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城府
司法佐欲哭無淚。
他的前任已經發配吃流放飯去了,他是新招來填空缺的,在整個府衙裏的資曆僅強於新來的章司馬。有跑腿的活兒就交給他了,推辭不得。這年月,出差並不算什麽好事,累不說,見著了知府大人也沒什麽好表現的。
祝纓饒有興趣地問道:“還有呢?”
“還有……大人,他現在還在接案子呢!您要再不回去,府衙就沒法收拾了。”
祝纓道:“這麽多啊。你先住下吧,過陣兒咱們一塊兒回去。”
司法佐傻眼了:“住、住、住下?”
祝纓擺擺手,兩個衙役過來將他“請”下去歇息了,連同隨他來的一個司法吏都安排在清風樓下麵的那排屋子裏。
司法佐一路跑過來許多人都看到了,有人揣測不知道府衙裏有什麽事。祝纓卻表現得沒有任何的異常,洗了個手,又跑到街上鬼混去了。這回往街邊的小鋪子裏鑽,看到之前祝大常說的“這家酒我喝著服口”,就打了一葫蘆。
店家打酒的時候頭都沒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時候才發現是她:“大人?!!!”
祝纓接過葫蘆,將錢塞給他:“是我。”
店家不肯收錢,祝纓將錢放到櫃上提著葫蘆繼續蹓躂。看到之前張仙姑愛去的茶鋪又進去買了點糕點,一路吃著一路遊**,不時與街上的人打招呼。縣城的人很快接受了她還是老樣子的事實,不再忙亂,又恢複了往日的習慣在她路過的時候與她搭兩句話,還有向她推銷自家貨物的。街上有些店鋪關門了,門上貼著紙:回家秋收,半月即回。
祝纓一路吃了三份米糕,喝了兩次柘漿,路過一家臘味鋪子的時候被聞訊而來的顧同給找到了。
祝纓道:“你不是回家去了嗎?不多陪陪家裏人?”顧同近來一直伴在她身邊,跟著北上南下的,很少回顧家。這次到了福祿縣,她特意給了顧同幾天假,讓他好好回家團聚。項安也被她打發回家住幾天,她現在身邊也沒帶什麽人,就自己逛。
顧同道:“正跟他們打牌呢,輸得好慘!正好,他們有人說,府衙那兒來人見老師,我就借口打聽逃了出來。”
祝纓道:“小賭怡情,不要成癮才好。”
“嘿嘿,也沒那個錢輸。”
“你沒錢了?都花哪兒了?”
“錢是有的,輸的錢就沒有了。”顧同笑嘻嘻的,很自然地接過了祝纓手上的一堆零碎。
祝纓提著酒葫蘆,將零散的交給他,道:“消息挺快。”
“縣城這麽小呢,什麽都瞞不住。哪家有個什麽事,沒幾天,半個縣城都知道了。您回來,他們都看著您呢。”
兩人一麵說一麵回到了清風樓,東西放下,顧同就問:“老師,府裏沒事吧?”
祝纓道:“能有什麽事兒?”
顧同不再問,見祝纓吩咐了將酒葫蘆收了,他就坐在一邊拆零食吃:“好久沒吃到了,等回程的時候再多買點兒帶回去吧,錘子石頭倆小子也是愛吃東西的時候。”
“行。”
師生二人現在都比較閑,秋收雖然開始了,祝纓現在沒有直轄的地方要她管,即便管,沒有一開始就直接插手的,總得有個由頭。兩人就坐在桌子邊吃零食,一會兒連丁貴等人都叫過來,很快她花了一百五十六文買來的各種零食都被吃了個精光。
顧同道:“我再去買點兒。”
丁貴道:“哪用小郎君?我去就行!”
顧同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是外鄉人,要被騙的。”
“啊?”丁貴看了看祝纓,“大人管過的地方,又那麽的熱情,怎麽會……”
顧同嘲笑道:“能有優待的隻有老師,頂多再算上家裏的那三口,杜大姐上街都得自己講價。我過去,也不過是知道哪家東西好吃,認得路。你?不宰你宰誰?再實誠的商家也是要養家糊口賺些錢的!”
福祿縣之民風淳樸,也是因人而異的。以往一些路邊挑擔賣自家零碎、自家菜蔬之類的小販,賬都算不清爽,遇著個心眼兒不好的往往會被買家占便宜。這二年,小販們不容易被騙了。這些坐在路邊的鄉下人,並不全指望這個吃飯,主業還是種地。街邊的商家就不一樣了,人家靠這個養家的。免不得耍點心眼。
祝纓道:“這兒要是個大同世界,還要捕盜、大牢做什麽?他們心裏向著我是真,尋常人哄不了我也是真。想事兒的時候別一根筋。民風之淳樸與朝廷賦稅之人口、田地一樣,都是要不時維護的。叫他去,他也是個小財主,今天就吃他的大戶了。”
“大戶算不上,略盡地主之誼是應該的。學生這就去買些來,管叫人人都吃上。”
丁貴道:“小郎君出錢了,那小人也跟著去出點力。幫著拿東西。”
他們兩人出去了一圈兒,顧同買了五百餘錢的種種吃食,往路邊借了輛車丁貴趕著車跟他回來了。路上,顧同問丁貴:“府衙裏來人了?”
“是啊,新來的司法佐過來訴苦呢!我瞧著不太好,怕不是想戳著大人出頭為難章司馬吧?”
顧同問道:“怎麽說的?”
丁貴一五一十將司法佐哭訴的內容都說了出來,顧同先罵一句:“還敢背後編排老師!”然後又疑慮,“不應該呀。老師對我講解過,咱們這位新司馬路子正、升得快,不應該是這樣的作派。這是為什麽呢?”
“害!怕不是一分的錯處被他們說到十分。”
“章司馬才到幾天呢?就這麽能激起義憤了?”
丁貴笑道:“這個小人就知道了。”
“誒?你知道?”
丁貴道:“小郎君知道的,我們四個,同我表哥,我們這些人家裏也都算有點兒小來曆,伺候過的長官多了去了的。幾輩子的人,見過各種上官,閑時當個故事講也比別人多知道一點兒門道。甭管章司馬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同咱們大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底下的人就要無機可趁了。挑撥一下,不費事。”
“要是兩邊說破了呢?”
“那就說是自己眼瞎,認錯了。”丁貴說。
顧同道:“心怎麽這麽髒呢?都放在這些事情上了。”
丁貴道:“可能,章司馬辦的事兒也有幾分影子?都是小人瞎猜的。小郎君千萬別說出去,還得是聽大人的吩咐。”
“放心,不會出賣你的。”顧同本意隻是問一問司法佐幹嘛來了,並不十分看重丁貴的意見。想知道怎麽回事,他直接問祝纓就行了。
回到清風樓,眾人開始分零嘴吃,司法佐也被叫了來一起吃。顧同借機與他搭上了話,晚飯後提了一壺酒來與他月下小酌。
司法佐又向他哭訴:“小郎君,救救我們吧!還請小郎君向大人進言。”
顧同聽了他訴說的內容,也覺得章司馬幹這個事兒,即便隻有幾分影子,也是個糊塗人了。他道:“老師不即時回去是為你們好呢!你們一送信,老師就回去了,章司馬還不知道是誰弄的鬼麽?你就安心住幾天吧,老師既然已知道了此事,就必有計較的。”
安撫下司法佐,借此事由請教祝纓。
祝纓道:“第一,我還有事沒辦完,沒有為這個改變行程的道理。第二,章司馬斷案的卷宗我還沒有見到,不能先聽一麵之詞就說他錯了。第三,你或許不記得我剛到福祿縣的時候接了多少案子,思城縣的事兒你總記得住。這其中,將人分為貧、富,哪一方告狀的實情多呢?”
顧同道:“這……雖說仗勢欺人的確實多,這麽個斷法也太不講道理了吧?”
祝纓道:“也許講的不是你所想的道理呢。你先不要聲張,看!到了這個時候,你處官府之中,混跡官員之側,許多事情就不是像讀書時那樣我叫你背幾本書,你背完了,就能考得比別人好一些了。有些東西,老師說,不如你自己先看。”
“那學生還是先看看吧。”
祝纓道:“司法佐就繼續留下來吧。隻要章司馬沒發現、不處置他,你就當沒這回事兒。”
“是。”
……——
祝纓又住兩天,不讓莫縣丞給她安排行程,往縣郊走了一走,看看稻子,又回來看看倉庫之類。
蘇鳴鸞到了。
蘇鳴鸞在縣衙附近有宅子,她現在不在這裏住了,宅子還沒轉賣派了個心腹在這裏看屋子,她來了不住驛館,先到那裏安頓。縣衙有人知道了,飛奔到清風樓報信。這邊童立跑到清風樓,那邊蘇鳴鸞後腳也派人送帖子來。
顧同拉童立去喝茶吃點心,祝纓正好接到蘇鳴鸞的帖子。一打開就看到上麵赫然寫著,蘇鳴鸞是帶女兒前來見她的。
看來是鐵了心要把女兒送她手上了。
“快請進來吧。”
趙娘子陪同侄女、侄孫女一同進來,蘇鳴鸞也著官服,英氣颯颯,眼晴更亮了一些。小女孩兒的衣服還是很有混合特色的,式樣是山下的,繡紋明顯有些不同。
祝纓道:“來了?”
蘇鳴鸞道:“拜見義父。”小女孩也仿著母親的樣子,也作了個揖。
“快坐吧。”
祝纓讓人上茶,又打劫了顧同的許多零食,擺到了小姑娘的手邊,小姑娘好奇地看著。蘇鳴鸞道:“小妹,吃吧。”
小妹這才開動,椅子高,她兩條腿懸空一晃一晃。祝纓看她比在寨子上見著的時候活潑了不少。
祝纓問蘇鳴鸞:“你想好了?”
蘇鳴鸞道:“義父,阿蘇縣裏都是些什麽樣的人呢?”
“大部是你的族人吧?”
“是。”阿蘇縣絕大部分的人都是阿蘇家的,夾雜少量的瑛族其他家,以及更少量的其他族的人。再就是零星一點因為種種原因從山下逃到山裏的。
蘇鳴鸞道:“如果隻是刀耕火種,互相殘殺、祭祀,驅使奴隸,現在這樣的生活是可以維係的。想要更好一些,不提什麽‘教化’‘參與朝政’,哪怕隻是為了將家族管得好一些,識字、記賬、下令、安排各人做各人的事,都是應該學的。隻要想讓寨子更壯大,就得比先人做得更好,它就會越像一個官府。寨子裏哪怕是懂得最多的巫師,也沒有山下一個傻博士能教給人的多!小妹她得認字、學算數、會寫文章,會管事!”
“離開故土太久,就會不諳當地情況,血脈上,她是族人,心裏,恐怕不容易被接受。”
蘇鳴鸞堅定地道:“總要有所取舍的!做人的道理學好了,回來以後縱使艱難些,也能站住腳。再說了,還有我呢!義父也不是福祿縣的人,這裏的人多麽的愛戴您!您也不是生在寨子裏,阿爸阿媽和我,都願意相信你,我願意把孩子交給你。事情做得怎麽樣還要看人。”
祝纓道:“誇得我太厲害啦。”
“都是實話。”蘇鳴鸞說。
祝纓道:“這麽小離開家,生病、想家乃至於發生危險,你都不在她身邊。”
“那都是小事,我要給她最好的,她就得自己也吃苦頭。”
祝纓看著這個小孩子,這孩子長得很漂亮,一雙眼睛裏透著絲野性。祝纓問道:“你阿媽就要讓你隨我走啦,你怕不怕?”
“不怕!”小妹響亮地回答。
“嗯?”
小姑娘笑的時候小鼻子先往上一皺,然後整張臉都爛燦了起來:“我不怕。”
蘇鳴鸞道:“我給她準備了幾個人,還請義父收留。”她給女兒配了四個仆人,一男一女兩個成年的,再有兩個女孩子與小妹的年紀相仿。無論男仆還是女仆,麵目都比較端正。他們能夠說比較簡單的方言。小妹也能說一點簡單的方言,蘇鳴鸞道:“教了她一點兒,我總是忙,無法教太多。不能耽誤下去了,到了我這個年紀再開始學就晚了。”
祝纓道:“不能小妹小妹地叫吧?她總得有個名字。”
蘇鳴鸞道:“我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蘇喆,也不知道合不合適?”
“隻要不是什麽惡名,有什麽不合適的?哪個哲?”
蘇鳴鸞道:“雙吉。”
“那倒不錯。意思也很好。”
“義父答應我了?”
祝纓點點頭:“答應了。”這孩子到她這裏,甚至有點“質子”的味道。“質子”的生活是很難的,一個弄不好就兩頭不是人。
蘇鳴鸞又讓女兒拜見祝纓,小姑娘之前顯然是演練過的,也作揖,動作似模似樣。張口便是:“拜見阿翁!”
祝纓噎了一下,道:“好。來!”
她解下了身上的玉佩給了蘇喆:“這個當見麵禮啦。”
蘇喆道:“咱們見過的,阿翁給過見麵禮了。”
“那就再給一次。”
小姑娘接了玉佩,往自己的小腰帶上係,她的手指很靈活,三兩下就給玉佩係腰上了。
蘇鳴鸞道:“她也會寫幾個字了,識字歌已背全了,上麵的字還沒認全。”
祝纓道:“是個聰明孩子。”
蘇鳴鸞道:“真是個傻子我就不費這麽大的力氣了。”如果女兒傻,她頂多給她個安逸富足的生活,然後自己趕緊生下一個。自家寨子,還是傳給自己的骨血更好。女兒隻要可堪造就,她就不想再費力氣生孩子了。
祝纓道:“寨子裏還好嗎?”
“還好,他們也能夠接管一些事務了。哼!不讓他們接管也不行!能寫會算,確實方便。”
兩人又聊了一些治理上的問題,蘇鳴鸞既有問題請教,也有要求想提。她的想法,既然她已經是朝廷命官了,貿易的事情就不用太多限製了吧?至少不僅是一個福祿縣,她的族人應該可以再往更內地的地方行走。
祝纓道:“這是自然。”
蘇鳴鸞笑道:“那是極好的了!隻要義父點頭了,我就先派人試試。”
“收成怎麽樣?”
“還得再過幾天才能開鐮,我正好下山辦完事回去。義父先前提的請朝廷設官署的事兒……現在是時候了嗎?”
祝纓一挑眉:“話裏有話。”
蘇鳴鸞笑道:“是。”
起先,她不想做這件事是怕朝廷太多插手她的領地,更是因為朝廷之前的信譽很不好,挑撥離間的。這大半年來她就忙一件事——將整個阿蘇家握在手中。現在敢跟她叫板的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是時候向朝廷再要幾個縣裏的官職,以獎勵一直以來為她效力的人了。
祝纓道:“還是想你定人,朝廷批?”
蘇鳴鸞大大方方地說:“是。”現在她離入朝議政還差老遠了,也不能就這麽將祖傳的地盤拱手交給朝廷指派的人來掌管不是?
祝纓歎息道:“又要寫奏本啦!”
蘇鳴鸞道:“這肯定難不倒義父的。”
祝纓道:“好吧。就這麽定了。”她也得寫奏本,將事由代蘇鳴鸞再做解釋。
蘇鳴鸞熟悉地從袖中拿出一個奏本來:“請義父過目。義父看有什麽不妥的地方我再改,改好了我再回去。”
正好,她也可以陪女兒在山下多住幾天,讓女兒適應適應。蘇喆表現不錯,沒有哭鬧就與母親住在了一起。
祝纓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善解人意:“縣裏到府城也就幾天的路,你與她同去吧。自我到府城,你還沒到我的地方看過呢。”
蘇鳴鸞笑道:“求之不得。”
祝纓與她先在縣城住了一天,這一天將奏本改好、自己的奏本也寫好,當時由福祿縣發往京城。然後再帶著她們母女啟程回府城。
……
蘇鳴鸞下山是有備而來,不但奏本寫好了、女兒連同行李都帶下來了,她又將自己的一個心腹也捎帶下山了。
此人祝纓也認得,是蘇鳴鸞的伴讀之一,是個叫蘇晴天的年輕女子。蘇晴天跟蘇鳴鸞是本家,因為出生的時候連日陰雨放了晴,本名就叫“晴天”,她覺得這個名字挺好,下山取名也不用另想了。
見了祝纓也叫:“老師!”
祝纓笑道:“很好。交易的事交給你了?”
蘇晴天道:“寨子裏的產出就這麽點兒,想要過得好,少不得多下山倒騰些東西。”也不止是商品貿易,就像祝纓對他們說的,如果隻是憑貿易,祝纓能把他們家底給掏空了。她也有個“學習”的使命與之配命。能順手做點生意補貼家用就更好了。
她不陪著蘇喆住在府衙裏,打算在外麵賃個房子住,自己也帶點幫手之類。她隨身的行李裏已帶了一些山貨。
一行人走了三天,便到了南平縣界。
蘇鳴鸞騎在馬上,馬鞍前放著女兒,一聲歎息:“真大啊!!!”
“山裏地界又小了嗎?”祝纓問。
“不一樣的大。”蘇鳴鸞說。
蘇喆坐在馬前,好奇地看著與她生長之地不同的景致。南府境界也有一些山陵,平地比她們阿蘇家要多得多。祝纓一路既是給蘇喆這小孩子介紹,也是讓蘇鳴鸞跟著聽聽。
偏遠地方的管理較之富裕之地已算簡單了,聽到蘇鳴鸞耳中仍是感慨:“治理一個地方是這麽複雜的一件事呀!”
“一府比一縣難的何止數倍?譬如養家,養兩個就比養一個還要費心,不止兩份兒家產,還要防著打架。還要防著分家之後二人都變得平凡貧窮。治理一地也是這樣。”
蘇鳴鸞頻頻點頭,道:“我隻恨不能像以前那樣時常能聽到義父的教誨。”
“你已經上手了,還用別人教嗎?我看你已然懂了其中的訣竅。”
兩人都是一笑。
又行一日,晚間便到了府城。
蘇喆一張嘴張得很圓:“哇!好高!”
府城的規製就比縣城要大,城牆也高。郭縣令等人也從驛站得到了消息,跑出來迎接。
祝纓下馬,道:“不必多禮。秋收可好?”
郭縣令道:“好,好。都還算順利,隻要……隻要百姓別被旁的雜事亂了心神就更好了!”
祝纓道:“哦?”
“正在這個時候,章司馬又放開了接案子,這不是添亂麽……”
他最後幾個字說得很小聲,他的級別與章司馬平等,但是章司馬職位上是他上級。郭縣令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下官這兒正督促秋收,回頭一看,竟有些人活兒幹得丟三落四,一問,是到府衙看熱鬧去了。大人,不是下官怠政!”
委屈死了!
祝纓道:“從今天起,你隻管將秋收之事辦好。”
“是!”郭縣令臉上也不愁苦了,精神頓時就充足了,“這位是?”
他終於看到了蘇鳴鸞。
祝纓道:“阿蘇縣令,蘇鳴鸞。小妹,這是南平縣的郭縣令。”
郭縣令很快想起來這位是誰,拱一拱手:“原來是,呃,你啊。”一般官場稱“某兄”、“某公”是比較常見的,郭縣令卻知道蘇鳴鸞是個女子。突然卡殼,含糊帶過。
蘇鳴鸞適時地說:“原來是郭縣令,才聽義父提起你是個能幹的人。”
“義、義父?哦!大人?恭喜大人,恭喜蘇縣令。”
祝纓道:“老早的事兒了,現在恭喜是晚啦。她自有事,礙不著你。府衙裏的事有我,你忙去吧。”
“是。”郭縣令一路陪著她們到了府衙前,又問要不要準備驛館之類。
祝纓道:“她們住在府衙裏。”
郭縣令心想:你們一家人,隨便你們。他壓根就沒想到蘇鳴鸞是別縣縣令無故不得越界這回事兒。在他的心裏,蘇鳴鸞還得是個獠人的頭兒。那她往哪兒跑就都很正常了。如果出事兒,也是祝纓在前麵頂著。
祝纓先帶蘇鳴鸞等人到後衙,蘇鳴鸞與張仙姑是熟人,見麵就叫“阿婆”,又讓女兒來拜見。張仙姑正是喜歡小孩子的年紀,看著小姑娘就移不開眼睛:“可真俊呐!”身上一摸,覺得自己戴的不適合給小孩子,就讓花姐開箱子找緞子之類。
祝纓道:“娘這麽喜歡她,就讓她在咱家了,好不好?”
張仙姑還當女兒在客套呢,張口就是:“那敢情好!就是這樣標致的小閨女,誰舍得給你?”
蘇鳴鸞道:“我舍得。”
張仙姑挨了當頭一棒:“啥?”
祝纓道:“她送孩子過來上學呢。”
“女孩兒家,這學要怎麽上呢?四下都是野小子!”張仙姑十分憂慮,“閨女跟小子混一塊兒,也不擔心?”
祝纓道:“這不帶伴兒來了嗎?大姐,給她們安排住處吧。”
小江主仆倆從後衙搬走,家具並不曾帶走,一應用品都是全的。張仙姑又要開庫取鋪蓋之類,又讓杜大姐打掃屋子。蘇鳴鸞帶了仆人來,也幫著收拾。蘇鳴鸞看了府衙的居住環境,比縣衙又好許多,屋子也寬敞,男仆都在外麵。現在住的這個院子連書桌、書櫃都有,也不用另置辦。
祝纓讓女仆跟蘇喆住在後院,男仆安排在前麵跟項樂做鄰居,因為項樂懂奇霞語,便於交流。
張仙姑本來想問祝纓弄那麽多甘蔗和家什回來幹什麽用,現在也顧不上那些了。又是傳話給侯五,去外麵酒樓訂席麵,又是催杜大姐上茶。
祝纓道:“你們先安置,我得到前麵看看。”甭問,一定有人急著見她。
……
祝纓一回來沒去前衙,但府衙裏的人都知道她來了,到後衙沒多久項安就進來說:“大人,李司法求見。”
祝纓抽身到了前衙,章司馬也停了手上的事兒出了簽押房等著祝纓呢。李司法就守在前衙與後衙交界的那個門口,一路將她迎到前麵,口裏說:“大人,您去看看那個案卷吧……”
正告著狀,猛一抬頭,章司馬正麵無表情地站在廊下。
祝纓先開口道:“司馬。”
章司馬也裝作沒聽到剛才司法佐說了什麽,拱手一禮:“府君。”
兩人都當無事發生,隻有李司法被尷尬地放在原在,支吾一聲,也拱手:“見過司馬。”
章司馬道:“府君現在有事,下官就等會兒再來尋府君。”
李司法將心一橫,告狀不能告一半兒不是?他硬著頭皮跟著祝纓進了簽押房,在丁貴斟茶的時候差點自己接過來給祝纓送過去,惹得丁貴看了他好幾眼。
祝纓道:“司法佐我已見過了,是為章司馬斷案的事?”
“是!這不是亂來麽?”李司法打開了話匣子,“大人想,哪有司馬放話說‘隻管來告狀’的?朝廷本就不鼓勵百姓訴訟,會養壞風氣。章司馬他,他……也是郭縣令當時不在縣衙,他去外頭督促秋收了……”
李司法急得話都說不利索了,說著說著平複了情緒才慢慢將事說出。
郭縣令做縣令也算稱職,每年秋收他也都親自督促,有時也會下鄉看看。更兼他南平縣的公廨田也在城外,他也比較上心,不至於深入民間倒也會出城溜達。他一走,想告狀的人沒遇到他,縣衙裏的人秋收時也沒心管別的,也不想收狀子。原告轉頭奔府衙來了,祝纓也不在府衙。
但是府衙比縣衙在此時要清閑一些,小吳等人忙一點,章司馬新官才到,比較閑,他給接了。
不問三七二十一,上來一通暴打富戶,自此聲名遠播。
李司法說到這裏,又說了一句:“大人到任,且沒有他這樣呢!弄得人嘴裏就隻有章司馬,不知道府裏還有別人了。”
說完這一句,又補上了一狀:“他來之後,還要調舊案來查看呢!大人,舊案您都下令複核過了,他還要查看是個什麽意思呢?”
叨叨地告了好長的狀,說得口幹舌燥了才停下。
祝纓道:“原來如此,你也辛苦了,這些日子都上火了。丁貴,讓灶上大鍋多熬點兒涼茶備著。”
丁貴道:“是。”
李司法道:“涼茶怕也治標不治本哩。”
“好啦,不要說怪話了,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且回去,我會給大家一個說法的。”
李司法高興地告辭了。
祝纓又讓人把章司馬給請過來。
章司馬是有備而來,他抱著厚厚的撂案卷過來,祝纓道:“這是?”
章司馬道:“大人出巡的這些日子,因縣衙忙於秋收,府衙便接手了一些訴訟。卷宗在此,請大人審閱。”
祝纓道:“這麽多麽?”
章司馬道:“下官也沒想到會有這麽多哩。”
說著,將卷宗都放到了祝纓的桌上,然後說:“都在這裏了。下官已審過一回,一應證詞都記錄在案,有些物證也都在庫房裏放著了。”
“有人命官司嗎?”
“眼下還沒有。”
“哦,那就不急。”
章司馬提一口氣道:“大人還是審閱一下的好,您才是南府的知府呀!”
祝纓道:“行。”
她真就提起第一件案子開始看,她看案卷、章司馬看她,看得不著痕跡。看著看著,章司馬有些吃不準了:這樣一個仔細的人,何至於一目十行?難道真正能幹的是他手下的那些個人,她隻管吩咐手下做事?
祝纓很快看完了十份卷宗,都沒什麽大毛病。這裏一共二十二份,十份裏照著“貧富”這個標準來判,誰有理、誰沒理竟是沒有什麽是非上的毛病,有問題也隻在於“罰得輕重”。
章司馬十分的聰明,他心裏很有數。有些案卷單從記錄上根本看不出貧富,隻要不是官吏,那都是“民”。無論如何曲筆,都能看出來其中一方的強勢,另一方的弱勢。字裏行間的情節也能顯出來,譬如一個村子裏,誰是族長誰是普通族人。
這差別就很明顯。
章司馬都準備地分辨出了各人的身份,然後就揀著窮的、苦的、老弱病殘的判有理。
祝纓喝了口茶,繼續將剩下的十二分都看完了,然後隨手從中挑出了五份,這五份是她認為有問題的。其中一件就是司法佐跑去福祿縣告狀的那個張富戶的案子。
案情是,兩家是同族,張無賴家無恒產,張富戶還算本份。說是“還算”,是因為張無賴賭錢輸光了家產之後將田產變賣,按照規定,是優先由本族人購買,張富戶買了,可他沒在官府登記過戶,也沒上這個稅。是兩個人私下寫了張買賣的契書。
張無賴聽說章司馬“心疼窮人”之後就跑來告了一狀,說是張富戶侵奪他的田產。
親族之間購買田產,價格比市麵上會稍低一點,張富戶自狀給的價格並沒有特別的低。祝纓看了這個價,確實,也就是個九折。是比較正常的。
沒過戶,就是他張無賴的。
章司馬就問了一句話:“交稅嗎?”
張無賴當堂許諾,道:“交!我補交!”
章司馬就給田判給了張無賴。
張富戶的倒黴還遠不止於此,眼下正是秋收呢,這一判,張富戶家種了一年的糧就白送出去了。雖不是自己親自耕的,種子、農具、耕牛、雇農的費用等等他都出完了。買地的錢也是給了張無賴了。
祝纓道:“這幾個我留下了。”
章司馬探頭一看,吃了一驚:他竟都看出來了!
他定了定神,道:“是。若論張某這個案子,下官倒有些解釋。”
“我並非疑司馬。”
“下官也是地方上出來的,府君也知道,這樣的事情是常有的,一來一去,隱田也就出來了。讓他坐大,未嚐不會變成一個劣紳。尾大不掉就是劣紳。”
章司馬也是縣令出身,看得出其中的貓膩,張無賴的樣子一看就不是好人,一查,是條賭棍。凡賭棍,人性所剩就不多了,老婆孩子都是能賣的,章司馬以前還見過手剁了兩根指頭發誓要戒,最後拿三根指頭搖骰盅的。
“張富戶?哼!該吃點教訓!”他故意的。
祝纓點頭道:“就算給了張無賴,不用過年他就得又賣出去啦。那樣的人怎麽會用力耕田?這地就又要荒了。眼下農桑為要,令張富戶補稅,地還給他,如何?”
章司馬板著臉道:“大人要如此說,下官也不好爭辯了!”
祝纓等他說另外四個案子,他卻又不講了,隻一拱手,看看到落衙的時候,他回家了。
仆人牽著馬,見他一直板著臉不說話也不敢問。一路上不斷有路過的窮人向章司馬問好,也有富人躲著他走。
章司馬對問好的人點點頭,躲著他的人他也隻冷冷地一瞥。
回到家裏,仆人小心地說:“大人,可是衙裏有了鬧心的事兒?知府大人……”
章司馬看了他一眼,仆人縮了縮頭,章司馬翹翹嘴角,微笑了起來。
仆人摸不著頭腦,再次小心地問:“大人這是,氣瘋了?知府大人斥責您了嗎?”
章司馬大笑:“他便斥責我又如何?”他斂了笑,“你們出門,待貧者要客氣,懂嗎?”
“是。可是大人,富戶都繞著您走,這……”仆人這些日子也被人塞過紅包問過事情,也想向章司馬問個明白。
章司馬道:“這裏就算是富戶?哈哈哈哈!他們犯法的事兒比別人可也不少,袒護他們有什麽用?”
“祝大人明事理”永遠不如“章司馬心疼窮人”傳播起來快。
祝纓走後半個月,章司馬一戰成名,祝府君掌控全府,誰也不能將忘了府裏還有一位司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