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16章 難題

兩個案子一結,一場大熱鬧就此落幕,於官府,接下來就剩寫公文、記宗卷之類的活計了,於府城百姓,就是又有了小半月的密集談資,以及日後閑談時偶然提起的話題。

府城的士紳們見狀也不再鬧了,回家該會友的會友,該訪親的訪親,該打理家產的打理家產。南平縣的宿麥不是祝纓直接管的,郭縣令的手法也跟祝纓差不太多,他也是先尋了些富戶,讓他們先種來看看。

章司馬沒出醜,荊綱回來也沒能翻天,大家該幹什麽還得幹什麽去,頭一年種宿麥,田間管理還是要多留心的,他們不時就叫來管事詢問,有時還要親自到田邊看兩眼。再有些心思活絡的,已經開始準備送禮了。

一時之間,府城又恢複了往日的情狀,看不出來曾經有人圍過府衙了。

祝纓這會兒也挺忙的。

結案當天,她一回家就被家裏的女人們給圍住了,張仙姑問:“怎麽樣?怎麽樣?聽說‘狐仙’是人假扮的?”

祝纓道:“嗯,是個男的。”

張仙姑啐了一口:“呸!真不是個好東西!”她看蘇喆在旁,不再追問男女之事,什麽時候小孩兒不在什麽時候再問。

蘇喆聽說是人假扮的就不感興趣了,嘟著嘴跑去**秋千了,她現在又喜歡上了這個遊戲。

祝纓也不禁止她,但是讓女仆看好了,別讓她出了危險。蘇喆道:“我就玩一會兒。”

祝纓道:“多玩會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孩子功課做完了就行,照蘇喆的進度,怎麽也得到明年才開始正經讀書。

她換了衣服,讓項樂去給梅校尉投個帖子,過兩天要去兵營裏拜會一下梅校尉。梅校尉與福祿縣的丁校尉一樣,都是在城裏也有個不錯的宅子,平常卻又是住在兵營裏的。梅校尉手下兵多,同時也看管著南府最大的流人營。

那個地方幾乎成了一座大鎮子,離兵營不遠還有草料場、糧庫之類,他們無論是糧餉還是升遷等等,跟地方上都走的都不是同一條路子,不過在一些事務上有交集。比如流人營。

這裏的人犯在滿了一定年限之後是可以就地轉入當地戶籍的。自祝纓到來,還沒有接受到大批量這樣的人群來充實南府的戶口。祝纓手裏也有一份名冊,她到了之後就抽空研究了一下。現在她想跟梅校尉那兒提幾個還沒轉入戶籍的匠人來用。

項樂回來之後,帶來了梅校尉的話:“隨時恭候大駕。”祝纓決定第二天就過去。

當天晚上,祝纓再次篩選了名單,又叫來小吳:“準備些屋子。”

小吳忙問:“大人要什麽樣的?什麽人來住?小人好有準備。”

祝纓道:“不難,以前也做熟了的,流人營的匠人。”

小吳道:“好嘞!大人放心,都包在我身上。”

祝纓道:“看守也要準備好。”

“是。明天用不用再套幾輛車?大人要用的人怕是得有點兒手藝,說不定跟當年那些石匠似的,還有慣用的家什。連夥食我也準備好了,大人就放心吧。照葫蘆畫瓢,小人還是會的。”

祝纓笑罵:“想準備就準備。廢話那麽多幹什麽?”

小吳笑道:“是~”

……

第二天,小吳套好了幾輛車,跟著祝纓往梅校尉那裏去了。祝纓看了一眼車轍,問道:“你帶東西了?”

小吳道:“車都帶了,不捎點兒東西多不好呀?一點兒酒食,也不多。”

祝纓滿意地點頭:“走吧。”

“哎~”

一行人不多會兒便到了兵營,梅校尉全營都從祝纓這兒領了好處,聽說她來,都打起精神來,梅校尉笑著出來迎接:“祝大人,好久不見。”祝纓的品級比他高,他也不敢托大。

祝纓道:“叨擾了。”

“哪裏哪裏,請!”

“小吳。”

小吳很自覺地與梅校尉手下的人辦交割,笑著說:“大人命準備了些酒食。”

梅校尉又客氣一回,祝纓道:“做客哪有空手的道理?”

梅校尉道:“這話說得下官就不好意思啦,下官見大人,也常空手的。”

祝纓道:“那你這回補給我點兒什麽?”

“大人想要什麽?”

祝纓道:“慢慢聊?”

“行!來啊!”

梅校尉給祝纓安排了個列隊,請祝纓登上了他的“點將台”。這台子是許多兵營裏會有的,就是一大片空地的一側壘個高出地麵的大平台,站在上麵可以清楚地看著底下士兵列隊、操練、布陣等等,教習的時候教頭在台子上演示,下麵的士兵也看得更清楚。

“點將台”是個慣用的稱呼,在這裏名不副實。因為營裏最大的官兒就是梅校尉,現在是正六品,隻要上了從五,就能被稱為“將軍”了,可惜這一道坎兒就像文官的坐六望五一樣,也是卡住許多人一輩子的難關。這營裏沒將軍,點不著。

祝纓饒有興趣地與梅校尉並列站在台子上,看著一個小校拿著旗子在那兒舞,底下士兵排好隊,大喊一聲。旗子連舞,有一個小校從中間跑了出來,到了點將台下,抱拳道:“校尉,列隊已畢。”

梅校尉開始訓話:“今天祝大人到來,都打起精神來!”

底下士兵齊齊一聲,這眾多男子低沉的聲音一起,字音都顯得模糊了,像是“是”又像是“好”還像是“嗷”。

祝纓估摸著自己嚎不了那麽大聲,隻舉起袖子來舞了兩下,然後揖了一揖。接著對梅校尉道:“校尉太客氣啦。”

“哪裏哪裏,大人請上座。哎,你們開始吧!”

小校又換了兩柄長長的三角旗,一直豎、一橫放,士兵們馬上跑動了起來。梅校尉道:“這是一字長蛇陣。”

然後旗子變幻,兩旗交叉,梅校尉道:“呐,這是八卦陣。”

接著再變,祝纓看他們演了八種軍陣,算是開了眼了。她以前跟禁軍打交道不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她不由問道:“禁軍也是這樣的嗎?”

梅校尉道:“這個末將就不太知曉了,大人沒見過?”

“淨在門口跟他們看腰牌了。”

兩人都笑了。

祝纓又問:“這樣見天操練,他們吃喝跟得上麽?”

梅校尉道:“能吃飽,吃飽了就得練,可不敢再……”他壓低了聲音對祝纓說,“等會兒再說。”

等士卒列完了陣,梅校尉又與祝纓乘馬從軍陣中過,祝纓一直留意觀察。到最後結束,二人重回點將台,梅校尉宣布操練結束,再請祝纓到他的“大帳”裏去敘話。

梅校尉的“大帳”不是真的帳篷,也是一個代稱,他住著營地裏最好的一處房子。兩人到了“大帳”分賓主坐下,熱茶奉上來,這才是開始正經的“會晤”了。

祝纓此來是有幾件事兒,一是看看兵營,好歹有個數。二是跟梅校尉商議一下流人營的事。她之前看過了,這個流人營裏工匠也有一些,匪類也有一類,更要命的是,還有一些是流放的官員之類,官員們心存希望的,有些就不太願意將戶籍落在這兒,還想等著遇赦還鄉或者重新起複。官員犯錯,五花八門,萬一遇到個比如龔案的官員,現在就不適合再給他拖到府衙優待。

具體的細節,還得祝纓跟梅校尉商議。

南府如今她也算能掌握了,接下來她想接觸利基族,府城裏也有少量的利基族的人,但是都是比較自發的行為,並不像阿蘇洞主那樣把妹子嫁到山下來。比較起來,阿蘇家算比較傾向於同朝廷接觸的,利基族比他們要更強硬一點。

如果要接觸,祝纓認為背後還是得有點倚仗的。這個倚仗就是梅校尉。祝纓也不打算“開邊釁”,她研究過了上次“火燒群獠”事件,之前的知府甚至能夠召來幾十上百號人一把火燒了,可見這事兒也不是不能成的。軍事的威懾是其一,山下的物產是其二。利基族現在應該也是有與當年相似的交換需求,同時應該也是忌憚朝廷武力,也不敢或者說沒本事開戰。所以祝纓覺得緩和關係的希望很大。

前麵幾件事都好商量,梅校尉道:“流人營那兒,大人看好了,想要誰就提誰!不過,末將也有一事相求。”

祝纓問:“何事?”

梅校尉道:“我這兒有一個文書,幹了許多年了,字又好、文又好的,隻可惜當年犯了點兒事,發配到了這裏來。走的時候家裏老娘已經很大年紀了,前陣兒聽說老娘沒了,想回去。還勞請開張路引。”

祝纓道:“到南府多少年了?”

“總有個五、六年了吧,哦,我想想,七年前。”

祝纓道:“人還在校尉麵前嗎?可否請來一見?”如果是官員犯罪到判流放,估計她在大理寺的時候應該聽說過。

梅校尉道:“當然可以!他呀,說是替人頂缸,一些賬目上的事兒,又有一些官司。”

人叫過來一看,祝纓叫出了他的名字:“陸美?”

梅校尉道:“認得?”

陸美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但是南府條件艱苦,他早生華發,他知道祝纓到了這裏,沒想到祝纓竟然還記得他!苦笑一聲:“祝大人,不想在這裏還能再見到大人。”

陸美這人,那倒是個年輕有為的年輕人,出身貧寒,倒是憑著自己的本事冒的頭。發達之後也沒有拋棄發妻,對父母也是孝順,看起來是毫無缺點的。但是有一個大大的問題——沒後台。人入官場想要往上走,多少得跟上官有點兒幹係。要麽是得到上司的賞識,要麽是得到上司的女兒,要麽是……得替上司幹些見不得光的事兒。祝纓自己,除了沒娶上司的女兒,另外兩條也都幹“得”了。

即便如此,祝纓都算幸運的,因為她一開始就是鄭熹給帶進京城的,鄭熹也拿她當“自己人”。最慘的是一些個惡事也幹了,罪也扛了,卻不知道何時才能出頭。

陸美就是這樣的人。

當年他是左丞審的,左丞人老成精,看出來他是個什麽路子。卻又拿他沒辦法,他就是不肯將上司給招出來。上頭催得緊,鄭熹又有示意,這事兒最後還是陸美給扛了。當時祝纓管著大理寺大小事務,期間也看過兩眼。所以知道。

祝纓道:“原來是你?戶籍在南府麽?”

陸美搖了搖頭,祝纓道:“還想著回去?”

陸美笑笑,他對上司抱的希望也不太大,這麽多年也沒喊他回去。不過皇帝這都幹了三十多年了,他在等大赦。這個話不敢說出來,隻有沉默。

祝纓道:“倒不是不行。校尉,讓他到我那兒領條子吧。”

梅校尉大喜:“那就多謝啦。”

祝纓道:“現在就收拾行裝吧,探親麽,越早走越好,再晚一些時候,往北走路上風雪會越來越多。”

梅校尉道:“還是祝大人周到,就這麽辦。陸先生,你將手上的文書先移給別人。”

祝纓道:“回家去辦完事就回。”

陸美道:“祝大人都認出我來了,哪裏還有躲藏的地方?去去就回。”長揖到地,轉回去收拾了。

祝纓再與梅校尉商議別的事情,梅校尉就答應的十分痛快。流人營的事兒,祝纓要怎麽挑人使都行。他也有一個心眼兒,聽說祝纓把福祿縣的流人營和兵營都能弄得不錯,南府流人營這麽多年了,也是越來越髒亂差的。

他平素也從流人營賺好處,有人,就有油水,什麽押去出工做苦力、工錢自己揣腰包之類,他都幹。時日久了,有些不靈便,祝纓想管,梅校尉甚至想交給她收拾一下。以他這些日子與祝纓的接觸,應該不至於不給他一點好處的。大不了大家一起分賬嘛!

祝纓道:“咱們還是商量著來吧。”她現在比較希望梅校尉能夠提供一些比較“老實”的人,最好是性情還可以的。梅校尉道:“這倒不難。”

兩人很快敲定了人選,製糖的工匠以前還有兩個,三年一到,人就跑去州城了。這兒產甘蔗,製糖的作坊也多,比較容易能夠找到生計。

祝纓隻薅到了些石匠、木匠、鐵匠之類。

最後說到了利基族的時候,梅校尉頭搖得像撥浪鼓:“大人!萬不可興此心!大人難道不知道?以前那個知府,就是因為他,鬧得兵連禍結的!害!有仗打就有功勞拿是真的,那也得能活到最後不是?我們赴任前,別的不講,第一件事就要告誡我們不許再興事!要不這兒怎麽隻有這幾個人,我還隻是個校尉呢?我天天帶著這群人操練,就是叫他們沒力氣出去惹事。”

因為那一件事,朝廷的宗旨就是,鎮得住“群獠”就行,但是不尋求一次性的大規模的剿滅或者獵取山民下山種地。

祝纓道:“不是要打什麽,我是想,福祿縣那兒開了榷場,一個哪兒夠呢?可有錢財就會有糾紛,萬一有點兒打架鬥毆的事兒,到時候還請校尉給看著些。”

梅校尉道:“我隻管鎮守的事情!”

“我隻管地方上百姓富足的事情。”

梅校尉道:“那行。”

祝纓道:“那就先這樣?”

“好。”

梅校尉要留祝纓吃飯,祝纓笑道:“不了不了,我才帶了多少東西過來?咱們這些人把帶來的東西吃完了再走麽?”

她去了流人營,將幾個工匠薅過來往車裏一塞,走了。

她前腳走,梅校尉後腳就對一個心腹小兵說:“你留意著些進山那邊的路,有異動就來報我。”

祝纓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梅校尉給防範上了,她現在手上有空屋,將匠人往那裏一放,開始執行自己的計劃。趁著現在,將識字碑的事兒再推進一步,連河東縣也要加快一些。再有是農具,許多貧農連農具都不能自備。

祝纓不打算白給,府衙出錢出工匠打造農具,貧農以賒賬的方式租用,等到收獲的時候,連收稅一塊兒收租金。連租三年之後,再交少量的尾款,這份農具就是租用者的了。對每戶可以租用的數量進行限製,多租的就累進增加租金。

祝纓叫來項安、項樂,跟他們商量一下定價,以及是否可行。

項安問道:“連租三年?”

顧同站在一邊,原本他也是想問的,有人問了,他就跟著聽。祝纓道:“時間拖得長一點,才能防止有人從弄鬼。你想,我要是弄些個貧戶的身份虛報個百八十戶的人,一年就將這些東西領光了,接下來呢?他再高價租賣?我給他們白供本金呢?”

官府惠民的時候,總要防著太多的聰明人鑽空子。

她前兩年想低息或者無息放貸給貧戶過難關,後來沒幹,一是手頭錢確實不太多,二也是想到這方麵的問題。她幹事,第一想的是:如果是我,怎麽鑽空子?其次才是設法堵窟窿,最後才是施行。所以她頒布的辦法,一直以來都比較好用。

執行是最艱難的。又得用著這些大戶,又得防著他們弄鬼,對一些胥吏、裏正、族老之類的人物,也是樣。拖長時間,加大想要偷機取巧的人的成本,磨掉大部分人的念頭,這件事兒差不多就算成了一半兒了。

顧同和項家兄妹都不說話了,顧同是想到了自家祖父跟當年的關丞瓜分駐軍屯田的事兒了。項家兄妹是商人,一經祝纓提醒,就想到了套取低息貸款的法子。要是有這樣的機會,他們也不能保證自己家會忍得住不幹。

祝纓道:“好了,先這樣吧。哎,還沒有製糖的匠人來嗎?”

項安道:“不如讓各地會館留意一下?”

“這主意不錯。”祝纓說。

顧同跑去跟他舅舅講,回來的時候在府門口遇到一個被衙役攔住的人。自從上次祝纓重申了門禁之後,閑雜人等就不得隨便入內了。他見來人一派斯文氣質,與尋常人不大一樣,就問了一句,得知他就是陸美之後,顧同道:“請稍等。”

他進去回報了一聲,將陸美引了進去。祝纓這裏開了路引,又讓丁貴去後麵取些盤費送給陸美,又叮囑陸美要按時回來。

陸美道:“大人放心,我要是逃了,前麵的罪就白受了。”長揖到地。

祝纓想起來這時節正是往外賣橘子的時候,便說:“他們有往外運橘子的,你要不急,就與他們一路,能捎你一程有個照應。再往後的路,你就要自己走啦。”

陸美一喜:“求之不得。”再次鄭重道謝。他的身份也不能使用驛站的資源,有個商隊可蹭,自是求之不得。

顧同又將他送了出去,心道:官場可也不那麽好混呀!

……—

祝纓沒有什麽感慨,這事兒要是輪到她頭上,隻要不是讓她死,她也得這麽幹。她還記得當年那個案子,鄭熹沒有讓窮治,最後也就是陸美給頂了,陸美背後那人得欠鄭熹老大一個人情呢。

祝纓往後衙去,胡師姐跟著,她問胡師姐:“今天那些兵士武藝如何?”

胡師姐道:“看著像是演的。”

祝纓不問她兵陣排布,她也確實不懂兵陣,武藝方麵就有些眼力了。胡師姐道:“他們看著不如老侯叔。”

就這兩天功夫,她已經跟侯五練過兩手了。侯五經驗豐富,出手就是殺招,告訴她:“你雖不是花拳繡腿,遇到我這樣的人,可也不敢留手。咱們上過陣的人,出手就奔著殺人去的。”胡師姐看今天演示的士卒完全不像,但是士卒比侯五也年輕,且南府這地方也不能說太平,小股山匪過一陣兒也會來一點兒。士卒不可能沒見過血,估計就是演給祝纓看的。

祝纓道:“要是你與他們交手呢?”

胡師姐道:“隻要不被近身壓住了,我能贏,近身就不好說了。”

男女力量上的差別還不能忽視的,她勤練不輟,可以抹平與普通男性的差距,一些懶惰士卒也不如她。對普通男人,一個打八個是真的。但是如果有男人也這般苦練,力氣上她又不占優,一旦近身,她一準兒得輸。

看了一眼祝纓,想這個也是個男子,胡師姐就將前麵的話咽了,隻說後麵一句。

祝纓點點頭:“那也已經很好了。”她就是一個普通知府,有胡師姐在身邊已經很滿意了。辦案的時候也遇不著比胡師姐還高明的高手,夠用了。

兩人走到二門前,同時一頓,她們聽見裏麵有爭吵聲。兩人對望一眼,胡師姐伸手敲門。

侯五的聲音問:“誰?”

祝纓道:“我。”

侯五拉開了門,笑道:“後頭正打架呢。”

祝纓快步走到二進,隻見錘子、石頭正在大戰蘇喆及其小侍女,三個小女孩兒與兩個小男孩兒打作一團。錘子方隻有兩人,但是石頭年紀比他們都大一點,塊頭更是大出不少,所以以二敵三也不落下風。

雙方一邊打,一邊互相操著自己運用得十分熟悉的母語對罵,石頭和兩個小侍女還互相吐口水。

張仙姑在喊人:“快,快給他們分開!哎喲,這是怎麽鬧的?老頭子?你看什麽看?!快點兒!”

花姐在叫:“杜大姐,快,你和巧人一人一個!哎,你老大一個人了,就不要再添亂啦!”她最後一句說的是蘇喆那個年長的侍女。

侯五站在兩個院子之間的門邊喊了一句:“大人回來了。”

戰鬥這才平息。

祝纓緩緩走過去,隻見花姐這兒攬著蘇喆等人,張仙姑那兒摩著錘子的腦袋。五個孩子都雙眼通紅,一看到她來,眼淚流了十行。

祝纓道:“都洗洗臉,再過來慢慢說怎麽回事兒。”

杜大姐和侍女各帶人去洗臉,祝纓問花姐:“怎麽回事兒?”她們到了祝纓正房坐下,張仙姑和祝大也跟著來了。

張仙姑道:“石頭和錘子在外頭玩兒呢,我說,半大小子正皮的時候,總關家裏不得悶出毛病來?叫他兩個到外頭耍。不知怎麽的,那邊倆小丫頭看見他們突然就生起氣來了,你說,她們以往也不這樣呀!”

花姐道:“阿喆起先沒動手的,後來聽著石頭叫了一句什麽,也惱了,兩下就打了起來。”

祝纓道:“等他們過來再說。”

兩夥人都被帶過來了,祝纓道:“都說說,怎麽回事兒?”

石頭想說話,但是他的舌頭一向不如同齡人利落,蘇喆那兒,一個小侍女搶了話:“他們是利基人。”

石頭道:“我就是!”

小孩兒拌嘴,最後石頭用利基話、小侍女用奇霞話,各罵各的,互不幹擾。

祝纓製止了他們,讓蘇喆和錘子來說。先讓錘子說:“阿喆是後到的,錘子,你說,是怎麽開的頭?”

錘子用已經有點準的官話說:“大人,我與石頭在外麵玩,她們忽然過來罵我們。”

蘇喆道:“他們也罵我們!”

這兩個比那兩個有條理一點,祝纓終於弄明白了,石頭學話慢,跟錘子在一起的時候就說利基話更容易一點,正玩兒呢,誰管學話的事兒?就說利基話了,兩人拿著小棍兒在“練武”打著玩。冷不防小侍女給蘇喆拿東西經過,一聽是仇家的話,她就忍不住了。

小侍女之所以選給蘇喆,是因為她爺爺的頭就是被利基人砍了帶走的,她爹又是跟利基族互有毆時受了傷。算是忠義之家。因而被蘇鳴鸞選給了女兒,算是優待。

小姑娘也聽不懂這倆貨具體說的是什麽,但是聽發言知道是利基話。

石頭和錘子對兩族之間的恩怨情仇是一點兒感覺也沒有,他倆沒一個經過兩族仇殺的,倒是被自己族人給賣下山。平常他們在家裏話也少,也知道蘇喆是客人,不往人那兒湊,彼此相安無事。

猛一下被罵也有點懵,雖然聽不懂,看小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們,就知道不對勁兒了。

石頭也回了句嘴,回的還是利基話。這下捅了馬蜂窩了!

眾所周知,罵人話是學得最快的,也是最容易被人記住的。小侍女和蘇喆不會利基話,然而鑒於兩族間的關係,她們對利基人罵自己的詞的發音記得很清楚。石頭和錘子亦然,雖然不知道她們罵的是什麽,但是幼小的時候知道對方那個詞絕不是好話!

如果讓熟悉兩族語言的祝纓說,互相罵的詞的意思大概就是“按倒放血的材料”以及“替我們養頭的XX”。外人聽著不覺得,實際的含義則要再算上幾十代的血仇,雙方一聽就炸。

開始,蘇喆是不打算自己動手的,她先看著,一聽不是個好詞,才上來幫侍女動手的。

祝纓道:“我道是為了什麽?原來是因為這個?好啦,事情我都知道了。這個事兒先動口先動手的不對,以後不許這樣了。石頭、錘子,這次是你們受委屈了,挨了打知道還手,還不錯。不過剛才攔著你們不叫打了,怎麽不聽呢?又不是隻按著你們的手,不按她們的手。”

錘子機靈道:“大人,我錯了。”

祝纓點點頭,又對小侍女道:“也不怪你,你有家仇。不過以後呢,多想一陣兒再動手。阿喆,我隻說你,你過來。”

蘇喆走了上前,十分委屈:“阿翁,我沒錯。”

祝纓道:“你是因為他們罵到你了,你才動手的,還是因為他們是利基族的人,你就動手了?”

蘇喆道:“都一樣。”

“不一樣,”祝纓說,“要挨了罵,先要知道是不是罵你,再想怎麽還手。”

小侍女低聲道:“利基的也該殺!”

祝纓看了她一眼,她一縮脖子,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蘇喆問道:“阿翁,利基人不能打嗎?他們是我們的仇人。阿媽說,做洞主就是要帶著寨子裏的人打敗仇人!阿翁你不是向著我們的嗎?”

祝纓問道:“不是不能打,是不能什麽都不問見著就打,以為打了他們,你就是英雄了。”

蘇喆一臉迷茫。

祝纓摸摸她的頭,親切地說:“要那樣,你大舅舅就是洞主了。”

蘇喆還想不太明白這裏麵的道理,卻本能聽到這一句話就不再執拗。她有點可憐地說:“那……那要怎麽辦?”

祝纓道:“你才到我這兒來,也不能一下就什麽都教會了你。咱們先一樣一樣的說。第一、你現在不是跟錘子他們倆在戰場上,第二、你隻聽到一句話,並不知道全部的事情。所以不能上來就打。你先把這兩條記住:隻要不急,不管什麽事都要先弄清楚再動手。要是急了,信你相信的人。她是你的同伴,你幫她、信她,所以今天不罰你。嗯?記住了?”

“嗯。”

“來,自己說一遍,你記住什麽了?”

蘇喆道:“隻要不急,先弄清事情再動手。要是急了,信我相信的人。”

“好了,我告訴你錘子、石頭是什麽人。他們一直在山下生活,不知道山寨長什麽樣子,隻是會說利基話。不是仇人。”

蘇喆用力點頭,道:“好。”

祝纓又安撫那個小姑娘:“不怪你。”

然後宣布,以後互相不用讓著,但是不許吐口水也不許動手傷人,其他的隨便。

張仙姑道:“哎喲,這怎麽行?這……”

祝纓道:“一個兩個的都不忿呢,錘子也別給我裝、阿喆也別給我演,行了,玩兒去吧。”

張仙姑擔心地看著錘子石頭跟祝大一塊兒、花姐送蘇喆送回房,憂心忡忡地問祝纓:“這樣行嗎?”

祝纓道:“這算什麽?等兩族大人遇著了,你再看。”

張仙姑嚇了一跳:“不會吧?”

“怎麽不會?城裏什麽人都有呢。”不止這兩族,什麽索寧家的也有人在山下呢。福祿縣交換奴隸的時候,阿蘇家就不管這些“外人”。

祝纓對張仙姑道:“也別太當回事兒,都不是壞孩子,隻要不接著結怨,都會變好的。”她隻要兩族之間維持個麵子情就行了,同族自相殘殺的也不少,要說起來,鄭、段兩家互相糾集人手幹架,算不算自相殘殺?

別一提對方名字就喊打喊殺就行,差不多得了。

隻要標準定得低,就一定能夠實現的!

祝纓又自己跑去廚房榨了點柘漿,尋思著問題還是出在這個“漿”上麵了。如果“漿”純淨,最後出來的糖就會更加潔白。怎麽弄,她現在還沒個思路。

如今隻希望州城那樣的大地方能夠有更好的工藝,或者有更聰明的工匠。她隻要手藝好的匠人,重金找了來,她給提供工具和原料,隻管試製!這玩兒跟讀書寫字似的,筆墨多、紙多,供得起,就一定練得好。天賦再高,不給她家什,她十三歲還是一筆狗爬的字。

她想,既不惜血本找人,總是能挖得動幾個牆腳的。就靜等著州城來好消息,因為根據經驗,越是大地方,各種工藝、人才出現的幾率就越高。

沒幾天,從通往州城的官道上飛來一騎直奔府衙,一路高喊:“有急報!”

他在府衙門口被攔了下來,這天帶班的是牛金,他問了一句:“哪裏來的?什麽事?”

來人道:“我要見南府知府,州城急報!快!耽誤了你吃罪不起!”

牛金趕緊稟報:“大人,州城來信了。”

祝纓心道:難道是製糖的工匠?“快叫進來!”

牛金將人帶到,那人趕路太急,門口被阻攔正氣著,門房好好招待了兩碗茶,他的氣也沒消下去下太多。大步跑了進來,將手中的皮筒一揚——

祝纓的臉色變了,她是往同鄉會館要人的,回信的人也不應該是穿著官府號衣的正經信使啊!!!她看到那人腰間係的白布,飛快醞釀好了情緒準備痛哭皇帝龍馭上賓……

“東宮薨了!”

祝纓聽到死的是太子,馬上問道:“這事不能開玩笑!是真的嗎?!”

信使將皮筒遞了過去,牛金一臉倉皇,接了之後一腳深一腳淺地拿過來給祝纓。

祝纓拆開一看,上麵果然是從州府轉過來的訃告,太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