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如常
祝纓抬起右手,蓋在了眼睛上。
信使隻能看到凝固了一樣的下半張臉,送信時隻顧著完成差使,安靜下來之後,信使才開始聽到自己的心也砰砰地亂跳。
一旁牛金手足無措,顧同等人也呆若木雞。
好一陣兒,祝纓放下手,聲音平平地說:“知道了。”又對信使擺了擺手。
信使也不敢在這個時候繼續記著剛才的那點小脾氣,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出了簽押房才想起來:我現在要上哪兒去?哦!去驛站歇著,歇好還得回去複命呢!
簽押房裏,祝纓清了清嗓子,顧問等人如夢初醒,幾人裏最鎮定的項樂臉上也帶著殘餘的驚恐問道:“大人,怎麽辦呢?”
祝纓已經恢複了平靜,太子死了,必然會有許多變故,慌張有個屁用?不過該做的樣子還是得做足了,該做的事卻是一件也不能少的。
祝纓道:“牛金,將這噩耗發抄到下麵四縣。再給阿蘇縣抄發一份。”
“是。”牛金跑得左腳絆右腳,跌跌撞撞地出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慌的什麽,就是心裏很慌。
祝纓又對項樂道:“你去敲鍾,召集府衙官吏,我要訓話。”
“是。”他步子比牛金穩得多,隻在門檻上稍稍絆了一下。
然後剩下一個顧同,祝纓又吩咐他:“你去把荊綱叫來,路上不要耽擱。”
“是。”
顧同也飄了出去。
祝纓又接著項安到後衙那裏,通知後衙這件事:“告訴他們,一應彩飾都去了,最好不要戲鬧,穿素服。先這樣。別的事兒等我衙門裏的事兒辦完了回去再細同他們講。”
項安一溜小跑出去了,路過外麵撞到丁貴,又說一句:“大人身邊沒人伺候,你快去。”
丁貴到簽押房的時候,祝纓也不假裝板著臉了。丁貴還不知道太子薨了的消息,他剛從外麵回來呢,進了簽押房時祝纓的表情已經很正常了,丁貴也就正常地站到了祝纓的身邊聽吩咐。
祝纓安靜地坐著,腦子裏飛快推演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從訃告上看不出什麽異樣來,實際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南府離京城太遠了!冷雲天天抱怨遠離京城,遠離京城的不便在這個時候就凸顯了出來。
打探消息也很為難,索性就不去管訊息,先把麵子上的事兒糊一下。
外麵鍾聲響起,丁貴吃了一驚,府裏有事時會敲鍾集合,這種情況一般是早上,或者有什麽特別重大的事件。現在難道是後一種情況?發生了什麽?
章司馬就在祝纓附近的屋子裏,他率先從屋子裏麵走出來,向外張望了一下,猶豫地往祝纓的門口一站,輕輕敲了敲打開的門板:“府君?”
祝纓站了起來,緩步走到了門口,正好看到項樂回來。後麵不遠處是一些腳步匆匆的本府官吏,他們都不明就裏,但都跑到簽押房外的空地上排隊站著。人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麵露疑惑之色,也有人擔心知府大人是不是又要整治哪個違法的人了,都將自己近來辦過的事仔細反省,好像沒有,又有人將久遠的違法記憶翻了出來,自己將自己嚇出一身的冷汗。
等到郭縣令也匆匆地趕到並被一院子的人嚇了一跳的時候,祝纓才上前一步,人聲頓時消失了。
祝纓看著除了當值的人,其他人都齊了,緩聲道:“今日才接噩耗,東宮薨逝!”
人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人人麵上變色。丁貴像被雷劈了一樣。
人齊了,可以開始哭了。
祝纓抬起袖子擋住了臉。
反應快的已經跟著哭出了聲!祝纓好歹還看過太子的長相,這裏的其他人連太子的聲音都沒聽過,卻都哭得肝腸寸斷。祝纓與章司馬在上麵也一起哭,他倆哭相好看一些,掉眼淚,沒嘶號。底下郭縣令哭倒在地,王司功鼻涕也哭出來了。
荊綱進了府衙就是聽著這麽一片哭聲,心道:是知府大人叫我過來的,總不能是他死了吧?
到了一看,祝纓還好好的在上麵,身邊顧同也幹嚎了起來。他忙問:“出什麽事了?!!!”難道是陛下?
顧同吸吸鼻子:“太子薨了。”
荊綱一口氣沒提上來:“什麽?!”
他這一聲在一片哭聲中並不顯,祝纓卻借機不哭了,掏出手絹兒擦擦眼睛說:“才接的訃告。老郭!”
郭縣令還哭著,被旁邊哭得不嚴重的人推了推,抹了把臉爬了起來:“大人?”
祝纓道:“城中各處還需你配合。小吳,去準備白布。”
太子薨逝,各地如何悼念都是有規定的。訃告上也有列明,總是京城的百姓戴的日子長些,越偏遠的地方受這事兒的影響越小。各地官府肯定得撤掉各種彩旗之類的裝飾,官員們至少得穿素服、一塊兒供個香案哭幾場,然後係個白腰帶再係一陣子。百姓們呢,比官員們要減等,但是這個年,估計是不能大肆慶祝了。
以祝纓的估計,想要再高興熱鬧,怎麽也得到新年以後。
入冬有些時候了,手快的商家都開始準備好過年要賣的貨了,什麽彩紙彩箋、燈籠胭脂等等!唉,百姓又要虧錢了!
祝纓接著下令,紅燈籠之類的都得撤了,再通知一下府學,讓學生也停課哭個三天。傳下去讓百姓知道太子死了,又下令整個南府都要禁舞樂,開禁在明年。不過百姓婚嫁倒是不禁的,估計也不會有人想在這幾天再吹吹打打的娶媳婦了。
祝纓道:“各司其職,誰在這個時候出紕漏,我饒不了他!司馬,你們幾個留一下,其他人,散了!”
吏員們散去,祝纓又吩咐項樂再跑一趟兵營:“你帶我的簽牌去找梅校尉,知會他一聲。告訴他,要是白布有缺,我這兒先勻一百匹給他使。再有,他得準備好寫個奏本,陸美回鄉奔喪了,這個事兒他得趁早準備。”
“是。”
接著,祝纓將章司馬等官員再捎帶一個荊綱都叫到簽押房一起再開一個小會。
他們是官員,有的人級別足夠高,比如祝纓,有的人是一方主政的官員,比如郭縣令和荊納,還有是因為在府衙裏做官比如章炯。祝纓道:“大家得寫奏本上京!”
皇帝死了兒子,那不得寫個本給人道惱麽?國家沒了太子,官員也得表示一下哀悼。皇帝可以不看,他們不能不寫。
章司馬道:“大人說的是。”他家幾代做官的人,沒見過豬吃也見過豬跑,倒不太擔心,其他人都有點慌。本來死了太子就夠讓人看不開的了,雖然他們沒一個是太子黨,但是這個時候太子一走誰知道會刮起什麽妖風、會不會卷到自己?此時,死太子比死皇帝還讓他們難受,因為一切都是不確定的。然而他們又位卑言輕,更是無法左右局勢隻能挨著。未知,永遠可怕。無力,永遠焦慮。
祝纓問荊綱:“你呢?是過完年再回去,還是現在就走?”
荊綱道:“大人明鑒,下官這兩天就想收拾行裝了。下官的奏本,不知能否有勞大人一並發出?”
祝纓道:“行。都會寫嗎?”
張司兵馬上說:“還請大人賜教!”他們這些人,從吏員升上來的有幾個,日常寫公文是不錯的,寫奏本就跟寫公文是兩回事兒。
祝纓也知道這個情況,她當年寫奏本就得鄭熹給她提著耳朵改了好幾稿才行的。
“第一,將陛下放在前麵!第二,東宮是陛下之子,兒子不能越過老子。剩下的自己想,不會用典就不要亂典,將錯字、別字都檢查一遍,不要叫人說不學無術。”誰也不指望偏僻地方的小官能寫出什麽驚世的文章來,差不多合格就行了。泯然眾人才是最安全的。
南府不需要在這件事上出頭露臉!不驚動任何人地蒙混過關是最好的。
吩咐完,祝纓就讓各人寫稿去了,又告訴荊綱,三日後這邊奏本就湊一塊兒往京城送了,他得在日期之前寫好送過來。荊綱忙答應了。
小吳那兒已經帶人取了白布,開始裁白布、換燈籠、設祭桌等等。
一切收拾好了,荊綱也跟著府衙裏哭靈。郭縣令則是回隔壁縣衙,一進去就聽到裏麵也在哭——府衙的正式公文也到了,縣丞先給拆看了。
如此,一日兩祭,哭完了各人該幹嘛還幹嘛,隻是做事時不免添了一些疏漏。府衙外,百姓們倒是哭的不太多,卻也都竊竊私語,慌,又不太慌。太子死了,與升鬥小民又有什麽有關係呢?太子也沒有什麽德政惠澤此方百姓。不過聽說太子死了不是件好事,大家也跟著慌了一下,接著將明顯喜慶的幌子之類摘了——也就如此了。
祝纓安排完前衙,腰上係條白布,親自到府裏走了一圈,隻見文吏、衙役們也不哭了,卻都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的。他們與這朝堂上的事情無關,卻又都很關心朝堂上的事兒,也隻有他們才能像模像樣地討論:“這下,該立太孫了吧?”“不對,聽說太孫還小,得立皇子吧?”
祝纓咳嗽一聲,眾人嚇得縮了脖子。祝纓道:“傳我令,不許妄議東宮!聽到一次,二十板子,兩次,四十,三次,八十!再議,杖斃!”
眾人噤若寒蟬。
祝纓又巡了一回府衙,將幾個心不在焉的給斥了幾句,眼看府衙裏運轉正常了,她才轉到後衙去。
……——
後衙,家裏已經忙上了。
種完宿麥之後,離除夕就很近了,祝纓給京城的年禮都在路上了,家裏今年人口多了許多。除離巧兒回家,項樂、項安、顧同可能回家,其他人都沒別的地方去,還是跟祝家過年,這要準備的東西就多了去了!
進了臘月就開始準備了。這頭才給小姑娘準備著紅頭繩、小紅鞋,給小小子準備紅底兒的虎頭帽子,剪窗花的紅紙才買回來,置新衣的紅布才拿出來,太子死了!
張仙姑難過了半天:“哎喲,太子,和氣人呐!”
巧兒等女仆對太子的生死興趣不大,但是對張仙姑這句話興趣有點大,連幾個寡也都問:“老封君,您見過太子?”
“誒,也就一麵兒,說幾句話,和氣呐!年紀輕輕的,怎麽就走了呢?”
一旁杜大姐比她們要難過得多,也不知道為什麽,京城出來的人對皇家的感情總要深厚一些。
花姐比她們都急,祝纓是做官的,東宮薨了,接下來官員們受到的影響肯定更大,這可怎麽辦呢?她一邊將腰間一個彩繡的香囊摘了下來,一邊憂愁。旁邊幾個孩子都是一臉的無所謂。
冷不丁的,正在外麵團團轉的祝大說了一聲:“前頭忙完了?!”
大家一齊去迎祝纓,祝纓掃了一眼,道:“收拾收拾吧,就是今年不能熱鬧了。”
張仙姑還惦記著太子怎麽就死了,祝纓道:“別念叨也別亂猜,隔著三千裏能猜著什麽呢?再過些日子我就要上府城見冷大人了,他興許知道。”
祝大道:“鄭大人得虧不在東宮了。”
祝纓心說:他這回可虧大發了!
看幾個猴子,仍是涇渭分明的兩派,祝纓搖了搖頭,到前麵去寫她的奏本去了。才寫完,小吳跑了進來:“大人,我實在寫不來啊!”
祝纓道:“寫,我給你審稿子。”
小吳隻得自己寫了個,字數比祁泰的少一半兒,也沒什麽典故,祝纓給他圈出錯字,又讓他把拍皇帝馬屁拍得太過份的幾句刪掉,小吳臉都青了,刪掉這幾句,越發顯得少了,他肚裏沒詞了,這可怎麽是好?
祝纓隻好又給他補了幾句,告誡他:“你要再這樣,以後就沒法兒辦了!上下往來的奏本公文自己都不懂,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小吳道:“學!我學!”顧同個半桶水,他跟著顧同學,最近衙門事多,兩人學習的時候就少,未免懈怠,這不,欠賬了。
接下來兩天其他人的奏本也陸續交了上來,祝纓當麵不說,私下還是看過了再讓發出去的。章司馬和荊綱寫得很順,她不打算改,其他人的隻要沒有犯忌諱的用語,她也不管。隻有張司兵寫的跟小吳差不多水準,被她揪了來改了一回才一統發出去。
三天一過,祭桌撤了,一些用品也燒了。
荊綱腰係白布,到府衙來辭行。雖然現在趕回去也晚了,不是京城,百姓給皇帝戴孝都沒那麽長的時間,但還得回去。
他又送了一份禮物,這次還是攜父母妻兒前來的。
荊綱此來就為一件事——托付家人。
祝纓在後衙見的他們,荊綱道:“下官這便辭去,家中大人還請大人照看。有違法事,大人隻管處置。”
祝纓道:“府上就在南府,我自然會看顧。”
荊綱苦笑一聲:“父母老邁,或有耳目混沌之時,還望大人海涵。大人有何德政,荊家必響應大人。”他看了一眼父親。
荊老封翁比之前也老實了許多,道:“大人看我老眼昏花麵上。”
祝纓道:“這是哪裏話?好好相處,日子長著呢。”
荊綱又說:“下官要趕路回去,攜帶家眷不方便,拙荊待春暖花開再回,此番我將帶五郎回去。”他想過了,弟弟還是自己教吧!擱家裏,父母管不住,弟妹也確實難管一個在外麵瘋浪的丈夫,萬一再撞到祝纓手裏,能指望人家饒他幾次?還是帶走!
祝纓道:“怕到了地方有人因你而奉承他,你越嚴厲外麵越放縱,一張一弛之間大寒大暑不倫不類。你可要多上心了。”
荊綱道:“是。”
略敘一陣兒,荊綱就回家揪著弟弟走了。荊五郎不用去考府學的選拔丟人現眼,荊綱也沒能在府學裏講成學。祝纓扼腕。
如今府學裏估摸著也沒心了,祝纓又去了一趟府學。
府學裏果然是比較躁動的,他們與府裏的文吏衙役們有著共同的興趣——妄議大政。對誰會是新任的儲君十分的感興趣。
祝纓沒打招呼就混進了府學,她沒蓄須,換身青袍,看起來跟個年輕學子似的。蹲著聽了好一陣兒,才站起來抖抖腳,對爭執著“立嫡”、“立長”還是“立愛”的學子們說:“陛下家才逢新喪,你們就在這兒說這個,不合適。東宮建儲二十餘年,屍骨未寒,就以大義的名份討論他身後之位,不妥。做人呢,有點兒人情味兒更好些。給逝者一些體麵,給生者一些關懷,朝中君臣也不會誤了大事的。”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學生說一說朝政的事,她也不罵學生見識短不配討論這個。
她不訓斥,知道這事兒堵不了人的口,不說府學了,就是京城高官,這會兒恐怕也好不到哪裏去了呢。
學生們因她和氣,都老實長揖請罪。最激昂的鄒進賢也隻說:“學生們隻是發急,並無他意。”
祝纓點點頭:“不必跟著我,博士在哪兒?”
祝纓與博士商議的事情是,將選府學生的事兒推遲到明年正月,正月二十開考,二月前定名額。二月正式開課。
博士道:“使得。”
祝纓又蹓躂著出了府學,一路閑逛。路上也有認出她來的,也有沒認出她來的。認出她來的吃了一驚,她也對人笑笑,跟人閑聊兩句,看人不自在就自己走開,看人膽子大就多說幾句,問一問年景,問一問生活,再問一問街上安寧不安寧、太平不太平。
一旦站住了,就有人圍住了她,圍得越來越厚。
人們都跟陪笑,祝纓道:“衙門不折騰,就能安寧許多了,是也不是?”
圍觀的人都笑了起來,那確實是。
祝纓雖做了知府,與人聊天的時候仍然十分之神棍,不多會兒,又聊熟了許多人。見她和氣,百姓也漸漸不怕她了。他們也有好奇與“狐仙”鬥法的,也有好像她拿賊的,膽大敢她說話的都往前湊。靦腆的就或站或蹲在一邊笑著看。
忽然,臨街二樓的一扇窗戶打開了,一個橘子砸了過來!祝纓往邊一閃,看清是橘子,反手一抄,在離一個蹲著圍觀的小姑娘腦袋一寸的地方接住了橘子。
圍觀者大聲喝彩:“好!”
忽然,祝纓聽到一聲斷喝:“這是幹嘛呢?臭賣藝的!在這兒擺攤不孝敬你哥嗎?”
“嗡!”圍觀者又笑又不敢笑,又有點開心,給祝纓讓開了一條通道。圍著祝纓的圓環缺了個口子,讓她看到了一個在這個時候還敞著懷露出毛胸的黑壯漢子。
額……
黑壯漢子也沒想到是個書生樣的人,個頭還跟自己差不多高,不過他也不怕!他大步上前:“你是哪裏來的?”
他有點眼力,見祝纓不似本地長相,先問一句。
祝纓認真地說:“我沒哥。”
圍觀的人接著笑,黑壯漢子臉也紅了起來,十分惱怒,蒲扇般的大手揚起就要揮下。一般而言,一巴掌下去,夠將這個小白臉兒打落幾顆牙齒打腫半邊臉,小白臉腦子就得懵,就得知道厲害了!他娘的!最恨小白臉了!
人群一齊驚呼!
祝纓在街上混的經驗十分豐富,大概街上的二溜子都差不多,一看他肩膀動,她就知道這人要幹什麽。要麽是真打,要麽是作勢嚇唬,無論如何,都是要揚手的。
“鏘!”祝纓拔出了短刀。
在南府行走她就沒帶長刀,短刀出鞘,刀鋒向外,穩穩地握著,右腿退後半步,人站穩,等著那隻手送貨上門。
“嗷!”壯漢是真打,掌中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狹長創口。
祝纓左腳又往後退了一步,與他拉開了點距離。心道:巡街的衙役怎麽還不過來呢?
府城比福祿縣城大得多,不像福祿縣站在街頭望到街尾,衙役且還不知道知府親自下場鬥毆了。
那邊黑壯漢子又大聲喊叫讓兄弟們過來,圍觀的人都不說破祝纓身份,就等著他倒黴。他一麵退,一麵罵:“小白臉耍詐,竟拿兵器!”
“哦。”祝纓說。
任憑壯漢叫罵,她一個字就打發了,反而把壯漢氣個半死。祝纓隻是奇怪,自己有兵器而他吃了虧,為什麽不跑?
壯漢想的是,小白臉不跑正好,我兄弟來了一起招呼,他一個人打不過我們許多,他手裏的刀是好貨,我一定要拿到!
“誒?怎麽回事兒?!”丁貴巡街來了,看到人多就要驅散。
“沒事兒。”祝纓說,“拿了吧。”
丁貴認得祝纓的聲音,跑過來一看:“什麽?大人?!!!項二呢?幹嘛去了?牛金這個死鬼!他偷懶了嗎?”
祝纓將身邊的人也都分派了衙門裏的差使,並不讓他們隻在自己身邊“養尊處優”。她一個人也不需要這麽許多的男仆。
直到此時黑壯漢子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當時往地上一跪一磕頭,還沒哭呢,後麵一聲:“大哥?!誰惹大哥不痛快了?”
“我,”祝纓說,“都拿了。”
真好,可以清一清街麵了。
祝纓道:“叫司法佐和司兵都到我這兒來,郭縣令也叫來,我就說我有什麽事兒忘了幹呢,忒不得勁兒。原來是沒收拾你們!”
人群裏爆發出熱烈的喝彩。
無賴流氓哪兒都有,單看當地官府管不管了。祝纓在福祿縣就狠管過一回,到了南府之後千頭百緒,也是因為沒有福祿縣那樣的親自探訪很長時間,無法精確地抓到人。各地之百姓又素有一個能忍了就不去告狀的習慣。許多事情就得官員自己去發現。不親自探查,日子也能過下去,不過是苦一苦百姓。親自探查了就好些。
祝纓道:“我都沒管街上賣藝的收稅!帶回去,打!”非得叫他把錢吐出來不可!可氣人了,當年她擺小攤算命的時候也交過保錢的,名曰保護,實際上沒有這些人她根本就不用交錢。
她環顧了一下,道:“凡有受過這夥無賴欺淩的,都可以府衙來告狀。”
二樓的窗子已經關上了,窗縫後麵一個小姑娘吐吐舌頭,又大著膽子看下去。捂著噗噗亂跳的心口,長長鬆了口氣。沒闖禍呢!
祝纓回衙,理直氣壯地以“太子新喪期間鬧事”為由,開始整肅街麵!整個府衙也因此從“太子薨了”的迷一樣的慌張中找到了發泄的口子,李司法親自帶人巡街,隻覺得自己真是倒黴!好懸沒把這無賴打死!這不是顯得他瀆職嗎?跟知府大人要保錢?!
郭縣令也苦著個臉,南府府城也是他南平縣的縣城,治安不好,他也有責任。
正好,太子沒了,也沒法兒過個熱鬧年,就拿這個熱鬧湊數了!
祝纓卻又麵臨著另一場“討伐”。
第一個是顧同,他一跳三尺高:“老師怎麽能親身涉險呢?”
第二個是項樂:“都是我的錯,我該跟著大人的。”
然後是丁貴:“我該留意,早些趕到的。”
次後是張仙姑知道了:“你這是要幹什麽呀?什麽都自己幹,這官兒不是白升了嗎?”呃,也是角度清奇。
祝纓道:“我出門透口氣,沒特意拿賊!遇著了就打了唄,又不是打不過。”
胡師姐道:“以後出門我跟著。”
張仙姑道:“胡娘子,那就拜托你啦!”
這就給祝纓安排上了。祝纓道:“真不用。”
祝大又端起老封翁的架子來:“什麽用不用的?就這麽定了!哼!”
府衙裏在忙了一陣兒知道原委之後,章司馬也勸她:“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白龍魚服終是不妥。”
王司功等人也都說:“大人也該帶幾個隨從。那些無賴不長眼睛的,他們有眼不識金鑲玉,萬一擦傷了怎麽是好?大人還有更要緊的事務要辦呢!”
小吳就跟她麵前抹眼淚。
祝纓見狀,道:“好吧。”先答應了,幹不幹的,以後再說。
勸的人覺得意見被采納了,聽的人自有主意又不用再聽聒噪,雙方都表示很滿意。不過近幾天祝纓要出門,就總會被胡師姐給盯上,隻好在街上隨便一轉,看看衙役有沒有抓良冒功,然後就回到家裏,自己也練會兒功。
胡師姐新近有了兩個小徒弟,一個是蘇喆,另一個是錘子。錘子恥於沒有打過小姑娘,蘇喆恥於三打二沒有將人打個稀爛,都認為平手是個可恥的成績,也都想練習。
胡師姐也就兩個都隨便教教,連項樂、項安當年那樣都不算,就是帶孩子玩兒。項樂、項安當年沒有磕頭拜師“敬師如父”,類似於家裏請了個西席。胡師姐不是特意當西席來的,不過兩個猴子想習點武藝,她也教一點兒,先紮馬步,再練拳腳槍棒。兩人都有渴望,錘子眼饞梅花樁上的功夫,蘇喆卻聽說了她的一手彈子,想學。
祝纓一過來,兩個小猴子也跟著來了,都不肯在對方麵前示弱,都釘在前院裏紮馬。
蘇喆想學彈子,胡師姐隻說:“不合適。”
蘇喆便請祝纓給她講情:“阿翁,女孩子打架也很合適的!”
胡師姐哭笑不得,這一手還不算是她家的絕技,隻是需要練,且蘇喆年紀也太小了。大戶人家的女兒,不用學這個。可怎麽給她說也說不通。
隻得抓了幾一把彈子讓她拿著,蘇喆手能有多大?攏共也拿不了幾顆。胡師姐一搓一撚一擲,彈子飛出去正中靶心。蘇喆手指一搓,啪,彈子掉到了地上。
祝纓嘲笑道:“哎喲,手短!”
蘇喆氣結,橫著腦袋往祝纓大腿上撞了來,被祝纓張開手掌抵住了:“難道你的手很長麽?”
蘇喆哼唧了一聲。祝纓張開手,與她的手比了一下:“呐!不管開心不開心,長短都在這兒了,是不是?你要不認自己手短,還照著師傅的樣子來,還是不成的。除非你再長大一些,手長成了。現在想要學會呢,就得問問,有沒有短手的法子。”
蘇喆生得時間不湊巧,打小不愛聽別人說她不好,“短”來“短”去的正生氣。祝纓扳過她的腦袋,又慢慢說了一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短在哪裏了,以後能長多長、怎麽應付這個短,就行了。”
祝纓也不知道怎麽教孩子,不過,將自己明白的道理給她說一說,也是盡心了……吧?
蘇喆好像聽懂了,問胡師姐:“師父,我現在要怎麽練呢?”
祝纓很滿意:“胡娘子,這彈子要怎麽使力呢?”她也饞啊!
這可比帶著弓箭方便多了。其實有有射彈子的弓,那個她沒練過,起手就是學的射箭,現在不如就學空手彈子。
胡師姐也就從頭到尾將要領一說,並不覺得她能一下就學會。哪知祝纓接了彈子,調試了幾下,半袋彈子打完,就能打到靶子了。然後她活動了一下胳膊和手腕,說:“準頭還是不行,還是得練。這個得小心,用力不當要脫臼。”
蘇喆和錘子兩眼放光,祝纓道:“過陣兒叫項樂給他們尋些小彈子,立個近些的靶子。”
蘇喆怪叫:“阿翁!你早就有辦法了!”
胡師姐也是一樂。
祝纓看看錘子,這孩子自從到了自己家可是長高了不少,一身肉也長得比一般孩子結實。
第二天,她處理完府衙裏的事兒,就讓項樂把錘子和石頭帶到前衙來。
……———
兩個孩子因祝纓的吩咐,也不在家裏玩鬧了,衣服外麵也罩了月白的小罩袍。他們好奇地看著前衙,這裏他們絕少能夠踏足。
祝纓看了他們一下,問道:“還記得寨子裏的家麽?”
兩人都搖了搖頭,錘子的神色比官員們聽到太子死了還慌張,問家是什麽意思?他才與蘇喆打了架,又跟蘇喆在師父那裏別苗頭,蘇喆是主人的親戚,是客人,這是要趕他走嗎?
主人家一向客氣,也不打罵人,可是主人就是主人……
石頭沒這麽多心眼兒,聽祝纓問下一句:“想不想回去?”馬上回答:“我跟錘子一塊兒。”
錘子更覺艱難了,也隻有在這裏,他拖著石頭還能過得下去,換個地方可就不好說了。他有點倔強、也有點乞求地看著祝纓:“大、大人,能不走麽?”
祝纓道:“行啊。”
錘子突生出一股逃出生天的感覺,說:“我以後不跟蘇小娘子打架了,她打我挨著,她罵我聽著。”
祝纓道:“憑什麽呀?”
錘子被問住了,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了。
祝纓道:“怎麽奇奇怪怪的?走了。”
錘子道:“是。”拉著石頭要回後衙。
項樂一手一個將他們提了過來:“過來,跟著出門兒。”
那可太好了!能跟著主人出門的仆人,都是不容易被拋棄的。錘子高興地跟在祝纓身後。
一路越走人越多,他們來到了集市。
因為太子薨逝,集市也罷市三天,現在又正常營業了。又因為太子的原因,有些交易就不能進行了。祝纓此來,一是親自摸底,小本買賣最怕積壓貨款,如果小本買賣積了太多的貨,就由官府出錢以進價給買進,到明年再賣出去,給他們周轉。二也是為了——“獠人”。
這集市裏有利基族的商人,當然也有奇霞族的,也有一些其他的。祝纓總要親自看過了,才能有所感觸。
她現在最熟的就是奇霞,也就是瑛族,其次是利基族,分辨一下,到集市裏找到了一處利基族的鋪子。
利基人也是賣山貨,與阿蘇家以前的物產差別不大,不過現在阿蘇縣又引進了茶樹等等,產品更豐富了一些,利基族的鋪子還是那樣。這一處主要是賣一些草藥之類,正因如此才被花姐遇著了,回來對祝纓提了一句,老板方言講得不錯。祝纓決定從這兒來入手。
她踱了進去,問道:“掌櫃的在不?”
老板出來了,道:“客官要看點什麽?”
祝纓見他的衣著已與山下普通商人沒有太大的差別了,有點好奇。因為這不是趙娘子,得顯示出一點聯姻融合來。賣某地特產就要展示某地特色是常識,比如這草藥,主要是山上來的,最好的招牌就是穿著本族的衣服以示商品“正宗”,就像如果招牌是“王麻子”頂好雇個麻臉夥計招待客人一樣。
祝纓道:“你不是利基族的嗎?全看不出來啊!”
老板臉漲得通紅,道:“我一心向化,並不要繼續做獠人!好叫這位小官人知道,我已入籍了。”
呃……這人,他怎麽比趙蘇味兒還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