小吳在祝家也混上了一間客房。

……

第二天一早,項樂早早地起來,他早瞄上了前院那個梅花樁、那片場子,想申請練一練。端著盆去打水洗臉的時候,見一個人已在樁頂穩穩地站著了。侯五是見慣了的,項樂沒見過這個,吃一驚:“誰?咦?”

祝纓從樁上輕輕地落下:“起了?挺早。”

“是。京城鍾敲個不停。”

祝纓道:“是啊,想睡都睡不著。”

院子裏的人都陸續地起來了,杜大姐已經在燒火了,聽到動靜跑出來說:“大人,有我在呢,別再買著吃啦。”

祝纓道:“這幾天你還有得忙呢,把力氣耗在這上頭算什麽?”她料定了,家裏人也各有交際,一個杜大姐根本不夠忙的,哪有功夫做飯?先買著吃了。頂多自家燒水熬粥,旁的就不用做了。

大家都在前廳吃飯,祝纓在自己家關起門來也不怎麽講什麽男女大妨,還在一塊兒吃飯。她今天安排小吳、侯五、曹昌三個熟悉路的各帶幾名衙役去自己熟人那裏投帖、約時間、約飯等等。她給三人每人一疊帖子,上麵壓著一張紙,寫著三個人的任務。

各有各的忙。

小吳道:“大人,您要在京城走動,隻帶著顧小郎君和小項哪兒夠啊?我們仨各帶倆人投帖子,您得帶四個!”

“我不用人壯膽。”

“那也得跑腿兒不是?”

祝纓點點頭:“也對。”

祝纓吃完了飯,也換了身綢袍,佩著兩柄短刀,騎著馬,帶上顧同、項樂、錘子、石頭,點了四個衙役雇了幾輛大車,從家裏搬取了東西,一頭紮到了鄭侯府上。

鄭熹今天不用上朝,家裏上下沒人敢懈怠,都早早起來,大氣不敢出地灑掃、準備。祝纓到的時候,侯府前麵的街上都已經灑掃幹淨了,雜役們已提了掃帚回府裏休息吃早飯了。

祝纓在門前下馬,項樂牽了馬去門邊拴馬樁上拴好,顧同躥到前麵去拍門。

裏麵一聲:“什麽人?”

祝纓道:“我。”

“你是誰啊?哎,等等!”門被拉開,管事一臉驚訝地道,“還真是三郎!三郎怎麽回來了?也不先說一聲。”

“小吳沒投帖子呢?偷懶了,回去我找他算賬。”

“來過了來過了!那小子,機靈!哎喲,都是官身了,以後可不能這麽與他打趣兒了。三郎,快請進。這幾位是?”

祝纓道:“跟我上京來的。”

管事一看這幾個人,樂了,笑道:“三郎終於肯帶個小幺兒了。”他看錘子機靈,石頭年紀也不大,就以為這兩個是祝纓的小廝。

祝纓道:“說什麽呢?這兩個孩子我看著很好的。”

管事道:“三郎說好,必是極好的,三郎快請。這幾位……我來招待?”

祝纓問道:“鄭大人現在得閑麽?”

“呃……”

“幫我通報一聲吧。”

管事縮一縮頭,拍了個小廝,小廝飛快地跑了進去。管事請祝纓在門房裏坐下,低聲道:“不是我要為難三郎,七郎遇著了點兒事,不敢這麽讓你進去。”

小廝又飛快地跑了過來:“七郎請三郎過去呢。”

祝纓將顧同等人留下,自己跟著小廝到了後麵。鄭熹沒有在書房,而是在住處見了她。他的桌上擺著些茶點,嶽妙君正與他對坐,二人身後還有幾個美婢。見到她來,鄭熹指桌邊的一個位子說:“來了?坐。”

祝纓對他一揖,也大大方方與他們夫婦坐一張桌子上了,侍女們給她上茶、上點心。鄭熹道:“你來得不巧,早飯撤了,隻有這些。”

“吃過來的。”

嶽妙君有點擔心地看了一眼丈夫,鄭熹道:“看我幹什麽?他比猴兒都精,看到我在家他早猜上了。”

“昨天聽老左說了。”祝纓道。

“他消息倒靈,大理寺……”

“大理寺還是那個大理寺,您隻要一回去,還是原來的模樣。竇大理又不是傻子,怎麽也得容人有點兒作為不是?”

鄭熹道:“我說什麽了嗎?招你這麽一套。嘖!”

“大人看著氣色還好,寵辱不驚,養氣功夫全是成了。”

“成什麽?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倒是你,還敢過來!”

“這有什麽敢不敢的?”祝纓說著摸出了禮單遞過去,“我的禮雖薄了些,想來還不至於被打出去。”

鄭熹親自接了過去看了一眼,笑了:“這還說薄?我說你膽子怎麽大了起來。”將禮單遞給了嶽妙君,嶽妙君也打開來看了,見上麵長長寫了一串,除了橘子、各色果幹、山貨之外,又有珍珠寶石、玳瑁硨磲、南貨絲綢,另外還有兩簍茶餅。

嶽妙君笑道:“三郎都拿了來,自己怎麽辦?”

祝纓道:“我家人口少。”

鄭熹道:“那也得留神,你看看他這一身,過時了,你再給他安排一下兒。”

嶽妙君道:“好。”真的起身去給祝纓安排衣物了,想到祝纓家裏還有父母姐姐,順便也給他們安排了京城最近流行的式樣。因為兩宮崩逝,皇帝看起來很在乎這件事,京城人就在比較素淡一些的顏色上下起了功夫,與前兩年的流行完全不同。

嶽妙君帶著幾個侍女離開,鄭熹麵前就剩下祝纓了。

鄭熹問道:“都聽說了?”

“聽到了一些消息,不知道全不全。驛館裏還遇到了兩撥獻祥瑞的人。”

鄭熹慢慢地伸出了一個手掌:“今年就五撥了。”

“喔。”

鄭熹道:“太子居喪不謹,宴樂。”

“不像他會幹的事兒。”

“嗯,太子妃給引見的幾位士子,幾人一處用了個飯。”

祝纓聽了都樂了:“士子?那夠幹什麽的?又不是禁軍。”

鄭熹看了她一眼,祝纓道:“禁軍也?”

“陛下把禁軍也調了。你們呢,沒事兒別瞎想。”

“哎!”

鄭熹反而好奇了:“你怎麽不著急呢?也不猜測?這麽坐得住?”

“打小就知道著急沒用,不如看著體麵一點,免得叫畜牲看了笑話去。”祝纓誠實地說。

鄭熹笑道:“你幼時貧苦,倒也磨練心性。我從小沒吃過虧,現在給補上啦。不過也沒什麽,我與太子湊在一處,太招人眼了。我還是趁早退下來吧。對我、對太子都好。”

祝纓點點頭,這個她也猜到了。皇帝疼兒子,什麽好的都往兒子身上堆,堆著堆著發現兒子勢力有點大,他又發毛了。最好的辦法是適應的削弱太子,但又不能太弱,是讓皇帝放心又會稍稍心疼的程度。此時鄭熹從太子身邊離開,對兩人都好。

當時情況應該也是比較麻煩,要不就是鄭熹頂這個缸,要不就是太子妃或者太子。太子妃一出事兒,太子就更危險,比換個詹事還要危險一些。希望太子妃接下來能夠慎重,不過鄭熹跟太子明麵上已經拆夥了,東宮如何,鄭熹受涉及的影響不會太大。不過她很奇怪,太子為什麽肯聽太子妃的安排。

鄭熹雙手一攤,道:“並沒有奏樂,寺裏遇著了,一起用個齋飯,撫琴一曲還是和尚撫的。遇到兩宮崩逝,陛下有心敲打罷了。”

“哦。”

鄭熹本來已經放鬆了,突然又嚴肅了起來,問道:“你麵聖了嗎?”

“還沒輪上,昨天辦了門籍、見著了王相公,他問了些福祿縣的事兒。”

鄭熹道:“胡鬧!陛下如今正惱著東宮、惱著我!仔細他遷怒!天子一怒,結果尚未可知。就算怒過後悔了,你虧也吃了、罪也受了!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麽?與我何必走這般客套禮數?你就先避一避我又如何?這點默契都沒有?”

祝纓依然平靜,說:“我知道。他氣他的,我幹我的。”

鄭熹歎了口氣,道:“跟我來。”

祝纓跟他走到了內室,隻見鄭熹拉開隻抽屜,從中取出一隻牙笏來:“拿著。”

“誒?”

鄭熹打量著祝纓道:“長大啦,都五品了,不得用這個嗎?”

祝纓又手接了,道:“一時沒想到。”手笏這東西她基本上不用的,一是記性好,二是基本也沒太多的機會去上朝。以前在大理寺的時候,她就是個湊數的,平常日子站不到皇帝麵前去。有大場合所有人都去的時候,她排後邊也輪不到說話。隨便弄個竹的充數就行了。

祝纓把笏板往腰帶上一別,道:“我回去就收好。您接下來幹什麽呢?我還沒麵聖,還在京裏住幾天呢。”

“你先把正事幹好!不要在這個時候再生事啦!”

“哦。那我再去見見冷大人。”

“冷雲運氣一向不錯,”鄭熹感慨一聲,“去吧。”

“哎。”

祝纓別著牙笏,鄭熹將她送到了門口,問道:“他隨從呢?”

裏麵管事小跑著出來:“夫人命小郎君招待在那邊吃茶呢!已經去叫了。”衙役也趕忙從門房裏跑了出來,錘子、石頭跟在他們後麵。

鄭熹臉上現出一絲笑來:“那就不要催他們了。”

說不催,很快,鄭川就陪著顧同等人從裏麵出來了,顧同、項安的眼中還帶著初見侯門奢華的震憾!他們克製住了自己的情緒,與鄭川到了門前。鄭熹將二人看了一看,又把幾個衙役、兩個孩子也掃了一眼,心道:不是誰都是祝三啊。

不過看顧同、項安還沒有舉止失當,煙瘴之地出來的人能夠有這樣也算不錯了。鄭川先見過父親,然後對祝纓一禮:“三郎。”

祝纓還了一禮,鄭熹道:“這是他該有的禮數,你還他一禮太重啦。”

祝纓道:“那不一樣。”

鄭熹搖了搖頭,又說:“要去冷家就快點去,再晚,他就該與人吃酒玩耍去了。”

“是。”

走出侯府,衙役們發現車馬都收拾得幹幹淨淨,暗道:不愧是侯府的仆人,待客這般周到!與他們比起來,咱們幹活都太粗糙啦!

……

再去冷侯府上就輕便得多,冷侯家裏沒人罷職,冷雲還回來了。要不是因為兩宮崩逝,他家得天天開宴唱歌跳舞。

祝纓也是一份禮物送到,剛好將要出門的冷雲堵回了府裏。

冷雲回京沒吃一點兒虧,倆月下來又養得白白胖胖的。祝纓將禮單遞給他的時候,他說:“收回去收回去,往年我在京的時候,你送我些南貨就罷了,如今我還缺了這些?你把你自己家收拾收拾!都五品了,不能那麽寒磣!你小廝呢?你仆人呢?都說你顧家,家裏老娘和姐姐沒個侍女,都用一個杜大姐!你……”

祝纓道:“我添了人了。”

冷雲回到京城,紈絝氣又回來了一些,指著祝纓道:“你都收拾好,別叫我送人給你。”

“別!各家習慣不一樣,我自己找。”

冷雲道:“瞧你那樣兒。來,坐。”讓小廝出去說一聲,跟之前朋友約的飯推後一會兒。

祝纓道:“您要有事就去忙,我就來看看您。咱們有多少話說不了?我不爭這一時。”

冷雲道:“那行,就一件事兒。你知道鄭七的事兒了嗎?”

“昨天聽老左說了,今天剛從鄭大人家出來,這就來您這兒了。”

冷雲張大了嘴:“你還真敢!”

祝纓道:“啊?”

冷雲低聲道:“他被罷職的事你應該也知道了吧?這可不太一般,陛下對東宮似乎有了些嫌隙。這時節該避避嫌的。他一個前詹事,離了職門前還車水馬龍的,不是給他招事兒嗎?”

“我早上去的時候看著還怪冷清的,也沒幾個人過去。我是說,女眷也沒有上門的。”

冷雲道:“你長點心兒吧!你們倆,各自安好最好!”

祝纓心道:這不像是冷雲能說出來的話呀。

她猜得也沒錯,這是昨天晚上冷侯揪著兒子耳朵說的,於是冷雲今天就決定跟狐朋狗友約飯去了。

祝纓在冷雲麵前作出受教的樣子來,冷雲也急著出門,祝纓就從冷家又出來了。然後又到了老王家。老王已經過世了,家眷還在,兒孫都在丁憂,祝纓留下些禮物,剩下的熟人都還沒落衙,她便在街上閑逛,給顧同、項樂講一講京城各處,又隨時看著錘子、石頭別走丟了。

行到老馬的茶鋪那裏,見老馬正在曬太陽。祝纓站到他麵前一擋,老馬眯著眼:“莫擋……哎喲,祝大人!!!”

祝纓笑道:“你這兒不錯啊。”

老馬道:“您回來啦?”

“啊,麵聖,過一陣兒還回去呢。”

“哪兒都不如京城呐,早些回來……”老馬收住了口,他很警覺地問,“您來拿我的?我近來可沒犯法啊!”

四個衙役惡狠狠地瞪著他,心說:這一看就是個老賊頭,還敢攛掇大人回京城,要是在咱們縣裏,我現在就給他抓牢裏!

祝纓道:“拿什麽拿?你沒在我那兒犯法,我也拿不著你。來碗茶。”請了幾個人吃茶,祝纓問錘子:“味兒怎麽樣?”

錘子喝了茶,說:“沒有山上的好喝,還是陳茶。”

老馬聽他們說的話很奇怪,道:“南邊兒說話,果然不好懂。也就是您,學得會。”

祝纓笑道:“聽多了就懂了,不難。”閑坐一會兒,祝纓看老馬拘謹,想來是被衙役給震的,丟下茶錢帶著人先回去了。

到了家裏,又換一身衣服,看看天色,再帶著人往劉鬆年府上去,這會兒劉鬆年應該回家了。

……——

到劉鬆年家,她就隻把衙役留在門房喝茶,把其他人都帶到了府裏。

劉鬆年回到家,正一身寬鬆的袍子作畫中魏晉名士的風範,看祝纓帶著高高低低奇形怪狀的幾個人進來,頭都氣歪了:“你幹嘛呢?”

祝纓道:“來謝您呐!答應給您的橘子我也帶來啦!”

劉鬆年狐疑地看著她,祝纓坦率地把禮單給他一瞧,劉鬆年道:“這還差不多!”

祝纓道:“就算差很多,也就這些了。我窮。”

“嗤——”劉鬆年指自己對麵,“坐。還用我請嗎?”

祝纓不客氣地坐了起來,等劉鬆年歪歪斜斜地舒服了,才對顧同道:“看見了吧,這就是天下文宗。”

劉鬆年警覺了起來,眯著眼睛:“你什麽意思?這是誰?”

“我的學生,明法科的。他本來讀經的,轉的明法科,家裏不答應,他翻牆跑來的。怎麽樣?跑對了吧?天下文宗,就這樣的。”

劉鬆年用力地躺了回去:“哼!真名士自風流,你懂個屁!還有,讀六經那是王雲鶴的事兒!你帶他看王雲鶴的板正去!”

顧同腳都軟了:“劉、劉、劉……”

“嘖,還是個結巴。”劉鬆年十分嫌棄,看都不看一眼,“這些呢?你一準有歪主意。”

祝纓對錘子說:“還記得識字歌嗎?”

“記得的,都背下來了。”

劉鬆年坐了起來:“你說的可不像方言。”

“嗯。”

“番語?”

“嗯。”

“獠人?”

“族名利基。”

“不是奇霞了?你行啊!”劉鬆年樂了,叫來錘子說話。又問人家叫什麽,又問人家幾歲了,家裏幹什麽的,也不管人家聽不聽得懂。

還好錘子聽懂了,說:“我記得看過五次桃花開了。他們把我們賣到山下當奴隸。大人救了我。”

祝纓道:“你背給他聽、寫給他看。”

劉鬆年看著錘子默寫了幾篇識字碑文,歎息一聲:“天賦不因出身而有偏愛啊。”拿著這個孩子寫的字,沒有再刻薄字難看,越看越開心,給錘子指點幾個字體結構。

他滿意了,再看顧同也順眼了,說:“這是地方偏僻被耽誤了,到了京城別帶著瞎逛,多學點好的。”

“已是從九品啦,跟著我幹些實事。學問晚了,做人做事永遠不晚的。”

劉鬆年點點頭:“不錯。你還沒麵聖嗎?”

“正等著。”

“還等什麽?你明天不要出門兒,等信兒。”

“別,我等就行了,您再舍著臉……”

“呸!我想看你被陛下為難呢!陛下越來越聖明了,多少大臣奏對時都是一頭的汗、兩行的淚。”

祝纓笑道:“要不我現在給您哭一個?”

劉鬆年抄起錘子寫的字紙卷了卷,揚起來要打:“滾。”

祝纓笑著滾了。

出了劉府的門,顧同的臉色還沒變過來,結結巴巴地:“老、老、老師,劉劉劉……”

“就是他了。”

顧同受到了極大的震憾,到第二天都沒回到神來。

……——

第二天,顧同起床之後還在發呆,知道祝纓能從京城弄來王雲鶴的文章、國子監的課本與真正見到劉鬆年,感覺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

祝纓也沒理他,專心等劉鬆年的消息。既然劉鬆年說了,就代表現在麵聖不危險。劉鬆年看起來放誕不羈,其實是個極有成算的人。就憑他能在皇帝麵前一直這麽瀟灑,就很難得,如果皇帝不是被他下了蠱,那就是他的分寸拿捏得非常準。

劉鬆年進了宮,等早朝完了,扒了個橘子在皇帝麵前吃。皇帝道:“你做什麽呢?”

“臣有點口渴。”

“有茶。”

“這橘子甜吃順口了,嘿嘿。”

皇帝好奇了,就問橘子哪裏來的,劉鬆年就說了祝纓。皇帝就叫回了王雲鶴,問:“卿昨天說祝纓到京了?”

“是。”昨天王雲鶴已向皇帝提了,皇帝因為討論禁軍的安排,將此事不免往後略推了一推。現在劉鬆年又提起,他就又想起來了。王雲鶴得著機會又把蘇鳴鸞的事兒講了,順便也提了宿麥也種得不錯,看起來是可以推廣的。劉鬆年勉強一哼:“算個棟梁才吧,說柱石還早了點,長長再看吧。”

聽到劉鬆年居然也誇了兩句,皇帝說:“你這麽誇他嗎?不錯!哎,我記得……有兩個ying?”皇帝突然想起來了,劉鬆年這個破嘴,還擠兌過另一個人。

劉鬆年撇撇嘴:“段嬰麽。早回來了在皇城貓著了。”

王雲鶴道:“二人各有所長。祝纓務實,勸課農桑、撫遠夷、興文教、易風俗、守境安民是可以的。段嬰尚文,文章也是一代翹楚,聲明遠播,蠻夷也有心折者。”

劉鬆年發出不屑的聲音。

皇帝笑道:“你是天下文宗,何必與小孩子慪氣。王卿,你看起來更欣賞祝纓啊。段嬰未必不好。說起來,我有些日子沒見著段嬰了,去,把他召過來吧。”

段嬰蒙召,還不知道有什麽事兒,給小宦官塞了個紅包,從小宦官口中得知了個大概。他麵上不顯,心中實惱。

到了皇帝麵前隻作不知道,照常舞拜。皇帝叫他過來不過是一時興起,見了他之後問了幾句現在幹什麽,聽了他的新文章,覺得寫得不錯。壞心眼地沒有問劉鬆年,而是問段嬰:“你與祝纓都是年輕人,據你看,此人如何?”

不如何!本來沒放在眼裏,卻漸漸的成了個必要壓過去的對頭。正六到從五,是一道很難過的坎兒。段嬰有信心自己能在四十歲前邁過這道坎兒,他有家世有學識有名望,又身在皇城之中,有的是機會。不想讓祝纓給搶了先!

段嬰道:“是個赤誠之人,是臣所不及。”

“哦?”

“聽說,昨天祝縣令去了鄭侯家,禮儀一如往昔。”

王雲鶴的臉沉了下來。

皇帝輕輕地:“哦。”他看了一眼王雲鶴,想了一下,命傳祝纓進宮,馬上!

劉鬆年突然問道:“如果你是祝纓,你會怎麽辦呀?”

段嬰怔了一下,皇帝也看了過去,段嬰不得不答:“當勸鄭大人持節守正,勿行差踏錯。”

皇帝點了點頭。

那邊,祝纓換好了衣服,帶著項樂到皇城前,將項樂留在外麵,自己往裏去見皇帝。從皇城到宮城再到大殿,一路體格差點兒的得累到腳軟。

見了皇帝,先拜,等了半晌不等上麵說話,祝纓也不急不慌,她進門就瞄到了王、劉二人都在,旁邊還有個段嬰,不過那沒什麽。藍興從祝纓進門就看著她,見她正在青年,麵白無須,不知為何有點順眼。輕輕地提醒皇帝:“陛下,祝纓到了。”

皇帝這才讓祝纓起身,然後問道:“你什麽時候到的京城?”

“兩天前。”

“都幹了什麽?”

祝纓道:“先到皇城報到,見了王相公,將福祿縣、瑛族之事先行匯報,以備陛下垂詢。回家後拜訪了些故人。”

“見到鄭熹了?”

“是。”

“哼!”皇帝道,“見一個犯官,好大的膽子!”

“是。”

皇帝氣不打一處來:“你知道犯了錯?”

“是。他安排上出了紕漏,被罷職了。”

皇帝更生氣了:“他日他若犯了重罪,你當如何?”

祝纓抬起頭,認真地對皇帝說:“我會親自再查一遍。”

皇帝沒料到是這個答案,咂摸了一下味道,突然不生氣了,道:“你呀,出去幾年還是這副脾性、這個膽子,真會惹人生氣。說說,瑛族是吧?”

“是。瑛族一支,阿蘇家。”祝纓馬上接過話頭來。

皇帝又問王雲鶴:“奏本遞上來了?”

王雲鶴也答:“是,昨日遞過來的,臣寫的節略。”

“唔,我看一看再說,你們下去吧。”

一行人退了出去,王雲鶴道:“還是亂跑了。”

祝纓笑笑。

劉鬆年對著段嬰的背影翻白眼,對祝纓道:“有心眼兒別光顧著往正事上使。嘖!”

三說才說了兩句,裏麵皇帝又叫祝纓進去——他翻出了奏本,但是有些事兒記得不清了,懶得再琢磨又把人喊了回去。

祝纓再次入內,又簡潔地將情況再介紹一遍,說瑛族的情況比較簡潔,因為之前多次上書講過了。再說這幾年福祿縣的現狀,這就說得詳細一些。再說一些自己這兩年的心得,將對王雲鶴講的也簡要地說了。

“當年陳大指點臣,如果好走,早就有人走了。”

“陳大?”

“陳萌。前頭陳相的兒子,與臣是同鄉,看臣年幼外任,故而提點一二。多蒙他不藏私,臣才能省了不少力氣。”

皇帝想了一下,道:“他也是個能幹的人,他父親更能幹。”

“是。陛下,那臣所請?”

皇帝笑了笑:“準了。讓政事堂議吧。”他本來就打算準了的,可惜那個瑛族的女子這回沒跟著進京來,如果來了就更好了。

皇帝下令,給了個粗略的指示:品級在正六品,散官的品級、名號按照朝廷已有的製度來,具體實職官稱名目由政事堂牽頭和戶部吏部等部門定。也甭分男女了,反正是蠻夷那邊的,能羈縻就行。皇帝現在隻要安定,他又不傻,非得人現在跟朝廷一模一樣,那不是又要逼人造反麽?這一點他看得也很清楚。

這事兒是祝纓起的頭,所以議的時候她也得在場,從此,她得跟著大家夥兒先上朝,再去政事堂吵架。鄭熹給的牙笏很快就派上了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