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羈縻
祝纓踏進了自己在京城的住宅。
侯五拉開門一看是她,回頭對著宅內大聲說:“大人回來了!”
宅子裏一陣動**!一堆人跑了出來。
“哎喲!可算回來了!這回往家裏看幾眼啊?”張仙姑故意大驚小怪地說。
祝纓笑笑,看向了她的身後:“大嫂來了?這幾天辛苦大嫂了。”
金大娘子輕輕碰了碰張仙姑,道:“剛才還說三郎這些天忙,擔心得不得了,人回來了,您又說這個話!”接著才是跟祝纓打招呼,又問:“今天都還順利麽?”
祝纓道:“都好,今天起我搬回來住了。”
一麵說,幾個人一道往裏走,進了前麵的大廳裏坐下。祝纓主坐,金大娘子等人在下麵坐著。祝纓問道:“我爹呢?”張仙姑道:“他?沒了籠頭還不到處野?虧得你金大哥帶著他。”
金大娘子道:“我們家那個也是個閑不住的,正好就伴兒到處逛逛。如今京兆府是裴少尹在管,有點兒當年王相公的樣子,安全了不少。”
祝纓沒有對此作出評論,而是說:“金大哥休沐麽?”
金大娘子道:“府裏有喜事,他又請了幾天假。”
“正日子快到了,”祝纓說,“看來我還趕得及。”
花姐道:“東西我都準備好啦。”
張仙姑問:“你的事兒呢?忙完了嗎?就沒忙完,吃個喜酒也耽誤不了什麽時間。”
祝纓道:“差不多了,以後不用每天去拜見相公們了。從今天起,我就有功夫到處走走了。”
張仙姑大喜:“那好,你也是該歇息歇息啦!”
金大娘子道:“那我就先回去啦,你們娘兒倆好好聊聊,我過兩天再來。”
祝纓道:“大嫂慢走。”
她將金大娘子送出門,才有功夫重新審視自己家內的事務。
張仙姑:“這回真的閑下來了?”
祝纓笑笑:“嗯。”
她從懷裏拿出一份敕書:“呐!大事已定,我再領個告身就行了。你和爹的敕封等我寫個奏本,咱們動身之前能批下來。”
張仙姑不知道她要做刺史的事情,問道:“什麽?什麽告身?我同你爹怎麽了?”
花姐小心地接過敕書,看了一眼,喜道:“幹娘,小祝做刺史了。”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張仙姑也不敢置信:“什、什麽?!”
祝纓道:“嗯,定下來了,梧州。”
“咱不在南府了?那……”那南府那個別業白弄了?
顧同很關切上前,小心地問:“老師,梧州在哪兒啊?”
“以南平、福祿、思城、阿蘇、塔郎、天恩、永治、頓縣為梧州。”
顧同“嗷”了一聲,道:“恭喜老師!從此之後天寬地廣!”
祝纓道:“且慢開心,還有好些事要做呢。”
張仙姑道:“還有?!不是說得閑了麽?”
“比前幾天閑。”祝纓說。
與政事堂打交道十分的不容易,雖然丞相有三個祝纓隻有一個,就是這三個人,祝纓也不是每天都能逮得著其中的任何一人的。皇帝年老力衰的時候,丞相自然而然地就忙碌了起來,哪怕鍾宜的年紀比皇帝還大,施、王二人也都不年輕了。但就是忙。
不能讓丞相等自己,祝纓就隻能每天瞅著空兒就逮丞相。小半個月的時間裏,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在與他們爭羈縻州,大部分的時間是“有意義的浪費”。
丞相們也不是省油的燈,三人裏最不出色的鍾宜也是見多識廣的人,他既能挖出來孫將軍,又是死死堅持著皇帝的立場,比起施、王反而更難相處。皇帝不想將整個南府都給祝纓,鍾宜就咬死了不能全給,祝纓使盡混身解數,也隻能拿到三個。
這不代表施、王就更好對付了,他們欣賞祝纓,但不會對祝纓的章程照單全收,也不會全信祝纓畫的藍圖。祝纓說要修路還得用錢,所以要南府做支撐,施、王就要她將方案、至少是可行的計劃說個大概。又有州內官員的問題、適用律法的問題,雖有個大原則就是“朝廷不管”,但是眼下南府的攤子,祝纓也得拿出個消化的方案。
政事堂起初的想法是,南府已經不存在了,現有的官員他們得陸續調走。祝纓一看,如此一來,自己的“刺史府”就沒人幹活了,她手上就隻有小吳、祁泰二人可用。這攤子是無論如何也支不起來的,這些人得留用。
一旦留用,又涉及到官員的品級、權限的問題。祝纓自己能夠管得到羈縻縣,章炯等人能嗎?不能?衝山雀嶽父與孫將軍那臨時起意的衝突就能看出來,朝廷的手再多伸一點兒,人家就要跑路了。
如果不能管著羈縻縣,實際上刺史府官員的職權範圍反而縮小了。
此外,朝廷規定,官員不能在任職地置產、婚嫁等等,羈縻州是不同的,羈縻官員家就在那兒,不能叫人不在自己祖傳的地盤上安家。如果照羈縻州的標準,章炯等人能不能在地方上置產呢?
故而政事堂一開始自己討論的時候,鍾宜的觀點是很有道理的——這麽個兩摻的四不象,不好。
祝纓如果反對,她得拿出個方案來供三位丞相審查。祝纓隻好拿出來“一州兩治”的法子來,除了自己這個刺史,南府保持原樣。職責不變。
羈縻的品級一般不會高,水份比較大。朝廷給她就是個從四品,她也就坡下驢,認了個“羈縻刺史”。她的底線是拿下梧州,梧州給她了,她不在乎這一點品級上的差異。能名正言順地管梧州就行了。
她又給原南府府衙的官員爭取了各升一級的待遇,畢竟是州了。名稱也改了,司馬也不是原來的司馬了,改稱別駕,又新增長史一名,再設一州司馬。六曹都加“參軍事”,名下又各增佐、史名額。博士的品級也升了,又加設相應的番學校,品級也與官學相當。其餘吏員之類也有相應增加。刺史府的官員須得有一半以上的人出自羈縻縣,長史、州司馬由羈縻各族出任,司戶參軍事、司兵參軍事得是朝廷指派的正式官員。
外麵看起來是皇帝下了一道敕書,在這道敕書之前,她與政事堂不知磨了多少牙。她的敕書下來了,緊接著的是府內的人員調整,她還得跑吏部將這些一一敲定。不過與天天蹲點政事堂相比,接下來算輕鬆的。
等丞相的時間她也沒浪費,她把自己的交際順手解決了大半——她混了個皇城的門籍,見不著丞相就在皇城裏瞎晃,跑到一些老朋友的麵前先聯絡一下感情,約了辦完正事之後吃飯,好歹算是沒耽誤太多的事。
祝纓看了看天,道:“收拾一下,我先去趟四夷館。”
……
四夷館內,蘇鳴鸞等人尚不知梧州的事已經確定下來了。祝纓在政事堂裏磨牙的日子,他們也過得比較擔心。祝纓每天晚上回來都會與他們溝通當天的情況,又隨時詢問他們的要求,及時反饋給政事堂。
白天,就是趙蘇帶他們逛京城,四夷館裏會“獠語”的人有,但“獠人”分了差不多十個族,能進四夷館的都是跟塔郎家相對的那條河的對岸已羈縻、進貢的人,更因河流的阻隔他們說的語言與蘇鳴鸞等人並不相同。所以祝纓就跟駱晟說,把趙蘇從國子監那裏借過來,專門在四夷館幫忙接待。
祝纓踏進四夷館時,他們還沒從外麵回來,祝纓坐在院子裏等著他們。趙蘇率先進來:“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義父?”
蘇鳴鸞等人都上來見祝纓,蘇鳴鸞道:“是、是又有什麽事了嗎?”
祝纓笑道:“敕書下來了。以阿蘇、塔郎、天恩、永治、頓縣為梧州,我為梧州刺史。”
山雀嶽父吃驚地問:“南平、福祿、思城?那不是南府嗎?”
“沒有南府了,這三個縣劃到梧州了。”
蘇鳴鸞問道:“那要怎麽管這個梧州呢?”
祝纓道:“羈縻,我是刺史,我來定。朝廷派的刺史府的官員,隻管那三縣。”
蘇鳴鸞放鬆地笑了起來:“那可太好啦!”她到京城小半月,在外麵也晃**了很久,發現這個朝廷跟寨子差不多,寨子沒幾個女寨主,朝廷也沒什麽女官。據說大理寺裏有兩個,還是祝纓的提議。
這個信息讓蘇鳴鸞有些不安,她不希望朝廷管到她的“阿蘇縣”,更不想朝廷的手伸到這個“梧州”。都讓你們管了,還有我什麽事兒?!你們的尊卑次序,就是我要將阿蘇家拱手相讓啊!那不行!
她與山雀嶽父是此行各族裏警惕心最強的兩人,山雀嶽父是見到了孫將軍想起了往事,她就是親見了“對女人做官的不友好態度”。祝纓一說“刺史府的官員須得有一半人出自羈縻縣”,她當時就說:“不論男女。”
祝纓道:“這是自然。”
蘇鳴鸞一直以來比較擔心的就是來一個朝廷裏的“正統”官員,現在聽說是祝纓,那就可以先放心了!
蘇鳴鸞道:“那咱們可以動身回去了嗎?”
祝纓道:“還早,至少還有半個月,咱們能趕上回去種宿麥就不錯了。”
蘇鳴鸞吃驚地問:“還有事?”
祝纓點點頭:“對。刺史府官員的升調、新設,選人。”
一聽“選人”蘇鳴鸞就不急著走了!對,得選合適的人。祝纓道:“我還要吃一場喜酒、見一些人,你們願不願意與我同去呢?”
蘇鳴鸞道:“都聽義父安排。”
祝纓道:“那好,我家裏還有些事要辦,先回家住幾天,你們聽我的消息。你們出行的時候,一定要有通譯。仇文,你與他們一道。趙蘇,你隨我來。”
眾人都答應了。
趙蘇隨祝纓回到了祝宅,受到了張仙姑的熱情招待,又與顧同互相問好。
祝纓讓趙蘇先在家裏住下,她則帶上了項樂、胡師姐去鄭侯府見鄭熹——這個時候鄭熹該回家了。
鄭府門前車水馬龍,有道喜的、有求事的,鄭熹比以前還要風光幾分。鄭府門上的管事又換了一個人,他對祝纓比較陌生,隻覺得此人眼熟,但沒認出來是誰。待項樂遞上名帖,他打開一看:“原來是祝大人!”
將祝纓給迎進了鄭府。一麵走,一麵看著胡師姐,心道:這又是個什麽人?
胡師姐與祝纓不同,她雖奔波受苦,卻是照著正常女孩子長大的,還是女子打扮,隻是比較利索而已。
到了書房,鄭奕也正在書房裏,看到她就指著說:“你行啊!害我們白白擔心!”
祝纓道:“恕罪恕罪,沒有把握的事兒我也不敢提前說出來!我還怕三位相公裏有人會泄露消息呢,他們還真可靠,並沒有說出來。”
鄭熹道:“你以為他們為什麽能進政事堂?嘴不嚴的人,是走不到那一步的。梧州……名字起得不錯,可惜還是從四。”他看向祝纓的目光生出欣慰與感慨來,祝纓一身青色的綢衫,臉上褪去了青澀,仍然生機勃勃,鄭熹發現,自己已記不起祝纓才到京城時的樣子了。
祝纓道:“沒叫人捏著脖子就行。”
鄭奕放聲大笑:“段琳,哈哈哈哈!真想看看他知道你做梧州刺史時的表情!”鄭奕惡意地想,最好是卞行的任命先下來,得意地去吏部時知道祝纓已經抱著三縣跑了。那表情一定很好看!
鄭熹道:“不要這麽得意忘形麽!”口裏說著,他也笑了出來。
祝纓又向鄭熹道喜,詢問婚禮的事宜,需要她做什麽。鄭熹道:“忙你的正事吧,敕命雖然下來了,你接下來的事可也不輕鬆。”
祝纓道:“大人總不會不招待我一頓喜酒吧?我也不能白吃大人的酒吧。”
鄭熹臉上一綠:“你不許吃酒!你如今地位不同,吃完了酒再說出些什麽來不好!做了刺史,就與先前完全不同了。”
祝纓道:“是。我去看幾個人,再到府上來。”
鄭熹道:“這些天還不夠你忙的?”
祝纓道:“我是一定要來的。”
鄭熹與鄭奕都有些高興,鄭奕道:“你再往這裏湊,仔細又要有人參你啦。”
祝纓笑嘻嘻地道:“讓他參。”
鄭奕也笑道:“我看他們是不敢再拿這個參你啦。”
鄭熹見他二人過於輕鬆,便說:“你們兩個都謹慎些!”
“七郎,這不是在你這兒嗎?”
祝纓與他說了幾句閑話,鄭熹問道:“你怎麽帶了個女娘出門?”
祝纓道:“胡娘子行事方便。”
鄭熹道:“你才出了風頭,萬事小心。”
“是。”她見門外有人影,便說:“我過兩天再來。”
鄭熹沒有再拒絕,親自將她送到書房門口,殷殷叮囑:“你做事一向不用人擔心,然而……對手不一樣啦——”
祝纓對他長揖,鄭熹道:“仔細沒有過頭的,將梧州經營好,再回來你就與以前全然不同了。”
“是。”
“去吧。”
鄭奕道:“我送三郎出去。”
兩人並肩往府外走,一路燈火輝煌,祝纓問鄭奕:“十三郎,府裏真沒有別的要準備的了?”
鄭奕道:“要是有一定會對你講的。你與別人不同。”
祝纓道:“人有什麽不同的?”
鄭奕認真地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祝纓道:“日久見人心。”
……
從鄭侯府裏出來,祝纓先回自己家。金良和祝大剛好回家,聽了這好消息,金良就不走了,說什麽也要等祝纓回來當麵道賀。
等到祝纓來了,金良除了“恭喜”,又說不出別的什麽話來了。他看看祝纓,雖不著官服,眉宇之間的瀟灑氣度已有了些朝中高官的模樣,他自己已有了白發,仍是沒有熬上從五品。
祝纓卻還是如當初一般叫他“金大哥”又很感謝金大娘子這幾天過來看張仙姑,幫著張仙姑交際之類。還要跟金良約飯,還跟以前回來時一樣,跟老熟人們一起吃個飯。
金良此時已沒有什麽話能夠囑咐她了,這種感覺有點陌生,讓人心裏空****的。金良道:“好。啊,要宵禁了,我得走了。”
祝大道:“那就住這兒唄。”
金良道:“不啦,明天還有事兒。”
祝大將他直送到巷子口,回來說:“怎麽你一回來,金大郎就有點兒奇怪了呢。”
祝纓道:“哪裏奇怪了?”
“你就住家裏了?”
“對。”
“哦,那先吃飯。”
祝纓道:“好。”
祝大心情不錯,祝纓一升官,他就跟著升,老封翁越做越有滋味。不過在京城高官遍地都是,他也感覺不出來太實質的變化,就看著品級往上漲心裏高興。高高興興地吃完飯,他回房去休息了。
祝纓卻沒有睡,她先把趙蘇叫到了書房。趙蘇進門又恭喜了祝纓一回。祝纓道:“預料之中,也沒什麽。不說我了,說說你吧。”
趙蘇忙道:“兒也該回去繼續讀書了。”
祝纓道:“你到國子監也有些年頭了,將來有什麽打算沒有?”
趙蘇問道:“義父的意思是?”
祝纓道:“若是出仕,你有什麽想法?”
趙蘇垂手道:“那,也是要經吏部銓選的。”學生也沒有直接就能當官的,直接當官的是有祖蔭的人。他沒有。
“想考嗎?”
“想的。”趙蘇算了一下自己的年紀,不考就要超齡了。趙蘇到國子監讀書好幾年了,嶽桓都升做司業了。
祝纓問道:“想做什麽官?”
“這……恐怕由不得我吧?”
祝纓道:“想考就去考,要保書我給你簽,要保人我給你找。隻要你能考中,想去哪兒,咱們一起想辦法。”
趙蘇張了張口,停了一下才說:“是。”這個考試也不是馬上,是跟進士考試的時間前後腳。
祝纓道:“想做什麽官?”
做什麽官也不能由他挑的吧?趙蘇道:“想,做些實務。”
祝纓點點頭:“先考。”
“是。”
“回去準備吧。”
“是。”
接著,祝纓又叫過來顧同。顧同很好奇祝纓剛才跟趙蘇說了些什麽,又不敢問,顯得鬼頭鬼腦的。祝纓道:“看什麽呢?”
“嘿嘿,老師這書房看一次就驚訝一次呢。”
“說正事。”
“是。”
“你跟在我身邊也有些年頭了,該出仕了。”
顧同大驚:“老師,您要趕我走?”
祝纓道:“你跟在我身邊是為了什麽?學完了不得有自己的抱負嗎?趕緊的,趁我得跟吏部磨牙,順手把你的事兒也給辦了。”設了個羈縻州,她有功勞,顧同也能搭個順風車。
顧同還沒想過這個問題,祝纓道:“你要想不出來,就我給你定。”
顧同馬上說:“我不想跟小吳哥那樣!老師,讓我做個縣丞就行!多遠都行!”跟小吳那樣的,府裏的官兒,看著過得風光,實則沒有太實幹!顧同一門的心思是要像祝纓那樣,從縣裏做起來。但是他的品級起手太低,縣令也不敢要,大著膽子要個縣丞。他覺得這樣比小吳更實用。
實話實說,顧同覺得小吳於民無益,他要做個於民有益的官兒。
祝纓道:“行。自己回去準備吧。”
“是!”
祝纓豎起一根指頭立在唇頭,顧同趕緊點頭,是,要保密。他肯定不會講的!老師那麽大的事兒都沒對別人講!
這兩個人安排好了,祝纓便起身往後院去走。
花姐房裏的燈還亮著,祝纓敲了敲門,花姐的聲音從樓上傳來,道:“誰?”樓下肥貓也跟著喵了一聲。
“我。”祝纓說,她退後兩步,見花姐從樓上探出頭來。
“杜大姐也在?”
“不在這裏,她忙了一天了,跟林娘子住在廚房後麵的房裏歇了。”
祝纓躍上二樓外廊,花姐嗔著看了她一眼,祝纓推開門,走進二樓房裏,看花姐桌上攤開了一個本子,正在寫著什麽,問:“晚上就甭看這個啦,怪費眼的。”
“前天我去見了尼師,她那裏有一個偏方,說是有效,我想記下來看一下。”
祝纓往一旁的椅子上一坐,道:“正好,我要說的同這個也有關係。”
花姐給她倒了碗茶:“什麽幹係?我的書?”她有點不好意思了起來,自己寫書,多麽奇怪的念頭,可是她又很想真的寫出一本醫書來。
祝纓道:“不是書,我是想問你,願不願意做醫學博士?”
花姐驚訝地問:“我?怎麽能……”
祝纓道:“怎麽不能?蘇鳴鸞都能做縣令了,大理寺十幾年前就有女官了。你為什麽不能做女博士?可惜,也隻有從九品。”
花姐道:“我的事兒你先放一放,我還要擔心你呢。你為什麽是從四品呀?刺史最少也得是個正四吧?”
祝纓道:“因為是羈縻呀。如果不是羈縻,下州就是正四品了,可官員任命就全不由我做主了。從來品級就是朝廷中樞高於地方,編戶州縣高於羈縻,羈縻又比藩屬親近一些。也正因為是羈縻州,官員的任命就不由朝廷全做主了。我就給你報個梧州的醫學博士,朝廷也隻好認了。”
“那你也應該先將正事做完,再來才是安排自家人。”
“那些我都已經有安排了,現在輪到你了。”以前人人都勸她要有仆人、要有侍從、要有心腹。彼時她都認為時機未到,寧願自己累一點,現在可以大把攢人了。不但花姐,連項安項樂小江等人她都有安排,她盡量不要與朝廷有太強關聯的人。
花姐道:“原來是這樣。可是,我……”
祝纓道:“你怎麽反而猶豫起來了?不做這個醫學博士,你就寫出了書,教給誰?就是這京城,選女監的時候有多少女人是識字的?女人、識字,還要肯學醫,能學得會!我立那麽多識字碑,又拿糖釣小姑娘,你瞧瞧,能識數、認個幌子就不錯了。讓她們、她們的父母自發地願意讓她們學,嘖!猴年馬月了。我就設個醫學博士,醫學生裏有一半招女生。哎!我拿梧州的錢養女醫。這個事兒,隻能交給你。別人我不放心,手上也沒這樣的人。”
花姐的心砰砰地跳,道:“可是家裏。”
“嘖!回梧州了還怕什麽?你算羈縻州的博士,與別的州不一同,女學生就說是教的婦科。這樣有些能讓女兒識字的父母,也不會反對。”
祝纓道:“如何?我的博士?”
花姐道:“要是將我報了上去,這……”
祝纓雙手一攤:“這可不耽誤你救人,也不耽誤你教書。先前我設女監的時候,你說不要做這個官,以後不方便隨我行動。又說自己也有事做。現在呢?這事兒非你不可。就算以後我調走了,你留不留在梧州,種子都播下了。咱們先幹!這並不是我要護著你,如同那些無能的紈絝一樣因祖蔭而授官。你是有真材實學的。想想看,你一個人能治多少人?帶出學生來又能治多少人?”
花姐終於點了點頭:“好。”
祝纓笑道:“那取個正經名字往上報吧。”
花姐一時卡住了想不出來,道:“你幫我起個名吧。”
“朱紫。”祝纓說。
“太大了。”
“我看挺好的,就這麽定了。”
花姐嗔怒地看了她一眼,也沒有反駁:“你快睡去吧,明天還要早朝呢。”
……
第二天一早,祝纓早早爬起來,還是項樂跟著她去上朝。
在皇城門口,禁軍看到她就笑。祝纓道:“又笑什麽?”
李校尉道:“恭喜恭喜!”
祝纓歪頭看看他:“不對,一定有事!”
李校尉用憋笑的聲音說:“你看那邊。”
祝纓順著他的指頭看過去,那邊幾個沒滅掉的燈籠下,橘黃色的光襯著段琳鐵青的臉。李校尉在祝纓耳邊說:“他同卞行來麵聖謝恩……嘻嘻嘻嘻。”
祝纓輕咳一聲:“那是應該的。”
“噗——”
段琳不開心,祝纓也沒有很開心,她今天來還有別的事兒呢。早朝上的各種事與她關係不大,很多人知道了她的任命,也知道了卞行的任命,這消息瞞得比較死,昨天公開發詔書之後大部分人才知道此事。看她的目光又有點不同。
“幹得漂亮!”冼敬路過祝纓時說了一句。
祝纓道:“什麽?”
冼敬微笑,他才升了官,心情不錯。兩人閑聊兩句,祝纓問道:“冼兄,戶部,缺錢嗎?”
冼敬警惕地與她拉開了距離,問道:“你要幹嘛?戶部什麽時候不缺錢了?!等等……”我不是戶部侍郎了呀!
冼敬恢複了鎮定,微笑道:“現在的尚書是那一位,你要錢得跟他磨。不過你那兒又沒災,又沒變的,還沒工程,他恐怕不會給。”
“您就說,缺不缺。”
“戶部從來隻嫌錢少、不嫌錢多。不過我交的賬可是餘量頗豐。你那裏有三個縣,稅賦也不曾拖欠,你可以與他聊了。”
祝纓道:“多謝。”
“開始了。”
祝纓隨大流站了一會兒班,大朝會散了之後,皇帝又留了一部分人開小會,祝纓一看鄭熹沒留下來,大搖大擺地跟著他去了禮部。路上看著的人見她太從容,都沒察覺出她不是禮部的人,直到快進禮部大堂了,才有人問道:“哎,你是誰呀?”
鄭熹一回頭,看到是她,問道:“你怎麽來了?”
祝纓笑道:“等您吩咐完今天的事兒,我還有事找您呢。”現在想起來,她每天把衙門裏的人薅過來安排事務的習慣還是鄭熹給養成的,後來才知道並不是每個衙門都這麽幹的,可也習慣了,不想改了。
鄭熹又說了一句:“一切如常。”
祝纓跟著他進了房內,鄭熹沒好氣地道:“坐吧。磨完了政事堂又要給我派差使了嗎?”
祝纓道:“哪兒能呢?是求您來了!”
吏員上了茶和點心,鄭熹招待祝纓邊吃邊聊。祝纓道:“番學的事兒。”
鄭熹道:“唔唔。”
祝纓道:“要建個大一點的,生員四十人,設博士、助教,醫學博士。”是的醫學博士她要設在番學的名下,另來二十個名額學醫。
鄭熹皺眉。
祝纓左右看看,鄭熹摒退了眾人,祝纓道:“郎中在山裏很受歡迎的,不管是醫人的還是醫獸牲口的,行走方便、易博好感。”她左右看看,將那個“那搞一、兩個州,做成藩屏”的構想給鄭熹說了。
鄭熹一聽即明:“如此,倒也可以。”
祝纓道:“那我就當您答應了?”
鄭熹道:“你看得長遠啊!怪不得政事堂答應了。”祝纓管政事堂要的條件還是稍有點過份的。光這個兩摻的梧州的設置,以前就沒有過。如果是一盤大棋的話,祝纓有之前的政績做背書,政事堂同意她試一試就不奇怪了。看來祝纓的計劃露出來的隻是冰山一角啊!
祝纓道:“相公們現在看我也還是討厭的,恨不得我趕緊走,不過我還有事要辦,且走不得,還要煩他們。嘿嘿。”
“什麽事?”
“官員。我得攢人呐!跟吏部磨牙不易,還得找相公們說話。”
“太遠了……”鄭熹歎息。也就祝纓主動請纓,別人很少主動願意過去,鄭熹也不想強迫自己的手下過去,一旦派過去,心有怨恨,是幫忙還是壞事就不好講了。不然的話,梧州新設,實在是個好機會。
祝纓道:“是。所以我才要再找相公們。”
她將自己那一件大事辦完,其他的事情就不介意跟鄭熹多說說了。她又問到了鄭熹的女婿是個什麽樣的人,合不合適,喜不喜歡之類。鄭熹警惕地問:“你又要幹嘛?”
“喜歡就行,不喜歡咱們就……”
“去!不許打壞主意!到了日子來吃酒。”
祝纓笑笑:“那我就去政事堂啦。”
……
她之前跟政事堂磨牙時摸出了規律,這個時間差不多他們也該回來了。
於是,三個丞相慢慢說著話回來,一抬頭就看到她又恭恭敬敬地站在了門邊。鍾宜道:“你又要幹嘛了?!”
祝纓覺得丞相難纏,丞相們也沒一個覺得她好對付的。此人實乃他們見過的官員裏最難應付的一個——她會寫預案,一寫寫好幾套,你要說什麽她已經提前給你都寫個大概堵嘴了。跟她打交道省力是省力,但是累心,你想的事她說不中也能蹭個邊兒,還不容易被帶偏,說半天她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了。
更要命的是,膽子還特別大。丞相說別人,可以說人格局不夠大、想得不夠周到。祝纓倒好,遠的國家安全看到了,近的什麽道路、人口、教育、地理之類也都考慮到了,你不能說她不周到。既然都預料到了,她就特別敢開口要價,總在你要翻臉的邊緣蹦躂提條件。
祝纓恭敬地說:“前些日子下官無禮,給相公們道歉來了。”
你還知道道歉兩個字怎麽寫啊?!鍾宜瞪了她一眼。
“進來吧,”王雲鶴說,“不要在外麵引人圍觀了。”
祝纓跟著他們進了政事堂。
吏員上了茶,又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祝纓陪他們喝了一杯茶,然後站了起來,團團一揖道:“之前下官無禮,雖是為了國事,也是麻煩了相公們許多。”
施鯤道:“說你想說的事兒。”
跟她認真打了這些天的交道,施鯤也是哭笑不得,有點明白王雲鶴為什麽看好她了。
祝纓從荷包裏掏出兩個小紙包,放到他們麵前案上,打開了:“相公請看。”
三人湊了上前,問道:“這是什麽?”
王雲鶴又緊接著說:“糖霜?”
“是,這是赤砂糖、這是白砂糖。”
王雲鶴道:“南方是產糖。你拿這個來,是要說什麽?”
祝纓笑笑,問道:“您猜,這是個什麽價?”
王雲鶴嚴肅了起來,他對糧價、鹽價之類十分清楚,糖貴,是比較重要的一樣生活物資。
祝纓又問:“京裏市麵的糖又是個什麽價?南府是什麽價?”
王雲鶴道:“不要兜圈子,直說,不直說我請老劉來與你聊天。”
一提劉鬆年,祝纓就……還是一點也不害怕的,她笑著說:“赤砂糖,我現定價是市麵上的三分之一,白砂糖,二分之一。”
施鯤與鍾宜也都驚訝了,二人也是養尊處優,一些常識又還是有的。尤其施鯤也與王雲鶴一樣,任過地方,更知道一些民間疾苦。
祝纓道:“我在南府高價試出了法子,壓低了糖價。才剛剛著手辦,此時放手就前功盡棄了。與相公們爭執非是隻為了梧州一事。再給我幾年,我將天下的糖價都打下來。請不要多征稅。薄利多銷,到時候整個兒的稅也能漲上去。”
貨物過關卡是要收稅的,如果照著糖以前的高價征稅,這玩兒價又得因為稅漲上去了!
王雲鶴定定地站著,良久,歎息道:“令堂可以吃上糖醋魚了。二位?”
鍾宜心說,祝纓他娘以前吃不上糖醋魚?對,他家窮。
哪知施鯤也是一臉的茫然,道:“什麽糖醋魚?”
王雲鶴沒有當著祝纓的麵講,而是對祝纓說:“帶上你的糖,隨我來吧。二位,此事當報知陛下。”
施、鍾都說一起去。
他們將祝纓留在殿外,自己先求見。
每天這個時候是皇帝休息的時候,才換了衣服歪著聽曲。丞相來了,皇帝隻得坐正,理了衣服,問道:“諸卿有何急事?”
王雲鶴與施鯤對望一眼,王雲鶴把兩包糖放到了皇帝的麵前,皇帝問道:“這是何物?”
“糖霜,”施鯤道,“也可叫砂糖,這是赤砂糖、這是白砂糖。”
皇帝與丞相當然都認識糖,但是把糖鄭重拿到他們麵前,他們又懷疑這是不是糖了。
弄明白之後,皇帝問:“這是何意?”
施鯤便將祝纓剛才說的話又說了一遍,皇帝很感興趣:“原來如此。那個孩子以前仿佛不怎麽爭吵討要的,怪不得這次這麽堅決索要南府。”祝纓以前都是幹重活、給他進貢祥瑞來的,確實沒怎麽要過東西。
王雲鶴聽皇帝說了“索要”,忙說了祝纓當年請求到福祿縣時說的“國家的底線不應該是腹心之地而是偏遠之鄉”說了。皇帝聽完,微微一怔,點頭道:“倒是真心,也做得不錯。”他對祝纓的觀感又上升了不少。
施鯤道:“他是有心了。”難怪王雲鶴一直護著。
他卻不知道,在鍾宜眼裏,他也是護著祝纓的人。因為施鯤問了一句:“糖醋魚是怎麽回事?”
王雲鶴很自然地又講了一魚三吃與刻薄的故事。
皇帝道:“是個孝子啊!百姓食糖也這麽難麽?”
王雲鶴又說了這算稅的理論。
皇帝道:“你們與戶部協商,再行文各地吧。”
“是。”
祝纓白在外麵罰了半天的站,三相出來之後,施、鍾二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王雲鶴則是對她說:“你將糖稅之事也寫出個條陳來,明天過來詳議。”
祝纓大喜:“是!”
她心裏哼著小調,慢悠悠地晃回了家。換了衣服,先去街上蹓躂,她要為“梧州會館”選個址!
看了半天,暫時還沒有看出好地方來,心道:若沒有合適了,就先租用大理寺的鋪子?還是?
天將晚的時候,她掐著點兒回了家,帶上禮物,準備去拜訪冷雲。哪知還沒出門,外麵一陣喧鬧,門被拍響了。
侯五拉開門嚇了一跳:“你們……”
藍德道:“祝老封君在嗎?陛下賜食!”
皇帝也不知道為什麽,賜了張仙姑一桌子的宮中菜色,最大的是一盤魚。
張仙姑緊張地跪在地上,心道:這是怎麽回事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