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經營
福祿縣同鄉會館是輪值的,今年又換了一家,項家也是福祿縣人,與這些縣中的鄉紳們也都混了個臉熟。更因項樂、項安兄妹二人的關係,縣中富戶們對項家也還都客氣。即使不是祝纓帶著,他們也不至於為難項大郎。
他們對項大郎要賣糖這件事兒頗為好奇——項家一個整天買進賣出、倒買倒賣的純靠跑腿的商家,什麽時候會賣糖了?
製糖原料的地理原因,糖這種東西主要是南方生產往北方賣,而本州就在南方,通常是本州進糖往外麵去賣,項大郎一個偏僻縣裏的商人,跑州城來賣糖?
祝大人一定又幹什麽了!
同鄉會館諸人分成兩撥,一撥將祝纓團團圍住,一撥將項大郎隔離開來:“項大,你這糖……哪兒來的呀?”
福祿縣的士紳們不很排斥經商,他們以前入仕的可能性極小,在祝纓手上販賣橘子發了筆財,見著有賺錢的行當,當然感興趣。如今子弟或許可能有出息做官,那也不怕,總有辦法規避的,錢,還是要的。
祝纓指指自己和縣令們,道:“我們過來看看,有事兒大郎與你們商議。”
郭縣令等人比較關心的是,既然祝纓答應了這個製糖的技術不保密,他們今年開始種秋甘蔗,明年春夏第一批自己的蔗糖就能上市了,也得用這個福祿會館的路子。新建會館不說成本,打通關節的時間也來不及。
他們就跟祝纓說這件事兒。
祝纓笑道:“那你們就入股。”以官府的公廨錢入股會館,各地在外的商人可以租用、在外的遊子也可以投宿,同時像南府那個福祿會館似的,開發點客棧、貨棧的業務,官府收房子的租金但不直接插手幹預經營,長長久久地收。
“這不比拿公廨錢放貸收不回來強?”祝纓說,“我看以往有些人拿公廨錢放貸,又不懂買賣,又收重利,高利貸一般,將借貸人逼得家破人亡,人死賬銷,自己的錢也打了水漂。不如這樣。一則本地在外漂泊之人能有個安心的住處,同鄉能聚在一起互相幫忙,二則衙門也能有個長項的收入。這分本金永不許動、房子永不許賣,大家也可以多些進項。”
公廨錢主要是歸主官支配的。府衙的分紅就歸她,縣衙的分紅歸各縣。公廨錢與公廨田一樣,都是謀外任的人很在乎的收入來源。她最早開設同鄉會館的時候沒想得這麽多,是為了福祿縣能更富一點,又方便錢款的安全,不必來回背錢,隻要拿條子兌換即可。辦了幾年,經驗多了,也就總結出許多條款規範。
關縣令第一個讚同:“不愧是大人,大人怎麽說,咱們便怎麽辦!”可不是,隻要出點錢入股,就跟著知府一塊兒永遠數錢,不跟的是傻子。
他們以前還真就放個貸款給商人,經常有人還不起的。他們就以官府的強力將人家家產收了抵債,最後弄得一地雞毛,還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有錢拿,挨點罵也不算什麽,難的是催收的過程也非常的不愉快,還有折本的情況。折本,也不全是因為利高,還是因為使了官府的錢,總有官員借故向商人索要額外的好處,最後玩崩了。
現在祝纓要與他們定一下章程,如何入股、如何分紅、如何催收,年金怎麽定,每年何時繳納。官府隻收錢就行,不管運營。
祝纓道:“咱們不在了,後來人未必就這麽老實,崽賣爺田的未必沒有、勒索百姓的也未必沒有。”
王縣令慨然道:“必有國法辦他!”
祝纓輕笑一聲:“那得到什麽時候?”她的辦法就簡單了,各縣,她要盡力培養一些讀書人、一些能夠做官的人,隻要來個做得過份的地方官,地方也會有勢力能夠反對。
這是一體兩麵的,地方上的勢力太強,新來的官員也有可能幹不過,反而被挾製。但世上沒有完美的製度,都是互相製衡。總比指望三千裏外的朝廷事無巨細、明察秋毫靠譜一點。哪怕指望朝廷,也得地方上有人能告訴朝廷、上達天聽不是?
她與縣令們就在福祿會館裏商討一下細節,莫縣丞道:“大人,這個會館原是您的心血,下官不該多嘴的,可是呢……底子是福祿縣的,那是不是?”
郭縣令道:“守財奴的樣兒!給給給,咱們合夥。”這幾個縣令身上正經讀書人的氣質極淡,由吏而熬為官的,知府又不追求“不言利”,他們也就卷起袖子來聊錢了。
祝纓負責出個大概的框架,具體的數目他們四個人開始互相爭,以至於吵,竟至於要打。祝纓抱著手看得直樂。
項大郎在那一邊被堵得滿頭汗:“才幹這一行,還不知道如何呢!”
凡事沾了個“官”字,就不得不小心一點,雖然糖坊已經都交給他了。祝纓交給他的盤子很大,就是要以一個“量大”為優勢,壓低價格搶主顧。量大,也就意味著一旦疏忽他賠得也大,項大郎又興奮又緊張。
他經商是有頭腦的,同鄉會館他也算計在內了,考慮到了租用場地等等問題,也不想在外麵另起爐灶。這個糖坊,它也得用原料,越是路近的原料越好,那就不得得罪鄉親大戶。要打開市場,也得會館這兒幫個忙。
“官”給的要求得做到,祝纓要求不能太高價,走的是“易得的量大便宜,不易得的可以高價”的路子,項大郎就隻好把赤砂糖、白砂糖的價格壓下,而將冰糖的價格抬高,又將有新鮮造型的紅糖塊之類的價格還照原本的樣子來。
規模大,他的成本就被壓低。離原料產地近,原料運輸的成本又降了下來。即使定價偏低,利潤仍然可觀。
今年輪值的是趙翁家,趙翁道:“你說這些饞我們不是?”
項大郎陪笑道:“哪裏敢?隻是講一講,您還不知道大人麽?我是嚐個鮮兒,好的還在路上呢。再說了,您那兒種橘子的利,我可什麽話也沒說呀。”
趙翁想說他家與阿蘇縣的買賣,想到他的父親,心道:大人這是補償他吧?
轉而問項大郎要怎麽吆喝:“你有好物,得叫人知道。這時節,舊年橘子也賣沒了,新的還沒下來。來會館的人也少了哩。你壓價賣,地頭蛇怕不要砸你的攤子哩!”
項大郎笑道:“我分賣給小販。自家也支個攤子零賣,比賣給小販的稍貴些,這樣小販也能賺著錢,也不能賣太貴。要是有大鋪子進貨呢,我也賣給他們。”
祝纓分一隻耳朵聽他說,知道這位年輕的商人不必自己多管了,聽到最後笑了起來,難得的輕鬆。
項大郎吆喝也有一套,如何讓別人知道呢?
項大郎道:“我已帶了些糖來,天氣又熱,我請街坊們喝糖水。”
砂糖類就這麽賣。便宜的東西,賺相對貧窮的人的口碑。街口支攤子,路過的一人一碗,當眾給人看,一口大鍋,投點兒料,最後加一大勺赤砂糖或者白砂糖,見者有份。連請三天的客,每天熬它十大鍋,也花不了多少錢,但是口碑就出來了。
請客的同時再將價格宣揚出去。相對低廉的價格就是最好的廣告。何況糖的品相還不差。
冰糖就不一樣了,他想拿大塊的冰糖就在糖水棚子外麵放到一個大盤子裏顯示一下,給大家看,這個貴。
當然,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街頭流氓之類以及本地官吏的“孝敬”。這個就需要與本地官府打好關係了,不但要求會館裏的人長袖善舞,還得祝纓出麵。
祝纓一隻耳朵抖了抖,笑道:“等你想到哪裏還來得及?我早辦好了。”
她這次過來給冷雲等人的禮物裏就有南府的糖,跟冷雲沒打招呼,卻與刺史府裏幾個管事的、尤其是司法參軍等人提了。
整個刺史府裏,冷雲會給她麵子,其他人多半有點怕她。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魯刺史在日,她在刺史府裏的評價就是很刺的一個人。誰掀了她的攤兒,她就拆了誰的家。當然,那種情況應該不至於發生。
她仍然讓項大郎準備一點禮物,各處送一送,同時包一些糖,也送出去。
項大郎馬上答應了。
祝纓留了一份名帖在同鄉會館,說:“如果有事,拿著名帖去見董先生。若無事,不要往前麵湊。”
項大郎等人趕緊答應了。
祝纓又叮囑他們:“不要冒進。”
項大郎本就小心,這一聲答應得更加恭敬真切。
……
祝纓的州城之行十分圓滿,照例采購了一些東西之後便與郭縣令等人啟程回府。
路上,四人又爭了起來,祝纓依舊是輕鬆愉快。到目前為止,她的計劃執行得都非常的順利,她看了一眼四人,心道:你們現在說得再高興,回去還得照我的來!
她後半部的計劃還包括了定規,除了雇傭鰥寡孤獨之外,還有收購甘蔗等的規定。就像同鄉會館的章程一樣,她不給定死了,隻是定個大致的框架,以免膠柱鼓瑟。
回到府城之後,祝纓道:“得啦,各人幹各人的事去吧。秋收之後,咱們就開始幹咱們的事兒。”
王縣令這回便不肯落後了,道:“大人,雖說各縣官糖坊要到明年才能得,現在能不能讓下官們觀摩一下?到時候現學怕晚了。”商戶,他們隻能收點稅和孝敬,官糖坊就……對吧?
祝纓道:“行。”
現在她正閑著,先帶人到了現在的項家糖坊裏去,這些官員也隻是看個熱鬧,郭縣令道:“這麽大的?”
祝纓笑道:“對呀,不然能賣遍全州、全天下嗎?你們想,人喜歡吃糖嗎?讓人人能吃飽了肚子之後有心思吃糖,一個人,一年吃一斤糖,一天還不到一錢,不算多吧?我賣便宜一點,讓人都能吃得起。”
郭縣令吸了口涼氣:“這——”
祝纓笑笑:“你們要準備的地方,也不能太小了。”
“就怕……路難走呀。”關縣令遲疑地說,賣橘子鋪了好幾年才有現在的起色,也是靠的祝纓以官府的力量保護。關縣令比較擔心的是,現在糖製出來了,到外地不太好賣。看祝纓這個勢頭,不定哪天就升走了。
“那把招牌打出去,就讓他們自己過來進貨。”祝纓做買賣,比項大郎隻精不笨。自己拿出去賣,還得自己貼路費呢!京城人家還往這裏來采辦珠寶呢,有什麽不可以?別人來販買,還能賺點他們的食宿錢!
外鄉人來得多了,本地與外地的溝通就多,隔閡就少。
關縣令隻好將話挑明。
祝纓笑道:“不怕。”
關縣令也就安心了:“下官回去就找個合適的地方,先將房子備下。”其他幾個也都說要去辦。
祝纓道:“糧田不能動。”
郭縣令笑道:“哪裏敢?下官等也是要考核的。”朝廷考核官員就那麽幾項,征糧是個基礎的考點,就算祝纓不提,他們也會盯著縣裏的百姓不讓過份棄糧而種甘蔗的。
最為難的要數莫縣丞,他與別人爭得雖凶,卻實在扼腕!福祿縣已種了橘子了,再騰地方種甘蔗很難。莫縣丞狠狠心:要不鼓勵開墾?
又擔心自己開出荒來就走了,沒享著這個利、便宜了下一任。
真是左右為難。
祝纓將諸事吩付畢,道:“好了,都回吧。”
她先召了彭司士,因百工歸他管,官糖坊及工匠等事就正式交給了他。彭司士之前看小吳忙前忙後的,不敢怨祝纓,卻將小吳當做了競爭的對手。祝纓將事交給了他,他心中大定。道:“下官一定辦妥。”
“我要驗收的。”
彭司士拍著胸脯道:“大人隻管查驗。”
祝纓難得地閑了下來,到了後衙檢查一下小孩子的功課,又喚來仇文,再考一考他,又問他一些山中的情勢。仇文“一心向化”,問什麽答什麽,談及本族時略有些貶低,是打定了主意不肯罷的。祝纓也不指責他,又詢問他一些各族情況,與花帕族人的話相印證,同時做一些準備。
她開始學花帕族的語言了,又準備再接觸一下旁的族。各族的情況因人所處的位置不同,其描述也有些差異,多聽幾個人說總不會差的。
她這兒閑得開始學人說話,郭縣令等人忙開了。
郭縣令回到縣衙,先要準備官糖坊,糖是值錢的,這個他知道。官糖坊先辦著,民間的要稍往後放放。此時他就回憶起了:“去年府君將公廨田撥出一部來種甘蔗!我說呢!今年咱們除了種麥,也種些甘蔗,明年就自己用了!”現在就算給他個糖坊,他都沒原料呢。
忙到第二天,本縣的士紳們又來求見他。
郭縣令正在製糖的興頭上,本不想見的,但是聽說打頭的是荊老封翁,看著手裏的名帖,郭縣令無奈地道:“請進來吧。”
荊老封翁不是一個人來的,自打兒子回來探親之後沉寂了一陣兒,也不怎麽外出顯擺了,今天糾集了一群人過來不知道又要幹什麽了。
郭縣令拿眼睛看荊老封翁身後的人,這裏麵有荊綱的舅舅,還有那位倒黴的張富戶,以及家裏鬧了“狐仙”的方家等。
郭縣令道:“諸位父老這是有什麽事嗎?”
荊老封翁道:“大人,咱們是不是該修一修方誌了?”
郭縣令摸不著頭腦:“怎麽現在想起這個來了?”方誌,以前是地方上自己自發修的,後來朝廷發現了,就規定每五年修一次,定期的上報朝廷,這也是朝廷對地方信息了解的一大來源。算算日子,明年才是修方誌的時候。
想當然耳,這其中的隱情也有很多。比如偏僻地方的地方誌修訂的質量就不如富庶文明的地方,因為沒有那麽大的財力、物力最主要是沒那麽多有水平的人去編寫。南府之前還有兵災,福祿縣就沒幾個靠譜的文人。偏僻地方的做法通常是——就在上次編的方誌的基礎上稍微改改,甚至胡編一點。日積月累的,質量相當不高,越改越離譜。有時候沒話說了,又得更新一點內容,連“狐仙”傳說都能給寫上去。一些本地人的“家醜”又不會寫進去。
從京城放出來做官的人,事先從朝廷裏摸兩本方誌看看熟悉風土人情,到了地頭上常會見著與描述不符的。比如祝纓,縣裏瞎蹓躂了老長時間才開始動手整頓縣裏。不過方誌裏描寫的本地地理倒是比較可信。
修方誌也有一種好處:使本方鄉賢之名傳之萬世。方誌得識字的人去寫,窮人是很難有機會讀書寫書的,方誌裏寫什麽,都是由本地的官員士紳說了算。
荊老封翁道:“大人,這兩年咱們這兒日新月異、風氣肅然,不值得認真寫一寫嗎?”
郭縣令道:“那就再添一點。”
荊老封翁終於說出了目的:“縣誌要寫,咱們府誌,是不是也得修一修了?”
“嗯?”郭縣令遲疑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哦!不愧是荊翁!對對對,修修修!南平縣是本府治所之所在,由咱們提出來正合宜!”
他又有點疑惑,照說荊家是吃了苦頭的,為何會提出這麽個主意來呢?
荊老封翁道:“入秋了,下半年了,該送孩子上學了。”
荊老封翁為人不笨也沒多聰明,隻因長子讀書做官出來了,他全家對“讀書”就有點兒執念,有事就想著這個解決辦法。沒什麽事兒是讀書做官解決不了的。“保送”這件事兒自打提出來就種在了他的心上。
他的長子已經做官了,荊五又不爭氣,看似這事兒與他沒關係了。他的五服九族,卻有一些後輩。甭管怎麽樣,先把馬屁給拍上!
郭縣令一經提醒,也是如此想。就算,就算最後是在府學裏先考一場,掐尖兒地送到國子監,那不也能騰倆名額出來麽?除了這個,以後還能沒有別的好事了?看著祝大人就不算是個會老實安份的主兒啊!近水樓台,伺候好了,他們南平縣的好處肯定是最大的!
拍!必須狠狠地拍!
郭縣令道:“好,我這就對大人講,到了修方誌的時候了!”
祝纓還在那兒學花帕族的話,郭縣令這兒與府城士紳連給她的“點評”都想好了。
來見郭縣令的人都是有點墨水的,張富戶道:“對府君大人,何須誇張?隻消將他老人家辦過的實事兒寫一寫那就是奇聞呀!要不是親身經曆,我都不敢信還有這樣的人。”
郭縣令道:“政績也好、教化也好!”
荊老封翁問道:“大人在福祿縣的時候,方誌是怎麽修的?不如先弄一套來參考參考?”
郭縣令皺眉道:“我沒看過哩。”哪個正經人看隔壁縣的方誌呀?他連南平縣的都不愛看。
他們商定,趕緊去弄一套觀摩一下,將要拍馬屁的點都準備好。祝纓在福祿縣任職五年多,肯定修過一次方誌了。
當下,郭縣令命人去找方誌,等找回來了與荊老封翁等人商議一下怎麽拍,稿子寫好了給祝纓審閱。這是他們能想到的一個送祝纓好評的方法,方誌得送京,對吧?送您一個萬民稱頌,您還好意思不再為咱們南府、咱們士紳多謀點福利麽?
郭縣令趕緊派人去福祿縣,方誌不是什麽流行的讀物,少,縣衙裏有存,個別的富戶家裏有副本,再就是縣學也有。這幾種人都被祝纓給練出來了,麵生的人來要方誌?還花錢找?不太對勁!
當下有學生報告給了莫縣丞,莫縣丞於是也知道了。郭縣令這打算就瞞不住了,莫縣丞不好親自跑到南平縣去罵郭縣令狡猾,他幹脆派人送信給關、王二位告知了此事。三人都派人去送信給郭縣令,莫縣丞將信發出,突然想起來:我們福祿的方誌是怎麽寫的來著?
壞了!
沒拍過!
當年祝纓修方誌都沒當成個大事兒來辦,她主要是理了一下物產和地理之類,把其中亂七八糟的傳說故事給刪了,再夾了點設了女役、以及關於阿蘇家的私貨。沒想著誇她自己。
莫縣丞後悔了,當年自己怎麽沒提這一茬兒呢?
他趕緊寫了個公文發到南府,請示祝纓:偶然間看到縣誌,想起來明年就要再修一次了,能不能現在就先準備了?
祝纓批示:可以。
當郭縣令沒弄到福祿縣誌,感覺事情要泄漏,趕緊帶著荊老封翁等人過來請命的時候,祝纓道:“怎麽都想到修誌了?”
郭縣令忙問:“還有什麽人想到了嗎?”
“哦,福祿縣也想提前修一下。”
郭縣令心裏大罵莫縣丞是個王八蛋,一輩子就當個縣丞的料!就知道拾人牙慧!越想越氣,別人是拾人牙慧,姓莫的是從他的嘴裏摳吃的呢!
郭縣令連忙說:“正得閑,不如也修一下府誌?”方誌要修好,而不是胡亂應付,工程量也不算小。祝纓現在在南府能用到的讀書人,大部分也還是南平縣人,郭縣令情願相幫修誌。
祝纓道:“怎麽能讓你出錢呢?府衙又不是沒有錢。”
張富戶道:“都是鄉親們的一片心意。”
祝纓道:“那也不行,錢我來出。先整理著吧。”以前福祿縣條件有限,縣誌修得確實潦草,正好趁這個機會把全府的都修一修,什麽鬼怪傳說都刪了,認真整理一下氣候、物產之類。橘子、宿麥、甘蔗之類都是這兩年才開始推廣的,以往方誌也確實沒寫,這些特產得補上。
圖也重新畫一畫。
郭縣令道:“正好要修縣誌,招募人手一並辦了吧。”
祝纓道:“可以。唔,再找幾個府學生打下手,練一練。”
“是!”
祝纓完全不知道他們是要拍自己的馬屁,撥了錢,她就準備去看一下官糖坊了。
……
官糖坊建在水邊,利用水利帶動絞盤榨汁。工匠雖沒有製糖熟手,步驟都整理出來了。祝纓發現項家這兄妹三人經營上比較在行,就讓項安過來拿著那個記錄本子做個指點監工。
這姑娘在福祿縣的時候跟在自己身邊更多一些,到了南府,她在後衙幫忙的時間變多了。祝纓以為,項安是以小小年紀就跑商的人,窩在後衙時間長了如果變傻了就可惜,拎過來讓她先管一管這一處。
項安是她以女差名義登記在府衙名單上的,派這個差也合理。
項安接手之後,很快就將官糖坊打理得井井有條,如今已經出了一次糖了,看起來質量還行。
這邊無論是交給項大郎的那個糖坊還是官糖坊,成品比起唐師傅師徒四人製出來的,稍有不足。項安研究之後認為,就是自己這邊匠人手藝不熟,熟了就能趕上了。
“咱們這兒穩呀!”項安說。
項安非常佩服祝纓的想法,將工序這麽一拆解,隻幹一項的人很容易就能熟練上手。將每一道工序都給固定死了,哪一道出了毛病,下一道就能知道。每一道工序都給定了標準,照著做就行。
就像給廚房裏配了菜,這麽多菜就放這麽多鹽,照做,不用自己發揮。產量穩定。
定價還便宜!
項安道:“薄利多銷,可惜有利不賺又有點兒可惜。”
祝纓笑道:“你隻要想,有些人一輩子也吃不上幾口糖,價低些,他們能吃上了,是不是就不覺得可惜了?”
項安看看祝纓,點了點頭。那確實。
祝纓道:“給我裝二十斤送回家,我要用。”
她建官糖坊一是可以補貼府門,二是為了自己也有些想法。赤砂糖與白砂糖是她有意要壓低價格的,她想再弄點兒貴的。比如定個型之類的,再比如蜜餞。
她帶了兩壇子的糖回到家裏,又取了些果子來,又拿了模子。
一見她又鑽進廚房,張仙姑跟了進來:“大熱的天,煙熏火燎的,你又鑽進來幹嘛?就是巧兒她們,吃完了飯我也不叫她們來受這個罪。”
祝纓笑道:“吃糖不?”
張仙姑道:“吃啊,我又不是吃不起。”
祝纓道:“蜜餞呢?”
“你要吃?我那兒還有呢,你別自己弄這個。”
花姐等人也跟了過來,花姐問道:“你要弄什麽蜜餞?”
“蜜比糖要貴得多。我手上蜜不多,糖倒是很多很多了,就想想試試改蜜漬為糖醃。”
她又摸出了本子,這回她自己來弄。論廚藝,她也是懂一些的,隻要平價的糖做出來了,改進吃法她自信能比工匠們做得好。
巧兒忙說:“大人要吃那個,我來做就得啦,我也會做的。就是將蜜改為糖?這也容易的。”
祝纓問道:“你還會做什麽糖麽?”
巧兒道:“會一點兒。”她爹是廚子,多少能從府衙廚房揩點兒油,吃食上頭她沒吃過什麽虧。
祝纓道:“那你來做我看看。”
張仙姑道:“都別圍在這兒啦,不嫌熱呢?”
祝纓自己又動手,試著將糖化了,做點別的東西。光是白色的,有點單調,染個色再鑄型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
糖坊一開,整個府衙天天有糖吃。祝纓將一些做得不好的都敲碎,放到盤子裏往大廚房一放,誰要吃誰拿。也有人捎了給家裏孩子吃的,吃的人都說甜。
糖,可真是個好東西。
張仙姑雖然也樂意,卻又忍不住說祝纓:“多好的東西,別糟蹋了。有得吃就行,咱也不圖什麽花樣。”她以前都是過得苦日子,糖是上京之後閨女能做官掙錢了,才經常吃上的。現在看祝纓拿大把的糖這麽擺弄,她心疼得要命。
祝纓道:“我都有用呢,不算糟蹋東西。”
張仙姑道:“還說呢,我才聽侯五說笑話。就這麽一大盤子放著,什麽人都使手拿,一按一個黑手印兒,哪吃得進去?”
祝纓一聽就留心了,跑到衙府,往廚房外頭的樹上一蹲,看著衙役們進進出出。巧兒他爹也有意思,誰來吃飯,可以拿一塊兒走,他盯著,不許有人多拿。一邊罵一邊拿筷子敲人的手:“你,就是你,上回把盤子也都拿走了,後頭的人都沒得吃了!就隻許拿一塊!”
那人伸手在盤子裏挑挑揀揀的,果然在白色的糖上印出了黑指印。
祝纓歪頭想了一下,從樹上跳了起來,拿起盤子仔細地看,將整個廚房、食堂的人都嚇了老大一跳,碗筷掉了一桌子。
祝纓道:“沒事兒,我就來看看,你們接著吃……”
在以前,她小時也不怎麽在乎這些個,有口吃得就不錯了。現在日子好了,就講究個幹淨了。
唔,唔唔……
祝纓蹓躂到廚房後麵,抽了一把麥稈兒。回到後衙將麥稈兒用清水淘淨,截成兩寸長的小段,截了一大把。取出模具來,先將糖液注進去,再將麥稈浸入一半,露一半在外。等糖液凝固,提著麥稈兒將糖塊提出來,往嘴裏一塞。
完美。
她提了一手的糖塊,在後衙遇著人就發一個,最後一個直接塞進了張仙姑的嘴裏:“喏?這樣就不怕髒了。”
張仙姑嗔道:“誰叫你在這個上頭再費心思啦?不嫌累嗎?”
祝纓一頭霧水:“什、什麽呀?這有什麽好累的?”
“幹你的正事去!”
“我沒正事。”祝纓說。
“大人,梅校尉來訪。”胡師姐悄沒聲地出現在母女倆身邊。
祝纓:……
……
祝纓到前麵書房,梅校尉已經在那裏了。他的品級不如祝纓,祝府的人也不敢怠慢——他手裏有兵呢。
梅校尉沒有穿官服、鎧甲,一身便衣有點像個財主。
祝纓道:“稀客。”
梅校尉滿臉堆笑:“大人見笑了,下官職責所在,須得常駐營中。不能時常請教大人,下官也是遺憾得很。”
“校尉言重了,請。”
兩人坐下喝茶,梅校尉道:“陸美回來了。”
“那就好。”
“這老小子,遲了好些時日。”
“回來就好。”
兩人扯了半天,梅校尉憋不住說了正題:“大人,聽說,咱們南府有好糖?昨天回家,家裏端出來好些甜物。味道不錯哩。”
“才製出來。校尉何須買?我送校尉一些。”
“不不不不,那怎麽好呢?”梅校尉搓了搓手,“那什麽,營裏有些荒地,也能種上甘蔗,就是這個……”
祝纓道:“兵士不操練,不好吧?”
梅校尉道:“大人想建功立業的心思,我懂。不白拿大人的!我這些孩兒,隻要不是大軍開撥,旁的,咱們隨便使。我的,就是大人的。大人要有什麽用得著,也請開口。”
祝纓道:“校尉,要是因為一口糖政使武備廢弛,你我都擔待不起啊。”
梅校尉笑道:“那是自然,這是咱的根本!”
“校尉想怎麽樣?”
梅校尉道:“雖說流人營裏也有個舊糖坊,可都朽壞了,我又尋不著匠人。我種甘蔗!”
“校尉真是個妙人!”
梅校尉竟不是要自己開糖坊,他隻是要賣甘蔗。他不像祝纓這些地方官,頭上壓著糧稅的大山,縱有稻麥兩季,朝廷也要相應的增加糧稅,並不能大幅的減少耕地改而種甘蔗。梅校尉就不一樣了,他那是軍屯,與地方完全不一同。他完全可以隱瞞下一部分土地。
他現在隻要跟祝纓提一嘴,他種甘蔗,這邊收購,保證他有收益就行。
祝纓道:“東西得好。”
“這個你放心。”
祝纓一點頭:“好。”一切順利的話,南府確實需要大量的甘蔗,她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梅校尉大喜:“多謝大人提攜。以後大人有事,隻管吩咐一聲。”他不是不想開糖坊,在家裏想了半天,他不會經營,流人營那糖坊是怎麽沒的?就是沒開好。
祝纓道:“以後還要多多仰仗校尉。”
“哪裏哪裏,大人太客氣啦!”
梅校尉對祝纓的評價忽高忽低。
現在,正處在一個比較高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