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別業
祝纓的目光在這幾個學生臉上、身上逡巡。
他們年未滿三十,都穿著學生的青衫,年輕的臉上全是一股正氣,毫無妥協之意。他們人數不多,府學攏共四十人,這裏來了七個。
對官員而言,學生也是一個地方比較難搞的群體,管得輕了不行、重了也不行。輕了,他們就容易對自己有著放飛想象的高估,年少輕狂再加放縱容易出格闖禍。重了,既挫傷成長又容易招來非議。學生也隻是有一個“學生”的身份,代表著未來的一種可能,並不代表此人的見識就異於常人的高明。說穿了,都是凡人。
有能力之人,不做學生也有能力,水平有限之人,做了學生也不能讓他們變成能人。
官員、朝廷看重的也隻是一種“學生”的身份,可正是因為這種看重,使官員也不能對“學生”置之不理。有的時候看著頂著“學生”身份的這個人十分討厭,還不能下重手收拾。
等這個人過幾年超齡了,不是學生了,是人是鬼原形立現。去了身份的光環,就全憑個人或者家族的本事了。大部分人很難出仕,就算有朝一日補了個小官,就等著現實給個當頭棒喝。
在身份賦予他們光環的這幾年裏,還是得對他們格外客氣一些的。不幸的是,大部分的人卻容易將別人對“學生”身份的愛護、忌憚,當成是自己的本事。
祝纓和氣地說:“你將我看得太重,自己的書卻耽誤啦。”
鄒進賢等人是寸步不讓,這兩年祝纓幹的事他們都看在眼裏。她說話從來算數,說要爭取保送的名額就爭取到了,說要公平執正也做到了。南府百姓的生活也更加安穩、富足,也不重稅盤剝,南府之前許多亂象都有人管了。是個好官。
既然是個好官,那大家就要維護她。獠人,自己上門,這個沒問題。與那些已經接受羈縻的獠人接觸,這個勉強能夠讓人不那麽擔心。到一個沒有開化的野蠻之地,那就太危險了。不可以。
知府萬一在山裏遇險,救都不知道怎麽救啊!
鄒進賢等人認為自己擔心得有理。這次祝纓出行的動靜比較大,由於計劃走得更遠、離開時間更長,準備的東西也就更多,讓府學裏一個學生給發現了。他們在私下略傳了幾句,都覺得這事兒不對。
花帕族他們當然知道一些,比利基族、奇霞族更遠,在深山老林裏。這邊的商人都很少往那邊去。
鄒進賢道:“彼地多山,輿圖上一寸之地,往往要行半日,大人不可不察。”本地這個地理、這個交通,南府已算多山難行之處了,北方來的人都不習慣,再往山裏去道路更糟糕。他們認為這樣不可行。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大人的決斷,哪容你們這些黃口小兒置喙?”章炯本來給祝纓送行的,看鄒進賢管得太寬,深覺祝纓脾氣太好。小崽子哪裏知道,凡官員想要做出點事業來就沒有不辛苦的。這兩年看下來,祝纓的能力能力應付許多挑戰與險情,連帶的全南府的官吏雖累,也都能跟著刷政績,再讓大家蔫頭耷腦過日子,誰也不願意。
鄒進賢不服氣地道:“我等學生若隻是死讀書,不能心懷天下,要讀書何用?”
章炯心說,你以為你現在讀書讀出什麽成效了嗎?
他還要訓斥,祝纓開口了:“危牆?難道要眼看著牆塌了不管麽?就等著它塌?醫人看到病人,不會等著他死,母親看到孩子餓了,不會讓他自己去找吃的。我要把危牆加固砌好讓它不至於倒塌,怎麽能不靠近?哪怕為了拆除重建,也是要走近的。”
鄒進賢道:“那也太危險了,大人不當以身犯險。”
“那讓誰去?我都不肯去了,還能派誰去?我自己在府衙高臥是不能服眾的。人心不服,領了差使也是應付,並不能辦好差。”
她的話讓鄒進賢無法反駁,鄒進賢仍是認為這樣不安全,他說:“大人也該增加護衛才好。”
祝纓心想,我要增加護衛,你還沒跑到我跟前就得被扔出去了。她說:“我自有安排。你們回去好好讀書,別再叫你們博士擔心了。”
她已遠遠地看到了博士和助教磕磕絆絆地往衙門這邊跑,想來是剛發現自己學生跑出來幹大事了。
祝纓對博士道:“他們就交給你啦,好好講道理,不要一味地隻知訓斥。”
說完她不再看鄒進賢,對章炯又囑咐拜托了兩句,章炯道:“大人脾氣太好了。這些學生,最好嘩眾取寵,有事無事就要表現自己。遇事總愛發表些見解,誰都沒他高明,總想讓人聽他的,視天下為棋盤、諸人為棋子,指指點點要下一盤大棋。”
祝纓笑道:“跟他們使脾氣也顯不出威風來不是?府裏就拜托啦,你在這裏穩了,我在那邊才能安心幹事。”
章炯道:“大人早去早回,咱們還得去州城見刺史大人納糧呢。”
“我一定會在出發前回來的。”
……
有了這一個小插曲耽誤,祝纓到達館驛的時候,兩對舅甥都已經收拾妥當了。祝纓這邊又帶了仇文與幾個各族的商人。喜金與路果都不認識商人,其中有一個商人卻認識他們倆——他是花帕族的人。此外又有吉瑪、西卡族的,他們就更不認識了。這些商人都至少會兩三種語言,否則不能溝通經商。他們的衣飾已有了不少山下的特色,有些混雜。
郎錕鋙問道:“這幾個人是幹什麽的?”
祝纓道:“通譯。”她出了錢,雇這幾個人陪她走這一趟。此時山下正在秋收,生意逢著淡季,正合適雇人。若是到了過年前後,想雇人就得出高價了,還不一定能雇得這麽齊全。
這幾個人,祝纓就點了仇文做一個小頭目,由他來安排。因為他是其中識字最多的。
蘇鳴鸞扼腕,早知道就應該推薦蘇晴天或者蘇燈的。看來義父是想統合各族,身邊需要一個這樣的人物。她自己有阿蘇縣要管,那是根本,蘇喆又還太小,母女倆無法自薦這個項目。唉……人還是少。
祝纓也有這樣的感覺,她可用的人手也不多。身邊的人優缺點都比較明顯,稍全麵的如項家兄妹,項安盯著糖坊,項樂則需要在她身邊隨時接受一些任務。高質量的手下是很難得的,隻能慢慢來。
她含笑對四人道:“那咱們就動身?”
他們都說:“好!”
幾人都騎馬,並不疾馳,衙役們還押著車,梅校尉不久前才放了話,現在祝纓要人,他也挑選了兩什的健壯士卒由兩個什長帶領,再派一個自己親兵跟隨,一共二十一個人,也都佩刀跟著。
郎錕鋙等人看到山下的佩刀軍士心裏稍稍有一點異樣,看蘇鳴鸞麵不改色,他們也就鎮定了下來。
先去路果家,喜金仍然說:“路上拐個彎兒就是我家了,到他家還要再走三天哩。”
路果道:“抽簽是我抽中了的。”
兩人吵吵鬧鬧,祝纓與蘇鳴鸞、郎錕鋙相視一笑。他們沒有去先去阿蘇縣,而是穿過塔郎縣。祝纓對塔郎縣遠沒有阿蘇縣那麽熟悉,阿蘇縣比較大的幾個寨子她都去過,阿蘇縣的地理也還算熟悉了。
塔郎縣的山比阿蘇縣更險一些,從塔郎家的大寨再往山裏走,道路愈發難行,郎錕鋙的隨從抽出刀來開始砍去路邊伸出來的橫枝為隊伍清道。不多時喜金的隨從也加入了起來。他們都用一些類似柴刀的長刀,手起刀落十分利落。
梅校尉的親兵見狀,招呼一聲,他們也抽出佩刀,將道路拓寬一點。蘇鳴鸞道:“山裏路不好修。”
郎錕鋙道:“我這是已經修過了的。”
祝纓點點頭,山裏修路是難的,朝廷修的官道也會遇到山川阻隔,每逢此時都很耗時耗人,這裏到處都是山,難度可想而知。她回頭說了一聲:“金三。”
金三是個麵色黝黑的中年人,一雙粗糙的大手,背略駝。小跑上前道:“大人。”
祝纓道:“你看看這山。”
祝纓自己也幹過工程,懂一些,然而不可能事事都自己去幹,她讓彭司士給她準備了工匠,這些工匠在南府都算是熟手,金三長項在修路。
金三看了,也說:“坡更陡,比咱們那兒修路更難。”
郎錕鋙道:“要不是山高路險,河寬水急,怎麽擋得住北邊的XX。”
後兩個字祝纓沒聽明白,想必不是什麽好話。許多專屬罵山下人的話,是不會有人特意教祝纓的。
祝纓記下了這個詞的發音。
過了塔郎家的大寨,再走一天,在一處小寨裏休息。這裏也是塔郎家的地方,小寨主是塔郎的一個遠房兄弟,他們見了麵,擁抱了一下。郎錕鋙向祝纓介紹了這位兄弟,大兄弟人也開朗,對祝纓行一個禮好奇地看著她,道:“他們都說大人會說利基話。”
祝纓笑道:“你要考我嗎?”
聽她說出口了,這兄弟仍然帶著驚訝的表情道:“真的會?!”
郎錕鋙捶了他一拳:“你現在不是聽到了?”
祝纓會說利基話,跟這位大兄弟就能聊上了,她問了這山裏再往西的地理,又問了他們莊稼的事兒。以前種稻米的畝產是什麽樣子的,又問了寨中普遍用什麽農具。塔郎家與她接觸得不多,不像阿蘇家,早幾年前就開始陸續更換農具了。
祝纓看了這裏的農具,開始看的幾樣還行,到後來直皺眉,這裏甚至還有用石片、動物的骨頭等磨製而成的鏟、鐮之類。她拎起其中一件,翻來複去的邊看邊說:“用這個東西幹活,費力又幹不好。”
郎錕鋙道:“我寨子裏的更多更好一些。”
祝纓道:“我們總說,要想幹好活計,家什得趁手。幹得又快又多,收獲得才多。”
郎錕鋙道:“這些奴隸,太閑了不好。”
祝纓輕笑搖了搖頭,她也不指責郎錕鋙這樣不人道,而說:“怪可惜的,本來能有更多收獲的。”山裏產量低,一是土地確不太肥沃,二就是這個了。
她對郎錕鋙道:“你自己的族人,也有人沒有奴隸的,他們用的家什趁手嗎?你先給他們換些新的,他們給你納糧,你得到的也會多些。我看著你們收獲少,心裏也很著急呀。”
郎錕鋙道:“我正想同大人說這件事。能教木匠麽?”
祝纓道:“當然可以。”
他們聊天很自然地又聊到了此行,祝纓對花帕族的二人說:“還有一件事你們要知道。”
路果問道:“那是什麽?”
祝纓指著蘇鳴鸞與郎錕鋙二人,道:“我與他們兩個都有約定,不互相收留犯人……”
她將與這二族的約定一條一條地說出來,喜金道:“‘寶刀’已對我說過了,這個當然好,我本來也不收留開罪他的人!”
祝纓道:“我說的卻是,以後你們四家,也都不互相收留犯人。”
喜金、路果對望一眼,說:“好!”
按照經驗,這是最容易達成的一項約定。祝纓與他們在小寨裏先達成了這一條,第二天路上,他們邊走邊聊,祝纓不斷套他們的話,將情況與之前搜集的印證。趕路勞累而無聊,有人聊天二人也都樂意。
祝纓是個會聊天的人,半天功夫,連他們族的起源傳說都套了個精光。並且知道,花帕族的花帕繡花還是一個“從山外來的美麗姑娘”教的。以祝纓編史詩的經驗來看,這恐怕得是山外逃戶。每當稅賦重、富戶囂張的時候,都是逃戶泛濫的時候。
不少人跑進深山,他們也會帶進去一些技藝,環境所限這些技藝很難升級,在流傳的過程中又會有些微的變形。如果人數不多、不能聚集,連語言也很難維持原來的,會逐漸拋棄母語。
祝纓還套出了另一個重要的信息——兩家都要求娶另外一家的女兒,不但因為女兒好看,還因為這女兒的爹占據了一塊比較肥沃的平地。山中一片平地,很難得,種什麽都方便。這兩家也打不過人家。
二人還就這一家的武力進行了一番評估,說:“不如小妹/寶刀家。”
但是人家離奇霞、利基比較遠,這兩個比較能打的部族沒法過去搶占這一片地方。要搶也行,就是得拋棄現在生活的地方,舉族過去,代價更大,隻能不了了之。不過祝纓估計,如果兩家被山下大軍再逼一逼,可能就要一個趕一個,往山裏更深的地方搶占“好地方”了。
祝纓道:“山裏還有這樣的地方?”
“有,”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就是不好弄。”
祝纓好奇地道:“這麽有意思?遠麽?我還想看一看哩。”
路果和喜金都說:“不遠。”
“除了他們家,還有別的地方也有平地嗎?”
“應該有吧。”
祝纓心道:那是得看一看!哪怕需要十天二十天的路程,如果有一處比較適合遷居的,也是非常合適的!
他們邊走邊聊,漸漸投機,路果和喜金也都說了,他們也偶爾會人祭,不過不像外甥家那麽凶,也沒有外甥家那樣對單一人祭方式的執念。有時候就是不拘男女老幼,抓個奴隸砍個頭,腦袋往上一放,就算祭了。
祝纓正要說取消人祭的事兒,忽然前麵探路的人吹了一聲口哨,隊伍停了下來,都安靜了。對麵也吹了一聲口哨,然後是一個聲音問:“什麽人?”
利基話。
這邊說是塔郎家的,那邊說:“是女婿嗎?”
郎錕鋙上前,道:“是我。是阿爸嗎?”
他親爹死了,來的是嶽父。嶽父家的家名音是“林頓術”,意思是“山雀”。嶽父家聽了女兒的信息,知道與山下和好,也有所意動。但是郎錕鋙有他自己的想法,先聯絡的是自己的舅舅家。嶽父也不肯吃虧,先在路上等著了。
這下可撞上了!
他說的是也是利基話,哈哈大笑著鞭馬與郎錕鋙同到了祝纓麵前。郎錕鋙笑道:“這是我阿爸。”祝纓看出郎錕鋙笑容裏的小尷尬——雖然一族隻有一家是個誤會,但是同族裏,還是自己家先多跑兩步是正經。
祝纓也用利基話跟這位嶽父問好,說:“你的女兒眼睛很像你。”
嶽父很高興:“你真的會說我們的話,那個孩子哪裏都像我!說話也痛快、做事也痛快,從不藏事。我更是這樣的!”
郎錕鋙道:“是這樣的。我與阿爸才能處得很好。”
蘇鳴鸞好懸沒翻個白眼,嶽父也看到了蘇鳴鸞,他們見麵的機會並不多,但是由於也經常對著打,互相也見過幾麵。
嶽父道:“你這女子,什麽樣子?我總比索寧家好說話。”
索寧家也是奇霞族的,但是與阿蘇家等同族之間關係也比較惡劣,難說誰是誰非。與之相對的,他們“山雀”與塔郎就全不同了,甚至會聯姻。
蘇鳴鸞道:“索寧家的人再不講道理,見了我也得好好說話。”
祝纓給他們打圓場:“我倒想所有人都好好說話。”
嶽父中途截胡,一定要祝纓到他家寨子裏看一看。喜金道:“這是我的客人。”路果也說:“也是我的客人。”
嶽父道:“一家的客,就是大家的客!你們今天也到不了你家,是要休息的。哪裏休息不是休息?”
喜金心道:你好狡猾!怪不得你女兒也總與我姐姐吵架!又將“哪裏休息不是休息”這話學了去,他家比路果家近!
嘿嘿。
由嶽父引路,他們到了嶽父的寨子。寨門前,祝纓也看到了一排的杆子,上麵也擺著幾顆人頭。
一行人進了嶽父家的寨子,路果比蘇鳴鸞緊張得多,他死死盯著祝纓,就不有讓塔郎家的親戚爭了先。嶽父沒找著機會,隻能在宴會上提一提自己的事兒:“聽說大人願意為我們說情。”
祝纓道:“當然。”
“大家都一樣?”
祝纓道:“看你人有多少、地有多大。我不是瞧不起人少地小的人,你隻有一百人,要與有一千人的說話一樣有份量,那也是不公平的。比如一個家,隻有一個人,他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說,一家隻要有一甕米就行了。另一個家,他有十口人,隻給一甕米就要餓死人了。這樣的事不能發生。”
嶽父想了一下,他的人口不算少,起碼比喜金的多,自然代入了人多的,道:“你說得有道理。”
祝纓道:“還有……”
她又將一些約定給說了出來,顧同將他擬定的那個“約定”的草本從懷中取出,遞給了祝纓。蘇鳴鸞抻頭看了一眼,又低聲對路果說了。郎錕鋙就對仇文拚命使眼色,仇文垂下眼瞼,過了一陣兒才稍稍上前,也看了一眼,對郎錕鋙點了點頭,示意沒事兒。
嶽父道:“那是什麽?我們是看不懂的。”
祝纓道:“約定。他們四家都已答應了。”她又將約定的內容對山雀說了,山雀也聽女兒說過了,正因聽了這些覺得可以接受,才有了今天截胡。
他說:“好!那我——”
路果與喜金都要跳起來了,祝纓安撫下了他們,道:“我與你們三個都不如同他們兩個這麽熟悉,不是我不信你們,你們與我相處得少,也不太信我吧?不必著急,我們可以邊走邊聊,你們看看我是怎麽做事的,心裏沒了疑惑,咱們再談下麵的事兒。不可信任的人,答應了也會反悔,給予了也會再奪回去。隻有信任了,才能長久相處。我是想與大家長久相處的。”
她不急,另三人也慢慢冷靜下來。
嶽父拍板:“明天我送你們走一段路吧!”
祝纓道:“好。”
……
祝纓巡遊的隊伍越來越大,下一段路也更難走了一些。祝纓也不怕走得太慢,去的時候是陌生的路,走得總會慢一點。回程隊伍沒有這麽臃腫,會快不少。她的預算是二十天左右,來得及。
又走兩天,才到了路果家。路果家與喜金家是相連的,穿過他們兩家就是他們之前說的那個想求娶的“藝甘”家。喜金想拿山雀的話術,也中途截了祝纓先到他的寨子裏去,路果一直盯著,好懸沒跟他打起來。
喜金嘟嘟囔囔,祝纓道:“每一家我都會去的,我不會偏袒哪一個人。”
她先到了路果家,這裏的山沒有塔郎家的陡,但是起起伏伏的。路果家的寨子也不算小,也不像利基族那樣在寨子外麵樹杆子放人頭。
祝纓仔細詢問風俗,對山下人來說,最困難的不是風俗與山下有差別,而是他們各族之間還有不同。不能以某一族的習慣概括所有。虧得她記性好,眼前這三族的語言她又都懂,除了蘇鳴鸞,其他人都越來越驚訝。包括郎錕鋙,都信了她是確實有心與各族相處的。
所以祝纓不喝酒他們也不在意,說要取消人祭的時候,也都沒有掀桌。
唯山雀嶽父說:“那不祭神靈,祖先和神靈都要發怒的,降下災禍來怎麽好?你說的儀式雖然隆重,就怕不是神靈喜歡的。”
祝纓對項樂道:“拿過來。”
項樂取了一隻小壇子過來,祝纓命拿了碗來,從裏麵取了一碟子的糖,道:“嚐嚐。”
“糖?”
“一個人頭七斤半,照三個算,一年你五次大祭,我給你一百二十斤糖。贖你們的人牲。”
越窮的地方,人越不值錢,人命越不值錢,人祭才會越橫行。以等重的糖換人頭,別說是奴隸了。寨子裏的普通人,如果是買賣的話,也是高價了。
祝纓又加了一句:“每年。”
接著再對蘇鳴鸞和郎錕鋙道:“你們也是。以往我手上還沒有這些,現在有了,給你們補上。”
蘇鳴鸞忙說:“我不用。我受義父教誨,受益頗多,且人命珍貴,本就不該如此。”
祝纓道:“你不要,他們就不好意思啦。”
郎錕鋙想了一下,不要,有點說不過去,要,又顯得不太合適。說:“我隻要今年。”
祝纓道:“要給的,我說話算數。你們自己不想要,也要給族人一個交待。馬上就要廢止,萬一有點小不順,他們就要嘀咕。有東西在,他們說話的聲音也會小些。”
山雀嶽父道:“那就說準了!”
祝纓笑道:“好。”
花帕族也是沒有文字的,各種統計也是無從談起,祝纓在路果家看了又看,也沒個賬本兒能給她看的。祝纓隻能靠經驗粗略估計一個大概。
眼前三族五家裏,隻有阿蘇縣才開始進行一些粗略的統計管理。其他人都看在眼裏,這幾年阿蘇縣是比以前更強了的。喜金就迫不及待地請祝纓到他家去。
祝纓又在路果家附近的山裏小轉了兩天,也看了他們的農具,也看了他們的織機。又看了他們的田,這裏的稻穀也快成熟了。看他們的各種手藝,將果子殼做成好看的擺設,看他們製皮革,看他們的銀匠和銅匠。路果家有一個“特產”,朱砂,不過開采出來比較困難,又難運輸。
又看他們的飲食,知道他們這裏也就路果這樣的人能吃上糖和蜜,普通人連鹽巴都很少能夠吃到。
祝纓歎了口氣:“百姓吃鹽都是難的。”
路果大大咧咧地說:“也從北邊兒能運一點來。”
祝纓點點頭,心道:不吃糖還行,不吃鹽是真的難受。我得給南府多弄些鹽來。可惜不靠海,不好煮鹽,鹽仍是很貴。
接下去在路果家不便再深入探查了,如果想認真摸底,並不是幾天功夫能夠完成的,一個山頭就夠她爬一天的了。其中又還有河流阻隔等。她現在隻能沿著他們之前已經開發出來的山路走馬觀花,記一些山川地理、人文風情,看比不看強。
路果家與喜金家之間有一道山穀,兩側山壁很徒,像是兩麵牆,中間的山穀就像是夾牆中的小巷一樣。祝纓心道:雖說我不懂兵法,然而若是朝廷真想興兵深入,這裏真是絕佳的埋伏之地。
見她沿著山穀往前望,路果道:“再往前,出了這道山口,再走一天,就是藝甘家的地方了。”
喜金忙說:“先到我家,我家那裏有另一條通往藝甘家的路!”
路果嘲笑一聲。
祝纓道:“好。”
喜金家與路果家的差別在於他沒有朱砂特產,卻有個銅礦,喜金的寨子裏各種銅飾猶多。銅鼓、銅鈴、銅種等都有。甚至鑄了一張祭祀用的青銅的長案。
他們冶煉的水平又不太高。祝纓也不會煉銅,不過大理寺當年有過一個私鑄銅錢的案子,那案子還是蘇匡去辦的,蘇匡辦案還是可以的。祝纓看過卷宗也看過物證,粗糙地知道銅的成色、分類、工藝之類。
比起山下的手藝,喜金家自鑄出來的銅器做工比較粗糙。喜金家稍好一點的地方在於,他銅比較多,有些工具用銅造,很少用竹石之類。
祝纓等人又在喜金家過了兩天,眼看出來十天了,跟隨的人便要請示祝纓回程。祝纓算了一下路程,道:“咱們再往裏走,看看藝甘家。”
她請喜金帶路,特別要走那道山穀。這山穀極長,遠看不覺,一走進去便覺有些寒冷,兩邊的山像是隨時會往中間砸過來一般,有種“危牆”的感覺了。梅校尉派來的健卒倒有點見識,他們執盾上前,護在祝纓兩側。
祝纓好奇地問:“這是做什麽?”
親衛道:“以防有碎石落下。”
祝纓點了點頭。
走了半天才出了山穀。出了這道山穀,地勢也隻是稍稍開闊了一點,還要再走半天,才到一個比較平坦的小平原。群山環伺之中,人也主要沿著山邊河溪居住。
喜金、路果與藝甘家的當家也算熟識,他們又送了信過去。藝甘家對朝廷的興趣不像他們那麽大,藝甘家的洞主笑道:“他們兩個又要鬧笑話了,什麽時候有山外麵的官員到這裏來了?一定要為了要給他們的傻兒子來求娶我的女兒才故意說大話。男人不能自己求得心愛的女人,卻要父親出麵,這算什麽本事?他們還不如索寧家的小子。”
索寧家與他們家也是相近的,花帕族與索寧、阿蘇兩家是一個三家交界的狀態。再往北一點,塔郎家、山雀嶽父家與喜金家也是這個狀態。
手下問見不見,藝甘洞主道:“請進來喝酒吧,喝完了讓他們走!我的女兒不給懦夫。”
祝纓就搭著“騙子懦夫”的東風,一同進了藝甘家的寨子,隨從們都捏了一把汗。
祝纓等人的穿戴首先就與各族不同,藝甘家雖在深山,也見過幾個山外來的商人,祝纓這樣的,沒見過。往上追溯,他們上次見到山外的“體麵人”還是上次大家一起被騙到山外挨火燒。那也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大部分的年輕人看著祝纓等人都覺得又好看又怪異。
藝甘洞主大笑著出來迎接,他不讓女兒出麵,自己走了出來寒暄,看到祝纓吃一驚:“你是山外的人!”
祝纓道:“對啊。”
藝甘洞主又說:“你、你怎麽會說話?”
祝纓笑道:“我不是啞巴。”
藝甘洞主小心地問:“真的是山外的官?”
“對。”
喜金、路果都上來說:“難道我們會騙你?”蘇鳴鸞與郎錕鋙以及山雀嶽父也都說:“他是。”
藝甘洞主站在原地,半晌才說:“請進。”
祝纓道:“打擾了。”
藝甘洞主本來就準備了酒食,現在默默地命人奉上。
藝甘洞主對於朝廷的官有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之感。本朝建國之初,大軍摧枯拉朽一路南下,百夷賓服。又過二十年,朝廷富強,又用心經營,才有了他們願意因為山外一個知府的號召下山齊聚的事兒。哪知是個陷阱,人家要他們的人頭和地盤,還要擄掠他們的族人。
藝甘洞主家也吃了大虧了,他們又離南府更遠一些,平素接觸不多,眼下並不想冒險。
藝甘洞主道:“我在這裏挺好的。”就這路,他跟山外有什麽接觸都不劃算。
蘇、郎等人也都覺得祝纓此來是有些草率的。
祝纓心裏早有預案,道:“他們有意有心,才能有敕封的事。我與洞主之前也不認識,也沒有恩怨,洞主也不願意,當然不好要洞主像他們一樣。我此來是為另一件事——我的城裏也有花帕族的商人,我不能不管。如果他們與洞主的寨子、族人發生糾紛,又或者有死傷,這樣的事情我就要管一管了。與其到時候再爭執,不如趁現在我進山了定一定怎麽辦。”
藝甘洞主想了一下,道:“那樣的事很少。”
“對。隻要有,我就得管到。我與他們也都有約定了。”
蘇鳴鸞道:“阿爸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與義父約定了犯人怎麽處罰。那時候我還沒有做官。”
藝甘洞主道:“你真的認了山外的人做了義父。”
祝纓道:“大哥將兒女托付給我,我就要照顧到。”
藝甘洞主又打量了一下蘇鳴鸞,蘇鳴鸞的裝飾也比別人更好,尤其是她的佩刀。藝甘洞主借著喝酒的動作思考了一下,道:“怎麽定?”
這個約定祝纓與幾家都訂過了,已經非常的熟練了。
“我們不收留你的罪人,你也不收留我們的。”
藝甘洞主不用多想就說:“這個可以。你這個官,太熱心。”
“我是為了我自己。還有,如果你願意,不拿他們幾家的人做人祭,我拿糖來與你換,算贖買祭品用的。”
藝甘洞主感興趣地道:“怎麽換?”
祝纓道:“一年,一百二十斤糖。”
“每年?”
“對。”
藝甘洞主道:“我不要糖,我要鹽。”
祝纓道:“你答應了?”
藝甘洞主點點頭:“我可與你們約定。”
祝纓道:“你要鹽,咱們就得另談了。”人更需要吃鹽,她要殺價。
藝甘洞主正準備還價,外麵又響起了囂鬧之聲的。他們望向門外,有人從寨子外麵一口氣跑到洞主的房子門口,說:“洞主,索寧家來人了!”
蘇鳴鸞的手按到了刀上,死死地盯著藝甘洞主。藝甘洞主背上冒出了一點冷汗。郎錕鋙等人也警惕了起來,他們相互之間並不友好。
隻有祝纓說:“又有新客了嗎?”她身後那些健卒們恨不得將她裝進麻袋扛出山去!
藝甘洞主道:“是啊。哈哈,哈哈……”
……——
來者不善。
來的人是索寧家的一個年輕人,他比郎錕鋙小幾歲,一身的腱子肉,高大,濃眉大眼。是南人中少見的壯漢。
索寧家離藝甘家比阿蘇家要近一些,藝甘洞主對蘇鳴鸞是忌憚,對索寧家又多了一些敬畏。
他低聲說:“是索寧家的洞主。”樣子像是並不很情願。
說話間,那人已如一道風一樣的刮到了門前。祝纓心道:人沒有被攔在寨子外麵,你們是有些交情的。
索寧洞主耳上也掛著大大的銀環,藍衣鑲邊,腳上一雙牛皮的鞋子,鞋尖翹起。他大步地走了進來,看到祝纓的時候明顯一愣:“真有山外人過來?我還以為是亂說的呢!”
祝纓道:“那現在看到了?”
索寧洞主看了一眼蘇鳴鸞,道:“來了又怎麽樣?你們為了哄人,什麽事做不出?養肥了豬,到過年宰了吃肉。隻有傻子才信你們。”
蘇鳴鸞道:“你嫉妒我們罷了。”
“呸!嫉妒你們會變成烤豬嗎?”
一語既出,蘇鳴鸞也沉默了一下。
祝纓看著這個索寧家的年輕人,覺得他可愛極了!
她說:“你們還是記著當年那場大火,是也不是?”
年輕人冷笑一聲:“你們以前可也幹過先騙人,假意對人好再害人的事兒!誰能說你現在這不是假的?誰一開始不是裝成好人?我們已受了一次騙,難道還要再受一次?”
因這年輕人一人,將所有人的心思又都攪動了起來。
祝纓不怒反喜,對藝甘洞主道:“附近哪裏還有空地。”
藝甘洞主沒聽明白:“什麽?”
祝纓道:“我要在這裏建一座院子,我的院子。”
她工匠都帶來了,就是要建個小小的寨子。各族之間的地圖十分不準,誰都說不太明白各家的地盤具體的界線。祝纓就鑽這個空子,打算給自己在幾族交界之地選了一塊地方。
這地方離藝甘家很近,依山傍水,當然,這兒哪裏都依山,隻要選個不會為塌方滑坡所苦的地方,有一條小路通連外界,有水源就行。從修路的到砌牆的再到打家具的,她什麽匠人沒有呢?
她命人圈出一塊地來,當成營地。又命工匠斫竹為器,先搭一個簡單的竹樓。
她對索寧洞主道:“今晚我就住這兒。我下個月還過來,你要覺得我騙你,隻管來找我。”
顧同大驚:“老師?!!!”
祝纓道:“我還不能有個別業?”
蘇鳴鸞叫了一聲:“義父。”
索寧洞主也大感意外:“你……”
祝纓道:“我家裏在秋收,我得回去看看。秋收完了我就回來,到時候請你喝酒。你請我喝酒也行。”
太冒險了,顧同想,卻不能當麵拆老師的台,一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索寧洞主冷笑道:“你們是要來搶占我們的地方嗎?”
祝纓道:“你也可以下山,可以買房居住。哦,你還不是朝廷的百姓,那這樣吧,隻要你接受我們已定好的約定,你下山,我也保證你的安全。”她微笑著說,對仇文打了個手勢。
仇文上前,將祝纓之前與各族的約定說了。索寧洞主皺眉,竟然發現自己在其中找不到什麽不好的內容。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對藝甘洞主道:“我過兩天再來找你喝酒。”說完,揚長而去。
藝甘洞主道:“年輕人。”
祝纓笑道:“是啊,年輕人。洞主,我的別業就拜托你給照看一下啦。洞主想在山下置業,我也歡迎的。下個月我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