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19章 師傅

師傅姓唐,年過五旬了,一副很標準的本地人的長相,幹瘦、個頭不高,看著倒還硬朗。一打照麵,看到他的表情祝纓就知道這人不想離開州城。

將人帶給祝纓的刺史府司士參軍事卻很熱情,他告訴祝纓:“唐師傅可是本州最好的匠人!刺史大人待祝大人不薄啊!”

祝纓對司士參軍事道:“是啊!冷大人一向慷慨。”

司士參軍事欲言又止,含糊地道:“冷大人是性情中人啊!”

祝纓道:“那是,從來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不是麽?”

司士參軍事道:“那得是開好了頭。”

祝纓道:“總比沒個開始強,不能一直壞下去不是?”

“那是,那是。人在這裏啦,這個是公文,請祝大人收好。”

祝纓向他道了謝,讓項樂將唐師傅帶去安置,她自己則寫了封短信讓人轉交給冷雲,同時又寫了張條子給董先生,大意是讓他們留意本府屬官的變化,如果有和解的跡象,大家就坡下驢糊著過完這一任,總比天天鬥氣輕鬆。

那一邊,項樂見唐師傅行動遲緩,想到他年紀大了,再看看這三個徒弟。徒弟們都還年輕,大徒弟從身形到氣質無不與唐師傅很像,二徒弟與他們截然相反,是本地人中難得的高大魁梧模樣,三徒弟也粗粗壯壯。四人衣服都還算幹淨,隻有少量幾個補丁。

項樂便問:“幾位還有什麽行李不?”

唐師傅咳嗽一聲:“有幾件。”官府的差使不能拿喬,他又不很樂意,便要小小出個難題。自己幾人的鋪蓋自己能拿著,又要帶一些“我用慣了的家什,不然不順手也幹不好”。

項樂道:“行。我帶人同你去取!”

他知道祝纓想幹成這件事,也肯上心把唐師傅弄回去。他帶了四輛車,甭管什麽東西,打包之後往車裏一塞。唐師傅住在製糖作坊後麵,路過作坊,項樂指著一間大屋子裏的東西問道:“你要將這些都拆走麽?”

這類家什祝纓之前就采購過了,在自己家裏也試製過的、都能用,也不知道這老頭兒用的什麽金貴東西,非帶不可?

唐師傅沒有要帶這許多,什麽架子之類的他就不帶,除了鋪蓋和一卷衣服,他還拿了大鍋漏鬥以及一個大大的扁勺子,順手帶走了自己的小板凳。見狀,大徒弟也就帶了自己用慣的刀,二徒弟沒什麽“用慣了”的家什,就手將自己的一個豁了口的杯子給帶上了,小徒弟則額外帶上了自己的一根笛子、一把琴。

唐師傅又避開徒弟們,將自己曆年攢下的私房錢給帶上了。徒弟們各有幾個小錢,也都悄悄地捎走。這樣的調撥,文書都下了,也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再回來了。

這些都算上,也裝不滿兩輛車。項樂大手一揮,將師徒四個都塞到了第三輛車裏,再把第四輛車裝了些餘下工具:“要是沒有旁的要帶的了,那咱們就走了!唐師傅放心,一應製糖的東西都是齊全的!”

唐師傅道:“我隻管聽上頭的令就是了。”

等車簾子放下,唐師傅就長長地歎了口氣,人到了他這個地步,萬沒想到還能有這樣的變數。他從學徒做起,四十多年了才熬成這樣的手藝,也算有了點根基。官府一紙調令,他就要舍家別業,縱使以後能夠回來,怕是家裏也荒廢、被人占了吧?

南府近來雖然常聽說,然而在本州它不能算是好,哪裏都沒有州城好!現在就是給個京城,他也不想去的。

三個徒弟也不太敢說話,看師傅的樣子,這一趟也不是什麽好事。小徒弟摸摸笛子,沒敢吹。以往,大家累了的時候都會喊他一聲:“老幺,來一個。”他一吹笛子,師傅也沒那麽嚴厲了。

徒弟們陪著師傅歎氣。

祝纓這裏,則是沉浸在終於有了個懂行的人來主持的愉悅之中。她先不說話,一路冷眼看著師徒四人的相處,看他們有沒有多事的人,看看他們的性情。唐師傅明顯矜持一些,話不多,人也更老練,周身圍繞著一種怨氣與官員被貶到偏僻地方做官的模樣十分相似。如果他能作詩的話,必有一些極佳的詞句流傳。小徒弟活潑,也是怨氣最少的。大徒弟悶聲不吭,時常瞅瞅師傅,又低下頭,也是個萎靡不振的樣子。二徒弟身大力壯,吃得不少。

祝纓帶他們走驛站,吃飯的時候師徒四人一桌,與白直、衙役他們一處吃。祝纓這兒先擺飯,她吃完了就去看這些人。

師傅不動筷,徒弟也不敢吃飯。師傅拿筷子挾了一筷子菜,二徒弟緊接著出手如風,筷子一飛,先扒了半碗米飯下肚!師傅麵前的菜,他們都不敢伸筷子,在另一邊運筷如飛。見二徒弟挾菜太多,師傅掉轉筷頭,用另一頭抽二徒弟的腦袋:“餓死鬼投胎麽?”

祝纓踱過去,唐師傅忙站了起來,一桌子碗筷叮叮當當,他們都不敢坐著了。祝纓道:“你們吃,不夠再添,幹活總要吃飯的。”

二徒弟露出個笑來,看一眼師傅,又不敢笑了。唐師傅歎氣,他收大徒弟,是因為自己無兒無女,覺得大徒弟像自己。收二徒弟,是因為發現自己和大徒弟有一個不足——體力不太夠,二徒弟長得壯。這長得壯的人他吃得也多啊!餓著了,他就出不了力,吃飽了,又太費糧。

祝纓見自己在這兒他們也不能安心吃,就說:“再上菜。”又指白直那桌,也讓繼續補飯菜,轉了一圈才踱走。祝纓轉回自己房裏,對項樂道:“我看這幾個人有些不對,你留意打聽一下,他們為何不情不願。是徭役太多,還是路途太遠?亦或是別有牽掛?”

項樂得令,也暗中留意師徒四人。

唐師傅雖然唉聲歎氣,到祝纓麵前又不歎氣了,他不敢在官員麵前擺譜兒。大徒弟歎過一回之後,又便勸他:“師傅,也不用咱們自己走,這位府君不是刻薄人。我去年往福祿會館裏買橘子,那裏人也不錯。”誰家應付差事不是自己兩條腿趕路的?旁邊沒人拿鞭子抽著催著就不算最糟糕。

唐師傅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做糖的,又不是種橘子的!好好州城不做,到個府裏去,沒出息。”

小徒弟小聲說:“那兒要沒這個手藝,咱們過去不就是獨一份兒了麽?寧做雞頭,不為牛後。”

唐師傅道:“你還會拽文呢?”

小徒弟不敢說話了。

然後就是發牢騷,二徒弟也說給官府當差不自由。

項樂聽得分明,回來向祝纓如此這般一說,唐師傅不願意離開州城,嫌棄南府不能施展不想應付差事等等。

祝纓一想,可不,她要是在一個地方一個行當裏幹到了頂尖,一下兒給她弄到個小地方……那她還挺想去看看自己能幹出點兒啥來的。她說:“知道了。你隻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看著他,別叫他走失就行。”

項樂道:“是。”

從州城往府城的路比去福祿縣又近不少,祝纓一行人很快到了府城,她讓項樂將唐師傅等人帶去安置。府衙手裏的空房還有一處,就讓他們先住著了。

接著,她又叮囑關縣令等人麥收之後做好統計,春耕之前到府衙裏來匯報,明年再安排春耕事宜。如果在春耕之前,唐師傅他們能拿出本事來,則春耕的時候,她就得將全府的土地用途再做一個劃分,留多少種糧食能夠保證本府的口糧,又能弄出多少土地用來種甘蔗製糖——這個先不告訴他們。

她想過了,凡事,就怕攤子大,隻要攤子大管理得當,成本就會顯著降低、效率也會大幅提高。遇到天災人禍,也是大戶更能撐下去,這個道理從賣橘子、修路、挖渠等等一係列的事情中都可以印證。

與此同時,她也要再從南平、河東兩縣的土財主手裏再摳出一批隱田隱戶出來!

關、莫二人以前就是聽她招呼的,郭、王二人則是以前被魯刺史“安排”過,對她話適應良好,皆無異議。

繼而處理一下她離開之後的府衙事務,並無大事。她離開的時候已經是臘月下半月了,回來都快過年了,李司法那裏地痞流氓已抓完了一波了,王司功那兒,官吏等今天的考語都寫好了,就等她過目。

祝纓先看李司法的卷宗,該打的打、該罰的罰,扣著的也有幾個,扣著在牢裏他們的家人反而能過個安心年。王司功寫的考語也都差不多,一般而言,表現得頂尖的與極差的都是少數,大部分人都是混個中等、中下。小吳、祁泰、彭司士等處是對賬封賬,隻有張司兵那兒過年也不能鬆懈,大門該看還是得看。

祝纓又核對了一番賬目,府衙今年收益尚可,比之往年盈餘更多。祝纓道:“唔,不錯!”她已給了本府官吏漲了薪俸,到了過年就又給他們添置了些年貨,主要是一些熏肉之類。另再支出一筆錢來,乃是慰問鰥寡孤獨老弱病殘的支出,將安置製糖師傅的錢糧也算到這一筆內。

牛金見了,心道:大人果然如傳說中的一般厚待下人。

……

胡師姐押著從州城采購來的東西到了後衙,花姐等人又開始清點。年底辦貨都會貴一點,祝纓倒是越來越不在乎了,她更在意自己親自逛街砍價這件事。且有些貨物還是得新的更好。

祝纓一邊幫花姐點貨,一邊說:“她們過年回家,咱們家裏還忙得過來麽?”

花姐道:“使得。她們幾個做好了飯菜再走,要吃的時候咱們熱一熱就得。天兒冷,放兩天也壞不了。以往咱們過年不也是這麽過的麽?等吃完了,她們又回來了。三娘幾個又都要回家過年,吃飯的人也少了些。就這幾天,衣裳也不用洗,就掃個地、燒個水的,我同杜大姐也幹得了。”

祝纓道:“行,我也能做飯。”

胡師姐在一旁想“當官兒的就是比商人有錢。”“大人真是個大方的人。”“我今年也留下來吧,也沒個別處去,叫師妹給項家大娘子捎份兒謝禮。”“我也能幫著劈柴,害!大人這兒柴也不用自家人劈。”

雲裏霧裏想了半天,猛然聽到祝纓一句“我也能做飯”,將個八風不動的胡師姐嚇得跳了一下。

祝纓警覺了起來,問道:“怎麽了?有賊嗎?!”張仙姑忙把細軟往箱子裏一塞,蓋子一蓋!

胡師姐啞然。

花姐沒來得及反應,顯得十分沉著,她聽到了胡師姐的解釋:“看到個蟲子。”

張仙姑放心了:“哎喲,嚇死我了!哎,又得重來了。小丫頭要回家了,我還怪舍不得的!”

蘇喆得回去山寨過年,然後在山上呆一兩個月再回來,這是祝纓給她安排的。每年兩次,也不固定是哪個日期,但她總得回山上住一兩個月,不能與山寨的人太生疏。

她們給她收拾了好些東西,讓她帶到山上去。

胡師姐心道:那知府大人能少做好幾個人的飯了。哎喲,我怎麽想讓大人做飯了?都是大人剛才亂說,我才會亂想的。

祝纓從州城捎回些寶石,都讓花姐和張仙姑給攢起來。為官這些年,她稱得上清廉,也往京城孝敬了不少,因她會經營自家也有了一筆不算少的財富。她又從府城帶回了兩大壇酒來,這酒與祝大平日喜歡喝的酒味道相仿,比他常喝的又好不少。

祝大口上說:“我還是喝那街頭鋪子裏的好!這個你們自己喝吧。”吃飯的時候又讓石頭去給他打一壺過來喝。

祝纓不與他計較,換了衣服去看那製糖師徒四人。

……

師徒四人被安排在一處房子裏,離府衙很近,從後麵花園出去,走幾步就得。這裏家具齊全,是師徒四人從未住過的整齊宅子。

項樂將人放下之後,又從小吳那裏取了鑰匙給他們,對唐師傅說:“柴米油鹽一會兒送來,你們先看看,還缺什麽不?”

唐師傅道:“都差不多了。”他也不問要讓他幹什麽,也不問什麽時候開工,都快過年了,還能怎麽樣?

項樂道:“那好,這是鑰匙。先別到處走,一會兒他們送東西過來。”

過了一會兒,陸續有人送來柴米,又有人送了些菜蔬、肉食。二徒弟見到半片豬,喜道:“師傅,有肉吃哎!”

唐師傅道:“要過年了哎!人生地不熟的……”住得是不賴,吃得也不錯,不似官府以往派差那樣呼來嗬去又有小吏從中克扣抽成。越是這樣,他越惴惴,心裏也越發委屈。這是要幹什麽呢?

大徒弟自動指揮著師弟們安放行李、收拾廚房、挑水做飯……

正忙碌著,項樂又回來了,將門一推:“大人來了。”

師徒四人趕緊到前陣等候,祝纓轉了一圈,道:“不錯。我把家什也給你帶來了。”

師徒四人驚訝地看著她,剛到就要他們幹活,這也太……正常。官府不就是這樣的麽?哪怕要過年了,他們過年可不是讓你偷懶啊。

一套家什不占太多的地方,剛剛把個院子占了一半,接著是兩車甘蔗,然後是一車柴炭。祝纓問道:“你看看,還缺什麽不?”

唐師傅積五十餘年的人生,也沒見過這樣的官員。你說他苛刻吧,給車坐、給飽飯吃、給大屋子住,什麽都好。說他寬慈吧,到地兒就讓幹活,這……這……

唐師傅說:“大人是要在這兒製糖?還是有個作坊地兒方便。”

“哦,那行,明天就去流人營。”

!!!流人營是個什麽地方唐師傅是知道的,為什麽要讓他去啊?!!!

項樂忍著笑,看著這個拿喬的老頭兒,說:“流人營才有一個廢棄不用的糖坊,這城裏的隻有一個有主兒的,誰去搶個給你?”

祝纓道:“不是要你開糖坊,來,先把攤兒支起來!”她帶了些白直,又讓大徒弟等人幫忙,先把架子搭起來。她要先看看唐師傅的手藝。

唐師傅到了地方,才喝了口熱水就要幹活,他更委屈了,這大人怎麽跟路上不一樣呢?

祝纓是故意的,她知道了師傅的不樂意,人就是因為到你這兒不高興,你怎麽哄都不得勁兒。不如現在就開工,邊幹邊聊天,看看他的真本事也看看他有什麽具體的要求。反正,錢,最後她是會給的,隻要給她把活幹完,想回州城也行。活如果幹不好,那她就另有說法了。她摸出個本子,開始記錄。

唐師傅更驚訝了,祝纓這樣的作派給他也弄不會了,他沒見過有知府這樣的“大官”親自過來幹這個的。驚訝過後,他又不吭氣了,看著大徒弟什麽支攤子。製糖的家什並不複雜,一個榨取柘汁,然後就是處理柘汁,難在第二步。

唐師傅他慢吞吞地說:“大人要什麽樣的糖?”

“你會做什麽?有糖霜自然是最好!”她自己做總是做不成,府城、縣城的小作坊,弄出來的都是紅糖之類。

“都會一些。”唐師傅說。

“那行,各樣都來一點兒。”

唐師傅有點賭氣地開始幹活。祝纓也飛快地記著他的步驟,榨取柘汁是一樣的。然後是過濾。

甘蔗足夠,唐師傅就讓徒弟們將柘汁分成幾份。打算一次將不同的糖都做出來些,看祝纓要什麽樣的。先支一口大鍋,慢慢地熬……

唐師傅也不多吭氣,隻管動手,間或指揮著徒弟們,又讓徒弟們燒火,大徒弟與他一同攪拌。祝纓要讓白直們幹,唐師傅道:“不用,他們不懂火候。”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糖還沒有做成,但是漸漸的已經有了粘稠的模樣。二徒弟扛來一個扁平的木框子,有點像壓豆腐的框子,隻是上麵有許多小格子。

祝纓當即拍板:“你們有什麽忌口嗎?要是沒有,就跟著衙門灶上一塊兒吃。有也沒關係,跟廚房說一聲就得。甭浪費功夫自己燒飯了,你們就幹這個!”

項樂小聲道:“那我也不回家了,過年也在這兒幫忙。”他有一個念頭,隻要是祝纓想幹的事,一定是好事,那他就得幫幫場子。

祝纓道:“你瞎摻和什麽?他們著急回家呢,早點幹完早點兒回去,你何必耽誤回家探親?”

二徒弟嘴上沒把門兒的:“大人許我們回去?師傅,這可太好了……”

師傅隻恨手上沒個筷子再抽他!忙說:“稟大人,小人聽令來,不敢逃走,會盡力辦差的。大人隻管派下個數目來!小人一定限期幹完。”

祝纓道:“我不用你做多少,隻要你將糖霜做得再潔淨些。”

唐師傅愕然。

祝纓道:“要潔白的糖霜,對了,我還見過大塊兒的,你會麽?”

“也會一點兒,不過不一定能成。”

“那就試製!”

唐師傅小心地說:“恐怕要費許多甘蔗和柴火,也未必能成。要做現在的工藝,倒是能夠的。”

祝纓道:“沒事兒!你做多少,就在這兒住多久,這屋子現在就是你的。什麽時候做得我滿意了,我再與你二十貫錢,將你的名字從簿子上除去,你要州城也由你,如何?”

唐師傅道:“大人此言當真?”

“先把我要的做出來!”

唐師傅來神了:“好!”他主意轉得飛快,他們這些匠人比較難的是應付官府的徭役和力役等。這頭你正過著日子,那頭將人拖走幹活去了,什麽都被打斷了,反複來這麽幾次,就什麽都幹不成了。他的特長是製糖,糖是比較貴的,利潤頗為可觀,但是他一年裏沒多少日子是為自己幹活的,有時候就是在自己的作坊裏用自己的東西幹朝廷的活兒。

朝廷規定一年裏隻征發二十天或者三十天,再征發就要給匠人錢,實際執行的時候都是胡扯,狠的一個月就能征二十天。管飯就不錯了,有時還得自己帶飯。如果能夠不在名簿上,他的日子必比現在好許多。再有額外的賞錢,家什也都能再換一套了!

祝纓也知道朝廷征發是一筆爛賬,越到最後這筆賬就越爛。縱使是普通的百姓,征發也多是超額的。普通百姓也不懂這些個,一年到頭就忙個沒完,所以逃戶也越來越多。如果朝廷、官府手裏能鬆一點兒,世上的隱戶也能少一點。

祝纓問:“今晚看著不能弄成了?”

唐師傅道:“連夜也能弄出一些來,就是點燈熬油的。”他說著,將一部分糖漿放到那個“豆腐框子”裏,等它凝固。又將一部分放到一隻大桶裏。

“那就先不用了,明天再說。對了,明天樣品做出來之後,過年先放幾天假,歇一歇。人日過後再動手。明天你先別動,我還來看你怎麽弄。”

唐師傅答應了。

祝纓帶著項樂一同回去,路上,項樂道:“這老貨,倒會拿喬。”

“有本事的人都這樣,再者,心裏怕也委屈。他有這樣的手藝,也確該過得好些。對了,明天過後他們休息,你們也該回家過年啦。東西都收拾好,別丟三拉四的。”

“我能留下來,叫三娘回去就行了,娘想她。”

“不想你嗎?一起回去。”

祝纓這麽說著,也給他們一人一份年禮。如今家裏給她做事的人多了,她也如同在大理寺時一樣,每人過年也按級分一份兒。

第二天,祝纓在府衙裏封了印,先打發蘇喆和蘇晴天與顧同回家,他們有一半的路可以結伴。蘇喆聽說可以回去見母親,一聲歡呼!

祝纓笑道:“這麽想回去呀?”

“我想阿媽了!”蘇喆說。

“那回去要多跟阿媽在一起。”

“嗯!”

蘇晴天道:“哪有這麽說話的?”

祝纓道:“她說心裏話,你不要教她哄人。”

蘇晴天道:“那是老師大度,要是別個小心眼兒的見她在麵前說想走,怕不要生氣?”

祝纓道:“胡說,怎麽能不想母親?那不是扯麽?一聽就很假。路上小心。”

顧同也不想走,還想多留兩天,祝纓道:“滾。”

顧同隻好滾了。

祝纓打發走了他們,再到唐師傅的住處,他們已經又重支好了攤子。紅糖已經做出來了,從豆腐匣子裏拍出來,一小塊一小塊的。祝纓掂起一塊來,發現它的一麵上有花紋。原來那匣子底還刻有紋路,糖上自然也帶了花紋。

祝纓問道:“霜糖也是這樣的漿這樣弄麽?”

唐師傅道:“大同小異。”

“也能鑄出這樣的紋路和形狀來?”

“也能吧,不過霜糖一般不那麽弄它。”

祝纓點點頭。

再看他弄其他的。

唐師傅有好幾種技藝,竟不能在兩天內展示完。他又將放了東西的那桶取來,將上麵一層倒水,祝纓看到它竟變成了一種淡黃色。唐師傅並不講解,打定主意不多教人,這個知府大人有點奇怪,他愛記就記,唐師傅卻想留著自己一點手藝,後半生有靠。

祝纓也不計較這個,她從唐師傅這裏已經學到了很多了。她隻要看著唐師傅都幹了什麽就行,接下來她自己會總結。唐師傅人在她這裏,一應東西都得從她這裏獲得,能瞞多少?

她問唐師傅:“還能更好不?”

唐師傅道:“那就要試了。隻要大人給夠甘蔗與柴炭,小人總能試出更好的來。”

“以前試過多少呀?”祝纓問。

唐師傅誠實地搖頭:“沒怎麽試過,師傅教什麽就學什麽,有些想法也不敢試。”

“師傅不讓?”

唐師傅很幹脆:“沒錢。”

試錯是需要成本的。他刨去了徭役等等,自己沒多少本錢去試。這也是許多匠人的難處,試個幾次不能成功,就沒本錢繼續試那個不穩定的法子了,得繼續幹活攢本錢。許多時候發明得靠運氣。能夠用習得的成熟工藝過活,為何要冒險呢?幹這一行的人多了,你試一個我試一個,總有一個合適的“偶然”被碰上,然後被許多人學了去。

不過現在好了,有人願意當冤大頭,他都想多在這兒住些時日好好“試試”了。甘蔗在這兒不太值錢,但是人工、柴炭,尤其是“不用愁生計”就很奢侈了。

“冤大頭”也很開心:“那你就接著試!”

二人達成共識,唐師傅也不再別扭了。

祝纓也回去過她的新年了。

……——

這一年的新年,由於太子的關係大家都不能盡興,祝纓這兒再不能再在府城放煙火帶著父母登城樓去看著滿城燈火了。

祝大深以為憾,卻又說:“明年再看,明年更好!”

祝纓將唐師傅製的那些紅糖塊拿出來,給錘子、石頭各分了些,又給杜大姐、丁貴他們分著吃。告訴他們:“到明年咱們就能吃上好霜糖啦。”

張仙姑道:“那可貴呢!”祝纓以前給她們買的飴糖之類更多,祝家後來能夠多弄到糖霜的時候,杜大姐甚至不知道怎麽用它做菜。雖然現在也能吃得起了,張仙姑還得覺得它貴。

祝纓笑而不答,她要將糖價給拉下來!不能說多便宜,至少分個幾等,最便宜的那些能多產一些,讓沒錢的人能用更低的價格吃到一點。糖和橘子,在她這兒是不一樣的,橘子可以賣高價,糖,她要做到量大價低。

糖霜和大塊的白糖,主要是顏色,這兩天看著唐師傅的手法之後,她就覺得自己閑著無聊做點紅糖塊就得了。大規模的製糖得熟練師傅,她沒那麽個功夫練這一手。不過她有別的辦法,像榨汁,光用人力也太費力了。多弄一道絞盤,用畜力就會快很多,如果條件允許,在河上用水力帶動效率就更高了!到時候隻怕製糖的師傅人手不夠還得另招。

新年過後,她就想要將全府會製糖的人都招過來,一塊兒跟唐師傅學一學。唐師傅不肯教,她就自己個兒摸索著傳授一下。這個事兒跟賣橘子似的,單憑哪一家不行,還得官府以政令來推行。

先是官府本錢弄一大坊,將局麵打開,後續才能有人跟進。不過這個東西是實物,有“與民爭利”之嫌,中間得過一道手,或者再找一個什麽名目才好。

過手,就是找個管事的代理,這樣無疑就是自己扶植一個商人,似乎不妥。要不就以官府“征發”的名義?

這樣,即便更好的製糖的法子沒摸索出來,有這樣的規模,造價也能被壓下來,光憑現在的工藝,她也能將南府的糖鋪出去!

祝纓耳朵裏聽著張仙姑和祝大拌嘴,心裏想著自己的計劃。她覺得十分可行!

拜年的間隙裏,祝纓摸出一包張仙姑說的很貴的霜糖,到廚房裏找了口小鍋,將它給融了,倒到一隻竹杯裏,等它凝固之後,再起出來,見它果然也如紅糖一樣遇到什麽模子就成什麽形狀。

祝纓大喜!正要尋個木頭自己再雕點印模出來,能成方的圓的就能成花的,她知道怎麽樣將南府糖的招牌打出去了!

杜大姐又跑了過來:“大人,快,李司法來拜年了。老封君到處找您呢,叫她老人家知道您在廚房裏,又要念叨啦。”

祝纓道:“他?我正要找他呢!”

……

也是合該李司法倒黴,過年給上司拜年不是應該的麽?過去的一年裏,南府遭遇了許多事情,從章司馬往下,無論官吏,大家多少沾點兒錯。然而最後的考評都沒有下等,最差也是個中下,這是知府大人放了大家一馬啊!

李司法顛顛兒地備好了禮物,到上司家裏拜年來了。

賓主坐定,李司法看祝纓心情不錯的樣子,說了一堆的吉祥話,又表忠心:“今年下官必定鞠躬盡瘁、水火不避!”

祝纓道:“那倒不用。不過有件事兒正好要你去辦。”

李司法以為是什麽心腹事,有點激動地說:“但憑大人吩咐!”

“前幾天不是發了兩份海捕文書嗎?”

“是……是……”

“這都過年了,犯人也是人呐,他就不想回家過年,一家團聚?不看妻兒還有父母在家呢?一個人在外頭,淒風冷雨的,鋪子也關了,人也都回家過年了,連偷都找不著地方偷。我看他們或許會回家過年。你辛苦一下,安排人,蹲他們家,將人拿著。回來給你記功。”

李司法被梗住了:“額……是。”

我為什麽要過來拜這個年?!!!李司法捫心自問,大過年的!他幾乎哽咽了!

頂頭上司吩咐的事情是不能不做的,他隻得親自帶人去蹲守。到了一村,正撞上自己要抓的人。李司法樂了:“神了!拿下!”

逮著了一個,李司法的勁頭就大了,次日就跑去另一個的老家。

先喚裏正來。裏正先給他塞紅包,然後說:“沒有回來!他家老娘前天還在哭呢。”

李司法道:“你莫瞞我!他是你遠房侄兒,你真不是包庇?”

裏正賭咒發誓,又要殺雞宰羊款待李司法。李司法道:“不用了,找個屋子我們住下。”

裏正請他住到自家住下,將最好的一間屋子讓給他住。李司法也不客氣,他也累了,夜裏睡得很香,睡夢中忽然聽得一聲:“不好!走水了!”

李司法從**彈了起來,發現自己臥房的窗下火光映紅了半邊屋子,他鞋子也來不及穿就往外跑,門又被從外麵扣上了!李司法臉都黃了!虧得衙役撞開門,將他救了出去。

狼狽地跑到屋外,李司法一張臉黑如鍋底:“裏正呢?”

裏正不見了蹤影,裏正的娘子正在罵街:“殺千刀的小畜牲!你被官府抓拿,我好心為你隱瞞,你倒放火燒我的屋!”村民們忙著救火,裏正娘子忙著罵人,又要找那遠房侄兒的家裏拚命。

李司法整整衣冠,胡亂尋了件衣服套著了,命衙役去救馬匹出來,對著裏正娘子大喝一聲:“你知道犯人回來了?他去哪裏了?”

裏正娘子道:“往那邊去了!”裏正又趕了一群人過來——他找人擔水滅火去了。

李司法揪起裏正:“你!跟我走!”

李司法帶著裏正,狼狽地回到了府城,他也不及換衣服,就著這個樣子去見祝纓,展示自己的辛勞與驚險。

此時已是初七日,衙門就要開始恢複辦公了。祝纓道:“竟敢謀殺朝廷命官麽?這一家子好大的膽子!”

裏正嚇了個半死,跪地討饒:“並不曾合謀,隻是……隻是……實在是不知道啊!”

李司法大怒:“你當我是聾子?你們怎麽說他忘恩負義燒你屋的?”

裏正又討饒:“他老娘實在可憐。”

親親相隱,祝纓不追究這個,隻是說:“現在這事兒變了,你得說說他去哪兒了。”

裏正道:“山、山裏。”

哦……

祝纓笑了,這不巧了麽?她還正想著怎麽跟找個由頭去跟鄰居聊聊天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