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06章 點燈

“誒?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來了?”

張仙姑正漱口,聽到這話一口水噴了出來。

小江這人很難與人熱情得起來,好幹淨,也不惹口角是非,平日裏就在一邊做針線、看書、寫字,也不吵鬧。似乎是因為“仵作”的身份,甚至不願意與大家一起吃飯。

張仙姑心裏雖然犯點毛,不過想到女兒需要一個女仵作,當娘的什麽不能忍受呢?住些日子也就習慣了,小江身上沒有張仙姑特別不喜歡的特點,她會自己洗衣服,也會幫忙打掃。身邊一個小丫頭還是張仙姑怪喜歡的那種。

唯一要顧及的是花姐的感受,她二人之間有些小尷尬。但是花姐反而比張仙姑還要看得開,好像根本沒有想過“仵作”這個事兒,又好像早已忘了彼此的過往。

主仆二人在後衙住得好好的,她也已經習慣有這麽個人住在這裏了。

家裏有一個不麻煩的人,張仙姑還挺願意的。人多,看起來也興旺。

小江道:“嗯,本來就是借住。先時城裏有些亂,又不熟悉,如今衙門裏也安生了,城裏也好些了,叨擾這麽久,是時候搬走啦。”

張仙姑道:“這是什麽話呢?搬出去還要花錢賃房哩!”

“我還有些錢,大娘子不用擔心,我過得下去的。”

江舟欲言又止,祝纓道:“是不是聽著什麽不好的話了?”

小江主仆近來稍有點反常,她是看在眼裏的,不問是因為人總會有一些自己的小秘密,隻要不妨礙他人,追根究底也沒太大的意思。小江的經曆使得她常常會遇到一些別扭的事,人又好強,不問更合適。

江舟想說話,小江道:“我是什麽時候都能聽到不好的話的。”

張仙姑道:“誰?誰說的?這個家裏誰長老婆舌頭呢?”

小江道:“沒有,不是家裏。”

祝纓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小江主仆跟著住在後衙本身就是個比較惹眼的舉動。背後有些小話是在所難免的,隻是不能拿到台麵上說,怕萬一是有點別的狀況。

衙門裏才辦了一個嬌嬌,嬌嬌是荊五的外室,又與司法佐、司功佐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住的房子都是荊五等人給購置的。小江又是住在後衙的,雖殘疾而年長,也是個漂亮的女子,她也還兼著個仵作,她的仆人江舟又是個女衙役的模樣。

閑話難免就更進了一層,猜測得愈發的離譜。就在嬌嬌在女監中被襲擊的當天晚上,小江進去驗看“屍體”時,分明聽到了有人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瞧,這個怕不也是一樣的貨。咱們大人……”

再想分辨說話的人時,又找不到了。

小江當時便覺得不妥,及驗完了“屍”,已有了搬走的主意。這幾日因祝纓一直在肅清府衙,小江搬遷也需要時間,便悄悄地在自己房裏收拾。眼見祝纓這兒一切順利了,她自覺自己搬走,也應該是為祝纓肅清府衙做一點貢獻,不能讓人在背後說祝纓的閑話。一個陌生的年輕知府,到了一地之後本來就夠難的了,再淩厲,也是祝纓自己厲害,不是別人就放肆依附的理由。尤其是她,不能這樣心安理得,消耗祝纓一些不該消耗的精力。

張仙姑道:“那就不用管他們!你們是什麽樣的人,咱們可看在眼裏呢。”

小江道:“確實是想搬出去了,家裏這麽忙,還要多準備我們兩個的飯,什麽都是添兩份兒的麻煩。”

杜大姐正在收拾桌子。在京城的時候,她是看小江主仆有些敵意的。現在看祝纓沒那個意思,小江也沒那個意思,她也暫息了敵意,道:“小丫還幫我燒做飯呢,哪有什麽麻煩的?”

小江鼻頭發酸,道:“是我自個兒有些個事兒,凡想將事情做好無不要下苦功夫鑽研的,我想接著幹仵作,總不能將屍首拖到家裏來。”

祝纓道:“來龍去脈我大概能猜著一些,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是。”

張仙姑道:“什麽來去的?就還是閑話唄?”

“不算是,”小江說,“是真該離開了的。且我想,大人如今更難在府衙裏微服閑遊了吧?不如我搬到外麵去,也能時常為大人聽些風聲?真有事,我會向大人求援的。我也不想離開這兒。離了大人這府衙,別處也不想要我這樣的女仵作吧。然而瓜田李下,大人要將事做好,還是不留把柄的好。”

祝纓道:“你要打定了主意,就照自己的想法辦。”

張仙姑道:“兩個姑娘家,出去了遇著歹人怎麽辦?就算沒有歹人,現找房子也不容易了。府城房子更貴吧?”

小江道:“大娘子放心,我有錢的。”

“姑娘家有多少錢都不算多,得留著傍身。”張仙姑認真地說。

江舟道:“娘子將京城的房子賣了。”

張仙姑大吃一驚:“什麽?那你以後怎麽辦?”

小江倒是瀟灑:“以後?總會有辦法的,我現在已經能夠過得很好了。”

張仙姑道:“這是什麽話兒說的?瞧瞅一切都要好了,又弄這一出,這些長舌婦真是討厭!”

江舟趁機又告一狀:“也有男人說的哩!”

“小丫!”小江給幾人團團行了一禮,“這些日子多謝照拂,我這兩日便收拾行李,找房子,盡快搬出去。”

張仙姑道:“搬到哪兒?我得知道。”

小江道:“好。”

她又福了一福,帶著江舟出去了。

張仙姑心裏很不是滋味:“她也不是那麽討厭的人,就是脾氣不討喜了一點兒。這招誰惹誰了?老三呐!”

祝纓道:“我知道,我去看看。”

張仙姑長籲短歎,花姐低聲安慰她:“隻要還在府城裏、還做著仵作,就能常見的。小祝也會有安排的。”

“這些老婆舌頭太可恨了!”張仙姑罵道,“哎,咱們也跟過去看一看。”

“幹娘?”

“哎,她可不知道老三是……別再一屋子處得久了,不像話。”張仙姑低低地說。

兩人到了小江的客房裏,卻見裏麵已打包了幾個包袱和箱子。家裏人不入小江的屋子,都是她們主仆自己收拾,張仙姑這才知道小江已經在準備了。現在是夏天,所以許多厚重的被子、衣服等都已歸攏好了。

江舟一麵倒茶一麵說:“那個嬌嬌也太可惡了!大人要招女吏是給人活路,她這一弄,倒給許多人的活路上挖了大坑!她有男人供養,就騙男人的錢去,憑什麽幹這樣的事、為難別人呢?”

她越想越氣,小江能有今天不容易,打從跟祝家人一起住之後,江舟都看在眼裏了。從謹慎到開心,麵上不顯,私底下能一天把這些家具擦兩遍,細細的抹去灰塵、擺好位置、添置種種小擺設、往輕紗幔子上繡蘭葉。將屋子裏打掃得幹幹淨淨的,還會看著秋千架子發笑。

現在這一切都要沒了!這就走了!

怪不到祝家人,連花姐都以極大度平和的姿態接納了她們主仆,江舟怨極了嬌嬌。她倒好了,丟下個爛攤子,憑什麽讓別人承擔呢?

江舟想勸小江不要走,小江卻說:“不該貪戀的,這樣已經很好了。大人幫咱們許多,咱們也該幫幫大人了,不該成為別人說事的把柄。雖然這許多官員的醃臢事兒多得要命,大人不能沾上這些。

再說了,咱們還要做大事呢!怎麽能叫人說是依靠著大人才能風光的?咱們是來幫忙的,不是來添亂的。那個嬌嬌,也不能怪她呀。她多麽的難啊!咱們都是因為遇到了大人才有一條活路的,苦命人就別說苦命人了。”

道理都知道,江舟這口氣怎麽也咽不下去。

小江又喝了她一聲,臉也沉了下來,江舟委屈地住了嘴。

張仙姑過來安靜看了一陣兒,隻覺得心酸,道:“早知道就不弄這些個事兒了!弄了,受這許多累、與他們拌了許多嘴,好容易弄出來了,又生出眼下這一出,何苦來?日子好好的,忽地又不能住一起了。”

祝纓回頭看到她們,小江讓座兒,江舟忙給她們倒茶,張仙姑道:“我就看看,你們別忙了。哎呦,這都什麽事兒?”

祝纓道:“天黑了屋裏得點燈,對吧?不然就看不清。”

張仙姑點點頭,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問。祝纓指著一旁茶杯的影子說:“點了燈就有影子。”

她張開五指罩在火苗上,屋裏突然一暗:“影子也是黑的,為這影子就不點燈了?咱們還要照亮兒不是?這燈得點。好啦,別生氣了,慢慢收拾,房子倒不必著急。府裏已修葺了些宅子,章司馬的住處有了,小江她們為衙門做事,衙門也會配給她們屋子住。不過沒那麽大,地方也沒那麽好。勝在府衙有數,住得安心。小吳和彭司士都會看著房子的,住進去之後有什麽損壞要修的,又或者現在去看了有什麽地方要改、添置點家具的,跟他們講。”

江舟不想生氣了。

小江道:“多謝大人。可是我,不在府衙名冊上呢,不敢愧領。大人要幫忙,就請動動筆,小丫本是我的人,我想給她放良。您要看她還能幹,就收她在衙門裏做事。”

“娘子?!”

“福祿縣的時候,她就不是正經的差役,也不是典獄,是以我仆人的身份旁聽著幫忙的。我當時也不是正經的仵作,也是幫忙的學徒。那會兒別人不計較什麽,如今還是謹慎些為好。”

祝纓道:“你們商議,定下來了,我就答應。”

祝纓說完起身,對張仙姑道:“讓她們忙吧,咱們回去?”

張仙姑訕訕地:“哎,哎。”

看著這三人離開,江舟道:“娘子?!你怎麽要趕我走?我走了,你怎麽辦?”

“走?你要走到哪裏呀?”小江說,“我早該為你想想的。你放良之後可以做吏的,不是喜歡破案嗎?這樣,以後你拿賊人,有屍體了我給你驗。”

江舟將信將疑,小江笑笑,打了盆水,又將家具擦了一遍。不值幾個錢的竹器,是她見過的最便宜的家具了,不知為什麽總有些舍不得。

搬出去之後也打造些竹具吧,小江想。

……

張仙姑輾轉一夜,一會兒為自己以前對小江的一些防備慚愧,一會兒又擔心她在外麵住著不安全,轉回來想到自己女兒,狠了狠心:老三不能出紕漏,還是別叫人說嘴的好!

卻又更加睡不著了。

祝纓依舊是好吃好睡,第二天早上起來,小江和江舟都得到前衙去聽她吩咐事情。

府衙一番整頓氣象一新,祝纓一到,下麵便安靜了下來。今天最主要的事情依舊是核查舊事,在等大理寺、刑部的複核期間將一些事情理清,等到京城來公文就將這兩個犯人發落了。

六司主事都站得筆直,祝纓吩咐完了,又說:“女監也該整頓了。”

有些人心裏不免有點小嘀咕,說起來女監,嬌嬌背後有人,女仵作……

祝纓道:“不止女監,本府還要再添設幾名女差役,公堂上有女犯的時候由女差維持。”

王司功道:“是。不知是否還照當日大人出的題目來選?”

祝纓道:“當然。”

祝纓又提了一件事:“府衙也該準備個女仵作才好。”

眾人都詫異了:“女仵作?”他們都把眼睛望到了小江的身上,小江僵硬地站住了。人們都在想,難道這是要明著來,讓這瘸女人回房裏呆著,免教風言風語鬧忌諱,所以要另選人頂替了?這樣也行,大人做事果然還是要臉麵的。

祝纓道:“原本女典獄六人,再添幾名女差役,竟無一個懂驗屍的,這不好。小江,我將她們都交給你,你先帶著她們剖剖屍體,學成了就好做本府的女仵作。女屍,還是要女差來驗的。”

小江被江舟碰了一下,才醒過來:“是。”

祝纓道:“一會兒有什麽來報上吊的、投河的、難產死了的之類,你先帶他們去看一看。等再看凶殺的、腐敗的也不至於就害怕了。”

身邊的女典獄有點哆嗦,她們中一人被推了出來大著膽子道:“大人,江娘子已經是仵作了。我們就,不必……”

“誰說她是仵作的?”祝纓說,“她是出家的女冠,沒看著她穿的衣服麽?不過因懂些兒,我才請她來幫忙的。你們當差的人就這麽畏難畏險的?成何體統?散了!一會兒你們去亂葬崗吧。”

小江低頭福了一福,江舟也垂下了麵孔,兩人皆不敢笑出聲來。

祝纓吩咐完便走了,小江趕緊將江舟放良的文書準備好了。雖然戶籍是在京兆府的,仍可通過本地之文書往來將此事辦妥。

祝纓將此事批了,江舟就能報名女差了。江舟識字,這一條便能過了。這孩子的來曆有曆來文書實證,倒是合規。反而是小江,如果細究起來,她的來曆就瞞不住。如今祝纓說她是女冠,有度牒為證,她還能以一個編外的身份與府衙保持著聯係。

兩人暫時沒有搬離,女差的選拔很快鋪展開來。項安是祝纓直接給的她身份,她又與這些人不同,她有親哥哥領著,日常也以張仙姑之女伴保鏢的模樣出現,偶有幾句閑言碎語,也能被項樂打發了。

沒過幾天,府衙這裏的選拔就結束了,江舟也中選,其餘又有城內一個小鋪子家的女兒也被選中,次後一個被選中的是城郊家農戶的女兒,腦筋正常,別的不突出,勝在有力氣。

祝纓想指定項安做女差女監的頭兒的時候,發現她不在身邊。想問項樂,發現他也不在。她道:“奇怪,這兩個人的假應該差不多該銷了吧?”

顧同道:“我前天看著他們兩個還往外麵去的呢,又仿佛聽說他們想要賃房子,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

祝纓道:“將他們找過來吧。”

丁貴道:“小人去!”他漸也與衙役們混熟,這事兒得灑出人去找。

過不多時,項樂便匆匆趕來,進門先請罪:“大人,我回來得遲了!”

祝纓道:“現在不是你爹的祭日吧?”

項樂不明所以:“確實不是。”

“那你祭誰去了?”

項樂吃了一驚:“大人怎麽知道的?”他看了一眼丁貴,丁貴心道:不是我告訴大人的呀!不是,你懷疑我告密啊?他趕緊說:“我可不知道你的事兒!”

祝纓道:“一身香煙紙錢灰的味兒。拜神不用紙錢。”

項樂暗中記下這一節,道:“是去拜祭了一下師傅。”

“你師傅?”

“是,我與三娘是先父聘的師傅教授的一些粗淺武藝,師傅起身也幫著走商。後來年紀大了走不動了,先父就贈了些盤纏,師姐就奉著師傅回鄉了。前幾天家中大哥捎信來,說師傅走了,師姐來投奔。因沒見著我們倆,就派人送師姐過來看我們。”

從河東縣回來之後項樂去蹲守司法佐了,蹲到了賴三入女監謀殺的時候他捎話讓他妹妹項安往後宅去報信。當時並沒有找到項安,項樂覺得妹子辦事不妥當,要找她來訓一訓。哪知項安正有大事——她正與師傅的女兒、兄妹倆的師姐在一起。

祝纓道:“如今安頓下來了麽?”

“先住客棧裏,正在賃個房子暫且住下。師傅就隻有這一個女兒,既然來投,也不能不管。”

“一個孤女,安穩麽?”

“妥當的,”項樂說,“師姐武藝極好!我所不及。”

祝纓道:“比你還厲害?”

項樂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人隻是些花拳繡腿,師姐是得師傅真傳的人。”

“那也小心一些才好,總要有個生計的。”

“是,等過了熱孝,家裏行商也要護衛的。一個女兒家,不是熟人,旁人也不肯收留。”

“那就先這樣吧。”

“是。我這就把三娘叫回來,總在師姐麵前繞著也煩人。”

祝纓道:“正有事要喚她。”

項樂便問何事,祝纓道:“女差的頭兒歸她了。”

“她這麽點年紀,如何使得呢?底下人怕又不肯服。”項樂考慮得挺多的。不同於男差,祝纓之前整治的都是男差,現在讓祝纓單為項安收伏女差不太現實,女監年紀都比項安大,不服管。

祝纓道:“她能跟隨商隊安排事務,這腦子就是有的。又識字,又會算,就是她了。”

女吏裏不識字的是多數,以前隻有一個嬌嬌,再有兩個半瞎,新招的人裏,江舟也是個小半瞎,旁人還不如江舟。項安會管理,又能寫會算,無論是支領物品還是安排差使都能幹得來,就不用祝纓再費心給她細安排了。

項樂忙代妹妹謝過,火急火燎去抓妹子過來。

項安這幾天都在安頓師姐,師姐才喪父來投奔自家,項安十分能夠理解。雖然師傅是壽終正寢,與自己父親為人所害不同,都是沒了父親,項安比別人更明白師姐的處境。是她堅持將師姐留下來的,這幾天正好有假,給師姐張羅房子之類。

師姐十分過意不去,道:“我不用太好,有張床就行。”

項安先給她安頓在客棧,又覺得客棧人來人往的孤身一人不太方便,更不方便燒紙祭靈。

兩人正在一處說話,項樂便來通知項安了。

師姐道:“你且去,我如今有住的地方了。”她爹是武師,凡習武的,如果不是家裏有錢,日子都會過得比較清苦。“窮文富武”很多時候不過一句戲言,習武要想有出息、有力氣,就得吃得好、歇得好,習武又容易受傷。她爹中年以後就常多病痛,給商人家小孩子做教習也是因為身體的原因。普通人日子總是緊巴巴的。

從項家離開之後,病痛愈重,師姐給父親治病將項家所贈財物花得差不多了,再安葬父親之後就不剩什麽錢了。隻得試著來投項家。

聽說師妹有了衙門差使,師姐也為項安高興,催促她快去。

項安隻得跑回府衙先謝祝纓,再到另一個司功佐那裏登記一下,注明她是女差的頭兒了。流言總是難以杜絕,項安實在不似嬌嬌那樣外表嫵媚,項樂的拳頭也很實在。司功佐沒有一句廢話就給辦了。

到第二天早上,祝纓便公布了項安是女差的頭兒,同時重申了當初在大理寺時的規定:“一男一女,不許單獨相處,獨處必開門窗。”等等。

……

然後繼續處理府內事務,這一天,邸報給她帶來了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消息——福祿縣的新縣令安排下來了。

朝廷確定了新縣令,是個年輕人,邸報上也沒有寫很詳細的履曆。算算日期,他到得比章炯還要晚些。而她往京城的奏本還在路上,即使有回信,也得是下個月的事情了。

看完邸報,小黃來報:“南平縣郭縣令求見。”

祝纓道:“他有什麽事麽?請吧。”

她在簽押房裏見了郭縣令,郭縣令挾著一份公文過來。見祝纓進來,先拱手為禮,祝纓請他坐下說話,又問何事。

郭縣令道:“下官這裏有一件事,需得大人下令才好辦。”

“是什麽?”

郭縣令道:“下官久聞大人教化百姓之功,不免見賢思齊。聽說福祿縣承大人之恩,得立識字碑,下官也想在南平縣遍立石碑。惜乎本縣石匠工藝稍嫌不足,聞說流人營有好石匠,這個……還須得大人下令。”

南府,以前是不得不代福祿縣管一管流放的犯人的,裏麵窮凶極惡的不少,能幹的也有。郭縣令這兒弄石碑,想要快快地立起來,好向知府大人表一表自己的立場。南平縣的石匠不夠使,便向祝纓申請再調其他地方的石匠來。不是說福祿縣有麽?

早早請示知府,也好顯然自己順從之意。

祝纓道:“這樣麽?你預備立多少?怎麽立呢?”

郭縣令將手中公文遞了上來:“大人請過目。”

丁貴接了,轉呈給祝纓,祝纓一看,道:“是不是倉促了些?”

“下官隻恨太慢。”郭縣令誠懇地說,“下官駑鈍,以往未曾想到此節。如今見了大人這法子,現做已是晚了許久,隻好用力追趕啦。”

祝纓道:“不要著急,慢慢來。你這碑也立得太多了,南平攏共多少鄉?多少村呢?要十日完工?比我當初快太多了!”

而且這裏麵還有貓膩,百多套石碑,要多少工,多少料?就算征發石匠徭役,裏麵也有不少的文章可做。

郭縣令拍著胸脯保證:“能如期完工的!”

祝纓道:“你有底稿?”

“誒……下官設法去福祿縣拓印了些……”

祝纓也不想事事都給下麵安排好的,但郭縣令仿佛是不聽勸似的。她隻得說:“天下文宗的手稿,胡亂刻怎麽成呢?你等我找出來咱們再安排。”

“誒。”

“公文先放到我這我兒,咱們還要一同去見刺史大人,路上慢慢說。”

“是。”

“地方上的事情有多麽的繁瑣我何嚐不知呢?實在不想給各縣再多添麻煩,你將心放回肚裏吧。過兩天他們三個都來了,咱們先聊一聊。這個,到時候也一並說。”

“是。”

郭縣令心中沒個底,想找王司功商議,又想起來聽說王司功仿佛失勢,他管住了自己的腳沒往王司功那裏去。焦急地等著其餘三縣縣令的到來。

……

六月三十日大家要到刺史府聚齊,魯刺史的這個規矩到了冷雲的手裏也沒有改。他雖然總是抱怨:“好麻煩。”卻從沒說過不讓過去,大家就還照著舊例來。

四縣的縣令也照著舊例先到府衙裏見一見知府,由知府帶著他們一同往州城去見刺史。本府的官員們碰個頭,套一套詞兒,免得到了刺史府那裏互相矛盾都下不來台。

不幾日,四縣縣令聚齊,都往府衙來見。祝纓在小花廳裏見了他們,一邊兩個,左手郭王,右手關莫。莫丞坐在最末座。

祝纓道:“都是熟人啦,以往都是丘府君主持,如今我是勉為其難。”

四人一陣奉承,郭縣令道:“便是丘府君在時,多少事都須仰仗大人的。如今大人做主,我們就更不怕去州城會受刁難啦!”

關縣令恨他嘴太快,明明自己才是府君的“故吏”,怎麽這貨先拍上了?!

他們一陣附和,祝纓道:“大家都是出門在外為官,旅途之中守望相助本就是應該的。隻要大家還記得我不是個隻會口頭說話好聽的人就行。”

“豈敢豈敢。”

祝纓又說:“咱們去見冷刺史之前,先將本府的各項事務理一理吧。誰來?”

郭縣令先說,講了自己又是理冤獄,又是恤貧民的事兒。又提了農桑之事,莊稼長勢喜人之類。其他三縣也依次說了。繼而又說了自己的難處,王縣令仍是關心宿麥,莫縣丞則是問:“未知本縣之新縣令何時到任?”關縣令比較關心的是灌溉,以及府學生的名額問題。

祝纓道:“正好,咱們一件一件的來。郭令也與我講過要立識字碑的事兒。”

莫縣丞暗罵一句“馬屁精”。

祝纓將幾人帶到隔壁,那裏,六司都在,麵前一張輿圖。

祝纓說:“先說識字碑,是該立的,不過也要個統籌。底稿隻有一份,熟練的匠人也就隻有那麽多,依次而來。趕工趕出來的,我還嫌它手藝不好呢。福祿縣的已立完,不要吝嗇工匠啊。”

莫縣丞忙說不趕,一定配合。

祝纓又給四縣分派了工期,不能快,還是以福祿縣當時的工期為準,就照那個來,甚至可以寬限幾天。誰幹快了,也要受罰,她要質量。南府之地勢,四縣都有采石場,就讓他們各自準備著碑材。

此事分派畢,祝纓又讓他們看輿圖,主要是兩件事:水利、道路。

各縣如何溝通、如何分工等等,她都一一指畫分派。她沒有直接給四人安排太具體的工程,隻是將各段明確,尤其是交界地方的情況給他們定下來,將工程標準定下來。交界之處甚是麻煩,有時候甚至為了扯皮,兩縣各自內部的道路都挺好,唯相鄰的那一段爛得插不下腳。

郭縣令看了一眼王縣令,心道:都說你老實,原來是在裝傻!怪不得你顛兒顛兒地請府君到你那裏去!他原是福祿縣令,後管過思城,這兩縣的情形他必然知曉,他又在我南平居住,知道些南平的事情不足為奇,如何你這河東縣也如此翔實?不是說在觀音廟裏靜修的嗎?靜修還能知道這麽多,必是你告訴的!

祝纓那邊已說得差不多了,道:“各縣務必愛惜民力,不可層層加派。”

“是。”

“秋收之後還有宿麥,能做工程的時日不多,都要妥善安排。工程,我這裏安排得倉促了,若各位覺得哪裏有什麽不妥,隻管提出來。”

十個人都無異議,祁泰道:“都算好了。”

聽得人心頭一顫。祝纓算賬,是真“算賬”。

祝纓道:“至於宿麥,我亦心急。心急,手就更要穩,現在還是要保水稻的收成。秋收之後要征糧,你們押糧過來的時候,我將麥種再分派下去。到了刺史府或者還要問秋季收成,我將話放在這裏,自己人不說虛言,都是層層加派,今年我不多加,但你們要如數完成,大家夥心裏都先有個底。刺史府回來看冷大人如何分派咱們回來再定各縣額度。至於宿麥,福祿縣……”

莫丞忙說:“下官已準備好麥種了,夠本縣使用,呃,之餘,還能再繳些上來。不過到時候,該是縣令大人來回話了。”

“你要保管好。”

“是。”

祝纓道:“四位一路奔波,今日先休息。接下來冷刺史便是有話要問,你們也有得回了。”

“是。”

四人都回驛館休息了,王、關、莫又各有禮物送到,祝纓仔細檢查了禮物,又讓人去外麵看看他們給別人送了什麽禮。心裏算了一下,禮物雖不便宜,也都不算太離譜,是縣令的收入能夠支付得起的,應該不是過於搜刮百姓。

第二天,祝纓先沒有帶他們去州城,而是帶著四個人往府學去。她之前許諾過要給府學講個課,今天就帶著官員們往府學裏來了。

府學生們比這些官員要單純一些,有跟荊五要好的為荊五惋惜,也有拍手稱快的。趙振更是振奮,早盼著這一天了。他之前在府學裏給祝纓吹了無數的牛,祝纓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麽的厲害,無奈趙振相信。

趙振又給同學們介紹了他之前的縣學同學兼老鄉顧同,現在都是官身了!

府學生們也有羨慕的,也有不以為意的。南府雖然偏僻,府學生還是比縣學生更有傲氣的。

這個府學,每年總能有兩三個學生送出去,或是州城、或是京城,過幾年也能有一二同學聽說是選了官的。南府同鄉的官員現在也有六、七個,雖然品階都不高。荊綱就是從這裏的府學走出去,到京城考了試、補了官的。

在此之前,荊綱一直也是一些府學生的榜樣。

他們一麵又佩服著祝纓這般年紀做了這樣的官,一麵又覺得這麽對荊家是有些不甚寬慈。但又說不出判詞有什麽不對來,荊五是學生,竟然置外室而拿妻子的首飾贈人,這是私德有虧。不給機會,好像也……

他們各帶著些疑慮,都來迎接祝纓。

祝纓答應了講學也不含糊,她也算知道了本府的學問水平,比福祿縣高,但自己還是能夠應付得來的。如果讓她進國子監,她就沒這個把握的。

她因博聞強記,講經史用典故順手拈來。更因自己做官,對王雲鶴之文稿的理解又比官學生們死記硬背的理解要深刻許多。她隻順手揀一篇來講,無論是引申還是注釋都強於學生們閉門造車,也勝過博士們皓首窮經。

半天講完,官學生們頻頻點頭,又怒目趙振:這是明法科的?!!!

祝纓講完課,又勉勵了學生們,最後說:“下月月考,我會親自來主持的。優勝者有獎。”

趙振沒撒謊嘛!同學們滿意了。

祝纓這才帶著縣令們整裝離開府城,各攜行李、隨從往州城進發。

四個縣令裏有兩個是聽過她講課的,誇幾句大人還是這麽高明之後,就開始跟祝纓討價還價了。莫丞因主官將至,為縣裏爭取的心就淡些,隻向祝纓表自己之忠心。關縣令討要的就更多了,比如道路,他就想讓河東縣多負責一點。再次詢問了學生名額。

祝纓道:“我想,各縣保底兩名,南平是府治所在,四名。這是十個名額,剩下三十個府裏考試選拔各憑本事。各縣保底之名額,須得通一經,濫竽充數我要罰的!”

王、郭二人頭回聽祝纓講課,二人也都是讀書人,正在回味,猛見這二人討要上了。急急將讚歎“他的學問竟然不錯”的心思一拋,也過來爭取!

郭縣令說自己是府治所在,南平縣得重點照顧,比如撥下的錢糧款子,得多給他們。王縣令道:“年年都是你多,也給別人留點兒!”

他們爭吵起來,與祝纓在戶部與人爭吵也沒太大區別。

一路吵到了州城,一行人在驛館住下。祝纓就派人給刺史府遞帖子、送禮,莫、關二機靈,就隨著她的禮物往裏送。郭、王二人看了,趕緊也追了上來,眼看著禮物進了刺史府,又擔心刺史將這些都算到了祝纓頭上,以為他們沒送禮。一顆心七上八下的。

他們並不知道,冷雲也不很在意他們的禮物,他把祝纓召到了府裏,第一句話就是:“哎,你那個縣令,死了。”

“啥?福祿縣令?在路上那個?”

冷雲拍拍胸口:“是啊,病死了。今年秋後我不上京了,讓別駕跑這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