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12章 功德

“妙啊!”竇大理覽卷輕輕地讚歎一聲。

各地判完了需要複核的案子都要上報到大理寺,地方上普通人判到流刑正在這個範圍之內,祝纓便將賭博案等一並報到了大理寺,等著批複,批準了就接著流放。這類公文的速度比較一般,到了竇大理手上的時候,連同莊家帶賭棍們都在南府打完了一百大板了。

一個簡單的流刑的複核不需要大理寺卿來做決斷,隻要下麵的人複核一下,最後將一批案子匯總給大理寺卿匯報一下即可。然而即便經過竇大理的“理頓”,大理寺大量的中下層人士仍然惦記著祝纓在時的美好時光,一見是她斷的案子先細細讀了一遍,都覺得很好,便將這一份特意放到了顯眼的地方給竇大理看去。

竇大理看賭博案並不很在意,掃了一眼要放下的時候看到了後半段,便有此議。忽然想起來“祝纓”這個名字是還挺耳熟了,叫住了正在倒茶的老黃:“我記得這位祝知府以前是在大理寺的,是不是原來那個人?”

老黃耳朵一跳,道:“大人要說的是南府的知府,那就是了,是由福祿縣的縣令升上來的。前番到過京城,是以小人還記得。”

竇大理點點頭:“果然是他!是個能人啊!”要是大理寺還能再出一個這樣的人就好了。

他一麵感慨,一麵將這份卷宗批了轉交給刑部終審,自己心裏十分的滿意。

老黃躬著身子,倒退著出去了,心想:也不知道小祝大人現在怎麽樣了。

……——

祝纓在那兒榨甘蔗呢。

蘇鳴鸞所請的奏本朝廷沒有不同意的理由,很快就批了下來。皇帝和政事堂都認為這是一件好事,雖然恨不得一切都聽朝廷的、如臂使指,政事堂裏的兩位卻保持了理智。祝纓能看出來的,他們也有所覺,朝廷無法實現對阿蘇縣的直接有效的統治。如此一來,蘇鳴鸞願意讓她的屬官領受朝廷的任命,這就是一種進步了。

批複的公文到達南府,還是由祝纓轉給蘇鳴鸞。王雲鶴還承皇帝的意思,給祝纓寫了封短信,讓她再接再勵,好好經營。信的後半段就是王雲鶴自己的意思了:好好經營,不可冒進。

祝纓看過了,親自又去了一趟阿蘇縣,將任命給了蘇鳴鸞。蘇鳴鸞依照著山下衙門的建製也重置了自己的屬官係統,有副官、有“六部”的官員之類,此外還有一個“守衛”的部分。她自己的護衛則是單列,依舊照山寨的特色,巫師也特別設置了一個部門,而不是像山下的佛道等作為某一個官員的管轄範圍的一個小部分。

祝纓帶著蘇喆回去山寨,親自頒布了這道公文。山寨上下,凡與蘇鳴鸞一致的人都高興,祝纓也留意到了其中有一部分人是比較沮喪的,想來是受到了排擠人。

蘇喆再次見到了母親,心情很好,高興地跟母親說說笑笑,說著山下的見聞。比如“阿翁”有時候會蹲到梅花樁上,有時候又往秋千上晃著。再比如那位花姑姑總是很忙,但是她很喜歡。又比如太翁和太婆兩位還會跳舞,與寨子裏跳的不太一樣。

最後嘰嘰咯咯地笑著說:“阿翁好好玩,傻乎乎的,不會說話,就跟我坐在一塊兒。”

蘇鳴鸞大為詫異,以為祝纓絕不會是個沉默的人,怎麽會跟個小姑娘閑著沒事兒就靜坐呢?

既然將女兒托付給人家了,看著女兒比在山寨時開朗了不少,她忍著了沒問。

祝纓辦了這一件大事回到府城,此時山下秋收已畢正在晾曬糧食的時候,而賦稅尚未往征收,她正可騰出手來研究一下甘蔗。

她買的是秋甘蔗,次年收獲,再放一放,存放的日期已經比較長了,再晚倆月,今年的新甘蔗都能上市了!白買那麽早的陳貨了。

仗著已經將事務分派了諸人,她也暫時得了閑,便開始研究製糖的事兒。小地方有點紅糖,或者說隻要有點糖都是好東西,她是見過京城大世麵的,知道糖以潔白純淨為上佳,所以主要的研究方向也是這個。

動手前,她又訂了個大大的空白本子,開始記錄。以研究宿麥種植的經驗來看,這種方法是很有效的,它可以記錄下每一個步驟中的問題,讓後續可以避開這些錯誤,又方便分析總結。

訂好了本子就是動手了,全套的家什,她先自己動手來了一遍,弄出來的結果讓她有點皺眉。好歹是見過更好的東西了,這一套無論是從顏色還是從口感上來說,都不很好。祝纓摸摸鼻子,自己初次動手能有現在的成果還是不錯的,比較之前自己吃過見過的,還是差了很多。且還有點黏黏糊糊的。

祝纓蹲在一口大鍋邊,陷入了沉思。

張仙姑樂得女兒能夠休息一陣兒,往年這個時候都是祝纓最忙的時候,現在能夠閑下來了瞎搗鼓點兒東西她也高興。見祝纓蹲著不動了,張仙姑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道:“這有什麽?以前連這樣的糖嚐都難嚐上一口呢!現在聞著都很甜了!我瞧著行。”

祝纓心道:那就賣不上價了!

就這工藝,並不比別處的更好,想要多賺錢就得廣種,但那是不可以的!耕地得留給莊稼,首先要保證糧食的產出。此外再種甘蔗,再加工,就有點難。

她對這東西也有一點想法,嚼甘蔗就不如喝柘漿的味更重一點,柘漿又不如糖,反正就是越幹的越甜。而據她吃過的感覺來看,越潔白的越甜。反正,從外觀上看,她已確定了自己檢測的標準:白、幹。現在弄出來的這個,兩樣都還差點兒,還得找工匠來問問,學東西她挺快的,有些經驗之類還得問工匠。

她說:“這點兒你們分了吃吧,不愛吃就分給旁人,別白放壞了。”就是這樣的糖,她小時候想吃也不容易吃得上,南府的窮人也不少,分就分了吧。

得再買點甘蔗了。

祝纓將一塊碎糖放到了碗裏,慢慢地看著。張仙姑見女兒這樣,又覺得她還不如去處理公務呢。

項安從外麵走了進來,手裏捏著一封信:“大人,有信。”

張仙姑忙把碗收了:“你去幹正事去!”

……——

祝纓擦擦手,從廚房走了出來,順手撈過項安手裏的信問道:“這時節有人寄信來?”

這是不太對的,如果是京城的誰,是會特別的派人來送信或者是借著公文夾帶過來,這些來路都是明確的,項安不至於這樣講,直接報名字就行。而冷雲在州城,離府城比較近,也會直接報自己的來路。

等拆開了信一看,才知道這是誰。

祝纓後來返京又再次南下,曾與前丞相陳巒同行過一段時間。在京城的時候陳巒也給了她不少的指點,為她引薦了不少“同鄉”以及陳巒的一些故舊。後來祝纓往南府之外設同鄉會館,出了本州之後第一站也是以陳巒之故舊、同鄉,以及鄭府家的關係為落腳點的。這些人都多少給了她一點幫助,至少沒給她的同鄉會館使絆子。

今天這一封信是一位同鄉陳知府,陳知府與陳巒同姓卻不是同族,但因是同鄉,於是外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家人。不過祝纓這樣的“鄉親”卻知道,她們本地的陳姓還會三支呢,各有各的族譜和敘輩份的排序。

陳知府這些年與祝纓保持著一種偶爾通信的關係,這在大家都背井離鄉隔著幾百裏的距離的情況下就算是親近了。他也給了祝纓的同鄉會館一定的照顧,祝纓也通過同鄉會館送他些橘子、山貨之類,他也會有些回禮。

以前是祝纓要借他的勢,這封信是陳知府想請祝纓幫個忙。

陳知府的信裏先是誇讚了祝纓之“年少有為”,年少有為的功績主要是兩點,一個是撫遠夷,一個就是勸課農桑。勸課農桑裏宿麥又是一個突出的點,陳知府也想試種宿麥,這是來向祝纓取經,請求幫助的。

誠然!祝纓是頭一個大張旗鼓說南方可以種宿麥的,她聰明,別人也不太笨。祝纓勉強說是自己首創,別人看著她幹了,心思也活絡了起來。陳知府就是其中之一,一想自己的地方比南府、比福祿縣還要靠北一點,豈不是更容易種宿麥?又通過一點消息渠道知道,戶部正在推進這個,祝纓似乎還是因為這個跨過了一道最難跨的坎兒,得到了緋衣。

陳知府也想幹!一則有利於百姓,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二則於自己之政績、升遷也有極大的助力,三則既然朝廷、陛下重視,也可討一下上頭的歡心。陳相休致,大家在朝廷最頂尖那一團裏沒了自己人,還是得努力拍別人的馬屁的。

陳知府與陳萌也算熟人,陳萌在更北的地方,所以陳知府如果想要比較多的麥種,不必幹等著戶部冼敬那裏的分派,也不必自掏腰包,更不用等著祝纓這兒“越種越多”分他一點,跟陳萌勾兌一點也是可以的。

唯種植一項,南北地氣不同,陳知府也考慮到了,北方的種植經驗或許有不適合南方之處,南府在南方,雖然也隔了幾百裏,到底更近一點。

陳知府便討要人情來了。想問祝纓要個種植的法子,能有經驗豐富的老農就更好了,如果再有個幾百石的“南方種出來的”麥種那是最佳。不過陳知府也沒有白要祝纓的東西,還好心提醒了祝纓一下,種子也是會退化的,最好注意一下選種。

祝纓捏著信回到了前麵書房,將信細細讀了一遍。陳知府與她無怨無仇的,她也比較希望能夠推廣宿麥的,又想到了冼敬,她更加願意幫陳知府這個忙。不過陳知府的要求,她還得仔細想一下。

她先不急著回信,而是對項安說:“你師姐還好嗎?”

項安心裏震了一下,道:“師姐,小病了一下。”

祝纓點點頭,項安身上有股藥味兒,項樂好好的,家裏人都好好的,能讓項安照顧而染上藥味的人在南府屈指可數,除非還有她不知道的人,否則答案就寫在項安身上了。

祝纓道:“要是還不見好,可以跟大姐說一聲。”

項安道:“是。”

祝纓又研究那個信,無論是選農夫還是麥種,她這兒都能夠提供,但是都得精挑細選才行。農夫不能性格張狂,陳知府那兒也要優待這些農夫。她斟酌著措詞,寫了一封含蓄的信,然後叫來顧同。

顧同彼時正在跟彭司士那兒學著核工程,被叫過來的時候腦子還有點懵,祝纓問他:“家裏的地是不是已經稻麥兩季了?”

他說:“麥子還沒到種的時候呢。”

說完又改了口:“是,都種上了,肥跟得上,收成還是不錯的。”

祝纓又問他:“誰是好把式?找兩個合適的,我要用。”

顧同道:“有的!有的!是要在府城種嗎?”

“是府城,不過不是南府。”

祝纓算了一下這筆麥種的數目,覺得問題不大。兩個知府私下的勾兌,問題可大可小,稍稍給點麥種應該沒有問題。她讓顧同回家選兩個願意出趟遠差的農夫,再從衙門裏挑幾個白直,都由丁貴帶隊,給陳知府送過去。再將自己的種麥心得給陳知府譽抄一份——這個活還是顧同的。

吩咐完畢,下邊縣裏征稅的活也進入了尾聲,幹得快的比如關、莫二人,都提前派人過來知會一聲:過兩天要帶著今年的稅賦到府城來了,準備好倉庫。

祝纓隻好將蔗糖的事兒暫往一邊兒放一放,再過問下一這個事兒。此事也關係到府衙接下來一年過得是豐是歉,祁泰、小吳都非常的關心,章司馬也早早要了一份府衙與下麵各縣之間的分配比例表,將這項工作也記在了自己的本本上。

今天的收成不錯,府衙所管之糧倉業已準備完畢,南平縣因為近,是最選開始向府衙輸糧的,顆粒也飽滿。莫、關等人也陸續到來,王縣令到得最晚,數目還是整齊的。

眾人先在府衙碰個頭,將今年主要的任務總結了個清楚,這次去州府繳糧是由祝纓名正言順地帶隊,四個人都非常的放心!往年她隻是個縣令的時候就很不好惹了,這次輸糧一定是非常順利的!

他們猜測得很對,祝纓這次輸糧也是比較順利的,繳完了糧,他們沒有馬上離開,還是去刺史府拜見冷雲。

……——

天氣漸漸沒那麽炎熱了,冷雲身上的衣服穿得整齊了不少,見到祝纓說:“來得正好!”

祝纓道:“每年這個時候都是要來繳糧兼回些事兒的,可不是正好的時候麽?”

“我不是說那個!你快來看看這兩個活寶吧。”

祝纓奇道:“什麽?”

冷雲頭疼地說:“正是要緊的時候呢,他們兩個倒鬧起來了!”他指幕僚中的另一位王先生,讓王先生代為解說。平素,冷雲身邊該是薛、董二位不離左右的,沒有這個也有那個,今天兩個都不在。

王先生也苦著臉,說:“二位先生為著錢糧誰管的事兒爭執了起來。錢糧上的事兒本該是董先生管的,他老人家是賬目上的行家。刑名上的事兒是薛先生管的,他於捕盜斷案也是精通的。近來薛先生連錢糧上也頗上心了,我們想,董先生年高,許是兩位先生自有默契。哪知……”

此事祝纓已有覺察,薛先生對宿麥是過於上心了。想必也是因為董先生得了官身而薛先生未得罷了。

祝纓道:“大人沒與二人好好開解開解?”

冷雲雙手一攤:“有什麽好開解的?倒是怨起我來了?!不就是那點子事麽?你說,怎麽辦好?”

祝纓道:“這是大人身邊的事兒,自然也隻有大人才能決斷。您拿出主意來才好。”她打定主意不管這個事兒。刑名上的事兒本是薛先生的長項,但是黃十二的案子被董先生趕上了,又因此很幸運地有了官身,這找誰說理去?兩人當時就排了那個班不是?

冷雲道:“現在不管不行了,糧稅征完,別駕送糧上京。接下來就是種宿麥了!他兩個要鬧起來,那可不成!”雖然錢糧是董先生管的,薛先生要撂了挑子,他也難受。

祝纓雙手一攤:“大人身邊的人,不該讓別人來管。大人何妨親自與他談上一談?”

“談什麽?唉,實在不行,隻好打發他回京城啦!”

“噝——”

“是吧?”冷雲一臉的生無可戀,“他可真夠能鬧騰的。”

祝纓愈發不想摻和這事兒了,她說:“那是不得已的辦法,能說通還是說一說吧。”董先生是個官身,且都六十多了,薛先生才四十來歲,就按年齡算吧,還是薛先生能幹得久一點。但是如果薛先生太冒進,對官位過於執著,恐怕不能專心為冷雲辦事,如何取舍不是她能代冷雲決定的,還得冷雲自己斟酌。冷雲身邊這些人,都是冷侯給配的,她又不知這些人的底細,這些人又與她沒有什麽利害關係,瞎說什麽?

“都是為您效力、以您為準。”祝纓說。她一丁點兒的鍋也不想背。

冷雲想了一下,道:“好吧,我自己想。”

祝纓道:“若是大人調和不了,想打發了誰,也請客客氣氣的,不要結怨才好。”

冷雲一撇嘴:“怕他怎地?”

祝纓不吱聲了。

冷雲還又不放過她,說:“接下來就是宿麥了吧?”

祝纓道:“是。”將南府微調過的計劃又向冷雲匯報了一變,冷雲記不得具體的細節,說:“好像與你上回說的不太一樣。”

祝纓道:“是。下官到南府這些時日,又有了一點變動,變化不大。照此看來,福祿縣、思城縣之全境,南平縣、河東縣之大半,今年可以了。”

冷雲好奇地問:“怎麽突然這麽快了?”

還不是你們催的?!祝纓道:“思城縣去年辦了黃十二,許多事情都好辦了。”黃家兼並來的土地雖然分配了,卻是連成一片的,比較好管理。再來水利設施之類沒了黃十二這個阻礙,也可以統籌全局了。

郭縣令不知為何比之前更配合了,王縣令也頗有幹勁。

冷雲道:“我恨不得還能再辦幾個這樣的!這樣人人有功拿,也不至於這麽囉嗦了。”

祝纓陪著感慨了一回:“是啊……”除豪強、括穩田,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還是難的。既容易被利用,又容易被蒙騙,還容易被告發。

與冷雲一番對話之後,祝纓便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借口要回去布置宿麥種植的事宜,飛快地帶著幾個縣令跑回了南府,連例行的在州城采購都壓縮了時間。

……——

回到南府之後,祝纓便給四個縣令下了死命令,休息幾天,趕緊準備宿麥!必須得幹好!

她自己就與花姐、張仙姑準備往京城送的禮物,時候不早了,拖著許多的貨物抵達京城必要到十二月了。今年她是知府了,往各處送的禮物得加厚一點兒,此外又有她提前為鄭霖婚禮準備的東西,雖然不知道這姑娘訂親了沒有、跟誰結婚、什麽時候出嫁,先準備著總沒錯的。今年不嫁就明年,繼續給她攢著

她又忙著寫信,保持好了與京城的關係與在南府做出政績同樣的重要。今年她又特別給陳巒那裏也寫一封信,預備讓人路過的時候拐個彎兒再給他多送一分禮物——現在終於有更多的錢和人手了。

其中,給趙蘇的信裏特別多寫了一點對家事的囑托。她讓趙蘇將那一份給鄭霖準備的東西存放好,什麽時候聽說鄭霖要訂婚或者結婚了,什麽時候酌情給送過去。又寫了一些其他的囑咐,也沒忘了一些“貧賤之交”,讓趙蘇掐著點兒過年的時候給曹昌等人也分發些物品之類。

這一年要寫的信尤其的多,祝纓足寫了一整天才寫完。派了小黃小柳兩個帶隊押送,又許小吳等人捎帶物品回去。

她掐好了日子,比各地往朝廷輸送糧草的隊伍稍晚動身,挨著個尾巴,既能蹭一下大隊的人多勢重安全,又不至於與朝廷官隊搶道。

才送走這隊伍,郭縣令又來求見。

此時宿麥尚未播種,連工程都隻是將將開工,祝纓道:“有什麽事麽?”

郭縣令陪笑道:“想向大人借個人。”

祝纓道:“什麽人?”

郭縣令道:“就是,府衙裏那個江娘子。”

“誒?”

郭縣令道:“卻才下麵報案,出了個人命。死的是個女子,還是新婚,婆家娘家各執一詞鬧得不可開交。南平縣並無女子為仵作的,往常都是尋個接生婆之類,下官見大人這裏人員齊備,回去一想,有個女仵作確實更方便些,一年也花不了幾個錢、幾鬥米。這一行本來沒什麽女人幹的,現找是來不及了,故請大人行個方便。”

祝纓道:“原來如此,這便不難,哎,你預備找女仵作了?”

“唉,就是找不著。”

“唔,你找倆機靈的,跟著小江學吧。這事兒我做主了。”

郭縣令道:“那可太好啦!多謝大人!那現在這個……”

“牛金,把小江請來。”

牛金答應一聲,他已摸著了門兒,祝纓口中的“小江”是江娘子,別人口裏的“小江”是江舟。他跑到停屍房那兒,站在門口叫了一聲:“江娘子,大人有請。”

小江出來,問道:“什麽事?”

牛金道:“有個案子。”

“稍等。”

她自搬出府衙之後閑言碎語少了很多,與之相應的,因為仵作這個職業,躲著她的人又多了不少。她平常連江舟也不讓多到她這兒來,聽到招呼鎖好了門才跟著牛金到了簽押房。

郭縣令見到她來,有點惋惜:倒是個佳人,可惜了。

祝纓已對小江簡要說了情況,讓她跟郭縣令走一趟:“帶上江舟吧。哎,郭縣令,縣衙有女監?能騰得出手就派兩個跟著她去,從現在開始學。小江,教不教?”

小江微笑道:“隻要她們敢學。”

郭縣令道:“這回是來不及了的,人已經死了,再耽誤怕屍身腐敗。”

小江斂容道:“那就走吧。”

“這、這,不用收拾麽?”

“大人去點人馬,我去收拾家什,叫上小舟就能走。”

祝纓道:“去支領車馬。”

“是。”

小江等人走後,祝纓又問項樂:“你師姐怎麽樣了?”這幾天項安雖得了她的允許,但總是不在身邊。項安與項樂一樣,都是很安靜守時的人,如果不是有特別的時候是不會缺勤她身邊的護衛差使的。

項樂道:“請大娘看了一回,說是以前底子有點兒虧了,師傅又死了,她累的。人是一口氣兒撐著,等安頓下來一口氣鬆了就病了。大娘好心,又給了好些好藥。這兩天已好了一些了。”

祝纓道:“那就好,讓項安也別累著了。”

“是。”

項樂心裏感動,口上卻不表白多言,隻緊跟著祝纓,看她又去榨甘蔗汁,也去幫著使力。

花姐因祝纓到廚房忙,林寡婦向她說:“男人家不合進灶間。”便也走到廚房,看祝纓又在瞎忙。她對林寡婦說:“進就進了,你瞧巧兒,他爹還天天在灶間打轉呢。”

祝纓道:“那是。”她捏著筆,將自己試做糖的步驟都記下來,一邊寫一邊問花姐:“你有本子不?”

“什麽?”

“一些驗方呀!既然博士他們的道理不通,你這試過有效的方子不記下來推廣嗎?”祝纓很奇怪地問。她自福祿縣種麥起就是這麽個法子,如今製糖雖不必非得自己弄出法子來,但也打算自己先動手做過知道是怎麽個意思之後,再尋製糖的工匠來改良工藝,這個也是要記錄的。

都是類似的事,花姐之醫術為何不能記載?

她對灶間門口招招手:“幹嘛呢?要看就進來大大方方地看。”

蘇喆和兩個小姑娘從門邊跳進了門框:“阿翁!你幹嘛呢?”

“做糖。”

“上次那個?有點甜,又不太甜。”蘇喆雖然是山寨裏的姑娘,卻能比山下的貧民吃得更好,更好的糖霜她也吃過。

祝纓道:“等著,我一定做出更好的。大姐,你想想?”

花姐道:“我也記過些筆記,要流傳出去還嫌早吧?”

“管它呢!先記著,記清楚些,總比叫人胡說八道說你不疼好吧?你記,隻要應驗了的,我給它結集成冊。笑話了,狗屁不通的歪詩文章都敢刊刻送人,救命的醫術為何不能刊刻出來?這是功德。”祝纓理所當然地說。

說著,她又想起了小江:“誒?小江單驗女屍也可記一下。”

她舀出一碗柘漿給了蘇喆:“呐,這個好喝。”順手給兩個小丫環也各分了一碗。

花姐道:“那行,我回去整理一下筆記。唉,還道醫學博士能給我多些指點的。”

“應該也有,”祝纓中肯地說,“他們學醫多年,有些道理還是精通的,你自己斟酌取舍唄。”

兩人一邊弄一邊說,祝纓嚐試了過濾,卻感覺用濾酒的方法濾柘漿不太行。最後說:“罷了,還是懸賞吧!”

花姐笑道:“不弄了?”

祝纓道:“家什先留著,以後自家榨柘漿喝也很好呢!我又不是賣糖的,不幹了!再寫兩個匾吧,賞金就有了。”

花姐大笑。

……

祝纓出去就懸賞,一是找工匠,二是讓工匠嚐試製出更好的糖來。新甘蔗快上市,這個時候是最便宜的,此時不試驗更待何時?

懸賞完了,又讓顧同拿著她訂的本子,跟著製糖匠記錄。顧同仔細研究了一下她那個本子上的條目,回去便抄了個紙條,將這個法子給記了下來。

另一邊,丁貴也從陳知府處回來了,陳知府除了一封感謝的信,又讓丁貴捎帶了不少當地的特產。祝纓對丁貴道:“拿到後麵去給大姐收一下吧。陳大人還說了什麽不曾?”

丁貴道:“一直說謝……”

咚咚咚!

丁貴住了口,扭頭往外看了一眼。這一眼是什麽也看不到的,因為響的是衙門外的鼓!有人擊鼓鳴冤了!

這不太對,一般百姓是不太會告狀的。告狀的情況多出現在官員新到任的時候,百姓對新官有點期望,這才會多告一點。其他的時候,告狀要耗費大量的精力,不劃算,能忍就忍了。

如今南府應該已過了這樣的時期了,能有什麽案子?還是底下各縣有什麽冤假錯案?

丁貴道:“陳大人一直道謝,又說,大人要有用得著的地方,也隻管再找他。大人,我出去看看那邊。”

祝纓點頭,他跑了出去,過了一陣兒回來,臉上的神色很奇怪,道:“大人,是有人喊冤……在門外一直叫著章司馬給他做主,章司馬已經出去看了。”

“是窮人嗎?”

丁貴忍笑道:“是。”

祝纓道:“那就先交給章司馬吧,先不要問,不要管,你去悄悄聽一聽。”

丁貴道:“原告已叫出緣由來了。”

“哦?”

“說是他家房子叫鄰居一個富戶給強拆了。這事兒有點兒奇怪,富戶家的女兒被狐狸精迷惑了,富戶家要抓狐狸精,狐狸精跑了,說是跑到了他們家。可他們家沒有狐狸精呀!富戶不信,要強行闖入……”

祝纓道:“有意思了。什麽地方的人?”

“就是南平縣的。”

“你再去聽聽。”

“是。”

丁貴悄悄溜到了外麵,他將帽子一摘,混進人群裏看章司馬。

章司馬表情凝重,拿著狀子簡直想打原告了!子不語怪亂力神,對,如果你紮小人,那是巫蠱,律法可能殺你全家。民間故事裏,青天賢相可能做個夢就有苦主、神靈托夢提示線索,醒來就把案給破了。對,從皇帝到奴隸,拜個神、求個佛的是常有的,皇帝出生還有異兆呢!官員還舍房子當寺廟呢!但是,如果一個官員斷案時說:這是有狐狸精鬧的。一旦被翻出來,他這官兒也就做到頭了。

章司馬道:“先將被告押來!”

原告被告都是南平縣的,章司馬命人把郭縣令也給喚來。去的人回來說:“大人,郭縣令也在查案呢,還是人命官司。”

人命關天不是虛言,章司馬隻得自己下令把被告也給喚來。原告被告都居住在鄉下,今天是帶不來了,章司馬得了個緩衝的時間。

第二天,府衙官吏例行晨會結束有兩個人都沒有馬上離開,都等著同祝纓說話。一個是小江,她要匯報一下驗屍的結果。一個是章司馬,他想跟祝纓先打個招呼。

章司馬先進的簽押房,將昨日的事情一說,又說:“原告不識字,尚無狀紙,著司法佐為他寫一個現補。已派人去傳被告了。”

祝纓道:“司馬去查就是。”

章司馬有心辯白一下自己現在必是秉公辦案,不是偏袒窮人,又覺得說出來沒意思,含了一口黃連出去了。

然後是小江進來,對祝纓道:“大人,我回來了。”

“怎麽樣?”

“是自殺。也……不像是有人逼她的。”

“咦?”

小江猶豫了一下,說:“我,看得出來。娘家婆家雖然鬧,提到死者的時候口氣都還算禮貌。新郎眼神也還端正。私下打聽了一下,也沒聽說婆家不好。”

“知道了。你辛苦了,休息一下吧。帶幾個徒弟,然後你就輕鬆啦。”

小江也一笑。祝纓問道:“你有筆記本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