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39章 損種

“噗滋噗滋@#¥……”

祝纓循著聲音轉過頭,看到冷雲正在嘀嘀咕咕。冷雲也是吃的鄭府的喜宴,他是祝纓等人原本的上司,祝纓帶了蘇鳴鸞等人過來吃喜酒,遇上了他也過來打聲招呼。

冷雲心也大,更是因為他已經卸任了,祝纓端走了原南府的三個縣、悄悄地弄了羈縻縣一總攢成了個梧州的事情他就不生氣了。挖的不是他的牆角,是卞行的。他很隨和地與蘇鳴鸞等人聊天兒,山雀嶽父說話要翻譯,他也耐心地聽仇文翻譯了,再跟山雀嶽父聊兩句。

正聊天的時候,祝大與鄭衍湊在一起給婚禮演了一出興餘節目。冷雲可是明白娶房好妻有多麽重要的,聽祝大這麽一講,他沒忍住,抿著嘴罵了幾句。

祝纓道:“我瞧瞧去。大人,你幫忙照顧一下小妹她們。”

冷雲看了一眼蘇鳴鸞道:“大活人還能丟了不成?我在這裏,你忙你的去。”

祝纓快步到了祝大跟前,低聲道:“咱們來吃喜酒,不管別的事兒。”

祝大瞪大了眼睛:“真的沒別的事?”

祝纓道:“沒有。有什麽事咱們回家再說,不打緊。”

鄭衍一開口又惹一番風波,摸摸鼻子,不敢再胡說了,掩飾地給祝大倒了杯酒:“喝酒、喝酒。”祝大也沒心情吃、也沒心情喝。祝纓見狀,讓項樂將人給送回家裏去,並且囑咐項樂:“你在家陪著他。”

項樂領命。

祝纓又對鄭熹道:“大喜的日子,不敢擾興。”

鄭侯府裏比較重視祝纓,又讓人送了一桌喜宴到祝家去。祝纓又拖過陸超,讓他找個婆子到後麵給花姐傳個話。陸超道:“好說。”裏麵花姐知道之後,卻對張仙姑道:“幹爹吃醉了,已先回家了。”張仙姑雖有些擔心,也沒耽誤吃飯,還能跟席上的女眷們聊聊天。

她十分小心,怕自己再露怯害女兒被人恥笑,盡量少說話,臉上帶點兒笑聽著。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太對勁兒了,主人家是忙碌的,客人們也是借著主人家的喜事互相聯絡感情、聽取閑話。竟有人說到了祝纓的頭上。

這裏是鄭侯府,女人們先說就是鄭霖這婚結得真是好,由聯姻說到了段家,說段、鄭這一段公案,順捎就提到了祝纓了。說話的這個婦人還是消息比較靈通的,將卞行的事兒當成個趣聞給講了:“還想拿捏人呢,叫那位祝刺史擺了一道。現在卞刺史上任,到了一點家當,怕不是要氣昏過去了。”

張仙姑聽了,心道:還有這事兒?我怎麽不知道?

有人問她,她就說:“孩子在外頭的事,我不懂也不問。”

吃過了酒席,祝纓看著蘇鳴鸞等人被送到四夷館,自己再接上張仙姑回家。張仙姑坐上車,臉上帶著點紅,一句話也不說。祝纓道:“爹已經先回去了。”

張仙姑點點頭,沒說話。

等到回到了家裏,她不去看祝大,打算先跟女兒聊聊,就跟到了女兒臥房,到了一看,祝大正坐在堂屋上座。張仙姑道:“你這死鬼,怎麽在這裏嚇人?”

祝大道:“有事哩!”

花姐咳嗽一聲,道:“杜大姐,去燒些醒酒湯來吧。”

杜大姐道:“灶下預備著了,熱熱就得,我去弄。”

她被支走了,花姐要代張仙姑說席間聽到的事,祝大先問祝纓:“沒人給你說媒吧?”

張仙姑忘記了自己剛才要問的事兒,趕緊說:“說什麽媒?誰?他要幹什麽?”

祝纓道:“沒有人,就是剛才……”她將事情簡要複述了一回。

張仙姑聽完,臉上顯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這樣說就對了啊!咱們以後都這麽說。”一家四口對完了詞,花姐去看杜大姐醒酒湯怎麽還沒得,等兩人端了兩碗醒酒湯來的時候,張仙姑忽然一拍大腿:“哎,老三啊,那個卞刺史又是怎麽回事啊?”

祝大一邊喝著醒酒湯一邊問:“什麽卞刺史?”

祝纓順口提了一句:“冷刺史不是回來了麽?段琳就薦了他的親家去接任。”

“呸!”祝大說,“美得他!”

隻要聽到姓“段”,二人就開始生氣。祝纓道:“這不是沒坑著我嗎?”

張仙姑道:“那也不好!姓段的真是個大損種。”

祝纓道:“喜酒也吃完了,也沒別的事兒了,咱們再歇兩天,攏一攏東西,辦一辦雜事就回去。想搬什麽走呢?”

張仙姑說要搬京城的東西回梧州本是個借口,回到京城她已不關心這事兒了,她說:“我再看看。”

祝纓道:“那行。有些太笨重的就不要了,到了梧州再置辦也行。揀心愛的帶一些吧。”

一夜無話。

……

次日,祝纓又忙了起來。鄭府的喜宴擺三天,祝纓又去了,今天就不帶張仙姑和祝大去了,祝大經了昨天的事不太敢再去了,張仙姑就留在家裏看看要捎帶些什麽東西走。此時她過日子的心又泛了起來,看這個也好、看那個也行,尤其是家裏那許多條被子,覺得全都封存在這裏都放壞了,想將新的都帶走。

花姐看她清點,心道,這些都有十年了……

又環顧這個宅子,這個名義上的祝宅,其實沒住多長時間,此時離去竟多了一絲不舍之意。去了梧州,以後多半就是在梧州定居了,不知何時才能回還。

家裏收拾著,祝纓去鄭府給府裏致歉,說昨天祝大打擾了客人。

鄭熹道:“什麽打擾?這事怪鄭衍!”

祝纓道:“趕巧了。”

鄭熹才說完鄭衍,自己又問了起來了:“令尊說的,究竟是怎麽回事?”

祝纓道:“大人知道我們家的來曆。”

“有點兒難辦呀——”鄭熹沉吟。

祝纓道:“好在也不是很急。我同他們再聊聊。實在說不通,沒有老婆又不會死,就是自己忙點兒。”

鄭熹一想,也確實不急,就差一個老婆。不能娶妻也不妨礙生子,多少青年才俊待價而沽,先拚個官職事業,等到三十好幾了官職可以了,再求娶名門淑女,你看他是初婚,其實一堆庶子庶女已經長得老大了。

鄭熹道:“也罷。”

祝纓道:“我聽外麵仿佛有人喚您,看看去吧。”

鄭熹與她一同走出書房,果然是有人找鄭熹——藍興來吃喜酒了。

藍興一個宦官,並不曾受人白眼,相反,還有不少人與他套近乎。劉鬆年今天沒來,所以他比較自在。還能跟鄭熹開個玩笑,說他馬上就會再長一輩做外祖父之類。鄭熹笑道:“借你吉言。”

仆人上了茶點,又端來一盤喜糖,藍興捏著一顆剝了糖紙,含了顆糖,眼睛眯了一下,沒說話。

藍興也送了禮物,並不次於其他人,都是真金白銀、珠玉絲帛,紮紮實實的禮物。鄭熹請他入席,又讓鄭奕與他一道吃酒。換了兩席,鄭熹還要留他多坐一會兒,藍興道:“我還得回宮裏呢。”

鄭熹就不再多留他了,藍興臨走時說:“卞行已見過陛下,就要南下了。”

鄭熹點了點頭。

……

卞行南下,祝纓且走不得,她的糖還沒賣完呢!

京城買個房子的困難她是知道的,不但房價貴,比起南府京城坊市劃分得又嚴,管得也比較緊。她便在自家附近的坊裏以梧州刺史府的名義盤了一處宅子,前後三進,頭一進是待客、商談之所,第二進住人,第三進可以堆放一些貨物等等。掛上“梧州會館”的招牌,以之前福祿會館已做熟了的模式,兼做客棧、茶樓飯館、少量貨物城中存放之地。

又向老朋友邵書新長租一處城外貨棧。

借著鄭霖的婚事,一邊發糖一邊將人潮引到這個地方。

她自己住得就不是京城最繁華的地段,房價稍便宜,不過她的鄰居多半小有一點家財,也挺適合賣這個。

她將項大郎留在這裏,京城的梧州會館就先交給他來打理。從梧州至京城這一條路線也走得比較熟了,以後如果有一些非公文的信函之類,也可以跟著貨物一道往返兩地。祝纓打算在梧州也開一條送信的線路,每年跑兩個來回,半年一次,將全州要送上京的私人信件斂巴斂巴,隨同貨物送京。

她將事務都規劃好,就交給項大郎暫管京城會館了。京城不比別處,此處會館輪換不是每年,而是三年。

接著,休沐日到了,祝纓讓趙蘇將範生、張生請到自己宅子裏,就在家中設宴關切一下他們的學習生活。

範生張生與在府學中又不相同,他們的樣子有了些微的改變,麵上更靈動了一些。雖然穿著書生常穿的袍子,卻也佩上了一些今年京城流行的小飾物,身上帶點熏香味。

偏僻地方的學生到京城都是要經曆一小段適應的過程,祝纓也不說他們學壞了忘記了質樸的本性。她隻問他們的功課,問他們在京城住得習慣不習慣之類。這兩個學生的成績在她順路拜訪嶽桓的時候就問了一問。保送生們的成績在國子績都算不上頂好,這二人在保送生裏又是個中等稍稍偏下。但是國子監還有一些蔭進來的,他們貢獻了整個國子監的墊底人群。

範、張二人見到家鄉來人也很激動,他們與趙蘇關係尚可,都說:“多虧趙兄看顧,不像他們那些人手足無措。”

趙蘇道:“哪裏話?都是梧州人。”

範生詫異地問:“梧州?”

趙蘇含笑道:“是,梧州。義父奏請朝廷,以福祿、南平、思城三縣與阿蘇、塔郎、天恩、永治、頓縣五個羈縻縣,並為梧州。陛下準了,以義父為梧州刺史,這是前幾天才定下來的事,你們在學裏還不知道。”

範、張二人忙恭喜祝纓。

祝纓道:“以後再報籍貫就不是南府了,要寫梧州。”

“是。”

範生搶先道:“不愧是大人!我們與同學提及的時候,大家都很欽佩大人,又感激大人。我們這些保送來的人,若不是大人的提議,此生都要埋沒鄉野了。”

祝纓道:“這話過了,你們本就是官學生了,怎麽會埋沒?”

張生也跟著說:“也就止步官學生了!外麵天地是沒機會得見了。”

二人一陣恭維,祝纓又不教訓他們,這餐飯吃得二人都是微醺。二人走後,祝纓問趙蘇:“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趙蘇道:“義父怎麽忽然這樣說了?當然是真的!朝廷諸公難道都是糊塗人?能表彰義父?”

“好話聽太多了,人就容易輕視他人、高估自己、聽不進勸說、聽不進不中聽的話,飄飄然,容易出事。”祝纓說。

趙蘇道:“那義父就不必擔心了,他們說的是實。”

祝纓點點頭,問道:“偏僻地方的人在國子監的,是不是還是不多?”

趙蘇沉重地點了點頭:“是!其中南方又少於北方。”

祝纓道:“我知道了。”如果國子監就是這樣的話,那全國的官員分布應該也差不多是這樣了。保送生說她一聲好還不夠,如果能夠在官員的比例上,也為偏僻地方的人爭取一點,尤其是南方這些所謂“煙瘴之地”的人爭取更多的出仕的權利……

她正想著,門又被敲響了。

侯五大嗓門:“大人!那位天使又來啦!”

……

藍德笑眯眯地邁過門檻兒,站在門房裏笑道:“哎喲,今天可不是傳諭來的。”

他穿著一身普通的便服,頭上也戴著尋常的黑色紗帽,這麽一打扮,離宦官的樣子更遠了一些。

藍德抬手摸下巴做個捋須的動作,看祝纓走了出來。祝纓是個從四品的刺史,藍德不過是宮中的一個宦官的小頭目,他現在其實隻有正八品。有差使的時候,“天使”之名給他撐個場子,沒有差使的時候他還是得老實一點。

以前他有轉不過筋來的時候,被藍興給收拾過,如今已是個老油子了。見到祝纓,他先長揖:“見過祝大人。”

祝纓也還了半禮,道:“今天不當值?裏麵請。”口氣很熟稔的樣子。

藍德笑道:“是,就出來轉轉。”

賓主坐下,藍德道:“家父從鄭侯家裏帶了好些喜糖,味道好極了,小的們都喜歡。”

祝纓道:“那就好。”

藍德道:“宮裏都吃不著這麽好的東西呢。”

祝纓道:“宮裏有更好的,宮裏吃蜜,外頭就隻有一點柘漿。什麽好東西是宮裏做不出來的呢?”

藍德道:“那是,隻要貴人要,什麽好東西弄不來?除了那麽多的貴人,還有些執役辛苦的人。沒滋沒味兒的。大人是貴人,不知道我們宮裏奴婢的苦。”

祝纓道:“誰不是從底下上來的呢?就說會食,從九品吃的是什麽?正一品吃的是什麽?想要帶好手下人,就不能讓人家過得太寒磣了。”

藍德道:“大人體恤我們了。要是宮裏也能吃上您那兒的好糖就好了。”

祝纓連連搖頭道:“宮中吃食?我可不敢輕易染指。”

藍德道:“您這就不知道了,宮裏什麽東西不是外頭來的?要麽各監自製,要麽各地進貢。就是自製的,原料也是進貢的。咱們現在說的另一件事兒,就喜糖那樣兒的,要是宮裏跟您買呢?”

“和買?”祝纓說。

藍德笑嘻嘻地說:“不敢。不是和買,我與您談,不與那些商人談,我要找上了他們,他們得嚇死。您與鄭侯有舊,家父與鄭府也熟。咱們就不說外話了,如何?”

祝纓問道:“果然要貢?”

藍德道:“如何能不貢?不是奴婢們進言,宮中要用糖,陛下又見過了好的,還說又便宜,難道不是體恤百姓?”

祝纓心說,你們一個一個的,就指著敲詐我了是吧?有好東西,得盡著宮裏用,宮裏的小鬼兒們也要跟著沾光。

還跟政事堂那兒講過,是要把糖價打下來的!現在生產的糖都是她的本錢,宮裏還管她要這個本錢!

從福橘開始,她就防著進貢、和買,終究是沒躲過。但是宮裏跟她要貢糖,她就得給。看藍德這個鬼樣子,自作主張的幾率並不高。拒絕了,她的事兒就很難幹成。

祝纓問道:“貢多少?你能來,必有個約數的。貢的數要是填不上,別的就更沒保障了。”要是敢要多了,她得再跟竇朋好好算一算賬,雖然這糖未必就貢到竇朋手裏了,但是在起步的時候許多糖不能用來翻本,都白給了,稅就得給她往下減!

要是再逼她,她就把所有的糖坊都給關了,誰也別吃了!沒道理她白辛苦了,甜頭讓這群人吃了,百姓那兒還吃不上。

藍德還是笑吟吟地道:“當然不會要您多的啦!不瞞您說,現在往宮裏貢的糖霜是每年若幹石,咱們隻再要這些就得。那些塊兒糖,哦,還有糖塔之類,那個咱們買,這個價麽……”

祝纓道:“我給你最低,你去市麵上打聽打聽,一個一尺的塔糖我賣什麽價,再看看我給你什麽價。我在南邊都賣五貫,給你算四貫。報賬加多少你隨意。都是糖做的,工藝得不一樣,宮裏用的跟外頭的當然不能一樣,要大些精致些,用工更多。”

貢糖的數目倒是勉強能承受得住。她還是那個思路,砂糖之類的得保住,量、價之類她都要死死地摁住了。其他的高價的花哨東西,隨便。至於宮中貪汙等事,至使開銷加大,又要加稅之類,她如今是真管不著。

到時候再說,祝纓想,不行她還有最後一招整治呢。

藍德道:“哎喲,那您可體恤我了。”

祝纓道:“哪兒話,你我頭上都壓著令呢。”

藍德搓搓手:“實不相瞞,我頭上也是死令!還能再便宜一點嗎?”

祝纓與他討價還價,三貫零六百文成交。藍德最後還抹了五十文單價。糖塔之外是糖塊、棒糖,藍德也狠殺了價,殺到京城市值的七成左右,對祝纓算厚道的內部價了。

藍德與她談完,感覺十分良好,他覺得祝纓十分的親切,臨走前又額外囑咐了一句:“您隻要交足宮裏的,咱不怕別人。”

祝纓道:“我要再找竇尚書,要他減些租賦,這個事你與藍大監在陛下麵前可不能袖手旁觀。”

藍德笑道:“這是自然。”

祝纓又給了他一個紅包,再給他包了一包糖塊,才將他送走。

……

鄭侯府上還在辦喜事,婚禮完了還得招待女兒回門,這事兒也不好麻煩他們。祝纓又跑到了皇城,直直去找竇朋理論——您在算糖稅是吧?來,先把之前的稅裏再減掉我貢的糖!

竇朋也不得不忍氣吞聲,他又不能說不要給皇帝貢了!如果說“貢糖是你的事,我的稅不能少”,眼前這個貨一定不肯善罷甘休。

竇朋含恨罵道:“這群閹人!”

祝纓心道,鄭家婚禮你也去的了,藍興這個大閹貨還你一桌吃飯,也沒見你啐他臉上。且這事兒有閹人、宮人掇攛無疑,但陛下必是也默許了的,咱倆都不敢去陛下麵前說他,就別在這兒發瘋了。

竇朋道:“你既能幹,快些將砂糖的產量提上去!將價錢再略漲一點,把貢糖漲回來。”

祝纓道:“戶部真是個風水寶地,之前冼侍郎也是這樣,一踏進戶部,算賬都精明了幾分。”

竇朋道:“快走快走!”他還得再想辦法從別處再多摳一點稅出來。眾所周知的原因,宮中的花費一向是越到後麵越多的。他忍不住又拉著祝纓的袖子訴苦:“宮裏又不掙錢。說是內庫內府,有事還不得戶部撥些?也不知道那些監、司都幹什麽吃的?手裏那麽多田園林澤竟不能好好經營……”

他這個戶部尚書,可是已經扛住了許多次宮裏的要求。

祝纓聽他說了許多,也隻管八風不動,立逼著竇朋給自己的糖稅又砍了六成,本來竇朋要砍一半,祝纓要砍四分之三,最後折衷,砍掉六成。

祝纓道:“我這就去催官印,拿到了咱們就立據為憑!”每年,各地的稅賦都是跟朝廷這兒定好了的,這是官員考核的重要指標,得存檔下來,免得到了年底戶部說她交得不足。

竇朋哭笑不得:“你我堂堂朝廷命官,在這裏斤斤計較,仿佛商人一般。”

祝纓道:“幹的就是這個活計嘛!咱們不管錢糧,誰管?”

竇朋道:“也罷。”

祝纓道:“我這就去催印!”梧州新設,印要現鑄。

果如陰郎中所言,她的事兒各處辦得都比較快。不但有她自己的梧州刺史的相關印鑒,連府裏其他人的也都一道鑄好了。她拿了印,先去跟竇朋把檔立完,接著往各處都跑一趟,啟用了梧州相關的新印。

跑到了吏部,找到了陰郎中:“陰兄。”

陰郎中笑道:“又有事?”

祝纓道:“一事不煩二主,就認準你了,我還要過兩天才能動身,幫我順便發幾封公函如何?”說著,她拿出了新印。

陰郎中道:“哦!梧州別駕等人的印果然好了?是要隨文一道送過去的嗎?”

祝纓道:“對。我還有一公文,也勞煩一道發出。”

“行。”陰郎中說。

祝纓與他的交情也不止是吃飯,每次往京裏送禮也都有他一份。比起別人不算多,但也不能說少,再有點情誼維係,辦事就容易得多了。

章炯等人的任命是由朝廷下文,然後連著新官印一道由驛路送過去的,這個走得會比較快。祝纓的印自己帶著,她已經是梧州刺史了,再就要給州裏下令。

現在是八月,等她動身回去,到梧州的時候最早也要十月中了,那個時候秋收已經完了,大部分地方運送糧賦、上京核算的隊伍都動身了!她還帶著蘇鳴鸞等人,不方便自己先快馬奔回,所以得提前安排章炯把秋收、征糧、運送、上京等事都準備好。

章炯是從縣令升上來的,以前從來沒有幹過這些事兒。得囑咐。

此外還有梧州新設,好些事情都是“草創”,她得安排好。項大郎被她帶到了京城,短期回不去,糖坊也得有安排,至少讓項安兼顧……

再來,還有一個河東縣的王縣令。厚道一點說,別人都被她端走了,就剩王縣令,不免讓王縣令處境艱難。小人一點說,如果王縣令因此有怨恨,那……

她特意托了陰郎中:“將王縣令的新告身也早些給他吧!相交一場,別叫他閃著太長的時間。”

陰郎中戲笑道:“好。”

祝纓問了陰郎中,今年是不是輪到盧刺史親自到京,陰郎中道:“是。”

祝纓心說,也好,讓顧同先自己混幾個月,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能自己立得住,盧刺史回來麵上也好看,有些麻煩,盧刺史回來他也有靠山了。

祝纓往複又辦了許多事情,要將父母的新敕封帶回家,又要與宮中說定貢糖的事情。以前沒貢過,還得打聽一下這糖什麽時候送到、送到哪兒、怎麽辦交割的手續等等。再添貢糖這一件事,她動身時已到八月底了。

她再次出京,鄭熹父子都來送她,鄭侯府又裝了數箱物品之類給她。

祝纓道:“都快拿不動啦。”

鄭熹道:“囉嗦,帶走。去了好好幹。”

“哎。”

令人驚訝的是,鄭霖夫婦新婚燕爾,廣寧郡王也陪著王妃過來送她一程。廣寧郡王是個正常的年輕人,不特別的俊美,卻也五官端正,身形略高,看著還算健康。據說比鄭霖大一歲,不過祝纓看他的表情有點天真。

鄭霖先微微躬身施了一禮,廣寧郡王才跟著半揖,祝纓還禮的同時心裏就有數了。

鄭霖道:“三哥,一路順風。”

祝纓又還了她一禮,說:“有什麽想要的南貨,隻管寫信來。”

冼敬等人也來送行,祝纓與他們一一道別。

轉眼看到後麵的左丞等人,左丞終於又熬走了一個大理寺卿,隻是自己總也升不到從五品。看著梧州新設,原司馬都升做了從五品,眼睛都要紅了——早知道我也跟著小祝去了。

真要他走,他又想留在京城。

因此,與祝纓道別的時候他的口氣扭曲得像是一團被塞在了衣箱角的綢衫,又皺又滑。

另一邊張仙姑、祝大也與金良、溫嶽幾家說了好一會兒的話,祝纓走過去,又與他們話別。祝纓對金良道:“你對大郎真有安排了?”

金良道:“知道你有心,他還不定性。”

祝纓道:“也罷。”

他們都催她快些走,不然就要錯過宿頭了。張仙姑道:“那才值幾步路呢?這一走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咱們多說一會兒話。”

又說了一陣兒,真坐上車走了,走出二裏地,張仙姑就要催祝纓:“咱們快些趕路!不能叫姓變的搶前頭了!”

……

卞行比她們早走了十天。

卞行的心情可謂大起大落!

他是從地方又轉回京城的,想謀個京官,但是京城這張飯桌上輪不到他點菜,隻能熬著等。而地方官任職又有期限,他也不能又回原職。這期間段琳給了他一個建議,他也是思考過的,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壞。

州為上中下三等,梧州在這三等之外,因為它是羈縻州跟正常的州的品級、考核標準之類全不一樣。

卞行以前是刺史,現在雖然走遠一點,但是品級是升的。品級能升一升,也算不虧。走得遠了是憋悶,但南方在推稻麥雙季的事他也從邸報中知道了,已經進入了收獲的時期。再有手中能扣著一個祝纓,心情不好的時候連個出氣筒都有了。

完美。

哪知自己前腳收著了刺史的任命,正高興,家裏也要準備赴任的事了。馬上就得知南府沒了!

祝纓端著三縣走了,留一個河東縣,再從儀陽等二府各抽一縣,三縣給他湊了個“新南”府。他還是管著三個府,但是整體少了三個縣!還讓祝纓跑了!本來,他跟祝纓沒仇,跟鄭侯府上也沒什麽冤仇。

如果隻是為了段琳,跑了就跑了,可這小子不該帶著三個縣一起跑!

從知道“梧州”起,卞行才是真的厭惡上了祝纓。

任命已經下來了,卞行是沒那個資格挑職位、耍賴不上任的,他隻得好好準備。跑到戶部、吏部等處索要一些當地的資料,也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麽這麽勤快,已將三縣、南府的舊檔都舊到梧州去了,隻拿“現在的三府”資料給他。

他將河東縣的情況仔細研究一下,心道:這個縣令王某原來可是南府的啊!

將概況都看了,卞行也沒含糊,他將妻子與幼子幼女留在京城管家,自己帶了長子夫婦赴任,這個長媳就是段琳的女兒。

卞行一路上也打定了主意,快點走,到了先召集各府縣官員見一麵,留下王縣令仔細盤問,再做計較。

他一路催促:“快些走!再晚,趕不上解送秋糧了。”

卞行一路疾行,終究沒趕上,他走的陸路,長史押糧走的水路,完全地錯開了。卞行心道:則今天的賦稅若是不佳,就算不到我的頭上啦。

他到了州城,使人拿他的告身、印信等核實了身份,正式地入駐了刺史府。一進刺史府心就涼了半截,所有的前任都是坑,冷雲尤其是個大坑。這個紈絝子弟真的把刺史府挖了幾個大坑留給他。

府中文吏低聲說:“冷刺史說這幾株花樹好看,就挖走帶上了!”

卞行大口喘氣:“著!各府、縣官來刺史府。”

文吏道:“是。”

這邊公書一發,沒幾天,人就到齊了,長媳段氏也與卞行的妾將後衙收拾了個差不多。

卞行在前麵大堂之內坐定,使自己的兒子卞芝念一念各官員的官職、姓名,念一個出來一個,他認一認人。他們將王縣令的名字放到最後,卞芝念一遍,沒人應,念兩遍,還是沒人應。

儀陽府的丘知府心道:這小子是個傻子吧?這裏攏共這些人,都點完了!那他就是沒來唄,你數不出來少了一個嗎?!

不對,是三個。

嗯,本州如今差了兩個知縣,一個知府——新南知府也還沒定下來。

卞芝一聲比一聲高,念了三聲發現不對了,問道:“河東令沒來嗎?”

沒人回答,如果是正常情況,還有他的頂頭上司知府代答,現在新南知府也沒有。

卞芝問道:“誰知道河東令是怎麽一回事?”

丘知府道:“他調走了呀!就在刺史大人的告身下來之後。”

卞行麵沉如水,將這筆賬記到了祝纓身上。

……

祝纓心情還不錯,她遇到了章炯。

她是走的水路,走的時候裝得滿滿的船,現在也還是滿滿的。張仙姑為了顯示自己不是亂說,真的裝了半船的家什。

她們登船之後,起初還很順利,越往南走天氣越暖和一些。但是漸漸的,河裏出現了運糧船,她們是逆行,速度明顯的變慢了。

此時,她們才走了一半的路程,再往前走數日,祝煉興奮地跑到船艙對祝纓說:“大人!是咱們梧州的船!”運糧船上都插著旗子,祝煉識字,認得前麵一串是梧州的。

押送的人正是章炯。

項樂走到船前大聲呼喚,問前麵是否是章別駕。

章炯這裏也有人大聲回答:“正是,前麵何人?”

“祝刺史座船在此。”

兩下合到一處,祝纓道:“並船,咱們的船再倒著開一陣兒,別堵著河道。”

跳板搭上了,章炯一個大紅影子搖搖晃晃地上了祝纓的船,一到甲板就拜倒在甲板上:“拜見大人!”

他四十了!升了!

本來,他覺得自己得再熬個十年八載的,如果運氣好,能有個緋衣,如果運氣不好,可能要熬到年近六旬。哪知莫名其妙就升了!

回想一下自己幹了什麽呢?聽話看家!

有個好上司是真的太省心了!

雖然他現在隻是個從五品下,雖然他這個別駕是所有別駕裏品級最低的,可他是了呀!

在他的後麵,又撲倒了一個青色官衣的:“大人!”

豁!王縣令!

祝纓將他們扶起,道:“來,咱們好好說說。”

章炯到底是個能幹的人,馬上說:“州裏的事務都安排妥當了,秋收已畢,下官動身的時候宿麥已開始育種了。下麵各縣一切也還都好。接的信兒晚,刺史府還未及改建。播種後有的是功夫!已經畫好圖紙了。大人的令已收到了,下官已派人去州裏的福祿會館善後。”

福祿會館還在州城,這個有可能會被人做文章,祝纓也給予了提示。章炯道:“項三娘的主意,暫隱了牌子,使人代持,就說盤下了這項產業……”

一項一項都安排得好好的。

王縣令也說:“下官已將河東縣的事都打掃幹淨了!”

祝纓道:“那便好,本也沒什麽,不過卞刺史同我有點小誤會。”

王縣令心領神會。

設梧州的消息他是在南府聽到的,南府下了令,將他也叫過去。章炯宣布,設立梧州,府裏的官個個升了一級,刺史還是原來的祝大人,一片歡聲雷動。縣令們也高興,在祝纓手下比在別人手下更痛快。

隻有他!要設梧州了,沒有他,將它留給一個不知道哪裏來的新刺史。

緊接著,章炯又代宣了他的任命,王縣令這才緩過一口氣來。接著,章炯又將他叫到一邊去,告訴拆分是朝廷的手段,他調他走是祝纓出的力,囑咐他將河東縣打掃幹淨再走。

王縣令也隻有滿意。

三人聊了一會兒,祝纓對章炯道:“上京去知道怎麽說麽?”

“還請大人賜教。”

“梧州新設,今年的稅賦跟咱們沒有關係,你隻將舊南府的賬交了就得。這個你拿著,是我與戶部談妥了的,別的,你一概不要答應。有事就都推給我。明年我親自與竇尚書說理去。”

“下官今番正是準備了舊南府的賬目。河東縣的我錄了副本,糧草還是讓河東縣繳到州城去。”

“好。”

幾人商議畢,取下跳板,各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