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荊綱
筆記本子?
當然是有的。因為剛才就在討論新娘自縊案,小江沒有問是什麽筆記本子,她從腰間掛著的招文袋裏取出一個本子道:“有的。”
將本子捧著放到了祝纓的桌子上。
祝纓拿起來看了一下,字跡很娟秀,上麵記著小江驗過的一些屍身。最新的是血縊案的屍格副本,原件填完了已經交給南平縣了,這個是她自己留的備份。既可以為日後有人追查時留檔,也可以為自己日後總結或者教授徒弟時做準備。
血縊案前麵就是嬌嬌的“屍格”,雖然嬌嬌後來活了過來,小江仍然仔細地記錄了當時她看到的情況。並且寫了個備注,即,並不是別人說的“屍體”就是真的死了,還有活了的可能。並且在後麵又寫了幾個詞。“棺中產子”之類。
祝纓把整本都翻了,道:“已經比較詳細啦,除了屍格,也寫了一些傷情概要?”
“是。”都是斷案時可能會用到的,雖然活人是郎中管的,但是涉及案情有時候也會讓仵作順便給看了。
祝纓道:“還不夠。”
“還請大人指教。”
“既然要帶徒弟了,就不能隻有這些個,得自己歸納一下。尤其是女屍的特征之類。”
現在小江參與的案子還是比較少的,而總結經供是需要大量的實踐經驗才可以的,有啥都得記下來。花姐不同,世間活人很多,隻要願意,她可以一天看十個病人。又要到哪裏找十個橫死的人給小江去研究呢?
好在小江自己已經記錄了不少,隻要持之以恒,終有可以結集成冊的那一天。
小江聽了,道:“也有一點的。”有些驗屍的竅門還是聽祝纓說的,她都記了下來。
從袋子裏又掏出另一個本子,上麵是她記的學習筆記。有一些是跟著仵作學的,另一些是祝纓說的,還有一部分是自己的經驗總結。隻是記得都比較零散,她自己能看得懂,別人看著跳字得猜。
祝纓很快看完,道:“不錯,就照這樣的來。”現在結集成冊還為時過早,她現在就沒有跟小江說這個事兒。對小江這樣的人,與對花姐不能用一個方法,對花姐,可以給她說計劃到十年、二十年,花姐知道、記得,但不會日日惦記,把這件事在心裏打一萬八千個滾兒。小江是個不會聽你畫十年大餅的人,那就不必說了。
她給小江放了一天假,讓小江回去休息。小江也隻當她是平常的詢問案情,兼稍稍關心一下她的工作,福了一福,將兩個本子都拿了回去。眼見無事,她便辭了出去,轉身與項安打了個照麵,項安正捏著一封信,叫了一聲:“江娘子。”
“三娘。我的差使已回完了。”小江說,然後離開了簽押房。
項安看起來神情輕鬆了不少,祝纓道:“你師姐好了?”
項安笑道:“嗯。已經能下地啦,我想讓她再多歇幾天再尋生計。”
祝纓道:“不錯,已然到了這個地步,索性就多養幾天徹底養好了再動,免得病情反複。”
“是。”項安又將手裏的信遞給祝纓。
祝纓接了一看,又是一位半熟的熟人發過來的。此人是一位刺史,祝纓與他打過兩回照麵、通過幾次書信,他與鄭侯關係密切。不能說是鄭侯一黨,至少也是能在鄭侯府裏一塊兒吃個飯的。來信的內容與陳知府相仿——麥種他準備好了,已經種過一次了,不過效果不是很理想。取經來了。
祝纓也回了信,並且同意將筆記給他,又斟酌了一下距離,也派出兩個經驗比較充足的老農給他幫忙去。人是從福祿縣出的,讓莫縣丞從徭役裏撥出兩個人過去,算作公差。
眼見她仿佛不將案子放在心上,別人都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設置了司法的職位,又有司馬以及下麵各縣的縣令,知府本來就不是個凡有細務都必須親力親為的。真這麽幹了,反有抓權不放、不信任下屬等等嫌疑,就算關心案情,一開始也不能幹。
唯張仙姑和祝大二人聽了“狐狸精”,舊時的記憶又湧上了心頭,十分惦記這個案子。
晚飯的時候,張仙姑在飯桌上問:“狐仙抓著啦?”
祝纓道:“案子是司馬在辦,還沒勘查完呢,勘查、詢問、探訪、追蹤等等,都要視情形而定。最後才是抓,抓著了還要審呢。案子也不是衝著狐仙去的,是衝著強拆了別人家的房子去的,狐仙還得再排在後麵呢。”
“案中案?”花姐好奇地問。
“大概吧。”
還有郭縣令那兒的一個新娘自縊案就沒人問了,婆家、娘家沒鬧到府衙,內宅的消息稍稍閉塞了一點兒。
蘇喆對“狐仙”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問道:“阿翁,抓到了狐仙能讓我看看嗎?”
祝纓笑道:“好,隻要抓到了。”不過她對這個不太抱希望,她還是相信這得是人在弄鬼!她是比較相信先賢的智慧的,如果真的有“狐仙”,那朝廷是不會放任不管的。且虛假的“狐仙”可能本領也不怎麽樣,否則朝廷不可能不將它也列到祭祀的名單裏。
蘇喆開心了,多吃了半碗飯。
祝纓說是不管,卻依舊知道一些進度。
第一個是江舟,她陪著小江去驗了一回屍,自己也已學了一些斷案的法門,凡聽說的案子都想參與一下,她向祝纓請了假,請求自己能夠私下看一看,因為她覺得這事兒不太正常。
“請假?”祝纓笑笑,看著這個已經長大了的小黑丫頭,想起來自己在大理寺第一次請假的情形。
她說:“你本來就有假期,也可以攢一攢一次用了的。你先去對司法佐說一聲。”
“是。”
官吏都有假期,不過江舟一般是用不到的,衙門裏出差、值班她都很積極,才到南府就存了幾天假。江舟就跑去找了司法佐,司法佐道:“你要去幾天?”
“誒?”
司法佐因她與小江關係很好,小江又與後衙有著些不太清楚的關係,所以耐心也很好:“司馬正在審案子,怕要用女監,你假莫要休太長。”
江舟咬咬牙,請了三天假,三天後就回來。回到住處一邊收拾包袱一邊跟小江說了自己的打算,小江說:“你直接找大人了?”
“嗯。”
小江歎了口氣:“大人說的對,你該先對司法佐講,他才是你的上司,再往上就有些越級啦。你一個人動身,怕也不安全。”
江舟道:“我先跟南平縣的人打聽打聽。要動身的時候找他們縣衙裏的女監就個伴兒。我還穿著號衣,一般強盜也不敢打我的主意。”
小江道:“那你去吧。”
就借著三天的假,跑去蹲南平縣衙了。蹲了幾天,聽出來死者的婆家、娘家是舊識,兩家是鄰村的,兩家家境也相仿,不算太窮也不算太富,是家裏姑娘能夠不用下地幹活,還能有一個丫環洗衣服、掃地的家境。隻除了農忙時還要幫忙煮個飯、自己也要做著針線。農忙時家裏還能雇幾個短工。
案發前後也沒有什麽異常,新娘子成親前緊張是很正常的事情。江舟打算跟這新娘子的丫環好好聊一聊。
另一件是章司馬要斷的狐仙案。他人在府衙、原告被告都得過來,他用的大多是府衙裏的人,自有人暗中告訴祝纓。這個案子祝纓知道的比自縊案又更清楚一些。
被告頗為富裕,但是沒有官職也不敢再托大了,一個半老頭子帶著兩個家仆、一個兒子,坐著車趕到了府衙,向章司馬陳述了自家的慘事。
老頭姓方,五十歲了,養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方老頭的家境比自縊那兩家要好不少,兒子也給他們讀書,女兒也嬌生慣養的,女兒獨居在一處小樓內,有丫環。女兒今年十六歲,正在說親的時候。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姑娘也出落得水靈靈的,說個好婆家不成問題。從春天開始,不知道為什麽,家裏就開始鬧古怪。
半夜就聽到女兒房裏有動靜,家裏的狗開始是半夜汪,後來不叫了,可女兒一天比一天沒精神,大白天的在房裏昏睡。家裏人覺得奇怪,孩子母親心細,以為不妥,將丫環喚過來問,丫環卻說:“夜裏並無事發生。”
做母親的不放心,自己夜裏帶上兒媳婦悄悄去小樓外麵守著,卻是什麽都沒發現。而女兒那兒的情況是一天比一天奇怪,先是白天沒精神,不出去吃飯,都在房裏吃,後是食量大增。
家裏出了怪事,自家人不願聲張,隻好自己悄悄地看著。為此,姑娘母親帶著兒媳婦、兩個丫環進了小樓裏跟著住了兩天,隻見女兒除了精神不大好,一時無精打彩、一時又焦慮易怒之外,沒別的毛病。年輕姑娘都有性情古怪的時候,倒也不算大事。趕緊找個婆家嫁了就好了。
幾人離開了小樓,囑咐丫環照顧好姑娘。她們一走,方姑娘又恢複了大食量。
方老頭說:“大人想,這事兒必是不對,對吧?!這飯量就很可疑!小人深疑是有鬼怪作祟,也不敢驚動。趁著秋收、納糧等事,家裏有雇工,將他們留下。這天夜裏突然帶他們去包圍了小樓!哪知裏麵點了燈!”
哪有夜裏浪費點燈的?他們在窗戶上看到了一個男人的影子!這還了得!
一行人喊打喊殺,方老頭帶著兩個兒子衝了進去,隻見一個男子的身影破窗而出,輕輕落在牆頭上,又滑到了牆外。邊溜還邊放話:“吾乃狐仙,與小娘子有緣,故而盤桓在此。愚夫無禮,吾必降禍於汝!”
什麽屁話?!
方老頭當時就讓兒子帶著雇工執棍棒、打燈籠抓人!
這邊打燈籠費事,那邊沒燈跑得也踉蹌,一個跑、一群追,雙方居然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個沒逃遠,另一群也沒抓著。就看著他跑到了附近一個貧戶家裏。這個時候哪還顧得上客氣拍門?一群人一通亂爬,窮戶家牆也不結實,塌了個口子。他們就索性給人牆拆了,進人家裏抓“狐狸精”。
這一鬧動靜就大了,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方老頭叩頭:“大人!小人實在冤枉啊!”
章司馬顯然也不太相信是“狐狸精”所為,他也懷疑是有人,所以下令讓衙役“搜索足跡”而不是搜索狐狸。又命將貧戶家圍了,這家窮,家也不大,攏共五間半屋,連地窖都掀開了,別說狐狸了,家裏連條狗都養不起。地上隻有一些雞鴨的爪印。翻著個地洞,隻挖出一窩老鼠!
抓的又不是耗子精!
章司馬覺得這事兒必不能是“狐狸精”幹的,判了富戶賠貧戶的房子,然後將重點放到了“狐狸精”上。
作為一個經驗還算豐富的前縣令,章司馬以常理推測,這事兒還得問富戶家的女兒。將個未出閣的姑娘拘到堂上似有不妥,富戶家也以女孩子被狐仙所惑,精神不對婉拒。章司馬就從女差裏調了兩個,讓她們去問這女孩子。本來想叫江舟的,因江舟是女差裏少數識字的人,不想她請假了,隻好另派了兩人去。現在她們都還在問訊的路上,還沒有回來。
祝纓點點頭,章司馬願意正經幹事的時候,條理還是不錯的。不過,她估計這外“狐仙”可能已經跑了。當然,一切都隻是她的推測,當時她不在現場,足跡等線索這些日子恐怕已經破壞完了,現在讓她過去也無法從足跡上追蹤了。所以章司馬的思路是對的,從姑娘身上入手。
祝纓對李司法道:“你多留意一下案情進展。”
李司法道:“是。”他實在忍不住,又問祝纓:“據大人看,這個案子?”
祝纓道:“先查吧。”又讓項樂把祁泰、小吳再給叫過來,麥子得開始準備種了。
……
種麥的事兒很早就開始計劃了,期間經過了數次調整,現在執行起來還比較順利。時值九月末,時間剛好。
因為有這件重要的事情,新娘自縊的案子郭縣令就隻好先放下了,探訪了幾天,沒聽到有什麽疑點。小江的屍格也填好了,是自縊。
郭縣令要結案,但是娘家不依,婆家也不依,一個好好的女兒死了,不甘心,另一個才娶新婦就吊死在自己家裏,更不甘心了。兩家在縣衙門前大打出手。
郭縣令隻好讓司法佐暫時接手案子繼續查,同時將新郎暫時關押。
與此同時,江舟銷假回來了,她帶回來了一個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線索的線索——新娘子不願意嫁新郎。
祝纓道:“你怎麽問出來的?”
江舟道:“她們套話沒套出來。我就去她娘家的村兒裏,找最好嚼舌頭的老婆問。”這樣的人有一個好處,雖然嘴裏沒個譜,但是亂七八糟的流言裏總會有一點影子的。
祝纓道:“知道了,既然一時半會兒沒有別的消息,你就先將它放一放。收收心,回來當差。”
江舟心有不甘,仍是應道:“是。”
祝纓有點遺憾,府裏的司法佐本身是吏職,且有數個名額。看江舟如此上心,讓她做這個司法佐可能比那些混日子的人更好,地方官屬也該有個可以直接查案的女職才好。隻可惜江舟於律法上也是個半懂不懂的,文書現在也不會寫,無法讓她現在就做司法佐。
走這一步是很難的,正常百姓富戶家識字且能懂這些的不會馬上接受讓女兒出來幹這個活兒,出身差點兒的連識字都困難。各級的官衙裏文盲、半瞎的吏職也不少,如果一個女吏不能表現優異,就很難立足。
祝纓背著手踱出了府衙。街上的人多了不少,祝纓踱到了集市外麵,仰麵看著識字碑。
好一陣兒,身後響起了呼喊聲,祝纓和項樂都警惕了起來,丁貴跑了過來:“大人,驛館有消息。”
祝纓道:“回去再說。”
此時,身邊才有人發現了她,紛紛竊竊私語。“傳說竟然是真的?府君好微服私訪?”
丁貴和項樂一左一右,丁貴小聲說:“大人,驛館那兒的消息,荊綱回來了。”
荊綱,祝纓參了一本的人。既然奏本上去,朝廷沒有下文來罵她汙蔑好人,荊綱那兒可能就不太好過了。
祝纓見已被認了出來,從集市又買了一車甘蔗,邊付錢邊說:“回來就回來吧。送信的人呢?打發走了嗎?”
“還沒有,小人怕大人還有話要問,先將他留了下來。”
拖著一車的甘蔗,幾人回到了府衙。
來送信的是個驛卒,見了祝纓道:“小人奉本驛驛丞之命前來稟告大人,荊家大官人回來了。”
荊綱,也算是南平縣有名的人物了,到了驛站一亮身份,驛丞就知道他是誰了。給他喂了馬又要安排他的宿處,荊綱沒住,隻要了些茶水,說是歇一歇就上路。
驛卒道:“我們頭兒說,看樣子他要趕回來了,就讓小人來報個信兒給大人。”
“知道了。天兒不早了,留著吃頓飯再走吧。回去告訴你們驛丞,他有心了。”至於荊綱,他不來見她,她就更不必去見他。
府衙夥食不錯,驛卒摩著吃得圓滾滾的肚子回驛館去了。
……
祝纓不動如山,到了晚間,全家吃完了飯,前衙當值的衙役忽然拍響了後衙的門。前院裏也排了班,今天輪到侯五住前院門房,他還沒有睡下,披著衣服趿著鞋開了門:“什麽事?”
“荊大官人遞帖子求見啦!”
侯五瞪大了眼睛:“這個時候?”他又抬頭看了一下天,沒錯,黑的!侯五再次確認,這不是趁著天黑好送禮,而是就是天黑之後要來求見?
“沒錯兒,掐著宵禁的點兒來求見的呢。”
侯五接了拜帖,問道:“就他一個人嗎?”
“對,就他一個,還帶了禮物來。”
侯五道:“人進,禮不能進。大人的規矩,他老人家不點頭,誰的東西也不能進咱們府裏。”
“知道。東西攔下了,老侯叔,你快給遞進去給大人吧。別大人歇下了再驚攏了他老人家。”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人幾時睡這麽早了?等著。”
祝纓此時正在書房裏呢,宿麥播種的速度尚可,她每天都盯一下進度。此外還要讀一會兒書,她識字不比別人晚,但早年條件實在太差,不能做到博覽群書,隻好不停地補課。京城拉回來的書,除了給府學的,她自己也看一些。如今手上錢多了,還不時派人往州城采購一些書籍。有想要看而不湊手的,就直接寫信給冷雲,向他討要。冷雲要沒有,她再湊一批往京城想辦法。還要堅持練字,她的書法是短腿科目。
侯五敲了敲門,項樂開了門:“什麽事兒?”
侯五道:“荊綱的帖子,求見大人呢。”
祝纓在裏麵聽到了,將手裏的筆,放了下來:“現在?”
“是。”
祝纓道:“請吧。”
侯五忙跑出去,先叫了丁貴等人過來書房伺候,自己跑去引荊綱進來。
項樂繼續站回了祝纓的身後侯五將人引來之後就退出去繼續看著門房。出來看到丁貴正端著個托盤,上麵放著兩盞茶,侯五說:“人還沒來。”
丁貴就往一邊避了避,預備荊綱進來之後再端茶進去。
丁貴沒有想到,自己隻停了這麽一下,就很久沒能再進書房裏去——荊綱在裏麵與祝纓好好地溝通了一番。
荊綱看起來與章司馬年紀差不多,氣質上也略有相似,不過沒有章司馬的官樣子,他白皙,個頭微矮,但也儀表堂堂,與他的兄弟荊五郎是截然不同的樣子。荊綱也很快打量起這處屋子以及祝纓。
屋子是標準的後衙第一進,當中一間設座,日常見客便是在這裏了。取了裏間做了個內書房,裏麵明晃晃點了數支蠟燭,家具都是竹具,青色已淡,表麵微微泛著光,想是已用了一段時間了。靠牆幾個竹製的大書櫃,裏麵擺滿了書。牆上掛兩幅書法,就著書房明亮的光線,能認得其中一幅落款是劉鬆年。
天下文宗!荊綱心裏一沉。
祝纓就坐在兩幅字的前麵,這是一個年輕得讓人驚訝的知府,沒有蓄須,讓他顯得年紀更小了,簡直像是哪家府邸裏的小公子一樣。他穿得很隨意,一身薄綢衫,沒有戴冠。
荊綱先見禮:“拜見府君大人,深夜打擾,實屬冒昧。”
祝纓道:“哪裏哪裏,請坐。”
兩人就對了這麽一句話,祝纓還沒來得及喊上茶,更沒有來得及問他的來意,荊綱突然哭了!
痛哭流流,痛心疾首,一旁的牛金都要擔心他是不是心疾要發作,是不是得請後麵大娘過來看一看,就怕再晚得出府找江娘子了。
荊綱不但哭,還跪下了:“府君!慚愧啊!無顏見父老啊!舍弟竟然鑄下這等大錯!都是下官管教不及,才叫他這麽不知進退!家父家母年邁,精力不濟,又管不得他。還是下官的錯呀!”
他哭到最後癱到了地上雙腿連蹬了好幾下,就差打個滾兒了……
不,他接著真的躺地上來來回回往左右滾半個滾兒,項樂目瞪口呆。
荊綱口中也沒停絮叨:“下官離家時,鄉親以下官為榮,如今舍弟如此做派,是為家鄉抹黑,毀了家鄉清譽呀!”
祝纓深吸一口氣,大步上前要扶他起來:“你這是何苦?”說著說著,她也感傷了起來,“我到南府就聽到你的美名,南府出一個你這樣的人材不容易呀!本來同鄉能夠互相幫扶的就少,家裏又出了這樣的事,很難過了吧?”
項樂呆滯了,他看到祝纓也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好好兒地在外為官,為家中打拚,忽地就聽到了這樣的消息。父母年紀又大了,怎麽能不擔心呢?可身上又肩著朝廷的使命,須得將轄下治理好方不負聖恩,一時又走不開。你這些日子,也實在是煎熬。想哭就在我這兒哭吧,出去了,還得做家裏的頂梁柱,不能叫人看到你憂慮的樣子。”
荊綱不嚷嚷了,又左右滾了兩下,然後連滾也打不動了。祝纓把他要說的詞兒都搶光了!
到底臉皮薄,不好繼續賴在地上,他吸吸鼻子,爬起來繼續坐在地上,舉袖試淚,祝纓道:“外麵有人在麽?打水來。”
丁貴時刻留意著裏麵,也被弄懵了。他們小吏家,長輩們見過許多貴人一些不雅的情態,運氣好的時候還能見到許多高官未發跡時的青澀表現,他自己卻是太年輕,從來沒見過。
這回我可算是開了眼了!
丁貴深吸一口氣,將茶拿了回去,重換新茶。
那邊牛金等人取水、拿毛巾、找拂塵……終於把荊綱給收拾了個幹淨。
荊綱跪得十分徹底,哭鬧完了,收拾幹淨了自己,往下麵的椅子上一坐,喝口茶潤喉,再開口時就很正常了:“下官實在慚愧,確是下官疏於管教。以後必設法教舍弟懂些事理,朝廷官署,豈容他一個黃毛小兒插手?又年輕,不懂事兒,風流罪過!”
祝纓情知他這個樣子未必就不怨自己了,開口道:“也不年輕啦。”
“是是,再不改就晚了。”
祝纓道:“還不怎麽上進,也虧得是這樣,禍闖得還不大。要再長進些,闖的禍就不止是這樣了,你未必糊得住。”
荊綱唯唯,心裏也確實不是很服氣。但人在矮簷下,隻能低頭。
如果可以,誰不往府門裏安插點勢力呢?況且這又是他的老家,本來就與本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怎麽躲得開呢?且一個女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倒是讀書未成就私養外室實在該打!
這也不值當參他的吧?
可是被參了,吏部那裏順手下了個文責問他,文到之日正在秋收,荊綱嚇得趕緊寫個請罪的折子。秋收一過就向上司請假,奔命一樣的奔了回來。先回家裏,爹娘弟妹都跟他哭訴受了欺負。
荊綱才聽的時候心下也是暗怒,轉念一想,家人這樣的態度是不可以的。他又詢問了祝纓這些日子以來辦的事,聽他父親說的“就興大牢,一個買田的案子,他抓了好有五十來人!說人家聚賭!”
“等等!”荊綱聽出不對味兒來,“仔細說來,前因後果,爹要說不明白,我問別人了。”
問清了始末,荊綱當即決定現在就去跪著哭一場!
他回來本來就是要跟祝纓請個罪,穩住了祝纓,順便收拾一下家裏的。他也是做地方官的,當然知道地方官的心態,跟本地官宦人家有親切之感是真的,反感別人插手自己的地盤也是真的。祝纓這手段他自認比不得,此時不跪,等著這位知府給他荊家打回原形嗎?!
所以他來了,跪了,哭了。
“這是你的老家,九族親朋都在這裏,怎麽躲得開呢?本地大族為人做保是常有的,一個女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倒是讀書未成就私養外室實在該打!”祝纓慢慢地說。
荊綱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雙手垂在了身側。這回他服了,至少是願意在祝纓麵前聽話一點。
服不服,得看人!不好提什麽強龍不壓地頭蛇,強龍麵前,什麽蛇都是白搭。
荊綱道:“都是以前疏於管教!這回必不能再放縱他了!下官此次歸來,就是要處理家務事的。”
祝纓道:“誰家沒個讓人頭疼的角色呢?你心裏有個數兒才好。犯錯的是他,已經罰過了,從今以後,你教好他就是了。不能成材,至少也要成人。都成家了,還要連累老父上公堂,兄長千裏奔波,實在不像話。”
“是是。”
祝纓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也是做親民官的,新到一地,誰不想做點兒實在的事兒?淨跟這些事兒歪纏,有什麽意思?好多年沒回家了吧?回來一趟,也好好歇歇吧,這一頁在我這兒早就掀過去了。”
“大人海量。”
祝纓做了個手勢,荊綱忙起身告辭。祝纓將他送到門口,讓侯五好生給送出去。
侯五因為一直在門房,沒有看到這一場奇景,神色如常。他們一離開,幾個人奇形怪狀的從四下角落裏躥了出來,連項安都聞訊趕來趴在了門框上,人人驚歎:“這荊大官人,是個人才啊!”
祝纓道:“都看夠了沒有?看夠了該幹嘛幹嘛去!”
顧同道:“老師,從八品哭就算了,這個從六品的怎麽也……”
祝纓白了他一眼。
小吳小心地問:“他在您這兒出這個醜,不會恨上您吧?”
祝纓道:“怕他怎的?”
小吳也閉嘴了,確實,不用怕。
……
荊綱出了府衙,深吸一口秋夜的涼風,後麵又追出來一個衙役,道:“大人說,已經宵禁了恐怕路上有攔截,這個您拿著。”
給了他一個條子,這樣就不會被巡夜的給抓著了。
荊綱回到家裏,他們家還在熱烈地討論著。荊綱一陣頭痛,道:“都不要吵了!”
做官的大兒子說話了,父母也住了口,都問:“怎麽說?”
荊綱道:“明天都跟我去府衙道歉。”
“啊?!”荊五一聲怪叫。
荊綱想起來剛才自己的表演,也是老羞成怒,一拍桌子:“你還敢說?!!!家裏什麽都給你安排好了,你全搞砸了!”
荊老封君問:“那府學……”
“我才不要去呢!”
“他這個樣子還配進府學?”
兄弟二人一齊發聲,說完,荊五別過頭去慪氣,荊綱也被氣個半死:“我就是太縱容你了!早打一頓早改好了!”說著就要拿板子打弟弟。荊五滿屋亂躥:“你就知道在家裏耍官威。”
荊綱滿肚子都是苦,祝纓說得沒錯,南府老鄉熬出頭的少,他自己也未能投入什麽名師門下,真沒幾個幫手。虧得入仕比較早,娶了個好娘子才讓自己輕鬆了一些。結果兄弟給他闖禍!
荊老封君喝了一聲:“把五郎拿下!你個不爭氣的東西!全家跟著你受氣。五娘,你說他。”
荊五娘子又不大敢說話了,這些日子,她在家裏也跟個罪人似的,都說如果不是她鬧得那麽大,嬌嬌的事揭不出來,折了幾件首飾破財免災就得了。
荊綱長歎一聲,泄氣地道:“五娘,你領他回房休息吧。”將其他人都支走了,隻有他夫婦二人與父母在場,荊綱道:“爹,我能有今日,是家裏供出來的。”
“是你爭氣。”
荊綱苦笑道:“是,爭氣,學裏、街坊、乃至城裏,誰不說我好?我如今這個年紀,已經是從六品,爹娘也有封贈。”父母都點頭。
荊綱道:“也不過是從六品而已!知府大人,還不到三十歲,已經是正五品了。我與他,已是天差地遠。”
“怎麽,不就三級……”
荊綱真的哭了:“這哪是三級啊?!以往不與你們講,是不必講。現在得說明白啦。六級。唉……”
見丈夫開口困難,荊娘子道:“由六品升五品,是一道大坎兒,許多人在正六品上蹉跎一生,終身不得著緋衣。這位知府大人,確有過人之處。夫君也不必氣餒,大器晚成,苦盡甘來。”
荊綱搖了搖頭,勸父母道:“眼下還要服府衙的管。”
一看一直以來倚仗的大兒子都哭了,荊家老兩口也泄氣了,道:“好、好,你別這樣,都聽你的。”
荊綱道:“明天無論如何也要五郎認錯,或還有轉圜的機會,不要向大人再討什麽好處,府學的事兒你們都不要提。能提時我自提,不能提時,不要自取其辱。”
荊老封翁道:“以往府衙裏都客客氣氣的。”
“那是叫咱們不要給他們惹事,不是怕了咱們。新官到任,正是立威的時候,咱們不給他做臉,還等著他敬你?自己做錯了,就要認。否則,我這一回去,你們還在這裏,五郎再出言不遜又或者做出什麽錯事來,救命都來不及!”
一番話說出來,荊老封君又擔心起自家來:“那,要不出去躲躲?”
“不用,他如今要幹的正事也多,沒那功夫與咱們家多計較。隻要咱們家別再生事。”
“好,聽你的。”荊老封君說。
荊綱接著就要收拾弟弟,他此番回來,最要緊的就是這一件。朝廷的追責,他已寫了請罪的折子,一般這種情況不至於罷他的官。但是,弟弟再不管,真要作死了,還會連累父母和家族。
然而荊五一向是家裏最寵愛的老幺,寵得多了,再想管就很難了。
荊綱也不跟他廢話,連夜將人捆了起來,先打二十板子。一頓板子下去,荊五又要鬧,荊綱將他扔到了柴房關起來。
第二天一早,也不說要帶他去府衙請罪,將人撈起,再打二十,不許父母講情。荊五這才知道大哥是認真的,他突然就知道害怕了:“哥,哥哥,我錯了!”
荊綱道:“哪裏錯了?”
“我不該跟嬌嬌……”
“你還是沒懂!再打……”
“別打了!!!”
荊綱逼近了弟弟的臉,道:“書讀不好,做人也糊塗!竟不知道什麽人能惹,什麽人不能惹,更不知道什麽時候該老實認錯!”他將弟弟又好好地訓了一通,再次攜全家拜訪祝纓。
這一次就比昨天像樣多了,禮物備齊,全家打扮整齊,都遞了帖子。
祝纓前衙事務分派完畢,也正式地接見了他們。本來,祝纓接待官客,後麵張仙姑接待女眷,荊綱全家卻先一同拜見祝纓。
項樂驚奇地發現,之前滿地打滾的荊大人,今天人模狗樣的坐那兒與人話家常,他們全家都順著荊綱的話說。
荊娘子是個很穩重的婦人,說:“大人一片慈心,才沒有追究他。”
祝纓也表現得十分寬容:“五娘子說,失竊的首飾都是娘子賜的,娘子為什麽給個年輕媳婦這麽貴重的東西?不也是看在丈夫麵上,為了這個家麽?”
荊娘子本是想借著婦人的軟話和緩一下氣氛的,被祝纓一句說到了心坎兒裏。很禮貌地客氣了好幾句,顯然十分受用。
荊老封翁道:“是呢!家裏給這個小畜牲娶妻成家,就是為了讓他走正道,他倒好,不學好!”
祝纓道:“人有五倫,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師生。賢父子是父、是兄,以尊禦卑教導二十年,五郎尚有不足。讓五娘子以妻子的身份,以卑禦尊?新婚數年就要將他教導成人?你這道理不對!不該推卸自己的責任。”
五娘子忍不住啜泣了起來。
祝纓又說荊老封君:“您做母親更是不容易,他但凡心裏有您,就不該叫您擔心。看三位的麵子上,我不與他多做計較,這一頁翻過去了。”
荊綱忙道謝。
祝纓問道:“你在南府還能住多久?”
荊綱忙說:“秋收已畢,縣裏也無大事,正好多住兩天,住滿了假。掃墓,會會師友。”
“不去府學看一下嗎?”
“隻怕打擾了他們。”
“不怕,我正想整頓府學,你與我同去,也給後輩們講講學。南府的情形你也知道的,正缺些有學問的人指導。正好,府學還有些空額,各縣可選送學子來考試。五郎也是南平學子,一同來考吧。我是讓他考,不是就點了他。你可輔導他功課,試一試。”
荊老封翁喜道:“多謝大人寬慈。”
荊綱嘴裏發苦:五郎真能考上?
他自己還要被拉到府學去講課,荊綱隻覺得累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