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鯨吞
祝纓在山中的時間有限,提前給自己劃了個“貨棧”已是意外之喜。按照她之前的的想法,總要做幾次交易、花上幾個月,再適時提出來地方不夠用、需要尋找一處方便交易之所。眼下目標提前完成,祝纓見好就收帶著商人們返回南府。
商人們除了在藝甘家交易到一些貨物之外,又有心裏想著喜金家的銅又或者塔郎家的山貨的。他也換取到了一些金銀之類,便想途經彼處時再做一些交易。
蘇鳴鸞不爭貨棧的工程,隻要地方不在別人家,她就算滿意了。如果不能建在她的地方,她希望這片地方不歸任何一家,隻歸祝纓直管。她與祝纓的關係最密切,在祝纓手裏,再公正公平還是會稍稍篇向她的。
她與祝纓在岔路道別,祝纓道:“且住,我還有件事要與你說。”
蘇鳴鸞看了郎錕鋙一眼,她與塔郎家雖然不互相抓人祭天了,可也沒好到能經常到別人的地方去。祝纓道:“把蘇燈給我,我有用。”
蘇鳴鸞道:“他?”
祝纓道:“番學不得老師麽?先得學字學話,其次才是算術上課。”
蘇鳴鸞一口答應:“好。”
兩人幾句說完,祝纓帶人從塔郎縣往南府去。
這一路行程很順利,回程又捎上了許多東西。從塔郎縣進貨,運輸起來也更方便。商人下到南府之後,有一部分在南府販售,另一部分則往更遠一些的地方加更大的利來售賣。
商人們交易,祝纓就與郎錕鋙討論“貨棧”的建設方案。此事祝纓十分重視,親自定了藍圖以及核驗的標準。長寬麵積、布局、牆的高度厚度等等,所用之材料她都給定死了,又留了一些工匠,郎錕鋙隻要照著要求建就行。
祝纓道:“下月我來,每驗核一樣、咱們結算一樣。”
她信譽極佳,郎錕鋙道:“好!”
商定完成,祝纓回到南府時從皇曆上看已是冬天了。南府的冬天不太冷,宿麥也種了大半了,田裏熱火朝天的,看得人心裏一陣的舒服。商人們入了南府地界就陸續有人離隊了,祝纓也不禁止他們。
商人入山的貿易祝纓是不抽稅的,隻有進了南府之後再過關卡又或者有交易再按照朝廷的規定抽取一定的商稅。她自己也買賣了一些貨物,這些都通過項樂等人進行,從麵上看,她沒有插手任何的貿易。
隊伍越來越小,祝纓讓項樂先押貨進城,再批了一張條子給梅校尉的親衛:“將這個拿給校尉。”這是一張“工費”的支取清單,梅校尉可以憑這一張單子到小吳那裏兌錢糧。自己府裏的差役們則是回到府內清算。
她先不進城,到城外公廨田又看了一圈,甘蔗和麥子也都種下了。
她這才往城裏走,到府門前時,身邊就隻剩府衙自己的人了。因已有商人進城,府衙也知道她回來了,門上守衛的衙役們都努力將胸脯挺起。祝纓在府衙前下了馬,照例,她回來先看看府裏的事務。
章炯等人也迎了過來,見麵便互道辛苦。章炯道:“大人,換季了,還是在多在府裏休養得好。”
祝纓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好。”
幾人進了簽押房,章炯還是如上次一般將一些事務匯報一下,祝纓也還如上次一般安撫眾人。王司功等人也識趣,都說:“大人一路辛苦,大事若幹皆已報上,些許細務案卷在些。”便告辭了。
唯章炯留了一留,道:“大人看看邸報。”
祝纓在山裏,交通不是很方便,一部分公文與邸報沒能及時送到她的手上。翻開一看,這上麵的消息還挺多的,她留了牛金等幾人在府裏,一切公文、邸報由他們整理收好,都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
她連翻了數份,第一份沒有問題,第二份寫的是——巫京兆休致。接著往下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新的京兆尹上任,那現在京兆府就是裴清一個少尹在頂著了?再翻,沒看到裴清調任的消息,看來真是暫管了。
臨近年末,部分官員的考核已經開始了。京官的調動裏,她也看到了一些比較熟悉的名字。地方官員裏,也有一個熟人——陳萌。
陳萌在北方做官,離京城也近,祝纓做縣令的當年他做的知府,今年終於做了刺史,不再是魯刺史的下屬,而是調到一個離老家稍近的州做刺史。祝纓算了一下他的年齡,又算了一下陳巒的年紀,估計是朝廷的優待,讓他能“就近”照顧父親。
本州刺史府裏又有部分官員也稍稍動了一動,當年魯刺史手上的人又走了幾個,再調了幾個。皇城裏任職的幾個頭子也調動了,段琳調到太仆,冼敬被調任太常,戶部終於有了尚書——原大理寺卿竇朋升了,現在是竇尚書了。他升得竟比段琳還要快一些,祝纓懷疑鄭熹背後打了段琳的黑拳。
這一連番的動作,難怪章炯說要勸她最近要多在府裏了。
祝纓心道:貨棧等事皆已定下,我本也不必像這兩個月一樣一個月有大半個月都在山裏了。常駐山中也容易惹人非議,以後每月進山一趟,數日便回。
她說:“我都知道了,咱們該怎樣還是怎樣。刺史府裏的人和事,看看再說。”
章炯道:“好。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就不再打擾了。”
祝纓又給隨從們放了假,挾了那一堆卷宗和邸報打算回後衙再仔細看看。冷不丁的,小吳從門外冒出一個頭來:“大人!”
祝纓問道:“怎麽鬼鬼祟祟的?路上還順利?”
小吳剛才跟同僚一同來見的,後見章炯有話要說,他先退了出去又不走遠,瞥到章炯離開了,他又殺了個回馬槍。
再次躥進簽押房,他左右看看,見都不是外人,才說:“出大事兒了!”
丁貴代祝纓發問:“哥,你有什麽事兒?一驚一乍的。”
“去去去!”小吳斥他,再對祝纓告密,“大人,冷大人要走!不是押糧上京,是回京之後就不回來了!您再看看這兩天沒來得及送到的邸報!哎喲,動了不少人呢!新刺史也不知道是什麽人,那、那咱們怎麽辦呀?”
祝纓嗤笑一聲:“涼辦。”
哪年沒有官員調動呢?除了路上病死的福祿縣令,就祝纓在本州的這幾年裏,本州折損的官員——不是調走,是折損,包括路上死的,到了之後幾個月內死的,就有九個。其中有三個縣令,一個司馬。三個縣令裏,有一個病死的,一個過河淹死的,另一個人家壓根就沒來。
遠的不說,冷雲路上還大病一場呢,條件差點兒現在墳頭樹都能結果子了。
小吳道:“可是冷大人一走換了新的人做刺史,也不知道是個什麽脾氣。您雖不怕他,他要惡心人也怪麻煩的。不得早點兒準備麽?”
祝纓道:“誰告訴你冷刺史要調走不回來了?”
小吳道:“都這麽說,他已往京中運了好些個東西了,家裏如夫人也收拾了行李了,一應人都帶走!要回來,不能一個先生不留。要說交割,他也沒與魯刺史交割呀。下官看,他不會等新人來了,這可怎麽辦?他才到的時候不懂,來個新的,萬一看到賬目虧空,著落到各府縣來補……”
南府本來很窮的,都是祝纓帶著他們才有了一點積蓄!且冷雲已經喂好了,新來一個還得從頭送禮從頭開始喂。
小吳一個頭兩個大。
祝纓反問道:“冷刺史的調令下來了?”
“誒?那、那他要是走,多半是收到風聲了……”
祝纓將那一疊邸報拍到顧同手上:“你看呢?”
顧同嚴肅地說:“小吳哥說得有理。”
祝纓嗤笑一聲:“你們看到他上本了?看到政事堂畫押了?看到陛下畫敕了?看到邸報上說,他已經不是本州刺史了?”
二人本來覺得推測得有理,現在又都不確定了。顧同問道:“難道,他還走不成嗎?”
“哪怕要離任也不會是現在,”祝纓歎了口氣,“宿麥還沒全成,他要做雙季稻也沒做。後者或許會放棄,你們想想宿麥是什麽時候收?明年春天!我要是他,哪怕不管雙季稻了、哪怕真的想走,回到京城也快過年了,稍拖一拖,拖到明春收獲。刺史與別駕輪番入京,合乎朝廷法度,到時候消息一傳,這份統籌之功還是他的。他人又在京裏,領功也方倒、調任也方便。”
小吳自認家學淵源,看透了許多官員的心思,也就祝纓他看不懂,這個冷雲,他一向是不很看得起的。紈絝,不頑劣,胎投得好所以散漫,沒心沒肺的。哪知這樣的一個人,經祝纓一解說竟還能有這樣的心機!貴人想的事兒,還真跟人不一樣。
顧同依舊勇敢地表示出了懷疑:“冷大人能有這個城府?”
“就算他沒有,冷侯也會讓他有。現在著急為時尚早,咱們的頂頭上司還是他。”
顧同、小吳都想:那以後呢?您要有什麽辦法,趕緊安排呀!
小吳甚至想主動請纓為祝纓送信入京了!南府有幾天舒心日子不容易。
祝纓抱著卷宗,道:“行了,都歇著吧。哦,對了,牛金,去叫仇文過來,到書房等我。”
……——
祝纓將卷宗帶到後衙,交丁貴往書房裏放好,她自己先去梳洗沐浴。
一進後院,就聽蔣寡婦說:“回來了!”
然後是花姐跑了出來:“來了!”
祝纓道:“我這回可沒耽擱時間,我按時回來的。”
蔣寡婦笑道:“不是那個話,是有好事兒的。大人猜,誰來了?”
祝纓道:“什麽好事兒?”
花姐道:“福姐她們家來送……”
話沒說完,張仙姑那兒一堆人出來,除張仙姑外,還有幾個眼熟的人。一個年輕的婦人攙著張仙姑的胳膊,竟是當初狀告黃十二郎的李福姐!李福姐一身簇新的豔色衣服,頭上戴著大紅的絹花,她哥哥和父母也在,衣服都洗得很幹淨,臉上帶著有點局促的笑。微彎著膝蓋,稍稍躬著腰。
祝纓道:“進去坐下說吧。”她先不換衣服了,到了張仙姑房裏,賓主再坐定,李家人說明了來意。
李福姐回到了娘家,到今年要結婚了。念及祝纓當年的活命之恩,必得送些喜酒、喜餅之類。雖說府衙不缺這個,也是他們的心意。起先已經來了一趟了,半路聽說祝纓進山了,這又來了第二趟,終於將準備好的酒食之類送出,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祝纓笑道:“那很好啊!我也有賀禮給你。”
張仙姑道:“我們都想到啦!”鄉間隨禮,一點錢、一點米之類,知府給得多些,張仙姑說還給了二斤糖。
李家老兩口實在,都說:“太太太貴重了。”
“小兩口,甜蜜蜜的才好。”張仙姑說,比起士紳娘子們的奉承,她更喜歡與這些人相處。
老兩口還是不太敢收,花姐等人都說:“收下吧。”
張仙姑也跟了一句,道:“是啊,你看喜酒、喜餅都給我了,我不得回你們點喜糖?”
祝纓笑道:“收下吧。”
他們才收了,祝纓又問對方是什麽人,得知是同村的後生。再問他們的生活如何,收成如何,官吏們怎麽樣,這一路走過來道上好不好走等等。聊了半天,直到問得差不多了,又讓留飯,自己才回房收拾整齊——她還有一個人要見。
……
仇文已經在書房裏正襟危坐良久了。
他這次也跟隨進山,自認差使也辦得漂亮,覺得自己仿佛是離“開化”越來越近了,不知道現在又要派給他什麽事呢?
他喝了一碗茶之後,丁貴說:“大人有些事,你先等一會兒。”又給他續茶。
仇文聽他這麽說就拒絕了第二碗茶,擔心喝水太大會誤事。
這種擔心是對的,他足等了一個多時辰,祝纓才來到書房。一見麵就說:“久等了。”
仇文忙說:“哪裏哪裏,沒有等很久。”
“坐吧。”
賓主坐下,仇文也依舊不再喝新上的熱茶,而是等祝纓的吩咐。難道是下一次的貿易?還是……
祝纓道:“你以前在寨子裏並不是商人?”她打聽過了,仇文家跟郎錕鋙也是遠親,也小有一點地位。什麽打獵啦、幹頭人分派的一些差事啦,啥事兒都能幹一點。是個“管人的”人。
“大人莫提當年。”
“你會說五種話?”
“是。”
祝纓道:“你做買賣很有頭腦,還想繼續做下去嗎?”
仇文道:“糊口而已。”
“唔,你代白麵、山雀兩家寫的奏本也似模似樣。”
“大人過獎了。”
“還想接著寫嗎?”
仇文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祝纓笑笑:“會五種話,又會寫奏本,隻做商人有些可惜了。”
仇文眼睛微亮,祝纓知道自己說對了,問他:“可願意做老師?”
仇文道:“小人自己還想做個學生,大人為何?”他環顧四周,這個書房他還來上過一陣課呢,雖然是跟幾個雞吵鵝鬥的小破孩兒一起上的。
祝纓道:“嗯,如今羈縻縣多了,奏本也不能總叫你代寫。我打算設一番學,第一要找一些通曉語言的老師,教各族學說話寫字。”
仇文忙說:“小人願意。”
祝纓道:“不養家糊口了?朝廷官員可是不能經商的。”
仇文反應了一下,才說:“大、大人的意思是?”一種不敢置信的狂喜席卷了他的全身!
祝纓道:“還沒跟朝廷請示批複,先攢人。願意幹嗎?”
仇文忙說:“願意的!哦!”他趕緊離開座位,鄭重拜下。
祝纓道:“起來說話,有事要你做。”
“是。”
仇文一直努力洗掉身上的“獠人色彩”,番學老師雖然也是與各族打交道,但是讓他教授文字,勉強算“自己人”了。仇文很願意。
祝纓道:“知道怎麽教麽?回去想想,這是啟蒙,你拿出個辦法來。現在沒有官職也不讓你白幹,你的報酬先從府裏出。番學設立了,職事批了下來,你再領朝廷俸祿。”
仇文又拜了下去。
祝纓道:“你再跪咱們就不能好好說話了,過來。”
仇文爬起來,走到祝纓案前。祝纓抽出一個小本子,說:“這是識字歌的稿子,教學生從這個教起,連常識也都會了。這次進山交易,那個西卡的小娘子買針出得起金子,識數卻很糟糕。富人尚且如此,何況窮人?教。”
她知道仇文會識字歌,仍是給了他“課本”,讓他先去準備教案和翻譯:“我現忙不過來,這件事兒就交給你了。你與蘇燈共辦此事,他這兩天就到。你們兩個商議一下,如何定個教案。眼下這幾族都有子弟要學習。”
“是!”
“你先回去看著,等蘇燈也到了,你們兩個協同辦理——你以往與蘇燈沒有過節吧?”
仇文忙說:“沒有。”
第二天蘇燈也趕到了,祝纓將他二人召集了來。兩人之前寫奏本的時候共過事,沒結仇,彼此雖不熱絡也點了個頭。仇文知道蘇燈是來幹什麽的,蘇燈已經蘇鳴鸞安排,也知道自己是來幹什麽的,心道:難道他……是來建番學的?
蘇燈心裏的“建番學”是指仇文當個管事,之前組織交易之類的雜事仇文辦了不少。
祝纓一開口就讓蘇燈瞪了仇文一眼,祝纓道:“你們以後都是老師,要通力合作,分個工吧。”
蘇燈的眼神取悅了仇文,他沒跟蘇燈計較,回了一句:“請大人吩咐。”
蘇燈忙說:“請老師下令。”
祝纓口上說著忙,仍是指點了一下注意事項:“山中無文字,無法私下溫習。先教音標!讓學生們把音標記牢了。你們用音標,把各族的話標一下好對照,你寫瑛族的,你寫猛族的,花帕的你倆商議。官話音不準的,問顧同。也可請教兩位江娘子,又或者司倉、司戶,還有這邊這幾個,官話都不錯。”
蘇燈道:“我們寨……縣裏已有不少人會說官話。”
祝纓道:“你管那個叫官話?”
蘇燈一縮脖子。
祝纓道:“去吧。”
蘇燈道:“那什麽時候開學呢?”
“你們先把啟蒙的課本給我弄好!沒書學個屁。其他的事有我。”
“是。”
……——
祝纓一回來就很忙,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還有來添亂的。
才安排好了番學的籌備,驛站那裏飛馬傳訊——冷刺史在驛館,讓祝纓去見他。
祝纓到後衙去,對張仙姑和祝大說:“換身衣裳,咱們去見冷大人。”
祝大道:“要上州城去了你咋不早說呢?你不是才從那兒回來?怎麽又帶我們上城裏去?”
祝纓道:“他是要上京,路過這兒要見我。大姐,再將咱們備好的禮也都叫他們收拾了帶上。這回叫小柳同牛金一道跟隨吧。”鄭熹寫了信讓她不用送禮了,祝纓還是照往年的樣子備好了禮物。
半天之後,他們才趕到了驛站,冷雲已經閑得打盹兒了。
董先生先來接待祝纓,看到祝纓身後的人,叉手為禮:“不知封翁封君也到了,恕罪恕罪。”又同花姐等人問好。
祝纓道:“大人呢?”
冷雲打著哈欠出來了:“你膽兒肥了,叫我等這半天。”
張仙姑和祝大一陣緊張,祝纓看出來冷雲心情不錯,說:“不但要大人等,還要派大人的差。”
“咦?”冷雲不睏了。
祝纓道:“要上京了,捎一程唄。小柳、牛金。”
他倆馬上上前來行禮,冷雲一打量,說:“不是你們家老侯就行。”
眾人一笑。
冷雲又問有沒有他的禮物,祝纓道:“您的行李還不夠多麽?給您的就沒有,給府上君侯尋了幾張狼皮。”山裏狼也多,她進山的時候換了不少,裝了一箱子往京城分發。
“真是個沒良心的!我還給你留了東西呢!”冷雲假意與她爭吵,到天快黑了又留他們吃飯。
他們這一晚都歇在驛館。
……
次日,祝纓在驛館送別冷雲,冷雲這次也是轉水路上京。
冷雲回京沒跟家裏人商議,兩年多近三年的刺史生涯也養肥了他的膽子。他兒子都很大了,還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冷雲心情很好,董先生也不勸他留在州城,董先生的年紀奔七十去了,自己也是官身了,並不想將一把老骨頭埋在這個煙瘴之地。賓主二人想法一樣,愉快地啟程回京去也!
由陸路轉水路的第三天,兩人相繼病倒。冷雲來時走陸路,病個七死八活地過來了。次後也曾往返兩地,並沒有再病,便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回京心情好,更不應該生病。
他偏偏病了。
董先生比他病得晚一點,卻病得更重。二人一個拖一個,行到十一月,越往北越冷,董先生一病不起,竟然與世長辭。冷雲卡在半路上,病卻漸漸輕了一些,熬到了臘月底抵達了京城。
送給冷侯老大一個驚喜!
這天,冷侯回到家,先看家裏人仰馬翻,問道:“怎麽回事?”府裏人笑著說冷雲回來了。冷侯先是吃驚:“他來幹什麽?今年不是該他的長史入京的麽?”
長隨上前道:“大人押糧……”
“放屁!他那兒的糧不進京!”
因為遠,多數時候冷雲那兒的糧草是運到另一座大倉裏存儲的。刺史府的官員“押糧入京”一般是指兩件事,其一是押糧到半路入倉,其二才是入京。後半程由於少了累贅,走得會更快一點。
冷侯算算日子也不太對,大步往後麵走。看到兒子後又吃另一驚:“你這是怎麽了?”
冷雲委屈地說:“爹,我差點再也見不到您了!”
冷侯夫人在一旁抹眼淚:“你們可沒說他南下會吃這樣的苦頭啊!”
冷雲將自己病了個麵黃肌瘦,眼下不用他再另想借口了,家裏人看他這個樣子就得掂量掂量還要不要他再南下。冷雲並不想病這一場,既然病了,就要好好利用,他對冷侯道:“爹,董先生走了。”
“走去哪兒了?他給誰當幕僚了?”
“死了。”冷雲說。
冷侯也吸了口涼氣,說:“你先好好養病。”
冷侯夫人道:“你還要他回去嗎?!你敢?!”
冷雲道:“娘,你別急,我任期還沒滿……”
“你不要命啦?!”
“娘,你聽我說,我現在不是在京裏麽?再過幾天我就滿三年了,我在京裏住到任滿,再謀別的差事,誰也說不出什麽來。”
冷侯道:“嗯,沒白出去曆練,也算有些長進。”
一家人商議畢,便安心地等來年任滿。冷侯想得比他周到些,問了些南方的情況,又問:“你臨行前交待好了嗎?”
“交待什麽?我可不能告訴他們我要回來。”
冷侯問道:“你故意路上生病的?”
“董先生都死了,病也是隨便生的嗎?爹,我可不是裝病啊。”
“也罷。過兩天陛下召見、政事堂詢問,你記得好好說話。”
“爹放心,我會好好奏對的。”
冷侯又讓備了禮物,等冷雲病情好轉,與他往鄭侯府裏拜會一回。冷雲見帶了許多的禮物,問道:“爹,這是幹什麽?”
“他家的阿霖訂親,你隨我道賀去。”
“那個小丫頭……哦,也不小了。男家是誰?”
“廣寧郡王。”
冷雲想了一下:“是個老實孩子啊。就是太悶了,又太軟,也不上進。”
冷侯道:“不許在他麵前說這些,這門親事是陛下定的。”
“哦。婚期定在什麽時候?”
“明年秋天。”
到了鄭府,父子倆口風很緊,隻說冷雲想家了借機回來一趟。
冷雲道:“巧了,能吃喜酒了!”
鄭熹心道:喜酒要到明年秋天了,你是不想回去了吧?說出來的話仍是十分的體貼:“瘦了,是該回來好好養一養身體。上次見你還沒有這麽憔悴,可是遇到什麽事情了?”
祝纓的人跟著冷雲回京的,鄭熹早就知道冷雲不打算回去了。
冷雲道:“就是氣候不慣。我這幾年看著死了幾個縣令了,到現在還缺著倆呢!”
鄭熹道:“也就子璋還能熬得住。他沒給你添麻煩吧?”
“他要是麻煩,別人是什麽?”冷雲說,“就他一個省心的,別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鄭熹道:“他自己倒有了些麻煩。”
“咦?我可沒聽說。”
鄭熹道:“為了獠人的事兒。”
“他那不是挺好的嗎?”
鄭熹一聽就知道冷雲是不管事的,對獠人的事情沒有怎麽參與。冷侯也聽出來了,問:“是什麽樣的事?先前沒聽說呀。”
“他又上了一表,再添兩縣。”
“這是好事。”冷侯笑道。說著,看了冷雲一眼。
“遇著出題目的人了!”鄭熹說。
祝纓給白麵、長發、山雀三家請敕封,說明了三人地方不如阿蘇縣和塔郎縣,位置也更偏僻,所以請的品級不是六品是七品,相應的賦稅也要少一點。
冷侯道:“這說得挺對。”他拍了拍冷雲,讓他別傻看著,問他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冷雲隻見過蘇鳴鸞一個人,別的他什麽都不知道,鴨子聽雷似的。
鄭熹道:“於是有禦史懷疑他是不是在做假。說是先前二十萬大軍,耗資巨億都沒能成的事兒,憑他一個年輕人,沒有大動幹戈怎麽可能做得成?一個兩個,還能說是驚喜巧合,多了就成了懷疑了。”
冷雲罵道:“哪來的瞎子胡說八道?朝廷稅賦是假的嗎?”
“羈縻縣繳的那些,說他的南府代出也出得起。萬一是壓榨百姓增加的賦稅,串通獠人作假換他的前程,那還是劃算的。”
冷侯道:“我怎麽記得韋伯中去過南府?還進過山的?”
“為了一身朱紫,弄個假寨子也是可以的嘛!畢竟,大家都知道子璋的膽子大得很。”
冷雲深吸一口氣:“我對陛下講去。”
鄭熹問道:“你進過山?”
“額……”
鄭熹道:“陛下問起的時候你就照實說,他的事兒且有得磨呢。政事堂也不喜歡節外生枝的人,我看陛下也未必喜歡。”
“到底是誰啊?”
“一個蠢物。”
冷侯向鄭熹確認:“真不用——”
鄭熹搖了搖頭:“萬一有說得對不上的,落下話柄對大家都不好。”
冷雲道:“那就派個使者去看看!”
鄭熹冷笑道:“去宣敕則可,去查麽——”那就是懷疑祝纓,是調查了。不戳破這層窗戶紙,派人去看大家當不知道。戳破了,就得打嘴仗得說明白了。
現在禦史說,你沒問題為什麽不讓查?是不是心虛?鄭熹就要反過來問,羈縻本來就難,再把事情攪黃了、寒了人的心,你負責?那一邊又說,為朝廷辦事,怎麽能一點兒委屈也受不得?鄭熹就說,你怎麽不委屈一下?
總之,僵住了。
這是這剛才發生的事情,還沒傳到冷侯耳朵裏。
冷侯道:“這朝廷還輪不到他們胡鬧!”又問鄭侯哪兒去了,鄭侯說是陪夫人回王府看高陽郡王去了。冷侯父子沒等到鄭侯,坐一陣兒就走了。
冷雲在京裏又多一件心事,很快,他被召去敘職,接著被政事堂留了下來。
王雲鶴稍稍有點擔心,因為劉鬆年把韋伯中罵了個狗血淋頭,覺得這貨腦子不夠使,從頭到尾都被祝纓牽著鼻子走,又罵祝纓小聰明,弄得現在許多細節韋伯中他答不上來。王雲鶴隻好問冷雲。
冷雲也是不太清楚的。
王雲鶴願意相信祝纓,每年錢糧上繳不是假的,祝纓送來的趙蘇不是假的,上次進京帶著的獠人孩童也不是假的。他與劉鬆年都是人精,隻要他們想,無論是祝煉還是趙蘇,祖宗八代都被套出來了。
不假。
從冷雲這裏問不出什麽來,王雲鶴隻得放他走。施鯤旁觀了整個過程,道:“做事的時候一個比一個躲得遠!疑質的時候卻衝在了前麵!”
一旁鍾宜慢條斯理地說:“這一本確實令人驚訝……”
“過了年,他就在那個地方整八個年頭了,”施鯤說,“也該收獲了。”
就是他,也想看一看收獲。
王雲鶴道:“先放一放,年後再議。”
臨近新年,這事也就暫時放下了,再吵,皇帝該不高興了,那才是要麻煩了。鄭熹這裏又忙上了,祝纓在京中存了不少東西,趙蘇聽到鄭家有喜事,就以祝纓的名義送了禮物過去。鄭熹正好留下他詢問山中情形。
趙蘇道:“學生也隻對阿蘇家更熟一些,其餘知道的都告訴大人了。不過義父做事從不務虛,他說有,必是有的。”
鄭熹皺眉。
還是王雲鶴了解皇帝。過完年,皇帝先等不及了,皇帝要的是一個四海歸心、四夷鹹服。
他命將祝纓曆年的上書拿了出來,比對著本次的上書,認為所述內容越來越詳實,應該是真的。皇帝拍板決定下敕,準了。
既然準了此奏,相應的官服、官印之類也要準備。還得給三縣定名,從音譯而來,路果的長發家占便宜,因為發音有點像帶了“恩”字音,皇帝給定了叫天恩縣。喜金的白麵家叫永治縣,山雀嶽父則因發音叫頓縣。花帕族名定叫“錦”族。
皇帝到底是個被底下官員糊弄了三十來年的人,也有點心得了。他又指派了一隊使者去宣敕。明麵上說是為顯重視,實則兼了查訪的任務。
使者路上行得慢,還沒到南府的時候,祝纓已知悉了京中的一切——京裏火急火燎給她報信的人可有不少。
她從容地準備,再帶使者去山裏轉悠,將一正一副兩個使者累病之後送走。這回使者比韋伯中還慘,進山還遇到了大雨,馬蹄子打滑,差點跌落山崖。
……
使者還在回程的路上,冷雲的任期滿了,他毫不猶豫上了個請求養病的折子,從此便滯留京中,玩得不亦樂乎。
這一日,他正在家裏看鬥雞,鄭奕衝了進來:“快!出事了!”
兩隻雞被罩在籠子裏帶了下去,冷雲道:“十三郎?你怎麽來了?”
鄭奕道:“陛下要是召你,你可千萬要好好說話。”
“怎麽了?”
鄭奕忍住了沒罵冷雲,好聲好氣地說:“你回來了,刺史誰做呢?”
“對啊,誰啊?”
“段琳……”
“他?!”
“他舉薦了卞行。”
“咦?那是什麽人?”
“段琳的兒女親家!”
冷雲跳了起來:“他們發夢呢?!我好好的地方能交給他們?我種了三年的地!”
鄭奕磨牙,什麽你種了三年的地?三郎這些年的經營,還有新近羈縻之地……
冷雲也磨牙,深恨段琳給他惹事。他問:“你家七郎沒個安排?”
“他說,還好。”
“這還算好?”
“比現在調祝纓回來,另派個什麽人去接掌南府摘果子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