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狡兔
索寧洞主來去如風,藝甘洞主小有尷尬,蘇鳴鸞的眼神變得陰惻惻的,看得藝甘洞主心裏咯噔一聲。
祝纓仍是談笑自若,她對蘇鳴鸞和郎錕鋙道:“你們是與我一同回府城去取糖呢?還是過兩天再派人過來?秋收時候了,可得排好了日子,別耽誤了正事。”
蘇鳴鸞道:“就讓晴天辦吧。義父做事,哪用別人盯著?”
郎錕鋙也說:“都讓狼去辦。”一想到蘇鳴鸞比他多領好幾年的份子,郎錕鋙就有點不開心。
祝纓道:“那好,今晚我在那邊紮營,你們呢?”
藝甘洞主見索寧洞主已經走了,馬上說:“知府不要聽索寧家那個玩笑,我的家還是能住人的。”
祝纓道:“我說出去的話沒有反悔的道理,很快的。”
紮個營、搭個賬篷而已,能有多難?他們說話的功夫,工匠們已經從附近的山上砍下了許多粗大的毛竹,又準備伐木。木材不能馬上用來建房,要放置幹燥一段時間。竹子倒是可以用,也不怕它壞,竹子生長極快,更換起來也方便。
祝纓就在離藝甘家寨子幾百步的地方紮了營,今晚就住在帳篷裏。她攜帶了不少的帳篷,所有的隨從都住在帳篷裏。他們將伐下來的巨竹破開,交叉埋入土中,做成籬笆,圍出一片營地。祝纓帶著隨從,坦然地住進了這裏。
顧同等人不免擔心,如果說之前深入山中隻是擔心一些諸如疾病、迷路、野獸之類的話,在看到索寧洞主之後,他們才真正意識到“獠人”並不僅僅是年幼時母親哄他們睡覺說的“再哭獠人就把你抓走了”的傳說,而是真正會有威脅的。
顧同跟著祝纓走進帳篷,低聲道:“老師,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吧。蘇縣令可靠,不代表所有的人都可靠。那個索寧洞主……”
祝纓道:“挺可愛的。”
“誒?”顧同發出不可思議的聲音。
祝纓笑笑。
顧同跟在她的身後,努力想勸她改一改主意:“太深入了!蘇、郎是縣令,倒是可信,長發、白麵都有他們做保,也還可信,到藝甘家已是冒險啦。這個索寧,更是敵意深重……”
顧同說得挺有道理的,他再對項樂使眼色的時候,項樂就沒再當成看不到,皺眉思索著,是不是也要勸一勸祝纓。
祝纓道:“好啦,我又沒要現在就去索寧家,你們擔心個什麽勁兒?與其在這裏同我囉嗦,不如想一想長發、白麵兩家的事兒,對了,還有山雀家。咱們同這三家相處的時間可不長啊!”
顧同此時哪有心思管這個事呢?還要再說,祝纓抬手指向外麵:“來人了。”
胡師姐一直靜默無聲,聽了這話將耳朵一側,驚訝地看了祝纓一眼——真的有人過來!不是帳外忙著幹活來回走動的衙役、白直們的腳步,而是由遠及近的人往這裏,約摸數人,已在兩丈之內。
果然,有個小兵來撩開門簾:“大人!兩位縣令求見。”
蘇鳴鸞和郎錕鋙竟能相伴而來,他們各帶著自己的舅舅,郎錕鋙還拖了個嶽父。五人進了大帳,山雀嶽父四下打量,心道:原來他們帶了許多東西是幹這個用的!這個帳篷可真大。
祝纓道:“坐。一會兒咱們烤肉吃?”
蘇鳴鸞道:“義父,索寧家不是什麽溫和的人。”
郎錕鋙也說:“大人最好先回去,別走前麵那道山穀,從我舅舅那裏過我家,那樣安全些。”
喜金道:“對!藝甘家能過得這樣好,前麵那條路為他擋了好些事。”
祝纓道:“我知道啦,天已經黑了,咱們還是住下吧。你們要是沒有心情吃烤肉,咱們聊聊天兒也行,還有好些事情沒談妥呢。”
她指著蘇、郎二人,說:“我與你們,一個認識了快十年,一個也打了幾個月的交道,還算熟悉。我與他們幾位不過才見了幾天,許多事情還沒說明白,把話說透,咱們接下來才好相處。能定下來的就定下來,以後再無怨尤,要是不能想法一致,也是好聚好散,互不打擾、互不埋怨。”
路果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你不是答應了的嗎?是要反悔嗎?”
祝纓搖搖頭:“並不反悔。小妹受敕封要繳糧和布,並不是說說而已。”又對喜金說,郎錕鋙也是這樣的。她又說了他們要繳納的數目。
山雀嶽父道:“我們都出得起!”
祝纓道:“聽我說完。索寧洞主雖然言語無禮,但是說中了一件事兒。不是所有的官員都是好人,我要是猛地將你們都拉入了朝廷,你們隻知道‘山外的人不好’,卻不明白有哪些不好,不知道如何防範。我做得越好,就越是在坑害你們。就像父母隻告訴孩子,出了寨子有危險,卻不告訴他是什麽樣的危險,是虎豹豺狼還是暴雨大風。你們需要時間,稍稍了解一下朝廷,知道怎麽與朝廷打交道。至少得會一點兒官話、會寫字。”
“哼!那小子!”蘇鳴鸞厭惡地皺眉。
祝纓道:“他的族人生活在這裏,你們想要圍剿也很為難,大家還要做鄰居,還要好好過活。隻你們不打了、不互相獵取人牲了,他要還那麽幹,大家也都不得安寧。不能不帶他。他這個人還挺有趣的。”
多可愛的人呀,與當初說她“黃口小兒”的段智一樣的可愛。
索寧洞主說“來搶占我們的地方”,話雖不中聽,描述的事實還真有點靠譜。祝纓確實是打算在山裏給自己弄個窩。
還沒紮下根的時候,讓山中各族誤會她要幹什麽抄人家老巢的勾當進而同仇敵愾排擠她就不好了。
真要多謝那個可愛的年輕人,他對於她“假意對人好再害人”的懷疑,正給了她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懷疑我有詐,我就到你們的眼皮子底下住著。你還記得之前先輩被人燒死的事兒,還有戒心,好,我住過來,你看著我是什麽樣的人。
有了個開始,接下來就好辦了。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索寧洞主雖有道破她算盤的一麵,但也是幫了她。祝纓看索寧洞主,就覺得他十分的可愛了。
為了防止引起“搶地盤”的不好聯想,即便已經對自己將來要劃定的勢力範圍有了初步的想法,她還是克製住了,現在就隻要一片營地、一片能住的地方、一個能展示自己的地方。還不是住“邊境”,而是深入腹地。
她笑眯眯地說:“怎麽樣?”
山雀嶽父等三人聽她說得誠懇,思考一下,都說:“我們讓小妹/寶刀,先幫我們寫嘛!”都想先要個敕封。
祝纓道:“還有榷場、道路、規劃、界碑,這些商量完了還要上表朝廷,來回辦下來還得幾個月,就要到明年去了。”
“幾個月就幾個月!”路果搶先說。
喜金道:“明年能辦下來也行。”
他們生活在山裏,到隔壁寨子串個門都要走好幾天,對時間的感覺比山外還要隨意一些。
祝纓道:“也好,那你們是親自到府衙來接著談,還是派信得過的人呢?奏本也是要寫的。”
路果與喜金也不會寫字,都說:“我們帶人去。”他們都想跟外甥家借人,山雀嶽父自然也不能放過郎錕鋙。
祝纓道:“好。對了,再借幾個人給我用。”
蘇鳴鸞問道:“義父要什麽樣的人?”
“蓋房子的。我等秋收後再過來不能再住帳篷吧?豈不要凍壞了?”
那邊竹樓正在打地基。祝纓對建房子頗有心得,先在藝甘家附近建個竹樓,她以後過來就住這兒。
……
祝纓在營地住了兩晚,第二天也不急著走。她請藝甘洞主到她的營裏來吃飯,將自己才打下地基的房子托給藝甘洞主幫忙看房子。
藝甘洞主驚訝地問道:“知府真的還要再回來嗎?”
祝纓點點頭,真得不能再真了。她說:“我還會帶農夫和種子來。”
藝甘洞主很關切地問:“做什麽?”
祝纓道:“山裏山外氣候小有不同,試著種一下糧食。一旦種成,會教給大家的。”
郎錕鋙道:“當真?”
“當然。”
郎錕鋙道:“我的寨子周圍有很多山,隻管來。”
山雀嶽父道:“你年輕人,有許多事,我就不一樣了,我老頭子很閑。大人,到我那裏吧。”
祝纓道:“你們那裏都是有主的地方,我不占用。你們的山,能幹的事情還有很多呢。”
他們都豎起耳朵來,祝纓又微笑著不多講了。
住了兩晚,祝纓托了幾家人幫她看房子、幫她守地基,自己帶著人取道喜金家回到了府衙。這比她計劃中的二十天多用了兩天,回到府衙的時候秋收已經完成了,各縣都在曬穀子、入倉,衙門也忙碌了起來——要收稅了。
今年郎錕鋙與蘇鳴鸞都得繳稅,他們也很自然地要將稅交到祝纓手上。分手的時候,蘇鳴鸞道:“我家的稻穀也收了,要晚幾天才能曬好,布是已經有的。請義父等我幾天。”
祝纓問道:“這兩年種的宿麥你那裏產量如何?土地肥力還能撐得住麽?”
“一直在積肥,深耕。陡坡不種莊稼,隻在坪上種。”
祝纓點了點頭。郎錕鋙今年也要繳糧,祝纓道:“我撥種子給你。”
郎錕鋙喜道:“好!”
路果與喜金也麵露渴望之色,祝纓道:“他們會了,你們不也就要會了嗎?”路果就指定蘇燈,要他跟自己去府城,喜金也讓郎錕鋙傳信。郎錕鋙有些尷尬,狼兄是會說山下的話,但不會寫,寫得最好的是仇文。他含糊了一下,心道:得讓人下山學寫字了,要快!
祝纓帶著路果等人回到了府城,府城凡見到她的人都變得輕鬆了起來:“大人回來了!”
祝纓先將路果與喜金安排到了館驛裏住著,讓蘇燈、仇文也住到館驛裏,她叮囑仇文:“喜金家就交給你了。”
仇文忙說:“是。”
祝纓再回府衙,先是聽取自己出行期間的事務報告,又讓項樂去通知項大郎、項安來一趟。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裏,章炯也沒閑著,不管是督促秋收還是準備倉庫收糧,都辦理得井井有條。小吳被留在了府衙,以小吳自詡是“知府的心腹”想要督查眾同僚,也沒有挑出章炯的大毛病來。
小吳道:“就是幹事兒慢,也不太仔細。”
祝纓看章炯辦的沒大毛病,道:“已經不錯了。你也做得不錯。”
小吳得意地笑了笑。
其他人幹得也還好,這期間沒有大案子,有些小案件李司法也都秉公辦理了。祝纓又安排丁貴:“這回得多謝梅校尉,你去領些錢帛若幹,再將我帶回來的山貨裝一車給他家送過去。跟我出去的人,每人五百錢。”
一麵處理政務,一麵又讓將從山裏捎回來的土產往後衙送。
後衙裏,張仙姑和祝大多等了她兩天,超時了,這就要數落了。
祝纓一邊洗澡換衣服,張仙姑一邊在屏風外麵說:“又忘了時辰了?你在外頭我就提心吊膽的!你也別太拚命了!還要進那麽深的山幹嘛?我都急得快要進山去找你們了!你要再這樣,就不許再出遠門了!”
祝纓換好衣服,擦著頭發出來:“娘想進山?以後有的是時候進。”
“啥?”
祝纓笑嘻嘻地:“山裏涼快,避暑。我在山裏建個別莊,天兒熱了咱們進去?”
張仙姑很懷疑地說:“你莫哄我,好好地過活,誰會進山裏去?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什麽都沒有!隻有吃人的狼!我又不是沒見過山,福祿的山也熱。”
“那都是小山包,山頂也涼快的,得住下了。”祝纓說。
張仙姑將信將疑:“你不會又哄我了吧?”
“那怎麽會呢?山裏人也挺好的,沒見著要打我的。”
張仙姑嗔道:“你就是傻大膽兒!快,來吃飯了。”
祝纓道:“我叫了項大郎說事兒,說完了再吃。”
她到了書房裏,項安已等在那裏了,項大郎也來了。項大郎秋收的時候就在府城裏看著糖坊,這糖坊很賺錢。定價雖低了不少,但是產量高,銷路也不錯。南府自己沒什麽糖坊,有也是小作坊,根本幹不過他們。項大郎正在陸續回本。
他瘦了一點,抱著賬本小碎步跑了過來。
祝纓道:“看著不錯?”
項大郎笑道:“是。州城那裏有幾個惹事兒的,也都平了。這是賬本。”
祝纓隨手翻了一翻,問道:“進甘蔗了?”
項大郎道:“是。府裏幾縣就咱們這糖坊大,小人先將去年的秋甘蔗收了一些,今年的甘蔗就快下來了,能續得上!要是各縣都建糖坊,咱們甘蔗就頂要緊了,先預訂著。”他又報了甘蔗的價格之類。
祝纓道:“到時候你再拿我的帖子去找梅校尉,看他那裏有多少。”
“是。那給他算上等價?”項大郎忙解釋,他收甘蔗也不是一股腦兒的都收,而是按照品相來分個上中下三等,定不同的價。
祝纓道:“你先看他那兒有多少,都是什麽樣的。”
“是。”
祝纓又問項安:“官糖坊有多少存貨了?”
項安道:“可惜先前唐師傅用掉許多甘蔗,如今甘蔗所剩不多,沒料產的就少。赤砂糖有一千斤、白砂糖餘四百斤,另有冰糖三百斤、赤塊糖二百斤……”
祝纓道:“先給我留著,我有用。你去將赤砂糖、白砂糖都照一百二十斤一份裝好,要一百斤赤砂糖配二十斤白砂糖。”
“是。”
祝纓又說:“再取些白砂糖送到後麵,我要用。”
“是。”
商人就是專業,采購的事情都不用她操心了,祝纓心情頗佳。又說他們都辛苦了,告訴他們:“正是好時候,還是要辛苦你們的。”
兄妹二人連說不敢,項大郎能賺到錢,項安也覺得自己沒有虛度光陰,糖坊賺的錢大家都有分紅,都頗開懷。祝纓笑著對項大郎道:“過陣兒去州城,你也同去。砂糖的價賣不上去,該心急了吧?”
“是。不不不,不心急,大人必有用意的。”
祝纓道:“哪有什麽用意?我給你再開條路子,你們倆,點幾個伶俐點兒的工匠過來,我教他們做糖。”
“是。”
祝纓教的幾樣也都比較簡單,就是別人一時還沒想到的。
她把麥稈換成細竹簽子,紮個草把子,插一滿草把子的糖,可以一支一支地取。這次她聽取了項大郎的意見,自己當活招牌在前麵走,身後跟著幾個人扛著草把子陪她逛街。路上遇到小孩兒,就從草把子上取一支糖來給小孩兒拿著吃。她帶著祝煉和蘇喆等小孩兒一起逛街,他們手裏也拿著糖,邊吃邊逛。
沒用半天,府城裏的人就都知道多了這樣一種新的糖。祝纓身邊圍了許多小孩子,祝纓笑著給他們分糖,忽然對其中一個說:“你剛才拿過啦。”小孩兒一臉委屈,可憐兮兮地往後蹭。祝纓道:“等會兒分完了,要是還有剩,再給你一個。”
小孩兒又高興了起來。
路過一個少女,看了一眼又挪開了眼去,祝纓道:“哎,你還沒過十五,也拿一支。”
少女大為驚訝,祝纓道:“拿著。”府城裏的人,她多少還是認得一些的。
路過一個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婆婆,也取了一支給她:“甜的。”老婆婆行動遲緩,還沒來得及起來給她行禮手裏就多了一支糖,呆呆地愣在了那裏。祝纓笑笑,牽著蘇喆的手又往前市集走去了。
無論是哪族哪家的孩子,無論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無論貧富,隻要她遇到了都給人發一支。一邊發糖,一邊跟小孩兒聊天,問人家會不會唱識字歌,知不知道識字碑怎麽用。
小孩兒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祝纓道:“我告訴你們,你們唱著歌,對著上麵的字,一個一個的數,唱到哪個字,那個字就長碑上的那個樣子。你從上往下、從左往右地看。明兒我還過來,會唱的發糖。二十支,先到先得。”
祝纓不多會兒就謔謔完了三百多支糖,剩下的一些她也如約又給了那個領過一支糖的小孩兒一個。還有一些小孩子圍著她,有個機靈的,就開口唱了一篇識字歌,祝纓一笑,也給了他一支。
很快,糖就分完了。祝纓攤攤手:“呐,現在沒了哦,明天後半晌我再過來。”又牽著自家小孩兒回府了。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知道了,這也是府君糖,並且項家糖坊會賣!
一支糖賣上幾文錢,雖說這些錢能買上十幾斤米了,就算買砂糖也能買上二兩,住在城裏的人家卻有不少能拿得出這份錢給孩子嚐個新鮮。零食從來都是比主食貴的。
糖坊就負責出貨,各店鋪、貨郎來進貨,那也是很不錯的。此外,為了防止哄抬物價,糖坊這兒自己也出個攤子賣,比店鋪、貨郎的進貨價要貴,加了更多的利潤。
沒過幾天,府城街上就出現了一件新東西。
……
發糖隻是順手,與花帕族的正事她也沒忘,路果和喜金到此才算明白這件事有多麽的麻煩。樁樁件件都要理個清楚,路果道:“我們信得過大人,大人不用這麽麻煩。”
祝纓道:“那可不行,以後做事都要照著這個來呢。要是我有做不到的,你盡可拿著這個來與我理論。要是不講明白,到時候你不滿意了,連說話的道理都拿不出來了。”
蘇燈之前沒寫過這些,勝在讀書識字的時間更長、阿蘇縣又已開始執行了其中的約定,仇文之前有過一次經驗了,他二人倒是適應良好。山上漸漸進入到了收獲的時候,但是與山下的官府不同,這幾位頭人自己並不怎麽管收獲的事情,二人連同山雀嶽父都在山下住著。
蘇晴天和狼兄也過來分別拜會了他們,這二人是來領糖的,臨行前來問他們有沒有信要捎的。
山雀嶽父道:“還真給呢?”
仇文道:“大人從來不騙人。”
仇文這麽說著,卻有一件心事:我這算是什麽呢?府衙的官吏?沒個身份。寨子裏的人?自己又不是。中人?也不抽成。他倒是想跟著祝纓混的,人家又沒放話。
一時愁苦。
……——
“小祝。”
祝纓睜開眼,從秋千上跳了下來:“什麽事兒?”
花姐四下看看,道:“是有個事兒。”
“走著。”看起來花姐像是有什麽隱秘的話要說,祝纓帶她到了自己的房裏,她這兒安靜,也沒什麽人過來。
兩人在次間的窗前坐下,祝纓支開了窗戶,往外看了看,沒人偷聽。
花姐道:“你對……山裏那些人,是不是又有什麽安排了?”
祝纓笑著問:“怎麽這麽說?”
“你還對幹娘說要進山避暑?我總覺得不對勁兒。你要有什麽打算,家裏要準備什麽麽?”花姐慢慢地分析,“你從來不做沒用的事兒,也不信口開河,既說要進山,避暑未必,山是一定會進的。”
祝纓點點頭:“瞞不過你。”
“是要,再設縣嗎?那是很大的功勞,可是幹娘幹爹年紀大了,不比你,經不起折騰。你要幹大事,這是好事,他們……”
祝纓道:“我隻想他們安度晚年,怎麽會再折騰他們?聽我說——我是真的想在山裏安一個家。”
“怎麽?是要避禍麽?萬一你的……”
祝纓道:“差不多。”
“你為朝廷立了這許多功勞,朝廷難道還不能容你嗎?”身家性命總能留下吧?
祝纓道:“靠他們一念之仁?我可不想靠別人的良心苟延殘喘。大姐,咱們都不是指望別人良心發現對咱們好的人。要做最壞的打算。”
花姐穩了穩神,道:“是得有個退路。不過人生地不熟的,就咱們幾個人,恐怕……”
“嗯,你說得對。所以建個城,占塊地,歸我,我自己的地盤,不給朝廷。”
花姐自認猜著了一些,卻還是被驚到了:“啊?自立為王?造反?”
“怎麽能這麽說呢?我這是開拓。扯旗造反我也打不過朝廷啊!這煙瘴之地土地貧瘠人口不多的。”
花姐有點磕巴:“還真想過啊……啊不是,那……到時候不會被圍剿麽?”
祝纓道:“所以選在山裏,地方也看得差不多啦,要過一道天險,易守難攻。”
“你與各族商議好了?”
“我沒跟他們商議啊。”
“啊?”花姐道,“你等等,咱們從頭說。”
祝纓點點頭,道:“好,我給你從頭講。先說為什麽要自己找塊地方,好好經營。我如今是朝廷命官,府衙裏、下頭各縣裏人聽我的話,因為我是知府。能夠什麽都不問隻信我的也就項樂、項安兄妹,因為我為他們報了父仇。就算是小吳他們,看著是我的人,其實呢?人家為了自己的前程,不是為了追隨一個……他們,不是‘我的人’。就算不要前程,人家還要自己的身家性命呢。
憑朝廷身份得到的一切,朝廷一紙詔書就像太陽下的冰塊,煙消雲散。哪怕這一切都是我自己掙的、是我該得的。到時候就算朝廷不明著追究,嗬……恐怕有人也不會放過我。為官十餘載,怎麽可能不得罪人?到時候我怎麽辦?”
花姐怔怔地聽祝纓點明了現在的處境,心裏為祝纓一苦,點了點頭:“不錯。你做著官兒,都有人要害你。”
“是吧?龔劼做了多少年的宰相?勢力不算小了吧?幫手不算少了吧?結果如何?可見他那樣是不成的。還是得自己手上硬。什麽最硬?兵、民、地、糧,得有自己的地盤,起碼能夠自保。眼下還沒到官逼民反的時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管得著的地方,恐怕容不下我。一旦知道我是……追隨我的人一定會有許多人動搖,不會為了我與朝廷對著幹的。我倒黴了,他們或許會救我,也僅止於此了。可是我憑什麽要歸於沉寂?我還有好多事沒幹呢!”
“自己的勢力”可不是這個樣子!得經營真正屬於“自己的”地盤了。
花姐慢慢地點頭:“你做官比他們都強!我敢說你比王相公也不差。憑什麽要你放手?”
“既然如此那就要選對地方,這兒長短剛好。要不是到了這裏來,我也想不到這條路,頂多在出事之前掛冠歸隱,當一切都是一場夢,揣著私房錢修個破廟買張度牒,收幾個徒弟依舊給人算命。現在不一樣了,我來到了這兒!群山之中,再好不過,雖貧瘠,離朝廷也遠。以朝廷現在的模樣,也不至於興大兵圍剿。隻要不大舉興兵,旁的什麽招數我都能接得住。”
祝纓續道:“以前不行,以前我什麽都沒有,連‘朝廷命官的身份’都不硬,現萬事具備,雖不能說是水到渠成,但也不能再等了。我自己挖渠引水,也還能辦得到。”
“你要怎麽做?要我怎麽做?我會照顧好幹爹幹娘,別的事兒呢?給我一個事做吧。”
“我已經在做了,”祝纓說,“我這回進山,也是要為朝廷羈縻各族,也是為了我自己。我已照著三族五家說的、畫的輿圖,選取了一處將來建城的基址。我先建竹樓,以後每個月抽半個月過去那裏,半個月在南府。住一陣兒,也是觀察自己之前擇定的地方是否合適建城,會不會遇到什麽塌方、山溪暴漲等等,也就地積累建材。如果沒有別的麻煩,就在那裏建城。”
花姐道:“等等,他們能答應?”
祝纓突然笑了:“說起這個,還有個故事呢!那個索寧家的……”她笑著說了索寧洞主的事兒。
花姐道:“前人造孽,後人遭殃!先前那個知府,也太不是東西了!不但害人性命,還坑了你。這個索寧洞主也是,沒聽說過你嗎?”
她一麵說,一麵對祝纓倒了碗茶,推到祝纓麵前。
祝纓一口幹了,說道:“真要多謝他。這事兒我想了有一陣兒了,山中各族地盤界限不明,且有許多地方是‘無主’的。不少家族都說那是他們的地方,其實僅僅是他們家打獵的人能走到那裏而已,並無世代居住。這深山之中,也有許多逃亡流民的後裔,這些人有的投奔了各家族,或被捉了去做奴隸,也有一些人不依附任何人,就自己小小聚幾戶人家世代繁衍。各家族也有些不隨大寨居住的。又有逃亡的奴隸之類。
隻要一開始給我百十來戶人,我就能過下去,越過越好,三、五年,就能開出點薄田來了。不動用山下的工匠,教人做點木匠活、教人種莊稼,我自己都能幹。各小寨、小村願意投靠我,我也收,總能把人攏起來。難的是怎麽開始。索寧洞主一句話,我就順竿兒爬了。”
花姐聽她說得頭頭是道,計劃都有了,笑道:“也就是你。”
“我先把別業建起來。先建個竹樓,住一陣兒,說這屋子太簡陋,換個好點的地方建個牢固一點的別業。”
別業並不隻是一間屋子而已,它通常是一個大莊園,這是常識。一座大莊園,應該有的是:土地、人口、各種作坊乃至小集市,由此各種管理組合,甚至可以有自己的壯丁充當兵士,跟個大鎮子沒太大區別。再稍擴一擴,就是個小縣城。
朝廷容得下她,她就接著做官。容不下她,她就占山為王。她為朝廷搜括隱戶是一把好手,自己圈地隱瞞的手藝也不弱於他人。何況是在山中。
花姐道:“你打定了主意,那咱們就去幹!”隻恨動手太晚了,花姐心中很是難過。祝纓比朝廷中別的官員都好,卻要如此努力才能保住身家性命。明明已經拚搏了十多年,現在竟才能算是“剛剛開始”。
祝纓看到她又不喜了起來,心道:我私下打的主意可不能跟你講!
她從不將自己拱到一個道德的牆頭,讓自己下不來隻能幹晾著。她在南府、各族中的一切聲望並不緣於“禮法”而是“實幹”“公平”“撫恤百姓”,這些都跟朝廷所提倡的沒有特別必然的聯係。你問各族,他們會說“這個官不一樣”,你問百姓,他們會說“大人與別人不同是個青天”。庸常、盤剝、高高在上才是官吏的常態,有時候他們兼具三個特性,有時候隻有其中之一。如果隻是高高在上,其他的事都能幹好,比如魯刺史已經算是難得的好官了。
靠自己一點一點的積累而得到的信任,這樣聚集在身邊的人才是“自己的”。也是在福祿、在南府耕耘了這些年,她才能有底氣說“會有人投靠我”。
打一開始,她就不是一個“忠心”的人,既不忠於皇帝,也不忠於朝廷,更不忠於禮法。
還有蘇鳴鸞,她幫蘇鳴鸞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的身份一旦戳穿,她會有什麽下場,會直接觸動到三千裏外的蘇鳴鸞。蘇鳴鸞絕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人,她極有可能鼓動各族。到時候朝廷會麵臨一個難題,她或許就多了一線生機。
她祝纓,從來也不認自己是個好人的。
這些事兒就不要對花姐講了。
祝纓道:“爹娘那兒你幫我個忙。等到別業好了,咱們去看看,你也要熟記路途。一旦有變,你就帶他們過來!”
“好。”
祝纓道:“你要看到有什麽在山下無法容身之人,咱們也收留。”
“嗯!”
“好啦,你都知道了,不用再擔心了,對吧?爹娘那兒,先不要說太多。”
“懂,先說是個別業。”
祝纓站起來,拍拍屁股:“哎喲,我還有事要幹。”
“幹什麽?”
“準備些供神的東西。”
“咦?”花姐驚訝了,祝纓雖是個神棍出身,卻不是個虔誠的人。
祝纓笑嘻嘻地:“到時候你就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