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格局
“依朝廷定製,去年是大人上京的,今年也輪到別駕了,明年就是長史。”祝纓仿佛沒有聽出冷雲話中的意思。
冷雲脫口而出了心裏的打算之後也是懊悔的,等祝纓拿朝廷的規定出來說話的時候,冷雲鎮定地道:“是啊,不能什麽好事都讓我把持了。福祿縣的事兒你就多上點兒心吧。”
“是。”
冷雲在意的還是宿麥的事情,周到地處理種種細務他是絕難做到的,便決定從“大事”上麵交答卷。宿麥的事情是祝纓首倡,他從中截胡是不厚道的,但是全州的推廣是不能避開他這個刺史的。冷雲拍胸脯保證:“隻要幹得好,我為你請功。”
祝纓當然感謝了冷雲。
冷雲接著就問:“今年南府能出多少麥種?”
“大人不是已經攜帶了一些回來了嗎?”
“那還不夠一府之需呢!除了南府,另還有兩府要用。”
“下官手裏的,也將將夠南府一年之用。大人如果需要,也就隻能再勻出一千石。麥種是選收獲中之優者,有產量,也未必都能做種使用,還望大人體諒。”
冷雲皺眉道:“這哪兒夠呢?”
祝纓道:“咱們不是說好了的麽?並不要一次將全部田地都種上,分個批次,看看效用。即便如此,等大人下次親自上京的時候,全州應該也差不多鋪開了。”
如何種麥的事情祝纓之前已經對冷雲介紹過了,當時冷雲也答應得好好的,現在又開始著急了,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祝纓又耐心地向冷雲介紹了南府種植的情況,她在福祿縣種了這三、四年,到今年秋冬才算是在福祿縣都鋪開了,這已是非常順利的了。
冷雲聽到他上京的時候能有結果,才勉強接受了,又因“上京”感歎了一回福祿縣令“福薄”:“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竟英年早逝了。可惜可歎呐!”
祝纓道:“不知道下一個什麽時候能再來。”
冷雲搖搖頭:“吏部那群人你還不知道?輪著圈兒的派人,等著吧,怎麽也得到下一輪了。我這裏光縣令就缺了三個!”
祝纓道:“好在南府的司馬就快到了。”
冷雲瞥了祝纓一眼,道:“來個副職未必就是好事了,你長點心,凡事對人不要太赤誠了!誰知道來的是人是鬼。”說到副職他就滿心的牢騷。雖放縱幕僚們與屬官鬥法許久,如今也隻是一個互相製衡的局麵,自己說的話並沒有那麽大的威嚴,這令冷雲十分不快。
祝纓道:“無論是人是鬼,我隻做我自己的事情,他要一心為公呢,我自與他好好相處。萬一不幸……我待人客氣,隻因自己覺得大家是同路人,若是話不投機,也沒那麽客氣的。我的脾氣一向不太好,這個您是知道的。”
冷雲失笑:“你是會氣人的。你要是我的別駕就好啦!”
祝纓道:“那下官盡力好好做事,先升了再說。隻怕自己資質有限,還要苦熬資曆。”
冷雲道:“嘖!跟鄭七的學的這股客氣勁兒!我看你是成的。”
祝纓也陪他微笑,又問冷雲如今適應州城的氣候沒有。冷雲道:“比剛來的時候好些,仍是煩。我看他們土著自己也煩躁得很。”
“可是物產不錯。我也是到了這裏之後才知道珠寶之利百倍是個什麽意思,買了好些珠子。”祝纓笑道。
“是嗎?”
“價還在其次,凡在產地,挑選的餘地就大,能買到好物。再好的東西,路上總有些折損,到了京城咱們能看到的,未必就是最好。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冷雲摸摸下巴:“這倒是了,還有荔枝,宮中每年也不過能嚐那麽一點兒,累死了人馬也隻能送到那麽一丁點兒。唉,要是荔枝等物不那麽易腐壞就好了,府裏人也能嚐嚐。”冷侯夫婦年紀也大了,他外婆郡主的年紀更大,都不宜為了一口吃的到這邊來,冷雲感覺十分遺憾。
祝纓眉頭一跳,其實她對運送水果是有點辦法的,隻是……算了,又不是什麽正經事。她說:“我們家裏隻有到了這裏才見過那麽許多的果子,就是家父家母開始吃著上火。大人沒吃太多吧?”
“還行。”冷雲說,他不是祝大、張仙姑那等窮苦出身,見著好東西一般都能克製得住。
兩人又閑聊了一陣兒,冷雲才說:“你心裏有個數兒,明天人齊了來回話的時候,場麵要好看。”
“是。”
薛先生一直在旁邊著急,終於接著了話頭,道:“大人,我送祝大人出去。”
“好。你再去看看驛館裏他住得如何,他這個人,給別人都安排得好好的,總不在意自己。”
祝纓又再次謝過了冷雲的關心,薛先生就差拍胸脯保證會安頓好了,兩人才得以出刺史府。
薛先生的焦慮出了冷雲的小花廳就掩不住了:“祝大人,宿麥的事情刺史大人十分關切,果真還要些年頭麽?”
祝纓道:“這是自然,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麥子不是樹木,打個折扣也得三、五年不是?福祿縣我倒能說如今差不多了,旁的不能虛報呀。否則朝廷一征稅,就什麽底兒都漏了。再者……”
她壓低了聲音,薛先生摒息靜聽:“本州還有逋租吧?那個不得平麽?便是南府,也還有些個舊賬。當年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同冼侍郎討價還價爭到了五年的時光,哪有自己往坑裏跳的。咦?這錢糧上的事兒,不是董……”
“啊!”薛先生突然說,“是了,你說的是。”
祝纓不動聲色,董、薛二位的分工,董先生管錢糧、薛先生管刑名,這是個粗略的分工。黃十二郎案子的時候,薛坐鎮而董隨行使董先生得到了好處,雖然兩個人的名字同時報了上去。但是公文上的排名也是有講究的,一般而言,重要的都會排在前麵。除非特殊情況想要混點兒什麽,又或者是吃透了看公文人的心理,否則,重要性都是依次排列的。那份公文上,董先生名字在前,就得了,薛先生及其他人名字在後,就沒有批。
祝纓那份請功的公文也是同樣的道理。
二人同時南下,薛先生的不甘自是可以想象的。
祝纓道:“能平舊賬,也是一樁好事。大人會看在眼裏的。”
“但願吧。”
祝纓道:“一定會的。”
兩人說話間出了刺史府,薛先生將祝纓送到了驛館,又再次向她詢問了南府宿麥的情況,祝纓也給他說了:“福祿縣今年能畢,其餘三縣各得一半,到得明年隻要沒有災變,南府差不多就算成了。我也可借此機會將陳年逋租清一清了。”
田地就這麽多,百姓繳給縣衙的錢糧,縣衙押送的時候路過府衙得先留一部分給府衙,府衙一總送到刺史那兒,刺史府還得留一部分,最後才是匯總到朝廷。這一層層的花銷,產出卻隻有那麽一分土地。
南府也是有欠朝廷的賬的,不過比福祿縣的情況好一些而已。地處偏遠、肥田不太多,農田水利也比北方差一些,一旦有小災就容易大減產。哪怕朝廷減免賦稅,官吏要吃要喝,還要向州府上繳錢糧,虧空就越來越大了。
有了宿麥,五年不給朝廷交,百姓也能寬裕些,向他們追繳陳租也能繳得出來而不至於將百姓餓死或者逼成流民。則州、府、縣三級也能用這一部分的收益來補些虧空了。
隻要舊賬一平沒了負擔,包袱一卸就能輕鬆上路了。
祝纓將一切都計劃好了,她這次到州城來還要同冷雲再談另一件重要事情——分成。
就是稅收的分成問題,層層上繳,得將這個比例給談下來一點,要求南府往州府繳的比例是不是減一點?又或者是固定一個額度。與冷雲談妥了之後,她就可以據此再與自己手下四縣再談一下南府從四縣抽成的比例。這也有利於清償逋租。舊有稻米的成例不易談下來,新種的宿麥的分成得跟冷雲好好說道說道。
薛先生眉頭輕皺,祝纓卻怎麽也不肯鬆口,她差不多能夠確定,冷雲又著急宿麥,至少有薛先生的進言。
薛先生從她這裏得不到支持,哀聲歎氣:“如此,又要蹉跎數載啦。不瞞大人說,我年過四旬,依然一事無事,實在慚愧。”
“怎麽會是蹉跎呢?一年有一年的收成。”見薛先生還是愁眉不展,祝纓便又給他出了個主意——“先生不妨將自己關切的事情同冷大人仔細聊一聊,或許,冷大人有不蹉跎的法子呢?冷大人不拘小節,卻也不誤大事。”
薛先生咬唇不語,思忖著這個建議的可行性。祝纓道:“選個好時機。”然後就再也不提這事兒了。
丁貴快步走到門口,衝進來一探頭,又作躲閃狀往後退了出去。
薛先生不好意思再留,道:“祝大人有事,我便不叨擾了。”
“能有什麽事?除非朝廷有事,否則,眼下刺史府最大。”
薛先生瞥見丁貴手裏拿著公文,拱一拱手:“大人這幾天都能見著刺史大人的。”
祝纓將他送到了門外,順手從丁貴手裏提過公文,笑罵:“狡猾。”
這公文很薄,而且看上麵的編號是她昨晚才看過的,祝纓順手將公文飛到了桌子上,又讓丁貴去將三個縣令與莫縣丞一並叫過來再開一個小會。
四人留意著祝纓的動靜,薛先生來而又去他們都看到了眼裏,一聽召喚馬上就過來了。
祝纓道:“已見過刺史大人了,明日會上大夥兒將準備好的事務如實匯報即可。”
四人都答應了。
祝纓又說:“還有一件事,新任福祿縣的縣令,不幸殂於途中。明天對冷大人回話的時候,不要再提及‘等福祿縣令到任如何如何’的字句了。”
四人心中一凜,關縣令對莫縣丞使了個眼色,頗有恭喜之意。莫縣丞先是一喜,繼而一驚——壞了,準備不足!若是個代理事務的縣丞,縣令就要到了,他隻要保守回答一些問題即可,有事都推給馬上到任的縣令,有什麽難題等縣令來了跟知府、刺史回答去。
現在縣令死了!他就得頂上!可他沒準備啊!莫縣丞開始冒汗,他又想起來之前在府衙的時候,其餘三縣都爭了好些個東西,唯他因“就要不是我之職責了,凡事做到一半縣令便來,此事不一定就能做下去,也是無用功,不如守成”,他幾乎沒說什麽!
莫縣丞心裏慌上了。
沒有縣令頂缸了!祝纓交到他手上是那麽好的一個攤子,接下來有不好的地方就全是他能力不足,不是新縣令不懂事兒了。
莫縣丞悔得要死。
其餘三人已將自己的腹稿改了一遍,都起了絲哀傷。到這麽南的地方為官,就是這樣,不是前途未卜,而是生死未卜。即便是南方人關丞,也有些不甚自在。
幾人稍談幾句,祝纓便讓他們重新準備,明天好去見冷雲。
……
祝纓帶著縣令見冷雲,也是做足了禮貌,她雖然很快就能進去,仍是將該走的步驟都走完而非直接闖入。
冷雲在大廳中見的諸人,祝纓一看,別駕、長史等人一個沒到,就是冷雲自己個兒跟各地方官交涉。倒是董、薛等人在他身後站著。
廳裏各人座次排序也有講究,第一是按照品級,然後是各府的重要性。州城所在之縣令是苗縣令,他坐在知府之後。本州三府,第四個就是他。祝纓因自己任職最晚、年紀最幼、南府的情況也不很好,坐在丘知府的下手去,她的對麵就是苗縣令。
他們的下麵才是各府的縣令,莫縣丞坐在最末一座。
苗縣令看著對麵的那個年輕人,一身紅衣,襯得愈發的唇紅齒白,他還裝嫩不蓄須!更顯小了!
冷雲主持開始一向不很專業,大大咧咧的,有時又會突然在一件小事上反複詢問。此時並非他要故意為難,大多數時候是因為他隻懂這個細節又或者才從別人那裏聽到這個學問,別的細節他不清楚。不清楚就不去露怯,冷雲自有裝模作樣的一套辦法。
這次也不例外,他從祝纓這裏聽到宿麥的一些種植方法,又召來的老農詢問,所以反複詢問丘知府麥種當如何選,將丘知府問得滿頭大汗。
莫縣丞在末座打了半天的腹稿,預備著回答問題,冷雲先問了上半年的事兒,又問各府、縣下半年能繳多少租賦,竟沒有多提問其他的問題。莫縣丞等啊等,最後隻答了之前準備好的兩個數字就再也沒有了。
最後,冷雲一抻懶腰:“那便這樣吧。”
眾人這才告辭而出。
回到驛站,祝纓道:“咱們在州城再停一日,都歇上一歇,看看還有無更新的消息。諸位如果還有什麽事要在州城這裏辦,也都辦一下,如果要多耗些時日現在就講。”
郭縣令忙問:“是府君還有別的吩咐麽?”
祝纓道:“你倒無所謂,咱們是鄰居嘛!他們幾個,咱們還有事沒議完呢。”
四人都說等祝纓的令,一同回府城。
祝纓掃過他們的臉上,便說:“那,就再停三天吧,三天一過,咱們就走。”
“是。”
祝纓反身就去了刺史府,先同冷雲談一談稅賦分成的事兒。宿麥福祿縣種了幾年了,再有個兩年就得交租賦了,跟朝廷那兒談下來了,跟州府也得談下來。
冷雲道:“剛才你怎麽不說?”
祝纓道:“剛才當著那麽多人,您要覺得我不妥再說我,我得給自己留點麵子。現在私底下說,您就算罵得狠點兒也行啊。”
冷雲笑罵:“就你機靈!”
他也跟祝纓討價還價,想要讓麥子的收成也按之前水稻的收成比例來繳稅。祝纓道:“大人,各府縣都有逋租呢!府、縣的,也是州府的!將這一項平了,也是很不容易的。”
“哦,方才董先生也說了這平逋租的事兒。竟這麽多麽?”他又想埋怨魯刺史了。卻不知道魯刺史沒讓這積欠的租子滾雪球一樣的脹大已是很不容易了。
祝纓道:“不在乎多而在乎欠。隻要欠著不還就永遠是欠債,幹不了旁的事兒。畢竟是貧瘠之地,如果是富裕地方,別人也不會視這裏為畏途了。”
“這樣啊!三府的收成能有多少?”
“大人是想算一下自己會折多少吧?”祝纓說,“既然要吃虧了,不如將人情做足,再聚州城時大人宣布,屆時於各府、縣都是一個驚喜。”
冷雲想了一下,咧了咧嘴:“就你會弄鬼!分明是你自己又想做好人了!嘖,憐貧惜弱的。行!答應你了。”反正,也是多出來的。
冷雲對錢財有個“多少”的概念,具體有多少就不太清楚了。他隻要知道自己的收入肯定會增加,就是增加得少一點而已,也就點頭同意了。
祝纓道:“多謝大人。”
冷雲再次感歎:“你要是我的別駕就好了!”
祝纓道:“我現在要是您的別駕,那可真是年少有為了,又是個高升。”
冷雲也笑笑,他也知道這事兒不太現實。
祝纓從冷雲這裏談妥了財稅的分成,在此間的大事已然完成,便帶著丁貴等人逛府城,又采購了一批珠寶、南貨、補品之類。盤點著心裏的單子,預備鄭霖婚禮的東西有了個八分了。這是最大的一樁。接下來就是正常的禮物了。現在做了知府,手頭更加寬裕了,又從丘知府那兒多摳了一季收成,她花起來也就更大方了,給各處送的禮物也更加厚了幾分。
她算了一圈,自家還能比在福祿縣的時候多一些盈餘,雖不大富,但也滿足了。
丁貴等人跟著她看得眼花繚亂,項樂更是驚奇!再次堅定了想法:能者無所不能,大人要是經商,就沒別人的事兒了。
祝纓問他們:“你們不采購一些?項樂?”
項樂道:“小人是侍奉大人的,怎麽能……”
祝纓道:“出一趟遠差,給家裏買點兒東西不是應該的麽?隻要差使辦好了,辦些私事也是人之常情。誤了公事我自罰你們,不誤公事,你們自便。”
項樂有些錢,丁貴等人才當差沒存下什麽錢來,項樂就借給他們一些,暫時不收利息。他們都跟著祝纓買貨,祝纓無論眼力還是砍價的本事都強於他們,他們跟著揀了不少好東西。
項樂肚裏一盤算,即便將珠子販到南府去,也能加一些利潤的,這一趟是真不虧。由於跟隨祝纓,路上他還不用上稅,就更省了。師姐幾年的房租都能賺回來了,還能給母親、妹子添點珠子首飾。
他們又往福祿縣的同鄉會館去,莫縣丞、關縣令也在那裏。同鄉會館的人雖知他們會到,但不知道確切的日期,莫縣丞這兒打了招呼,他們便想著也要拜見祝纓,不想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
祝纓看到關縣令,問道:“你也來了?”
關縣令小聲地說:“大人,這同鄉會館,不能隻福祿一個吧?”
莫縣丞道:“老關,你這當著我的麵呢?”
聽的人都笑了,同鄉會館的人今年輪換,主持的是上來挨了打的雷家人,他們很緊張,有點怕搶了生意,又知道敵不過南府。
祝纓道:“那個再議。”四個縣,沒一個是她直接管的,是集四縣的鄉紳還是怎麽的?怎麽輪換?開哪兒?總不能一個州城開五個會館,四縣各一個、南府一個吧?那還挺浪費的。
眼下這個是真不急,各縣於稻麥之外的作物都還沒種出來,會館一個很大的經濟上的作用就發揮不出來,不盈利就是賠錢。南府窮,暫時賠不起。
關縣令蔫了。
祝纓看了福祿會館經營得還可以,說:“你們不會商議?你什麽要他們援手,談妥了,他們會不幹?等你也開了會館,也幫他們。”
關縣令道:“下官也想這麽說來著。”終不及自己弄一個便利,又想祝纓的話,難道是對自己這裏也有規劃了?
祝纓不打定了主意有個完整的規劃是不會輕易說出口的,喝了杯柘漿便走了。
……
從州城到府城,一行人歸心似箭。
到得府城,祝纓讓他們先休息一日,次日來開會,她自己也好在今天處理一下積壓的事務。
顧同被他派了留守,等她換了衣服、將買的東西交給花姐和張仙姑,再轉到前院,馬上上來匯報:“老師,才收到公文,新任的福祿縣令病死在路上了。”
“知道了,那個還是我發的呢。”
“舊檔、舊案這些日子也已複核了一些了,我也看出幾件不太妥當的來。王司功、李司法複核的時候看起來也還算持正,沒有遮掩太多。”
祝纓笑道:“那是當然了,他們隻要不是太蠢就一定會借著這個機會將以前疏漏之處過了明路。現在報出來還有我給兜著,以後再出事兒,他們的麻煩就大了。不過也有那等目光短淺的,死到臨頭還以為自己能夠瞞得下去。”
顧同又匯報了幾件府衙裏的事情:“江娘子與小江都搬出去了,分給小江兩間房,她就奉江娘子同住。江娘子帶著女差們去……驗屍……呃……”
祝纓失笑。
顧同道:“可是,如此一來,她們就有點兒遠著江娘子啦,流言又變了一種。”
祝纓道:“總比以前那些高明點兒。”
“是。”
然後是府衙裏的安全問題,顧同等人看了幾天,說是沒有發現疏漏。
祝纓問道:“你確定?”
顧同點點頭:“項三娘自己個兒當賊,想要溜進來的。她從後院潛入,藥倒了咱家兩條狗,被鵝給啄了。”
祝纓大笑:“杜大姐又養上鵝了嗎?”
“前衙避開了兩道崗哨,交錯處被第三處發現了。”
項樂道:“她又淘氣了!真是胡來!”
祝纓道:“無妨,是這麽個意思。”不過項安的本事並不能說是十分高明,如果換了她,隻要有耐心還是能潛進來的。不過能有這樣已然不錯了。府衙的牆頭比縣衙還高一些,還是比較安全的。
接著,王司功等人又來匯報,將一些陳年舊事也都翻出來,祝纓也都一一批了,有能說得過去的原因的都給注明。有些事情辦得確實不好,不意連苦主都沒了,甚至無法追查。在府城,府衙裏的官員有意偏袒的情況下,苦主是很難能夠繼續生活在當地的。
總的來說,雖然舊賬不少,都不像思城縣黃十二那樣過份,勉強還能糊得過去。祝纓先給他們記了過,使其戴罪立功。
第二天,再與四縣開會。
祝纓先問的是各縣的倉儲問題,然後是徭役的人力,再來才是識字碑的進度。麥種的分發是在秋收之後,但是分配現在就可以進行了——不用等福祿縣令了。
四縣為了麥種又是一番爭執,莫縣丞此時就要求給福祿縣多留一些!關縣令道:“別當我不知道,你縣衙庫裏的都是額外多出來的,他們各家已種了的都自留了種子,你現在用不了這麽多!分發下去,明年有了收成,他們又將種子還你了,你不缺!”
莫縣丞大恨,忘了這貨是他的老上司,對福祿縣十分了解了。
他也十分嘴硬:“大人,福祿縣從朝廷領回來的種子,已然分出去許多了!扣去大人在福祿縣時分出去的,如今縣裏再拿出五百石就能還清朝廷了!大人還給思城縣撥了不少呢!思城縣難道自己沒留種?還有河東、南平,也都拿了!不能給那麽多!”
他現在不怕關縣令了,大家都是府君的舊屬,誰比誰差呢?
四人吵作一團。祝纓隻得給他們再次分配,福祿縣說得在理,就再出五百石。同時,府衙的公廨田也有盈餘,這部分祝纓可以抽出來分配給其餘三縣,思城縣少些,其他兩縣多些。到明年春天收獲的時候,三縣再歸還她。
四縣私底下的勾兌,她不管。
四縣終於平息,口頭還要哭窮,祝纓自己在戶部、州府也是這麽哭的,所以知道他們在假哭,於是也都不當真。
接著,她就提出了清逋租的問題:“既多了收成,就逋租就可以清一清了。”
關縣令忍不住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她把福祿縣的都給清了!其他三家現在得靠自己了。王縣令最鬱悶,福祿縣的清了,關縣令這兒有抄了黃十二郎的結餘,南平縣逋租最少,使使勁兒就還上了!隻有他!
他忍不住再想多要點麥種。
祝纓道:“今年先種這些,明年再給你更多。”她算了一下,這事是翻番的越到最後鋪開得越快。明年就能全種完了。
且清逋賦她還有個絕技——搜括隱田隱戶!這是一項長期受益的事情。隻要派人下鄉宣講稅賦,同時信守這個約定不多征,正經身份也算有點吸引力。再來,她在兩縣轉了一轉,對兩縣另外種點什麽也有了些想法,這就更容易吸引人。
最後,她亮出了刀子:“咱們來談談麥收之後的稅吧!”
四縣心頭一震,又違逆不得,隻得硬著頭皮與她繼續談價。即便是上官,他們也得罵她“奸詐”!她是有準備的,他們四個毫無防備!祝纓對上摳了一點,對下又擠了一點,下了個公文。她打算用這些錢改善一下南府的狀況譬如翻新倉儲、獎勵府學等等,同時也可以用來支持開設同鄉會館。
整個南府共用一個同鄉會館,各縣出點力也是應該的。
談妥幾件事,她才將四縣的縣令放走。
郭縣令就在她隔壁住著,回到縣衙裏就開始準備識字碑的事情了。這事兒祝纓有經驗,都照著她的步驟來,郭縣令情知這種“教化之功”自己是爭不到了,但為討好上司,該做的還是要做。
祝纓這裏,又請了南府的梅校尉過府來吃席、議事。
梅校尉管著兩千兵馬,是一股大勢力了。也因如此,南府司兵的權責被大大的壓縮了。祝纓先向梅校尉道歉,說是自己早該與梅校尉好好交流一下的。
梅校尉已然知道她都幹了什麽了,深覺她是個厲害角色,忙說:“大人新任知府,當以正事為先。”
“就為正事,想之前黃十二的案子,若非校尉這根定海神針,非但是我,便是刺史大人也要身陷險境呢!”
梅校尉也謙虛了幾句,又說:“職責所在!且與大人打交道十分爽快!大人又撥與我們錢糧,孩兒們都問,下回什麽時候還能再來這麽一次哩。”
祝纓笑道:“正是這個話,以後少不得要勞動校尉的,不要嫌煩才好。”
“那不能夠!”
祝纓關切地問:“前番黃十二郎的案子,我手頭也緊,並不曾分撥太多。如何聽校尉的口氣,似乎覺得還不錯?可是營中稍有些……”
梅校尉心領神會,道:“人吃馬嚼的!且在一地駐紮得久了,不免有人拖家帶口。這……”
祝纓道:“長此以往,豈不要軍心渙散了?那可不成!可惜我在福祿縣的時候被參過,不好再犯。”
她給梅校尉出了兩個主意,第一,宿麥種子她白給梅校尉,使梅校尉所管的田地可以種兩季。第二,她給錢,用的正當理由是——南方潮濕,器物容易損壞,用作更換甲胄的補貼。當然不是每年全換新的,而是以輪換的名義。這筆錢也是按照品級來分發,梅校尉拿最多的,底下依次遞減。
“眼下不敢多給,福祿縣百來號人還罷了,校尉這兩千人,有點兒犯忌諱。”
梅校尉道:“不錯,領兵在外,還是謹慎些好。”
祝纓又給他許諾,以後如果南府有什麽新的進項,梅校尉可以參與。梅校尉問道:“也是橘子嗎?我那裏的地,倒也可以種。本錢也有一些。並非我貪財,糧餉自開國初定了下來,這麽些年了沒怎麽見漲啊!”
祝纓道:“懂,我們的俸祿也是。”
“俸祿還漲了點兒,”梅校尉公平地說,“又有田可免稅,士卒的糧餉就千難萬難,一加,就要加多少萬人,嘖!戶部、政事堂一聽就要搖頭,每每隻肯給一點兒。這裏又不同於他們太平地界,剿匪人手不夠時,還要自募些,糧餉我們自己就要犯愁啦。”
祝纓道:“我在一日,便與校尉共甘苦。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大人隻管說。”
“請嚴明軍紀。”
“哎?這話就不對了吧?我的部下絕沒人亂來!”
祝纓笑道:“要有人亂來,我就該與校尉理論,而不是請求啦。”
“哦哦。我道又是誰胡說八道呢。”
“因我以後必有事要托校尉,不得不先講明。”
“哦。什麽事?”
“現在說了就不靈了,到時候校尉就知道了。”
梅校尉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又得不到解答,隻得帶著一些錢囊將豐的好消息回營了。
……
祝纓一回來又是一番忙,才安靜下來,京中公文的批複也下來了。
大理寺、刑部核準了她的判罰,司法佐、司功佐二人流放,這天,他們被拖到府門外各敲了二十板子,再上枷,一路被發配了出去。
府城裏的士紳們都摒息凝神,很擔心她又要拿誰開刀。不想她卻不大動士紳了,她又去了一趟府學,看了學生們月考的卷子。再出了一道公文,公布了自己之前與四縣的縣令們“商定”的結果。即名額的分配。
祝纓一向有一個理念,得讓人能沾著好處,才能將人捆得更緊。公文下來的時候,唯南平縣議論紛紛,南平縣的成績一向是最好的,學子們便以為這是奪南平縣的資格來給其他三縣。他們聯名上書,由學生裏成績最好的一個叫鄒進賢的遞進了府衙。
祝纓展卷一看,不由一笑。將學生們召到了府衙內,再命博士將學生們的籍貫一一列出。
鄒進賢道:“大人,以此看來,四縣是都有二人以上,仿佛沒有改變。然而有的縣隻有二人,縣內若推薦不學無術者入學,再以通識功課者考試,是白騙兩個名額,又當如何?”
“舉薦之人也要複核。”祝纓很耐心地對他們說,“若文理不通,追責舉薦之人。”
鄒進賢等人還是不願接受:“敢問大人,即便通了,也可能考不過,是也不是?如此一來,豈不是府學之內尚有濫竽充數者?”
祝纓淡淡地道:“濫竽充數的荊五已革了去。”
鄒進賢默了一下,荊五郎確實學問不佳,要說他能自己考進來,鄒進賢也是不信的。他說:“以往,無力爭執,因大人與前人不同,學生們才來進言。若大人也是庸碌無為之人,學生們不說便是。”
祝纓沒有生氣,她走了下來,和氣地問道:“福祿縣,是南府所連嗎?”
“是。”
“是朝廷所有嗎?”
“是。”
“福祿縣的讀書人,是讀的聖賢書嗎?”
“是,可是讀不好……”
祝纓道:“既然是,朝廷就不能放手,不能不管他們。”
“大人何不選派大儒講學呢?且大人任福祿縣令之後,也是舉辦學校,不是也能有人考進來嗎?”
學生們都比較信服鄒進賢,聽他說得有道理,且不能理解祝纓所言。“能者上、庸者下”不是麽?他們開始竊竊私語,博士急忙維持秩序。
祝纓問道:“南府考出去的,又有幾人?你憑本事能考到哪兒?”
鄒進賢漲紅了臉,他知道自己的學問拿出去或許未必能入更高的學府,國子監的教材他也看過了,趙蘇抄的講義他也看過了。天下能人當然是很多的,學問好的人他服,卻見不得有人偷機取巧的。
祝纓歎了口氣:“書呆子啊。我以前是福祿縣令,現在又使府學常年分給福祿縣名額,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鄒進賢道:“願聽大人教誨。”
“你覺得我是循私念舊,還是眼界更大一些,認為南府也是朝廷所轄、南府的學生也應該準備有機會到州城、京城更高的學府見見世麵?嗯?”
“那學生也願意用功考出去。”
祝纓輕描淡寫地說:“考個屁,不給你們見識一下,你連自己差在哪兒都不知道,你讀的課本都是缺的,拿什麽考?要說自己負笈求學是不是?去京城遊學是不是?你們自己個兒跟蛐蛐兒似的自個兒鬥出個頭名來,那要本地官員幹什麽?要朝廷幹什麽?你自己能幹,也不能絕了別人的路。我與別人之不同,正在此處。”
鄒進賢還想說什麽,後麵同學已經拉住了他。他們都聽明白了祝纓的意思,給福祿縣爭名額,不是隻為了福祿縣,而是基於她“眾生平等”的想法,也會為南府學子爭取類似更高學府的名額。
得按住鄒進賢!
學生們七手八腳又心潮澎湃,博士也有點激動,道:“大人,鄒進賢年輕氣盛,會想明白的。”
祝纓道:“府學的卷子我看過了,內有幾個狗屁不通的,連我都看不下去!弄明白!”
博士額上沁出汗來,道:“是。”
府學生們又是一陣歡呼,內中夾雜著幾個目光遊移的。
“散了吧。”祝纓說。她確實是要為南府也爭取幾個進國子監的固定名額的,不但是南府,她正在構思一個奏本,國子監那麽多門學科,那麽多的學生,一府保有一個,這要求不算過份吧?如果不能具體到府,每州一到二人,餘下的名額再爭競,總可以吧?
高官子弟就可蔭入學中,為了加緊朝廷與各地的聯係,各地給一個名額又怎麽了?給當地人機會參與到全國的事務之中,也是另強聯係的一種方法,不是麽?
以她在這偏僻地方的經驗,時間久了,語言都不通了!
顧同在一旁心神激**,大聲說:“老師所思所慮,才是謀國之論!”
祝纓敲敲他的腦袋:“不要拍馬屁。”
“拍馬都趕不上,如何拍得?”顧同笑著說。
祝纓道:“幹活去!”
顧同跳了起來:“是!”
顧同跑去找王司功,繼續與他複核舊檔。府衙舊檔存得不多,主要還是魯刺史主政之後,檔案才更完備的,就幾年,如今已查到了尾聲。
他二人正看著,項安又走了過來:“大人。今天我去看師姐,路上有人托我向大人求一事。”
“什麽事?”
“是城內那家米鋪,請大人題寫匾額,願付潤筆。”
害!外快來了!
地方官員的外快收入裏,最合法的是公廨田、收租稅時加的一部分地方上的分潤,其餘也不算賄賂的是年節人情下屬的孝敬,隻要不太出格,沒有公然收錢辦事,尚可接受。而“潤筆”就是正當收入了,寫匾額、題字、寫墓誌銘等等,都可以收高價。
大部分的官員都讀過書,字也能賣幾個錢,不過大多數人的字未必值這個高價,多出來的溢價是本地官員這個身份給的。也有一部分人書法一流、學識極佳,日後還能封侯拜相,買到這樣的字,那是買家賺大發了,可以傳之子孫了。
祝纓歎了口氣,道:“好吧。查查米鋪有無劣跡,沒有官司在身、沒有舊案人命,就接了。”
“是。”
一個匾額能賺個幾十貫,祝纓的字不能算書法,不過有王雲鶴和劉鬆年的信件之類,她不免會仿一仿他們的風格,寫個字在南府這個地方也不算丟臉。
此外又有墓誌銘,也是幾十貫上百貫不等。祝纓十分小心,凡要給她潤筆的,她都先派人查一查此人的老底,一個月也寫不一、兩份,倒揪出三個有舊案在身的。此事卻又怪不得李司法,乃是苦主不願意告官——以貧告富,不但難贏,還容易被報複,更耽誤自家生計。
祝纓都給辦了。
弄得找她寫字的人都少了。
寫了一道匾、一篇墓誌之後,南府司馬章炯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