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新案
行頭有了,祝纓將算命的幌子和貨郎挑子都先放到車裏,自己將車簾都打開,驢車往前走,風穿進來還比較涼爽。
項樂與小柳輪流駕車,現在趕車的是項樂,他問道:“大人,咱們現在走哪條路?”
河東縣地方挺多的,總得擇一個方向先過去。項樂家的買賣曾路過河東縣,對其中幾個鄉的路還是比較熟悉的。
祝纓道:“你隻管沿著路走。”
項樂沉默地趕著車,小柳好奇地四下張望,一旁項安騎著騾子跟著。三人心裏都很好奇:置辦的這些個東西,就不用了?
項樂漫無目的地趕著車,沿途祝纓忽然說:“住一下,沿這條路拐一過去。”仿佛知道路途一般,項樂聽令趕了過去,不多會兒就到了一個村子。
祝纓道:“行了,咱們先過去看看。”她鑽出車,小柳和項樂慌忙要讓開,她已經靈巧地跳了下去。項樂要去拿貨郎挑子,被她製止了。
村子裏來了生人,便有人來圍觀,一個半大不大的姑娘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祝纓道:“路過的,討口水喝,再問個事兒。”
項家兄妹與小柳麵麵相覷,眼裏滿是驚詫:大人的口音!
祝纓現在的口音既不是標準的官話,也不是福祿縣的方言,與南府所在之南平縣的口音也有些差異,更不是河平縣本地的方言,但是能聽得出來是附近的方言!
小姑娘道:“你有什麽事?”
祝纓摸出兩枚錢來,道:“你先拿點兒水來喝,給我們把葫蘆灌滿了。”
三人暈暈乎乎,你看我、我看他、他再看你,眼神再倒過來轉一圈。一般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他們三人出身不同、經曆不同,卻在同一個上司的身上感受到了同樣的壓力,不由生出一股袍澤之情來。
他們甚至不知道祝纓下鄉是想看什麽的。項家兄妹是福祿縣人,按照他們在福祿縣時候的所見所感,應該是下來微服私訪,探聽冤情的。什麽富戶欺負窮人、婆家打死媳婦兒之類的。可現在祝纓又不問這個,她隻是與小姑娘話些家常。
項安看到小姑娘的雙頰已飛了些薄紅,再看看自家大人,身長玉立,唇紅齒白,又會說話又不往前粘著小姑娘猥瑣調笑,極禮貌地保持著一點距離。聽大人說的話,竟也不是問收成如何、官府是否公平之類。說的也是商家之語,問本地稻子什麽時候收,去年秋收稻米多少錢,春天的時候漲了多少價。本村有沒有開始種麥子,到時候賣不賣之類。
小姑娘道:“你問這個做甚?”
祝纓笑道:“小本買賣,問個價。”
小姑娘說:“價?秋天賤,春天死貴呢。我們這兒餘糧不多的,村頭三翁家是大戶,興許有多餘的。也聽說有人種麥子了,咱們這兒還沒開始哩。”她還給祝纓帶路去“村頭三翁家”。
祝纓也沒有推辭,跟她到了那位三翁家裏。三翁家是村裏的富戶了,不過依祝纓看,餘糧也不很多。現在這個時候,本就是各家存糧快吃完的時候,窮人家更是巴望著秋收。
三翁看他們四個人,祝纓的衣服稍好一點,隻在袖口有一點補丁,其他三個人的肘、膝等處打了好幾塊補丁。也不當他們是個大商人,三翁自己也不是大財主,就互相套著話。項家兄妹和小柳都不敢說話,聽著祝纓跟他胡扯。又說不信他們家有這麽多稻米,一定是在故意壓價。又說隻要價合適,一定會收糧的。
又問本村人以前吃不吃麵粉、麥飯,如果不吃,麥子是不是會拿來賣。
說了差不多,祝纓又從三翁家買了兩升米做樣子,都裝在一個小口袋裏。問完了米價,她就開始向三翁等人推銷自己順手買的東西,因為倉促,買的東西並不全。她向三翁推銷貴一些的小玩藝兒,向貧家平價賣針,連小孩子攢下來的幾個銅板都哄得買了糖。
隨行三人大開眼界!
這樣的祝纓是他們從來不知道的!隻能說,太厲害!這三個人都十六、七歲的年紀,小柳因為家庭的關係,聽到的“小祝大人”的事跡,是大理寺的財神爺,是一眼就能認出犯人的青天,是帶傷追殺凶手的狠人。項樂、項安看到的,是一個言出必行,關心百姓疾苦的父母官。
哪有這樣的?!
上了車之後,又催項樂沿著路再往下一處去。
到了下一處村子,天開始擦黑,他們在戶裏轉了一圈兒,就求個人家借宿。不同於以縣令的身份下鄉有村長、裏正接待的,現在他們是住在一戶窮人家裏,家裏隻有老兩口。女兒嫁出去了,兩個兒子都去了地主家裏幫工了。
祝纓在這裏,發現這裏有個老人做的竹器,比如小竹筐小竹籠之類手藝不錯,又將從前一個村子裏賺的錢拿過來進了一批貨,又放到了驢車上。再在這個村子裏買了點豆子。
次日清晨起來,祝纓道:“今天開始,得加快腳程啦!”一上午仿佛走馬觀花一般,竟跑了三個村子。
再坐到車上,祝纓道:“這條路寬,下麵應該是個大的市鎮,咱們就在那裏休息。”
果然,下一個就是個稍大的市鎮,橫豎兩條街,橫長、豎短,鋪子之類大多分麵在長街上。他們又找了一處小小的客棧,就算是宿頭了。
項安去廚下看飯菜,小柳伺候牲口,吃完了,項樂去取熱水來伏侍洗漱。小柳看祝纓洗完了腳,實在忍不住,低聲問道:“大人,咱們這到底是要看什麽呢?”
祝纓道:“看看日子過得怎麽樣。”
小柳道:“不聽冤案麽?”
祝纓失笑:“你以為咱們過來就是為了斷案了?”
“難道不是?”小柳從小聽的故事裏,祝纓是整個大理寺裏最厲害的人了,下來不斷冤案,看什麽?知府不也是得斷案的嗎?
祝纓道:“斷案當然重要,不過呀,我要看更要緊的事兒。”
“什、什麽?”小柳一不留神問了出來,又閉上了嘴,生怕祝纓誤會他是在質問。
祝纓道:“看看有沒有不在戶籍上的人啦、沒在衙門登記的地啦~”
項樂道:“直白問,他們恐怕不會答。”
“已經問出來了。”祝纓說,她想了一下,還是給三人解說了一回:“凡所經過,必有痕跡,隻是有時候能不能察覺而已。比如一個人,他就永遠說不出自己沒經曆的事兒。頭一個三翁,他能說出來‘納完稅後有餘糧,米價賤’。剛才最後那一個,嘴裏一句官府、官差、稅、糧、賦,都不提,回來看看,多半就是沒在戶口上的。哪怕是罵呢?罵都不肯,就是不打交道、不知道的。”
項家兄妹自思也不是笨人,項樂也曾自己探聽消息,聽到此處,頓時開闊。項安道:“原來如此!”
項樂道:“我懂了,多看多聽是這個意思。那……要怎麽將這些田地人口弄出來呢?隻怕……不好弄吧。”
祝纓點點頭:“不錯,兼並嚴重的地方,其他的惡事隻會更多。思城縣的黃十二便是一例。不止地方劣紳壞,管不了劣紳的官府,你道他們又是什麽好東西了?”
項安不由為祝纓發愁:“這要大人一處一處跑下來,也太累了。下麵的縣令們呢?要怎麽讓他們管一下才好。想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大人隻要擺出樣子來,他們總會比以前好一些的吧?”
祝纓道:“要是讓我親自一處一處跑下來,反而好了。可惜不能夠這麽插手啊。一開始就插手,就是不信任他們。上下之間沒有信任,以後的事兒就幹不下去了,不相諧還罷了,就怕互相掣肘、互相壞事,那就全完了。所以要悄悄地看一看,做到心裏有數。遇到案子,先記在心裏,隻要不是著急的人命官司,都等回到府衙再說。”
項家兄妹了然,他們的父仇也是這樣的。
小柳也佩服不已:“怪不得故事裏大人那麽厲害!他們傳說,您一眼就認出個假冒的官兒來!”
項家兄妹不知道這個事兒,都看向小柳,小柳開開心心地添油加醋講了田羆的事情。
祝纓道:“都傳成這樣了?那是我以前見過他!當然知道眼前的是冒牌貨啦。行了,睡吧!”
他們四人要了一間房,讓店家加了床。本來屋裏那張最好的床給了祝纓其他三人都在新搭的小**睡,床不夠,最後店家卸一柴房的門板搭在兩張長凳上湊了一張床給他們。這種事情也是見怪不怪的,開店的人,什麽樣的客商都遇到過,一個單間兒肯隻住一個人、頂多加個小廝的,就是講究人了。多的是花一間的錢塞好些個人,走了之後要夥計打掃半天的。即便這樣,也比通鋪的利潤大些。店家也就隻在背後嘀咕幾聲。
四人吃了飯就睡了。
第二天,祝纓又在鎮上進了點兒貨,順手將在前麵村子裏買的小竹籠子之類在鎮上一個店裏稍加了點錢給賣掉了。店主人還要壓價,祝纓道:“我隻路過這裏,價不合適我就走了,可沒有回頭的。”
店主人道:“那你就走。”
祝纓頭也不回就跳上車了,老板娘在後麵喊:“那個小郎君,你回來,我買了!”又罵丈夫不會做生意。夫妻二人一個紅臉一個白臉,把祝纓的貨給買了下來。
小柳三人繼續目瞪口呆,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大人能夠在前一晚說了那麽多的憂國憂民的事兒之後,今天白天開始跟小店爭一個銅子兒的利,居然還爭了下來!你缺這個嗎?!
祝纓走馬觀花地將河東縣大的市鎮都逛了一遍,想看全也是不可能的,哪怕是福祿縣,她也不敢說每個村子都去過了。但總比讓王縣令給她安排了個樣板,再陪著她接見鄉紳,能看到的多得多。
快出河東縣的時候,她又挑著挑子,將東西在最後兩個村子賣了個精光。項安留意,這一趟下來,光在河東縣,她就賺了一貫零三百一十一錢。開始祝纓順手買東西的時候,他們還道這是私訪的費用,沒想到……
更沒想到的是,她說著不管什麽冤案。但是遇著了財主家大鬥進、小鬥出,放高利貸。她把幌子翻出來,將衣服抖一抖,披了件長褂下車。往人家家裏說:“貧道夜觀天相,府上怕要有災殃。”
那宅子裏的人要來趕她,家裏老太太聽著了,喊她過去解一解。項安、項樂沒能跟過去,就看她進去好一陣兒還沒出來。過不一會兒,一個書生模樣的小郎君氣乎乎地回家:“又有騙子來了麽?我倒要看看這個道士可有度牒沒有?”
三人嚇了老大一跳,項安、項樂就要衝進去搶人。哪知裏麵又沒了聲音,過了一陣兒,祝纓背著一袋銅錢出來了。
轉了幾轉,到個僻靜地方大家會合離開了。項安少女好奇心起來了,問道:“大人,剛才看個小子進去說要看度牒。”
“喏?這不就是了?”
她還真從懷裏摸出來一份度牒,寫的是州城那兒發的。祝纓將錢袋往車上一扔:“十貫錢,來啦!”
真讓她在外麵呆足二十天,怕不把腳力的錢給賺回來了!
接著,他們終於進到了南平縣。
這一路,祝纓也沒著官府,也沒有官威,她與周圍的環境十分相諧,貨郎扮得渾然天成。另外三個人時常要忘了她的真實身份,卻又為她這份撈錢的本事折服。項安心道:但使大人經商,哪裏還有我們的飯吃?罪過罪過,大人堂堂知府,我怎麽能想大人經商的事情?
小柳更是拜服,沒見過微服私訪順帶賺錢的。
他一個小青年,話也多了起來:“大人,南平縣看著比河東縣好些,不會有太多的壞事吧?”
祝纓搖搖頭:“這兒可不一般呐!這裏可有官眷的。”
整個南府還是出了幾個官員的,不過按照朝廷的規定,他們都在外地做官。也有將家人接到任上去的,也有家人留在家鄉的。南平縣這裏,恰一個目今本府土著裏出過的最大的官兒,從六品一位在外地任縣令的官員荊綱,他的家族都在這裏。
此人的父親荊老翁在祝纓剛到府衙的時候,還與本府的父老一同來迎接過祝纓,排在父老位子的頭一個。又同祝大聊了一會兒天,祝大雖然當了幾年的老封翁,祝家簡樸,派頭終歸沒養起來。老頭兒看祝大這樣子,頗有些自矜。不料祝大此人在意的點與別人不同,他聽說荊老翁也有兒子外任的時候,就問了一句:“哎喲,那咱們一樣啦!你兒子幾品?”
一句話將荊老翁給噎得不輕。
隻有做了地方官、遇到了,才知道在自己的轄區裏出現一位官員是一件多麽麻煩的事情。你既沒有同他接上頭,彼此也沒有多少的默契。他的家族又在這裏你又不能不留意,如果犯了法,還得留神不能跟普通百姓一樣的判。荊老翁縱使有罪,都不能拉到衙門外麵公開打板子。因為他也是個老封翁,朝廷要麵子的。
果不其然,進了南平縣,剝去了官衣的威嚴之後就看到了許多之前看不到的事兒。
南平縣也有些隱田、隱戶,荊家自己就瞞了好些個!問就是,他家是官員,朝廷優待官員,有若幹的免稅田地。除此而外,南平縣確實比另外三縣要富裕一點,福祿縣也就這兩年好了一些,以前比南平縣差得可不是一點半點。
祝纓對小柳等人說:“咱們先不進府城,差不多了就趕緊回河東縣,再消消停停地回來。”
項樂心道:等回來之後,我也如現在這般換身衣裳好好在城裏蹲一蹲,看一看那些以前沒看到的事情。
……
祝纓的盤算打得很好,她往田間地頭看了一回,順勢又看了一下河渠等水利設施。在河上又看到了幾處碓坊,打聽了一下,果不其然有荊家的產業。
她遠遠地又看了一眼府城的城牆,見往來的商客、行人進出還算便利。
“回去吧,咱們要趕路了!王縣令那裏要等急了!”祝纓說。
她還是坐回車上,此時貨郎擔子已經被她賣空了,針也賣完了,幌子布被她疊巴疊巴揣懷裏了,就剩根棍兒在外麵。
另外三人精神都不錯,小柳吆喝一聲:“駕!”一行人往河東縣趕去。走不多遠就聽到後麵遠遠的馬蹄聲衝了過來,有人罵:“閃開!沒長眼睛嗎?!”
小柳回前一看,脫口而出:“老侯叔?”
“籲——”侯五勒住了馬,驚疑地看著他們。祝纓在車裏說:“不要停,往前走!”
他們一氣跑出很遠,到了一片野地才停了下來。
祝纓問道:“怎麽回事兒?”
侯五大喘了兩口氣,道:“大人,出、出、出事了。”
祝纓將裝水的葫蘆遞給他,侯五喝了幾大口才說:“出案子了,還是好幾樁!”
“慢慢說。”
“是,”侯五道,“大人在這裏,那往河東發的公文大人興許就沒看見了。我從頭說起。大人往河東縣去後,府裏風平浪靜的,我們留意著,也沒見著往衙門前告狀。小吳還說,別是有人故意攔著的吧?我親自到外麵守了一陣兒,沒見著有人攔著不讓告狀,就是沒有。聽說是大人到這兒之前,大獄裏放出一批人出來,又開始審理舊案、清理街麵……”
項樂歎了口氣。
侯五道:“你別打岔,說這些話不是白囉嗦的,是有緣故的!大人,您想,這麽匆忙地放人,它必得忙裏出錯呀!哎喲,什麽升走了的丘知府、現在的郭縣令,都是一群糊塗蟲,但凡有點本事的人,誰來這裏呀?混日子唄!不是,大人,我不是說您,我是說他們!這一放,將一個作奸犯科的貨給放了出去!”
小柳緊張地看著他:“又、又犯案了?”
“那倒不是!聽說他被放了出來,原本的苦主坐不住了,探得實情之後,跑到府衙來告狀了!可人已經放了,眼下竟一時再抓他不著,這要如何對苦主解釋?
他是因路上多看了荊家小娘子兩眼,被荊家人揪到牢裏來的,您還沒來,郭縣令就將人給放了。可誰知道,他是個慣犯!打架鬥毆、偷盜犯禁、設局詐騙的事兒沒他不幹的。那些罪過沒抓他,多看了金貴人兒一眼,給抓了。
現在又抓不著了。”
放的時候一看抓來的原因,好麽,就這多看一眼就關黑牢,縣衙也覺得不地道,把他給放了。可他身上的其他罪惡不會因為這個而消失,不是說新知府是個青天麽?那就告了!前衙顧同等人後衙花姐等人都以為此事不能不管,將苦主穩了下來,沒有讓人將苦人打走。
這是第一件。
“另一件呢?”
“失竊!”
“嗯?”
“大人想,這地方能有什麽貴重物件啊?”侯五道,“有幾件好東西,人不都得跟眼珠子似的藏好了?偏偏就有一個賊,他偷!偷了好些金銀首飾,還有帶寶石的,還有幾件極好的衣服裙子。這不是清理街麵麽?抓賊的事兒一直沒停,您去河東縣,他們也還在幹著。這回沒抓錯,將賊給抓著了。起了贓物一看,又出事兒了。”
項安道:“來路不正?”
侯五搖搖頭:“倒是正經有主兒的好東西。唉,就是咱們府裏那個有名的鳳凰兒,荊綱荊大人家的。他做官兒去了,幾個兄弟在家侍奉父母呢。都娶了妻。首飾、衣裳都是他們家的。是荊家五房娘子的。聽說,還是嫂子派人捎過來的呢。正經的官樣子,是這兒沒見過的。”
“這不挺好?”小柳說。
侯五道:“好什麽呀?拿著了,賊贓也起出來了,他說他冤枉,沒偷荊家的,是從……從……從咱們府衙那個女監典獄那兒順走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往官兒家裏偷呀!女監典獄住個小院子,牆也不高、門也不嚴,好偷。”
祝纓道:“哪個典獄?”
侯五道:“就那個叫嬌嬌的。白淨麵皮,細長眉毛那個!”
“我知道了。”祝纓點點頭。
“誒?”
“沒事,你接著說,就這些了?”
侯五道:“一個失竊的案子,哪裏值得驚動大人呢?這不還有後續麽?顧小郎君說,味兒不對,他跑出去打聽了一下兒。回來說,從他舅舅那兒聽到的消息,這個嬌嬌,跟荊家五郎有點兒不清不楚的。”
“都是傳言?有沒有實據的?”
侯五道:“嬌嬌當然不認啦!不過咱們問了府裏旁的人,還真有點兒影兒。那個嬌嬌,也說不大清楚來曆,有人說她是賣唱逃難的,也有人說她是個婊-子養下來不要的。反正,大家知道的時候,她就在這兒了。一個孤女,穿得破破爛爛的,沒幾天就能穿戴整齊了,再過幾天,又不賃房子,買了個屋子,後來又進了府衙。
更離奇的來了!荊家五娘子帶了人要打上那個嬌嬌的家,嬌嬌躲到府衙裏來了,她又鬧到咱們府衙裏。哎喲,這個亂喲!”
“司法他們沒有管?”
侯五道:“五娘子要討人,有個司法佐派人告知了荊五郎,他過來將他娘子領了回去。然而荊家也說了,以後嬌嬌跟他們家沒關係,可也不想看著這個人在府城裏了。他們將嬌嬌家也搗毀了!往門口掛了兩雙大破鞋。”
“那二人究竟有沒有私情呢?”
“荊五郎常往她那屋裏去,”侯五說,“我悄悄去她那屋裏看過了,裏頭還有男人的東西。”
祝纓道:“哦。”
不過這也不值得讓侯五跑這一趟,以祝纓對侯五的了解,自己讓侯五看家,如果不是大事兒,顧同也支使不了他。
侯五道:“嬌嬌倒說要與荊家五娘子當麵鬧一場,司法他們看著著實不像話,喝令她不許撒野。她回不了家,先住在值房裏頭。衙裏人也不敢做主,說是等您回來再做決斷。那邊兒荊家老封翁的帖子也遞了過來了,就怕他也往河東縣那兒遞給您。顧小郎君與我們一合計,就讓我來找您通報一聲兒。”
“熱鬧啊……”祝纓說。
侯五道:“大人,那現在?”
“回河東縣!你在後麵走慢一點,別超過我了。”
“是。”
祝纓帶著三人一口氣奔回了河東縣,留項安在外麵看車,其餘三人又溜回了觀音廟。
觀音廟內,丁貴正急得團團轉。見到她回來,丁貴雙腿一軟,半跪著說:“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小人我快撐死了!”
這些日子,他把飯菜端進房裏,代祝纓吃了,回來還要再吃自己那一份兒。又得遮掩著別讓人發現祝纓不在——這個好辦,隻要說祝纓交待了不許打擾,一般人也不敢過來看。
祝纓道:“知道了,去請王縣令來。”
“是!那您……”
“我自己會換衣服。”
“是。”
祝纓換好衣服,丁貴也把王縣令請到了。
王縣令這些日子比丁貴還要焦灼,到了觀音廟後麵的客房一看,祝纓正在打坐。
他等了一小會兒,祝纓才睜開眼睛來,道:“老王?”
“大人!這些日子……”
祝纓道:“方才打坐忽然睡著了,夢中有一童子,道是觀音座下龍女,告訴我說府裏有事,催我速回。可是有什麽事情發生麽?”
王縣令瞪大了眼睛:“啊?沒、沒聽說啊……”
祝纓道:“既然如此,咱們再巡視一番我再回去……”
話音未落,項樂過來說:“大人!府衙有信!”
祝纓與王縣令對望一眼,祝纓道:“叫進來。”
侯五匆忙進來,將一封書信雙手奉上:“大人,府裏有事,請大人回去。”
祝纓故意說:“能有什麽事?”將書信拆了一看,“看來是得回去啦。他們居然將個強盜誤放走了!老王,你這裏不會將強盜當作無辜給放了吧?”
王縣令嚇了一跳:“那怎麽會?”
祝纓道:“唉,我又不會吃了他們,就這麽急著清舊案,結果忙中出錯。說不得,我且將冤獄平一平,再談其他吧。好在離秋收和種麥還有些時日。這些日子打擾啦。”
“豈敢豈敢。”
“方丈呢?我要當麵致謝。”
祝纓從兩縣賺了不少錢,其中勤勞致富的隻有兩貫,從劣紳家靠算命倒坑了幾十貫,她也就很大方地給了方丈二十貫。一總算下來還有盈餘。
她開玩笑似地對王縣令道:“我在這裏住這些時日又花縣裏的錢了吧?你列個單子,過一陣兒去府裏報賬。”
王縣令這下真“不敢”了!
祝纓不再與他玩笑,下令啟程返回南平縣。
……——
回南平縣的路上,趁住在驛站的功夫,祝纓將這些日子積攢下來的公文都看了。其中也有侯五之前講的幾件事,另有幾件尋常事,再有是些邸報。祝纓翻了一下,暫時沒有什麽新消息,一切如常。
第二天傍晚,她便抵達了府城。
王司功、郭縣令等人都出來迎著,顧同也在一旁候著她。祝纓留意到李司法往上邁了一步,李司法之前的存在感極低,現在如此按耐不住想必是與案情有關。不但有漏放了盜匪之事,還有破了盜竊案子竟將火燒到了府衙的身上。李司法恨不得現在就去廟裏燒炷香!
王司功也頗不自在,本來荊家鬧事兒,正可借此試一試新知府的成色,偏不幸這事兒與他也有幹係。嬌嬌是女典獄,府衙裏招女典獄的時候是他在主持,最後報給現在已經去儀陽府的丘知府、原來的丘司馬批準。
所以,嬌嬌有事兒,也有他的事兒。他得跟知府一道,先把這場桃色鬧劇給消彌了。
郭縣令也不敢多看笑話,府衙在他的南平縣,有賊,就是說他的治安也不好。
幾個人臉上都掛著情緒,將祝纓團團圓住,連顧同也被擠到了一邊。
王司功道:“府裏不能沒有大人呀!大人就是定海神針,有大人坐鎮,百邪辟易。大人一離開,什麽妖魔鬼怪都冒出來了。”
祝纓道:“有什麽大案子,竟能慌成這樣了?”
“就是……”
祝纓道:“來,坐下慢慢講。”
一行人到了簽押房,祝纓坐下,小黃等人端茶遞水,項安擰了毛巾來給她擦臉。祝纓一麵擦臉一麵說:“人非聖賢,難免會有疏漏,能補回來就行。李司法,放走的那個叫洪春是麽?加派人手拿回來,細細審一審。”
“是。”
王司功輕聲說:“那盜竊的案子?”
“人、贓都拿到了,不是麽?”祝纓說,“贓物瞧瞧,折成什麽價兒,按值判罰多簡單?東西再歸還失主,隻要失主拿得出證據來。”
王司功道:“就怕……荊家……這個……還有本府裏的衙役牽扯其中。”
祝纓問道:“哦?人呢?”
王司功、李司法等人心裏將荊家五娘子祖宗八百代都罵了,“無知婦人”、“不曉人事”、“敗家媳婦”、“家教敗壞”等等等等。恨不得現在能代荊五郎休妻。這麽個隻會壞事兒的老婆,要來何用?
罵了一陣解恨,還要回話:“現在值房看押著,不能叫她回去。荊家婦人無知,她也無行,兩人鬧起來不打緊,叫百姓看了笑話,有損朝廷威嚴。”
祝纓道:“事情可有實據?”
王司功道:“婦道人家,聽風是雨,哪裏來的實據呢?不過據下官看,這瓜田李下,不如將她也開了,倒也清淨。”
李司法忙說:“還有賊贓的事兒也得問明了……”
祝纓道:“當初是怎麽弄進來的?”
王司功的臉就有點苦:“當初也是招不著合適的人看她識字才收了來的。想著女監也不用有什麽別的本事。”
“她一向可有違法之事?”
“那、那倒不曾聽說。”
“帶過來。”
王司功等人見她沒有叫升堂斷案,而是在簽押房裏叫來問話。心裏都有了結論:知府大人懂行,這事兒是要按在府裏,一床被掩了。這是極好的。
嬌嬌很快被衙役們帶了進來。
祝纓見過嬌嬌,她是那些女典獄裏長得最好看的一個,其實,當時有這麽個長得不錯的年輕女子混在女典獄裏她想不注意都難。當時看這個姑娘是有點驕橫又有點不大端莊的意思,不太合群。不過當時有小江主仆這對生人,跟大家更不合群,她還不太顯。
現在單拎出來,確實比一般人長得出挑一些。
李司法喝道:“賤人!你幹的好事!還不從實招來!”
祝纓擺了擺手:“好好說話。怎麽回事兒?”
嬌嬌跪在地上,仰臉看著祝纓,樣子竟有些嫵媚,道:“大人容稟,妾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他們就往妾的頭上扣屎盆子。妾冤枉!”
祝纓看看她,就這一身打扮,光養這一頭好發,哪月頭油不得花個幾十錢?出了事兒也沒耽誤她塗脂抹粉。以此類推,她的那點子俸祿不大夠她這樣生活的。祝纓問道:“你家在何處?父母長輩做何營生?”
嬌嬌怔了一下,道:“妾父母雙亡。”
“這樣啊。阿同,將左手邊架子上第三格的本子取來。”
顧同取了個本子,祝纓道:“翻開了,給她紙筆,讓她寫。”
上麵是一點題目,祝纓隨便寫的考衙役的。嬌嬌額頭沁出點汗來,開始寫,祝纓留意看著她,隻見她寫一點,緊張地瞟向門外。祝纓眼尖,見外麵躲著個人,命喚了進來。
侯五出去“請”進來兩個人,一個是司法佐、一個是司功佐。王司功與李司法低聲詢問各自的下屬:“何事?”
司法佐道:“那個逃犯,還沒抓著。”
“那你還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快去拿?”
那邊司功佐低聲問道:“新招衙役……”
“沒見正忙著呢嗎?有多少事兒不能講,非得在這兒說?”
裏麵,嬌嬌寫完了一張紙,小柳拿去給祝纓看,祝纓掃了一眼,道:“卷麵尚可,取中也不意外。”
王司功舒了一口氣,心道:這下可算過了。
祝纓道:“先把她帶到值房再住幾天,那邊案子結了再問她。”
衙役們忙將嬌嬌押了下去,王司功等人都看著她,祝纓道:“明天吧,將荊五兩口子傳過來。散了吧。”
眾人唯唯。
祝纓起身,道:“差點兒忘了說了,跟我去河東的人,每人給三天假。不用跟著我。”出門一拐,轉到了大牢裏,命人降抓到的那個慣偷提上來,先審一審。
這賊也沒想到會偷出這麽個案子來,人已經被打了好幾輪了。見了祝纓就喊:“冤枉!”
祝纓道:“你沒偷東西?”
“偷、偷是偷的,沒敢進荊大戶家呀!人家帶官字兒的,不敢偷!”
祝纓將他打量一番,問到:“你是怎麽偷的?”
“就,就從她家後牆翻進去的,她家白天沒人。”
“她屋子裏都有什麽,家具什麽樣的,櫃子什麽樣的,鎖,什麽樣的?有沒有什麽有趣的陳設?”
“有的!”慣偷急忙說。述說嬌嬌房內陳設、箱籠,繡牡丹的綢麵被子,桌上銀蚌殼的胭脂盒……
祝纓又細問了幾個問題,命將他繼續收押,然後在王司功等人焦慮的目光中又去了嬌嬌家。
嬌嬌家門上沒有鞋子,但是一股臭味兒,居然被潑了糞。怯怯地跟過來的李司法趕緊上前一步說:“大人,這裏醃臢……”
“開門。”
衙役們屏息將門打開,祝纓不讓人跟,一個人走了進去。裏麵已經被鬧過一場,痕跡很雜亂。她先去屋後,果然發現了慣偷的腳印。然後進屋,見裏麵陳設與描述相符。在往各處一轉,隻見繡牡丹的被子也是一股惡臭,灶間鍋裏也是一樣的待遇。
“行了,把門鎖上,都甭擱這兒站著了。”祝纓說。
這才轉回後衙,又被張仙姑等人接著了,張仙姑道:“一身汗味兒!快洗洗換了衣裳再來。”
出門在外二十幾天,尤其是兩縣奔波的時候,確實不大講究。祝纓一笑,洗完了,張仙姑給她擦頭發。張仙姑嗔她怎麽這麽不留神,祝纓也不說自己幹了什麽,隻說:“出門在外,哪有在家裏方便的?”
“知道還往外頭跑?”
話雖如此,張仙姑還是很高興,張羅著給她弄晚飯,又不許她今天太累:“有什麽事兒都等明天再說。他們不是都把信兒追著你去河東了麽?”
祝纓道:“那是沒別的事兒了。”
她好好地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荊家老封翁便帶著兒子、兒媳過來了。以他們家的意思,是不想讓女眷到府裏來應訴的。無奈現在府衙被荊五娘子折了麵子,也就不想給她這個麵子了。
荊老封翁隻得親自送這二人過來。
祝纓一身便服在簽押房見的他們。
她對荊老封翁仍是一如既往地客氣:“案子上的事兒與你何幹?他們將話講清了便是。府上失竊,贓物已然追回,案子結了就可發還。五郎年輕,以後做事可要再妥貼些才好。不過小娘子做事還是欠妥呀。無憑無據不問青紅皂白就鬧到上府衙汙蔑府衙差役,有損朝廷尊嚴,我是罰你好呢?還是不罰呢?”
荊五娘子道:“我有證據!”
“哦?”
荊五娘子指著丈夫說:“我從他匣子裏起出過一綹女人頭發呢!還裹著紙!寫著不要臉的字!那個賤人,是那個賤人損害朝廷尊嚴!大人,不能再留這樣的賤人在府衙裏啊!那個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