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反正
章司馬離開府衙,祝纓也就不在簽押房裏坐著了,她將卷宗收好,丁貴捧著兩人往後衙去。
一出簽押房的門,就看到李司法又冒了出來。
李司法有些焦慮,上前道:“大人……”
祝纓道:“你連夜辦兩件事。”
李司法的焦慮一掃而空,道:“請大人吩咐。”
“第一,去查一查,這個張無賴。既然好賭,他常在哪裏賭的?別告訴我沒有坐莊抽頭的!他的賭債是欠的誰的?誰追的債。什麽時候還的,借、還的賬目在哪裏?張無賴除了賣田還有沒有別的進項。記著,把賭具也沒收了來!”
“是。”李司法心裏有底了。
祝纓道:“第二,去把買賣田地的證人給我找出來!同族之間買賣田產,族老、鄉親之間必有見證。”
“是。”
祝纓又叮囑道:“如今正是秋收的時候,不許擾民!要是弄得雞飛狗跳,便是我不辦你,你就等著章司馬來找你吧!”
李司法哆嗦了一下:“是。”然後又試探地問另外的案子。
祝纓冷冷地道:“辦你該辦的事兒。”
“是。”
此時正是秋收,府衙算是比較閑的地方之一,二張都回了鄉下居住。本來張無賴還會在城裏流**賭博的,因才得了田地,他要回家“處置”他這一份產業,也回去了。張富戶雖失了這一份產業,還有其他的家業,也得回去秋收。日子都還得接著過。
李司法趁著城門還沒關,點了人手貼著要關的城門牆根跑了出去,真個連夜辦案去了。
……——
祝纓帶著丁貴回到後衙,先將案卷放到外書房,再設宴給蘇鳴鸞一行人接風。
宴就擺在前院裏,祝纓在上麵坐了,左手是祝大、張仙姑等,右手是蘇鳴鸞母女等人。府城酒樓的廚子比縣城的手藝又好上幾分,色香味俱全。蘇喆一會兒被麵前的菜色吸引,一會兒又對著院子裏的梅花樁張望。
蘇鳴鸞笑問:“你看什麽呢?”
“那個,是什麽?”蘇喆小聲地問母親。
祝纓道:“梅花樁。”
天可憐見!她隻會騙走小孩兒的糖吃,不會帶小孩兒!錘子、石頭隻因無家可歸,又因看錘子天資不錯所以收留的,日常也不是她在養,都是張仙姑的花姐以及杜大姐等人在帶,這孩子還挺有眼色的,在家還努力給她當半個書僮。她幹的就是給錘子本書,然後給人家簡單講兩遍,齊活。
虧得錘子天資不錯,這麽教著居然沒有教出什麽毛病來。
男孩子如此,女孩子也是這樣。祝纓會幹的帶孩子的事兒就是:你想讀書嗎?想學嗎?祁小娘子剛到祝家的時候年紀也不大,祝纓一度希望她能繼承父親衣缽,不幸祁小娘子沒這方麵的天賦,祝纓也就不摁著她學。
就挺隨緣的。一如她刻的識字碑,願學就學。
蘇喆是不能這樣放任的,但祝纓委實沒這方麵的天賦,隻好“有問必答”,想一下再說:“項樂,你給她演一下。”
項樂兄妹倆在末席坐著,聞言都站了起來,在梅花樁上一步一個躥了幾個,再一個筋鬥翻下來。
顧同、小吳等人都喝彩:“好!”
蘇鳴鸞道:“原來是你們二位。”她認出了兩人是對付阿渾時的侍從。
祝纓道:“就是他們,都是可信的人。入席吧。”
然後是開席,蘇喆看看這兄妹倆,再看看菜,再看看梅花樁。蘇鳴鸞叫了她兩聲,她才老實坐著吃了點飯菜。祝纓道:“年紀還小,有大把的時光,隻要功課學好了,慢慢看擅長什麽有點愛好也不壞。”
蘇鳴鸞道:“也請給她安排一點這樣的功課,太斯文了也不行呐。”
“君子六藝,都會教的。現在她得先識個字,學點官話才好。”
“都聽義父的。”
接下來兩人就不再席間說正事了,祝纓又問蘇晴天住哪裏。蘇晴天笑道:“這要多謝老師,我長租的地方還沒定下來,就先借住在福祿會館裏。”
設置福祿縣的同鄉會館本來就是為了方便福祿縣的人,凡福祿縣本地人都可以投宿。時日久了,會館也發展出了另外一項業務——由同鄉的借宿而發展成了個變相的客棧。又因為當初設置的理由之一就是賣橘子,會館自設立之初就有貨棧。常有本地的商旅前來以十分便宜的價格寄存短期的貨物。也因此,會館又衍生出了貨棧的業務。
蘇晴天現在不能說是福祿縣的人,但是鄰縣,又是暫時借住幾天,房錢也付得起、租金也拿得出。還能借一借福祿會館的人脈,又可請教何處租房,十分的劃算。
顧同忙說:“怎麽不早說?今年是我舅舅當值。”
蘇晴天道:“那可真是太巧啦!我就更可以放心了。”
祝纓道:“這個你們等會兒私下商議,顧同,我給你個條子,一會兒你送她們過去。囑咐幾句。”
“是。”
祝大喝枯酒頗覺無趣,道:“你們又說正事了!好好吃飯吧。”
祝纓道:“好,吃飯。”
張仙姑又小聲嘀咕祝大:“你少說兩句。”
那一邊,花姐問蘇鳴鸞:“孩子有什麽習慣?”她琢磨了一下,這小姑娘應該是挺重要的,得比錘子、石頭照顧得更精細才行。小男孩兒胡亂摔打著長大,女孩子是得上心的。
蘇鳴鸞與花姐聊了好一陣兒的育兒經,祝纓越看越皺眉,口上雖然也與蘇晴天說兩句話,又給蘇喆解說幾樣東西,心裏頗不是滋味。花姐這些年,雖然也還在行醫,到底為自己這個家耗費了太多的心力,倒耽誤了她自己的事兒。再多養個蘇喆,不知又要忙到猴年馬月去了。
等到宴後,各人散去,祝纓看蘇鳴鸞等人也進到院子裏了,自己便去了花姐房裏。
花姐還在盤賬,蘇鳴鸞到府城給祝府帶來了不少的禮物。花姐道:“來了?咱們新來這位小娘子,可不白吃白住呢。”
祝纓道:“又叫你來弄這個了。”
花姐微愕:“怎麽說起這個來了?幹娘上了年紀夜裏眼神兒不太好,這些東西又不能這麽堆著,當然是我來幹啦。對了,你弄回來的甘蔗和那些個家什,項樂說你要有用,幹什麽用呢?”
祝纓道:“你先把那個放一放,我有事同你商議。”
“你說。”
祝纓道:“你還說要帶徒弟呢,現在這樣哪裏還騰得出手來?”
花姐被她逗笑了:“你看看現在這樣兒,咱們能交給誰呢?還是我來吧!你才升了知府多少的事兒等著你去幹,等你閑了,咱們再仔細商量吧。眼下的情勢容不得你出紕漏。再說,我有些事情也還沒想明白。”
“嗯?”
花姐道:“是些醫術上的事兒。”
祝纓道:“哦。要什麽書,還是要請教什麽樣的人呢?我如今閑著呢,你瞧,四個縣都不用我親自下去跑,我隻要對付這些縣令就好。閑得很,快,有什麽要我做的?”
花姐道:“那你能不能再幫我尋些醫書、驗方?”
“要什麽樣的?還是隨便搜羅?”
花姐道:“上回你從國子監也給我弄了一些來,我有些地方也不是很明白。府學裏興許有差不多的呢?嗯……我將不明白的地方也寫下來,幫我問一問醫學博士事好?”
“行。”祝纓一口答應了下來。
花姐道:“你要有功夫,不如說說這蘇小娘子怎麽養。”
“第一,叫她名字吧。她小名叫小妹,大名叫蘇喆,隨你怎麽叫。第二,她將來是要接她娘的位子的。第三,她現在官話還說不利索,字都還沒認全呢。”
花姐道:“那這個好辦,先在咱們家學些兒,如何?我也能教她識字的,還是發蒙必得用經史?又或者是識字歌?”
祝纓道:“先用識字歌,頭一篇不用多教,教了她不懂也沒用。後麵十五篇背完了,我再教她讀書。”
“好。”
兩人又略議了一回,祝纓幫著花姐將賬攏好,又定了給蘇鳴鸞帶回去的禮物。祝纓道:“又多了這些人,杜大姐忙不過來的,咱們得再雇幾個人,尤其是廚子!”
杜大姐一個人,光做這一家子的飯就都忙不過來了。祝家四口,蘇喆帶四個仆人,加上錘子石頭,然後顧同主仆也是跟著一塊兒吃的。項樂、項安是跟著祝纓,祝纓在哪兒吃他們也在哪兒吃。小吳、丁貴他們以前是跟著一塊兒吃的,後來因為都有職事就都去蹭府衙的飯了。
十幾號人呢!
花姐道:“我也在想這個事兒呢,不過本地好像沒有咱們以前見過的那等專學廚藝的廚娘。”
祝纓道:“隻要人品可靠就行。”
“那好,我就看著雇人了。”
“嗯。要雇就再多雇兩個吧。”祝纓盤算了一下,張仙姑和祝大年紀都大了,家裏又有五個小孩子,蘇喆自帶仆人也不能叫他們給祝家使,那樣做就不好看了。侯五人家是來養老的,結果前幾年用得有點狠。
兩人議定,由花姐去雇兩個廚娘,兩個丫環。看花姐這樣兒,身邊連個伴都沒有,也怪冷清的。張仙姑上了年紀,也得有個年輕人照顧一下生活。祝大現在比較喜歡跟石頭在一塊兒,還愛說:“傻小子。”傻小子也能看著他,免得他摔倒了沒人扶。
花姐道:“外麵男仆還是不用太多,你如今做官,有白直給你用的。家裏人太多也不好管。再來,項樂、項安人家是有家的人,你可得有個預備,萬一人家要回家了,不好扣住不放的。”
祝纓道:“這是自然,我看錘子就不錯。跟我做學徒得了。”
“他才幾歲?”
“學徒學徒,再學幾年就長大了!能頂顧同使了。顧同過幾年也得自己出去闖一闖了。”
花姐道:“難道你要待他與顧同一樣?”
“小孩子心性未定,不過我看著他還可以,如果人不錯,為什麽不呢?我看他比荊五那等浪**紈絝不知強了多少倍。”
花姐想了一下,道:“這話是正理!咱們兩個也都不是什麽金貴出身,也不比他們差!”
祝纓笑道:“是極是極!”
花姐道:“然而你現在手上還是缺人。”
“人是不缺的,現在整個府衙都聽我的話,缺的是可靠心腹,你說是也不是?”
“嗯。”
“心腹為何珍貴?就是少!一個人也隻有一個腦袋一顆心,你看鄭大人,他這麽些年又攏了幾個可靠的人?頂用的人,不用太多。太多了,就個個都不算親近啦。隻要人都願意為我做事,我安排下去的事情他們不能拒絕,我要的都得到,我幹的都達人,是不是心腹有什麽要緊?人生,得一二知己足矣。”
她不貪心。
花姐道:“嗯。”
“你瞧,凡事都有個解決的法子,咱們將想到的都說出來,一塊兒想。想著了,事就解決了。來,我幫你盤賬,過兩天咱們再去府學,到醫學博士那裏選書去。”
有了祝纓的加入,家裏的賬算得飛快,花姐又擔心祝纓操心太過累著了,一等賬弄完就催她去睡。祝纓從她這裏出來又到了前院,回書房挑燈將帶回來的卷宗一一看完。
章司馬斷二十二件案子裏,無原則錯誤的十七件,有問題的五件。最典型的就是張家爭田產案,這個已經讓李司法去查證了。另外四件大大小小的,也是富戶有理而貧戶無理。有兩件與張無賴類似,是歪纏,另兩件是貧戶腦子轉不過筋來,就是覺得人家欺負了他。
……——
第二天,祝纓在家裏吃了早飯,蘇鳴鸞母女倆今天跟蘇晴天出去逛逛,祝纓讓小黃陪著她們,給她們引路,也免得路上有什麽嘴賤的招惹了她們。哪個地方都有無賴,但不是哪個女人被調戲之後都會忍氣吞聲的。賴三那樣的無賴,府城應該不會隻有一個。
她自己卻將前一晚都看完了的案卷都帶到了前衙,這一天,府衙是正常開門的。
祝纓安排了一下這一天的任務,小吳、祁泰、彭司士的任務比較重,他們須得盯著秋收期間下麵反饋過來的各種事務,這些事務是會隨機出現的,隻能依舊往年經驗,將秋收時出現過的問題都做個準備。這些意外什麽時候發生,誰都說不好,三人都有點緊張。
李司法還沒回來,張司兵一向清閑,隻有王司功,看到李司法不在,心下若有所思。
祝纓說一句“有事不決,上報,好了,散了吧。”就回了簽押房。
顧同也跟著進來了,道:“老師,要不要去府門口盯著誰來報案?今天李司法不在呢!”別再讓章司馬又插手了,亂七八糟的!他昨夜想了大半夜也沒法理解章司馬為什麽要這麽做。
祝纓道:“我要是你,就先換身衣服,去茶樓牆根底下蹲半天。”
“啊?”
“記著,布衣,蹲牆根兒,不許到裏麵坐著。要是茶樓裏沒有閑人,你就蹲集市的路邊兒去。”
顧同摸不著頭腦,還是回去換了身衣服。他是縣裏的財主家出身,也不能每身衣裳都是綾羅綢緞,青藍灰綠的布衫是他服飾裏的大多數,不過都是長袍,上麵也沒有補丁而已。
他挑了件最樸素的,往外出門,迎麵撞上了項安回來,互相問一聲好。項安是個安靜的姑娘,因顧同總在祝纓身邊,兩人也熟,項安問道:“顧小郎,你這是……”
“嘿嘿。誒?”他展示了一下自己,“怎麽樣?”
“怪模怪樣的,你的鞋也不對,帽子也不對。雜七雜八的。”
“哦!多謝提醒!”
顧同趕緊回房去換了頂頭巾,又將腳上的靴子給換了雙布鞋,真跑出去聽了半天。越聽越氣,配著他的綠色書生布衫,活似一隻氣鼓了的青蛙。午飯他都沒有回來吃,因為小販們蹲路邊啃冷幹糧就冷水的時候,也是聊天兒聊得最熱鬧的時候。旁邊一個小販不認識他,還掰了二指寬一塊餅做好事般地遞給了他。
顧同忍氣吞聲,為了讓他們多說一點,又溜去買了一點小鹹菜回來分給大家吃,再聽他們誇章司馬“心疼窮人”!
他娘的!心疼個屁哩!老師為了南府上下忙成那樣,他們嘴裏就隻有章司馬了?他娘的!他娘的!
“哎?你怎麽不吃啊?”
“吃吃!”顧同說。
終於,他聽到也有人說到了祝纓,說她“年紀輕輕,也很肯幹事哩。荊家都敢碰,也是個好人。”
然後又聽到有人說“那個張無賴,我知道的,一條賭棍,多半沒理。”
又有人說“這倒是了!他上回到我這裏賒了二斤荔枝還沒給錢哩!哎喲,個王八蛋!”
“這麽說,張富戶這回可憐了。司馬……”
“司馬心疼窮人總是好的,張富戶總不能就這麽認命了吧?他要有本事就找知府大人給他做主,再掰回來不就得了?”
顧同心道:你們可真是……真是什麽呢?
做好事而想不生氣,真的好難!顧同捏著幹餅沉著臉往府衙走,一不小心撞著了一個人,那人罵一句:“你瞎……誒?顧大官人?”
顧同心情也不好,差點張口也罵回去,一看他:“你?”
兩人認識,那一個是府衙的吏,他的後麵,李司法雙眼放光:“顧小郎,府君大人今天沒出去吧?!”
……——
李司法終於在下午的時候回來了!他這輩子辦案都沒有這一次這麽有條理又高效過!半天半夜,他就給辦好了!
誠如祝纓所言,地麵上的一些非法的勾當,小官小吏是肯定知道的。不過出於種種原因不會去管。但是當上官逼勒著要的時候,這些小官小吏權衡一下,上官不好糊弄,他們就把這些人給掏出來了。
李司法是府衙裏的官兒,不過日常是幹捕盜之類的事兒的,對這些就比較熟悉。如果換了王司功,可能就不太了解了。如果知府是冷雲,他肯定是不知道的。
李司法很快就把張無賴常聚賭的莊家給掏了出來,他一翻臉,莊家隻好也拿出賬來。李司法將賬本一看,找出是這一筆,上麵寫著的居然是借債。又索要契書。莊家道:“都還給他了。”
“放屁!”
“真的,賬還了,債就燒了。”
李司法冷笑一聲:“你的那些個債,能見得了光?你不得留著點兒把柄?”
“真沒有。”
“還有別的契沒有?沒給他個收據什麽的?”
莊家道:“他連個字都不認識,怎麽會想到要收據?”
“那你跟我走吧你!”李司法一個眼風,兩個手下一條鐵鏈把莊家給鎖了,不但鎖了他,連他兄弟都鎖了。物證不夠、人證來湊。鎖完人想起來還有賭具要查抄,險些將莊家的家都給抄了!
莊家道:“李大人,饒命、饒命!有!有!契書沒燒!”
他終於翻出了當初張無賴的借據,上麵記得就很清楚了,某年月日,張無賴賭債若幹貫、利息若幹錢,後麵按了個指印。整張契書上麵被畫了個大大的勾,以示作廢。
李司法衝他腦袋拍了好幾下:“你能幹了!你出息了!連老子都敢糊弄了!說!這是怎麽回事?”
莊家哭著說:“這不是……怕官府嗎?”
賭博這事兒它犯法!隻要是賭財物的,凡參與賭博的,不論輸贏起手就能打到一百棍,贏得多了按偷盜算,還累計,上限能判到流放。眾所周知,十賭十輸,莊家通吃,所以一般莊家能判到流放。除非他們的賭的是——弓射之類,這個是習武,就算賭錢也不入罪。這幾塊料也沒那個正經本事,是各種賭博的遊戲都玩,獨獨放過了射箭類。
莊家的兩本賬,一本是糊弄人的“放貸賬”,另一本才是自己的存根,即賭博所得。他自己一個人開不了這麽大的攤子,也有些幫手,得給人分賬,所以要辦個收支、分紅的賬目。又因彼此也擔心對方從中貪汙,莊家將這勾了的契書留下,是為了與同黨分錢時做依據的。
李司法又將他的頭打了幾下:“都識文解字的,幹什麽不好?!不幹好事!”
莊家心說:我孝敬你的時候你怎麽不這麽說呢?
然後是撲過去找張富戶。張富戶一家又急、又氣、又羞、又怒還灰心,還得強忍著幹活兒。丟了地,丟了臉,日子還得過。
李司法上門,張富戶一見他就哭了。李司法不像以前那樣安慰他,開口就是:“娘們兒似的嚎什麽喪呢?快著!知府大人回來了,他老人家真是英明!一回來就看出來毛病了。你當初立契,誰做的證,誰做的保?”
張富戶一家怯怯地問:“李大人莫不是拿我們尋開心?知府大人也不喜歡富戶的吧?”
“呸!”李司法道,“知府大人最是英明,什麽不喜歡富戶?是不喜歡違法!不就荊五那事兒嗎?荊五幹得對了?嗬嗬!敢騎到府衙頭上,打不死他個小兔崽子!將自己與荊家放到一類,也不看看你配不配!趁早的,不想翻案我就走了!你哭死算了!下回再來一個與你打官司的無賴,我就都讓給章司馬審,再不管你了。”
張富戶一聽,趕緊跪下:“李大人救命!”
張家全家跟著下跪,李搖頭歎息:“早幹什麽去了呢?快著些!”
有李司法出麵,證人也找到了,私訂的契書也找到了,李司法向他們保證:“你是證人,往衙門裏立檔的事兒也不歸你管,是他們辦疏忽了,不會打你的。再說了,這上頭有你的畫押,你想躲也能躲得開呀!”
哄好了證人,再對張富戶道:“你是苦主,還要你出麵!否則章馬私下向知府大人服個軟兒,怕有後患。還要你出頭。”
一聽“出頭”張富戶又怯了,李司法罵道:“怎麽這般扶不上牆?鎖了!”
張富戶這一生,不能說完全的奉公守法,逼死人命或者逼得人賣兒賣女的事兒還真沒幹過,自忖也沒犯什麽大惡,不明白自己怎麽就落到這般田了了。
接著,他心裏就舒服了一些,李司法直奔張無賴家,將喝得爛醉的張無賴也一條鐵鏈給鎖了!
天還沒亮,他就將事兒給辦好了,沒白沒黑地趕路,第二天下午就趕到了府城。張富戶家裏有錢,給他備了匹馬坐著,張無賴到手的地當不得馬騎,被拖著走。饒是秋收,府城人也比縣城多,這樣的一行人進城就吸引了許多人圍觀。
李司法在衙門前將二張的鎖鏈解開,讓張富戶再擊鼓鳴冤!
……
有人鳴冤,且前麵是章司馬審的,祝纓就出麵了。
升堂,張富戶的狀子都是李司法在他家裏給他補的,寫得倒還清楚。
事情都是祝纓安排的,她還是將章司馬請到了堂上一起審,又放開了允許百姓來旁聽。雖然是秋收時節,該閑的還是閑著。連蘇鳴鸞母女、隔壁郭縣令都穿著便服貓著圍觀。
祝纓先命雙方陳述,然後下令:“莊家帶上來!”
莊家一臉土色,跪下道:“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人群裏有人認出了莊家,這人在“道上”也算有點名氣,他是幹什麽的,人人也都知道。先誘賭,小輸給賭徒勾得賭徒繼續賭。再出千,騙光了錢之後就借錢給賭徒,然後收債將人家當全給收了。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落他手裏的賭徒脫層皮能出來都算幸運的。
人人罵他。
祝纓翻了翻契書,道:“二十板子。”
二十板打完,再問:“何時欠,何時還的?”契上都寫著,祝纓這是故意問的,就是讓莊家自己說出來。
莊家道:“二初六借的,四月初三還的。”
“欠多少,還多少?”
莊家道:“欠二十貫,兩月六分利,二十二貫四百文。折布二十三匹。”
祝纓又問張富戶,地是什麽時候買的,花了多少錢。
張富戶叩頭道:“小人一時糊塗呀,沒有上衙門過戶……”
李司法喝了一聲:“回話!”
張富戶被喝了一聲忘了祝纓的問題,李司法隻好又重複了一遍,張富戶道:“四月初二立契,一手交錢、一手立契。他要三十貫,他的地有幾年沒耕了,不值那個錢,還價到二十五匹。”
“哦——”圍觀者都發出了明白的聲音。
祝纓再問:“中人、證人何在?”
張家族老出來了,說:“是小老兒做的證,確是給了布的。還記得上頭蓋了印子,是個‘富’字。隻是不知道能不能追查得到了。”
祝纓看向李司法,李司法道:“都封存了!可查的!”
祝纓道:“去查。原告被告分開關押,沒我的令,誰都不許探看。”她看著莊家心煩,讓再打二十大板。
莊家道:“別打!別打!那一筆還沒花完,我在城裏也存了一些……”
李司法罵了句“賊皮”帶人去抄了來,一合,正是張富戶的印。
章司馬一張官樣的臉看不出喜怒。祝纓這才把張無賴拿來,讓他回話。張無賴抵賴道:“反正官府沒記號,我……”
“二十。”祝纓說。
張無賴才挨兩下就叫得震天響,祝纓道:“他還能叫。”衙役下手更重,張無賴見勢不妙,大喊:“我招!我招!他們說,司馬隻看窮人,窮人要怎樣就怎樣,我就想把祖產訛回來。”
喊完了,二十板子一下沒少。
章司馬發怒的時候也是正經的官員發怒的標準姿態,他怒道:“鼠輩敢爾?!竟敢利用吾愛民之心!”
祝纓道:“這不沒利用上麽?”
她一拍驚堂木,衙役開始維持秩序,她開始宣判。
先是張無賴的案子,田還給張富戶,張富戶在衙門裏備案,補稅。之前不親自來應訴而派管事過來,是藐視官府,但是已經打過了,這個就不罰了。逃稅,該罰,但是遭遇到官司,雖然他自己也有隱瞞田產的錯誤,不過今年損失已經夠大了,所以這筆罰款可以緩交,明年補交一半、後年再補交一半。張富戶應該吸引教訓,如果再有類似的隱瞞情況發生,就要嚴懲。
然後是張無賴,第一是誣告反坐,問題是他已經沒錢了,也沒田產可以反過來罰。幾間破房子沒收,給他族裏人誰想買就以內部價買了,錢交給官府。他又欺瞞章司馬,是藐視官府,再添五十。
這是本案。
然後由此發現了賭博案,這個是不能不管的,張無賴賭博,輸得一幹二淨,但是輸了也得罰!一百板子,之前打過的是在審案時打的,打得不冤,所以不算!另打一百。
莊家,連同他的幾個合夥兄弟,因為量刑是“累計”,已達到了標準,判流放。
其時賭博還是挺常見的,官府一般睜一眼閉一眼,抓也抓不過來。人在家裏小賭怡情的時候,也沒個標準。隻有賭得過份的,才會認真抓、判。因為賭資是算“賊贓”,可以罰沒。許多官府還給苦主的時候也未必會全還了。
祝纓與他們不同,她讚了一句李司法:“仔細周到,甚好。”就將李司法抄來的那些勾掉的契書一一檢視,當堂將參與賭博的人拿來。
人不少,有在城裏的,有在鄉間的,她下令先將城裏的帶兩個來。李司法幹勁十足,很快拿了兩個人來。這二人昏昏沉沉、衣衫襤褸,胡子、頭發都夾了點銀絲,一問,左邊一個年輕一點的,父母雙亡,家中沒人,也沒人管他賭博。
祝纓道:“打!”先打他賭博,再查他家庭人口。發五貫盤纏,令其做個合法的營生,觀其後效。
打過了,再從莊家的贓款裏撥出五貫錢給他。
另一個年長一些的,圍觀的人裏就喊:“他將妻、女都賣了,就為賭,不是個好人!”祝纓命查了一下他的檔,他家裏有妻有女,但是沒有兒子。他說:“我連個兒子也沒有,要家產有何用?”
祝纓看了他的賭債,從中撥取了他妻女的贖身錢,以官府之命贖出,以他夫婦二人年老、女兒年輕為由,再給他女兒立為女戶主,使夫婦二人依附女兒戶籍。再以莊家贓款,分給戶主五畝田、三間屋。令其一家過活。
且下令:“賭博準以盜論!借與盜賊,必有圖謀!誰借與他,府衙就要問誰謀財害命。”
祝纓揚了揚手裏的那些個存根,道:“此外還有苦主,苦主家人來領!有子女被發賣者,以財資贖回,立為戶主。賣妻子者,贖為良人,判離婚,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以妻子嫁妝為賭資者,發還妻子。”
她斷案時以律法為據,其後發還賭資等規定則引用了《禮運大同篇》“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以證自己安排的合理性。認為賭棍不能持家,所以讓家中腦子清楚的人做主,那是救活一家人。官府也有責任,使良民不致淪為奴婢賤籍。
今天隻還了兩家,接下來會照著手上的證據,一一理清。
祝纓宣布退堂,明天繼續。即,該發還的繼續發,找到新的苦主賭棍,拿回來接著打。賭棍有家人的,給予他們一定的財產,重新立戶。有被賣掉的,贖買。為防莊家、張無賴被一次打死,今天沒有打滿一百,所以分幾次打。
明天還有續集,後天還有……
百姓隻覺得這一案斷得痛快!齊齊叫了一聲:“好!”
喝彩聲中,祝纓對章司馬說:“司馬,隨我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