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梧州
與章別駕的送糧船隊分開之後離梧州愈發的近了。期間要經過顧同即將赴任的地方。顧同初任,按歸規定他可以有一點時間先回家一趟,然後再回來赴任。
這個縣並不與運河緊挨著,但聽說就在不遠,顧同仍然忍不住站在船頭眺望了半天。現時輿圖也不準,他隻知道一個大概的方向就偷偷地往那個方向上看了無數次。船上人在他的背後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偷偷地笑。
顧同好像聽到了什麽,猛一回頭,又看不出什麽來。轉過去又繼續地看。
待過了這一段,祝纓又讓項樂將顧同喚至艙內。顧同仍有點小興奮與心不在焉。
祝纓問道:“就要親自去臨民辦事了,好吧?”
“嗯嗯!”顧同用力點頭。
小柳等人都笑,顧同臉上一紅。
祝纓道:“你打算怎麽幹呀?”
顧同道:“現在已經開始種宿麥了!老師——再給我點兒麥種唄……”
“然後呢?”
“誒?種……”
“你這個縣丞,挑的時候是沒有上司的,要是你剛到任你的上司也定下來了,你預備怎麽跟人家相處?朝廷選官,不是你下館子點菜,點什麽就給你上什麽。哪怕下館子點菜,你也管不著別人桌上什麽。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顧同的腦袋冷靜了一點。
祝纓又說:“下屬也不一定就聽你的。一味責罰或者一味收買,都未必管用。不要對別人說‘隻要大家都加把勁兒,將這件事情做事了,大家都有好處’,除非你現在就能讓人看到好處,否則就沒有信譽了。至於其他,你趁回家這一路,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去赴任。”
“是。”
祝纓道:“你在我身邊,幹事時的本事是有的,跟上下打交道,還要自己想。”
“是。”
顧同不再興奮,拿出祝纓從吏部、戶部那兒弄來的一些案卷,開始仔細研究。
船又行幾日,大隊運糧的船已然擦肩北上,河道複又寬闊了起來,祝纓他們行船也更快了些。又過數日,她們從水路轉回陸路,船能裝的東西多,行船時不看吃水線還不覺得,一旦到了地上,件件都要裝車。龐大的車隊將張仙姑嚇了一大跳,光裝她的被子都用了兩輛大車。
張仙姑道:“怎麽就這麽多了?”
祝纓道:“咱們出京的時候就這麽多,路上又捎了些土產,可不就更多了麽?”
仗著是船,沿途經過一些之前走的地方,知道當地某種特產好,她們又采購了不少。沿途又有些熟人,譬如同鄉、譬如舊識等等,也有饋贈。
張仙姑有點害怕地說:“會不會太多了?叫人看著了不好?”
祝纓道:“不礙的,又不是回京帶這麽多東西,叫人說搜刮了民脂民膏。”就算是上京,她的這些行李也不算是特別多的。
裝車裝了半天,祝纓下令:“分兩撥走。”她們一行人先帶部分行李到梧州,也就是原南府的府城。小柳、丁貴在後麵押運另一撥,過兩天再走。
祝纓將張仙姑扶上了車,祝大要自己騎馬,她說:“也行。”起步就走得慢一點。
再行數日,即便是南方也感覺到冷了,一行人從包袱裏拿出冬衣穿上。祝大打了兩個噴嚏,不再逞強,擤著鼻涕上了車。
走不多遠,梧州界,到了。
……——
梧州這群人幹活十分賣力,頭天接到了信,第二天就招石匠把界碑上的南府之類字樣鑿去,新鐫“梧州”。待祝纓等人到達,附近來往的人都知道了——沒有南府了,改叫梧州了。
祝纓才踏進梧州界,就有人飛奔去報。祝纓住進驛站的時候,驛丞滿臉堆笑迎了上來:“恭迎刺史大人,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又將吉祥話說了一車,又說房舍、飲食都準備好了。
祝纓道:“同喜。”
驛丞道:“是是,下官們也跟著沾了光。大人請。”
祝纓等人先進房休息,項樂等人還不得休息,還要收拾安排車輛等,驛丞又忙上忙下,喚了驛卒過來幫忙。
一行人休息一晚,第二天走到半路,遠遠就見有人奔了過來,看到他們就喊:“前麵是梧州刺史祝大人麽?!”
顧同道:“這聲音怎麽這麽熟?”
人跑近了,卻是小吳帶著兩個衙役,顧同道:“是你?你亂喊什麽呀?聽著怪假的。”
小吳一張臉興奮得通紅:“哪裏怪了?又哪裏假了?我何曾叫錯了?!咱們大人是刺史了!!!”
顧同被他瘮得差點掉下馬:“你到老師麵前可別這麽著了,老師一向不好虛文。”
小吳道:“你知道什麽?侍奉上官,沒有過頭的!過頭挨罵,可比不夠恭敬了挨整強多了!”
顧同沒好氣地道:“那是別人,不是老師!你這樣叫別人看了,還道老師是個喜歡別人拍馬的庸人呢!”
小吳道:“我不與你爭,我見大人去!”
顧同的話還是起到了作用,小吳見到祝纓的時候就顯得正常了許多——他跪在祝纓的馬前了。
祝纓道:“這是幹嘛?快起來!你是朝廷命官!”兩人官階雖然差得大了點兒,但是同是官員的情況下,需要跪拜的時候是不多的的。若她的屬下見到她都要跪一跪,被禦史知道了一準兒要捅破天。官與民的一個很大的區別就是“禮”,譬如過堂審案,民就得跪著,有身份的就不用跪。介於官、民之間的官學生之類,下跪也能有個墊子。
小吳被顧同提了起來,又笑著說:“大夥兒都盼著大人回來呐!他們說我往京裏去的次數多、中途熟,就公推了我來迎大人!”
祝纓知道他高興什麽,府升州,全員升一級,得到好處最多的是她,這是她忙出來的。白揀的人裏,獲益最大的是章炯,直接跨過了官員最難跨的一道坎人,下麵這些人也都各升了一級,下的轉了上,上的升了品。小吳也跟升了!
祝纓道:“府裏沒準備什麽過份的儀式吧?”
小吳笑道:“那不能夠。”
祝纓道:“顧同,你先回去看看,不要勞民傷財,咱們的家底子可不厚啊。”
顧同得令,趕緊動身,小吳在後麵攔之不及,隻好又去跟張仙姑、祝大磕頭。這就可以了,因為算是長輩,不敘官職。
顧同快馬加鞭,回到府城——現在是梧州城了——之後,見街上人人臉上帶笑,行人商鋪一切正常。再看府衙——現在是刺史府了——舊匾已除了下來,新匾還未掛上。門前一排白直在灑掃,邊掃邊笑罵:“昨兒才掃的,又有馬糞了!”
然而也高興,一會兒彭司士又出來了:“哎,那邊兒,快著點兒,將那個門再擦擦!”
顧同定晴一看,大門也新油了朱紅的漆。彭司士一套指揮,旋身時餘光掃過顧同,忽然一頓,猛地轉頭:“小顧郎君?!!!大人回來了嗎?這個小吳!他成日家吹噓他辦事妥貼!”
顧同打斷了他的絮叨,道:“老師還在後麵,派我過來看一看……”
“包管隆重熱鬧!”彭司士一口打斷!
顧同道:“老師說,不許鋪張!才是羈縻州,不要張狂!都收斂了吧。”
彭司士一臉的為難,把顧同讓進了府裏,道:“小顧郎君,你瞧,大家夥兒都高興,想一道兒樂一樂!設州,多麽大的事呀!父老鄉親們也願意的!荊老封翁也說了,大人到的時候,大家夥兒一塊兒去迎接。”
顧同道:“迎接就迎接,可不興弄出叫人肉麻的事兒來。”
有他盯著,迎接的人終於消停了一點。他們出城二十裏迎接而不是原本計劃的五十裏。荊老封翁等人奉了茶水之類,又有一些本地的鄉紳、老者都跟著王司功等人過來。章別駕不在,就由王司功領著大夥兒出城。
二十裏地走了半天,後麵隊伍也拖了老長。
祝纓對王司法道:“大家夥兒都辛苦了,這般隆重,受之有愧。”
王司功道:“下官等隻恨不夠隆重,不能表達心情於萬一!”
接著是荊老封翁等人說:“自大人來後,官民生活一日好似一日,何愧之有?”
他們一套恭維,擁簇著祝纓回到梧州城。
城裏百姓也聽到了消息,也扶老攜幼或出城門來迎接,或在家門旁觀看。祝纓在馬上拱手為禮,一路到了府門前。
王司功搶先道:“新匾已準備下了,就等大人題字之後做好掛上。下官等還準備好了碑材,就等大人回來題一題字,再讓石匠連夜刻好,替換舊界碑。”
題字的事必須交給上司,王司功心裏門兒清。
進了府裏,衙役們已列好了隊,齊聲高喝:“恭迎刺史大人!”
待祝纓到正堂坐下,以王司功為首,本府之官吏又都在她的麵前站好了班,麵向她齊齊跪拜一回:“恭迎刺史大人回府,恭喜大人!”
祝纓站了起來,扶起王司法道:“這是做什麽?大家高興就高興,這樣可是不行的,沒有下次。快快請起,都起來吧。”
看得蘇鳴鸞等人目瞪口呆,山雀嶽父心道:這山下人可真是、可真是……
王司法見祝纓臉上確無得意之色,忙說:“大人教訓的是,請大人訓話。”
祝纓又重申了以後不可這樣跪拜她,然後才說:“梧州新設,這個事兒大家都知道了。”底下一齊叫好。
祝纓道:“梧州草創,好些事兒還要咱們從頭做起,將來少不得要勞煩大家。還是那句話,我不負大家,大家也要用心做事,聽我號令、各司其職。”
無論官吏都說:“謹遵令。”
小吳又湊上來,說:“酒宴已備下,請大人更衣入席。”
祝纓指了指下麵,道:“大家都有麽?”
“是。”
祝纓點點頭。
府內官員的反應是在她預料之中的,她隻稍加控製,也不故意潑人冷水、給人沒臉。比起劈頭蓋臉地罵人,她更願意多給他們派活,讓他們累到沒功夫瞎搞排場。
張仙姑等人也先到後衙休息,她和花姐等人也要招待一下各官員家的女眷們。
祝纓更忙,換了衣服,出來就有人抬了桌子上來請她題字。祝纓的字四平八穩,大筆一揮將凡帶梧州字樣的都寫了。此外又有幾處公文等,都得她以梧州的名義簽發。
這些做完,才是宴請。
此時的梧州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舊有南府三縣,一部分是羈縻五縣。入席的時候祝纓特別關照了一下,各坐各的,既不讓蘇鳴鸞等人坐在王司功等人的下麵,也不讓郭縣令等人坐在蘇鳴鸞等人的下麵。
席間,少不得一番馬屁,顧同起初聽得津津有味,後來聽得厭煩,再後來聽到腳趾摳地。索性湊到仇文那裏小聲說話去了。
吃完了一番酒,祝纓道:“明天歇一天,後天安排。”
眾人都說:“是!”
……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祝纓就起來了,到前院裏練功,見胡師姐已經在了。笑道:“你比我早。”
胡師姐道:“小女子就是吃這碗飯的。大人還這麽勤勉,許多習武之人也不及。”
兩人練了一會兒功,家裏人陸續起床,張仙姑有許多話要說,比如她們帶回來許多東西,她都想早點兒布置到山上的那個“家”裏去。想到祝纓也是才回來有事要幹,生生忍住了,想叫花姐再一塊兒商議一下帶什麽東西上山,突然想起來——好些家具還在後麵,丁貴他們押送的家什還沒到。
張仙姑隻好先收拾後衙,帶幾個女仆灑掃抹塵。轉臉再要叫花姐,杜大姐道:“大人請大娘到前麵去了。”
張仙姑道:“這是要幹什麽?”
花姐已經是有告身的朝廷官員了,祝纓理所當然地要支使手下。花姐進書房次數很多,但是聽令卻是頭一回,緊張又新鮮。
祝纓先拿出一份公文來,往桌上一放,五個指尖按住前一推:“這是你的。”
花姐過去拿起來一看,是一份補的戶籍文書,上麵的大名是“朱紫”。祝纓是梧州刺史,以往自己想要個戶籍還要絞盡腦汁,如今自己想要辦個戶籍提筆而已。由府升州,好些檔案都要重新統計、整理,祝纓就打算借這個機會做一些事情。她的司戶——現在是司戶參軍事了——是祁泰,自己人,怎麽改也是隨自己的。
梧州妙就妙在是個羈縻州,它有真正的羈縻縣,五縣的戶籍是沒有記錄的,將“朱紫”的籍貫寫成阿蘇縣,真真死無對證。連蘇鳴鸞都不能保證她的地盤裏沒有這樣一個人,因為她也沒個準數。
花姐用力握著這一份戶籍,道:“這樣就成了嗎?”
祝纓道:“你是番學裏的醫學博士,課本之類都要自己準備。”
“好,額,不,是!”
祝纓一笑,道:“名為番學,設立本意是教授外族。但你這個醫學博士,若是收不滿各族的學生,收些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是可以的。隻要是本州戶籍。”
花姐道:“是。”
“番學我預備著明年年初開學,這段日子你也可以先留意些學生。你要想給她們從頭開始教識字也行,一邊學字一邊學醫。學個幾年,字也會了,也能簡單照顧人了。”
“是。”
祝纓道:“就是家裏仍然要咱們再分神看一下。”
花姐笑道:“這有什麽?官兒也得過日子,以往你也沒少給家裏操心,我理會得來。”
祝纓一點頭,花姐道:“那我去看幹娘那兒有什麽忙要幫了。”
“明天早上,你也要去衙門晨會。”
“我?哦,是!”
花姐之後是蘇燈和仇文,他們是番學的博士和助教,仇文有個正九品下的品級,比花姐還要高一級,蘇燈則是助教,略差一點。他們的任務之前是編教材,現在編得差不多了。祝纓道:“還要安排好課程,要有進度。”指定了博士仇文去定。
然後留下了蘇燈,朝廷給的官員名額就隻有這些,蘇燈此次沒有品級。祝纓道:“你先幹著,看看仇文幹得如何,有什麽得失。將來有你的用處。”
蘇燈心中本有些失落,聽祝纓如此一講,旋即振奮起精神:“是!一定不給老師丟臉。可是老師,這個塔郎家的,哦,他還不認……有點兒……”說到一半,他又意識到自己背後說人壞話,“我不是因為他做了博士才這樣說的,他……”
“他阿公的死讓他鑽牛角尖兒了,一時出不來。”仇文的情況祝纓也看在眼裏,所以她近來都不讓仇文再進山了,隻讓他在山下活動。
蘇燈道:“老師也看出來了,我就放心了。”
祝纓道:“你去忙吧。”
接著是叫來顧同,讓他回家省親,然後限期去赴任。祝纓道:“以後的路,就要自己走啦。”
顧同鼻頭一酸,清水鼻涕和眼淚一齊流了下來:“老師!”
祝纓道:“要是在我身邊什麽也沒學到,我也沒辦法了,我也不會教學生。能出息的都是自己有本事。”她對自己的認識頗為清醒,蘇鳴鸞就是天賦好的,她不過稍加點撥。如果隻看祝石,她就不適合吃教學生這行飯。
顧同鄭重三叩首,回房收拾自己的行李。小吳等人也來送別。
祝纓又將蘇鳴鸞等人從驛館裏喚了過來:“山上宿麥也要開始種了,我就不多留你們了。從此之後,梧州是咱們的。凡有事,皆可來同我講。我將府裏的事務處置完就往別業那裏去,有覺得在刺史府裏說不出口的話,可以到我別業裏說。”
山雀嶽父搶先道:“好!我們就等著大人進山啦!”他這一番進京也開了眼界,蘇鳴鸞所受震憾、所有感悟乃是朝廷對女人做官並不友好,山雀嶽父的感悟則是朝廷對他們“獠人”也不是很當自己人,官員們看他們有點兒看稀罕,還是與祝纓的相處更舒服。
人都是比出來的,祝纓先是比之前的知府幹人事,又比後來山下人有本事、講誠信,再比朝廷整體會做人。山雀嶽父心道:我再也不上那個京城了,再大、再好也不去了!就在梧州!
路果和喜金的兒子一路隻是看,並不曾發表什麽意見,感覺與山雀嶽父有些相似,卻更是羨慕京城的繁華。他們在京城也領了自己父親那一份的賞賜,東西比他們自家從山下購得的要好很多,心道:除了糖,京城別的東西都比咱們這兒的好。
蘇鳴鸞道:“小妹還在家裏,我也想她了,等義父進山回來就把她再捎回來吧。隻怕這一趟沒帶她走,她要鬧。”
祝纓道:“知道鬧是好事。”
蘇鳴鸞笑道:“對,知道爭知道鬧,是好事。”
祝纓道:“山裏五縣我也有安排,待我進山咱們再詳議。對了,來人。”她亦有物贈與這幾家,一些京中的物產之類。
四人各攜禮物回去,又各有一種感慨。
祝纓又命人叫來狼兄,叫他往塔郎寨中捎信,告知自己已然回歸,下月將進親自進山。
狼兄道:“仇文已將皇帝的賞賜交給我轉給縣令了。”
祝纓道:“你還要帶句話給他,問一問他有沒有想好派誰下山來學些文字。”
“是。”
然後是項安。
這幾個月項安忙得像個陀螺,見祝纓的時候走路還帶著風。一見祝纓又笑開了:“大人!您可算回來了!我昨天還在外頭沒回來了,誤了向大人道喜。恭喜大人!”
祝纓看她眉眼間更開朗了一些,道:“這些日子你辛苦啦。”
“還有一半的事兒是為了我家糖坊忙的呢,都是應該的。”項安開始說這些日子自己幹的事,什麽隔壁州的會館啦,什麽收甘蔗啦、什麽雇人啦,又說有些婦人可憐,糖廠雇她們做些雜事,被家裏人上門來直接向糖坊索要工錢,竟不經她們自己的手。
祝纓皺眉道:“這算什麽?”
項安道:“我就對外說,一家子那麽些個人,爹也來要、娘也來索、哥哥也要、弟弟也要、丈夫也要、公公也要、兒子也要……我要給幾份子?要麽自己領錢,要是家裏來支的就讓他們將人領回去,糖坊要個工使,不是請一家子祖宗來的。也不知道……幹得對不對……”
她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但是心裏仍然覺得祝纓不會罵她。允許雇女工是祝纓提出來……的嘛……
祝纓道:“嗯,幹得漂亮。”
項安道:“不過女工確實細心,也聽管,叫洗手就洗手。工還便宜。”
祝纓道:“你大哥還要在京城住幾年,糖坊你們自家商議怎麽經營,不要誤事就好。”
項安道:“大哥不回來了?”
項樂道:“開了梧州會館,大人讓大哥在京城守三年。”
對項家來說,這絕對是一件大好事,他們如今隻恨家裏隻有兄妹三個!項安心道:侄兒過年就十歲了,不能叫他在家裏閑著了,得叫出來幹活了!商人家的孩子走科考正途做官是沒什麽希望了,不如叫到梧州城來,一邊讀點書,一邊學做買賣!就這麽定了!
祝纓道:“你們自家商定。孩子要是能夠讀得進去,多讀點書也不是壞事。不科考,也得學些東西。譬如律法、算學、醫學之類。”
“是!二哥,我這就傳信回家,叫家裏把侄兒送過來?”
項樂道:“先問問阿娘和嫂嫂,別跟搶孩子似的。”
項安笑道:“好!”
最後是小江和江舟。
小江和江舟兩人幾個月來琢磨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大人回來要說什麽事?思來想去,覺得不會是趕她們走。但如果是派差的話,又不太像,一下子放她們幾個月不管,這個差使也未免太不緊急了。可要說不重要,幹嘛人去京城了還要囑咐這一句呢?
兩人每每睡覺之前,都在聊這個話題,卻怎麽也猜不著是個什麽意思。
今天胡師姐來叫她們,她們就緊張了起來。江舟對小江說:“娘子,不是明天才晨會嗎?”
小江道:“叫就去。”
三人從側門進府衙,又到了祝纓的書房。
胡師姐說一聲:“大人,江娘子來了。”
祝纓道:“進來吧。”
三人進來,胡師姐自動站到了祝纓背後,祝纓正在寫東西,停了一下,道:“坐。”
兩人坐下,老實等祝纓說話。一時,茶水上來了,祝纓見她們也不喝,便說:“有一件事,小江你也教了有一陣了,府裏女仵作學得怎麽樣了?”
小江道:“貧道慚愧,並不理想。”
祝纓低頭繼續寫了幾筆:“哦,那先放一放吧。梧州不同南府,官職比以前多了,南府的一些吏職如今也有品階了,譬如女監獄丞,怎麽樣?有興趣嗎?”
小江心道:這是小江的事了,總不能是我。我一個出家人。
江舟高興地說:“是同大理寺的女大人們一樣嗎?我家娘子也能做官啦!這可真是太好了!大人,我家娘子能寫能算,還會驗屍,做事又聰明,一定行的!”哎喲,是官了,娘子不會總擔心什麽“出身”了,以後到了大人府裏,見著大娘子和朱大娘,也能抬頭挺胸了。
小江有點難堪地道:“別胡說,大人說的是你!是你在衙門司職!”
“就是你。”祝纓說。江舟說的就是她考慮的,當然江舟也肯學,性格也不錯,不過比起小江確實還差一點。
小江的聲音更小了一點:“可是我、我的來曆……不、不合適……她們、有人會說閑話,不成的……嬌嬌的事……”
“你說什麽?”祝纓抬起眼睛,“嗯?我沒聽清楚。”
小江看著她,心裏有點慌:“我、我,我怕我、我不成。女官、我……”
“這裏是梧州。”祝纓捏著筆,看著小江的眼睛慢慢地說,“我說了算。”
看起來小江並非不願,隻是有點顧慮而已,祝纓道:“就這樣吧,你的度牒想留就留著。不過梧州是羈縻州,官員須得有三分之二是本地羈縻之人,你得在本地羈縻縣上個戶口。”
這是她的計劃,將梧州官員的任免之權大部收到自己的手裏,這些人做官與朝廷沒關係,隻與她有關係。這樣一來,無論花姐還是小江,賬麵上的戶口都得是羈縻的。反正羈縻是筆爛賬,哦,不,是沒賬。還是她說了算。明天召集大家開會,讓祁泰另立一架子《羈縻戶籍》,先登錄一些羈縻縣官員的家庭、人口。以後有人要查,這個就是最原始的檔案,就是“根”。查死了也隻能查出來朱紫、江騰是梧州人。一旦有變,二人離了這裏還在京兆有戶籍。
小江驚得說不出話來,她為了克服“出身”帶來的心病花了十年的時間,終於可以正常的生活了。但也從來不敢想什麽做官的,這就離譜!
江舟見祝纓還在看她,她還在沉默,著急地推了她一把:“娘子!快答應吧!”
小江的口型:“我我我我……”嗓子卻發不出一點兒聲來。
祝纓道:“那就這麽定了。”放下筆,拿起印來蓋了幾下,扯出一張紙五個指尖壓住推出來。
江舟忙不迭小跑上去拿著,她雖在衙裏當差,實不曾見過告身,還以為是告身,拿了一看卻發現是戶籍。祝纓已給她們立了戶籍,說:“告身、印信年底年初就能到。”
江舟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拿給小江看:“娘子,快看呀!”
小江“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拔步往外跑,江舟慌得趕緊抱住她,戶籍的紙壓在小江的胳膊上紙也擠皺了。小江被固在當地,眼淚往下掉,她吸著鼻子,道:“我——”
“你行!”江舟說。
胡師姐十分好奇地看著這兩個人,心中萬分的好奇,女官有點兒超乎她的認知,不過跟著祝纓上了一趟京,祝纓請大理寺的人吃飯的時候也看著有女官女吏的,府裏縣裏也早就有女吏了。胡師姐不明白這個江娘子為什麽這樣,可能當仵作的都有點兒怪吧。
胡師姐默不作聲,看著仵作越哭越凶,大人跟沒事兒人似的又開始寫字。等到江仵作哭完了,擦好了眼淚,說:“我、我、我願意。”
祝大人就說:“那行,你回吧。明天奏本發出,年底年初告身就到。”說著,擺了擺手,然後將剛才寫的合上,讓明天就發去京城。
……
次日,梧州府官吏齊聚,人人精神抖擻。
祝纓道:“廢話不多說了,都升了吧?”
下麵一陣笑:“是。”
“升了的,都照品級發俸發餉。”
下麵又是一陣叫好。
祝纓道:“來,這裏有幾個人,大家夥兒認識一下,以後就都是同僚了!”仇文等人在側,衙門裏的人是不驚訝的,他們最近常來,但是朱大娘……
祝纓道:“我向朝廷請立番學,他們是番學的,另立,與州裏官學並不一處。學的也與州裏稍有差異,這是博士仇文,這是助教蘇燈,這是醫學博士——朱紫。”
“哦——”大家下意識地發出了明白的聲音。懂了!朱大娘幾年來也都在城裏給婦人看病,據說看婦科是有一手的。雖然是個女人,但是看婦科正好,朝廷都準了她當官,好像也沒什麽反對的道理。大人說行,那就是行!
反正不占用現在的官員名額,也與他們沒什麽爭競……
祝纓道:“今天還照原來排的班次當值,你們幾個跟我來。”
“是。”
官員們都到了祝纓的簽押房,祝纓道:“幾個事兒,梧州算是羈縻,羈縻縣很要緊,以後我要不時往那裏去,府裏事務大家夥兒都要多上心。”
李司法忙說:“大人辛苦!下官也願侍奉大人進山,為大人分憂。”
“會說幾種山裏的話?”
李司法語結,其實,有兩三種話的問候語他能聽懂,但是要交流就難了,更不要提教授。
“還是我來吧。章別駕進京了,這幾個月你們分擔一下。梧州情形與別處不同,各羈縻縣出身的官員要占到三分之二,所以缺的這些,都要是羈縻之人。刺史府裏也得有!長史、州司馬以及新增之官員也一樣。”
王司功道:“隻怕,他們語言也不通,事務也不熟就……”
祝纓道:“這個我來辦。”
他們就不再說話了,反正大家現在都是跟著刺史升的官,您行就您來!
“司功,缺的吏員你主持補上,這個不用太計較出身。”
“是。”
祝纓道:“梧州的州誌,要編寫了。這個事兒,州裏牽頭學官學裏調人幫忙。”
州裏的經學博士忙站了起來:“是。”
祝纓很重視這個州誌,王雲鶴、劉鬆年都讓她“讀史”,可見“史”是非常重要的。一地之地方誌,可謂一地之史。早在與蘇鳴鸞一起編那個奇霞族的“史詩”的她時候就領悟到了。現在也打算繼續這麽辦。反正梧州打一開始,就是她祝纓弄的!在梧州,女人就是能當官!
祝纓又不急著先擴建刺史府,而是說:“匾也換了,人也添了,差不多得了。司倉一會兒再攏攏手上的房子,別來了新人沒地兒住就行。司戶,再算算稅。雖然添了人,但是上頭直接跟朝廷繳納,不用再養一層婆婆,一加一減,算出來有多少。”
祁泰跟祝纓說話是不怕的,欠身道:“是。已有了個約數,再有兩天就能給大人一個準數了。”
祝纓一笑:“好。”
花姐一直含笑看著她,等她將所有的事都安排妥當,又要將全州的情況再來一次摸底,又要再查一下所有的署名等等之類。又宣布了:“凡在梧州境內,願自投編戶者,聽之!”
花姐心道:這樣我的戶籍也就……不愧是小祝。
梧州官員也不覺有異,因為各地為了搜括隱戶經常會幹這個事。主動一點的官員,下鄉“掃**”,將已經隱身了的田地、人口造冊收稅。被動一點的就宣布:自己來投!
梧州新設,刺史要充實人口太正常了。
祝纓安排完一應事務,道:“散了吧。”
眾人散去,花姐留了下來。參與官府的事務且是以一個正經官員的身份,這對她來說充滿了新奇,其興奮程度更甚顧同。不過她知道自己得穩住,並不跳脫。
她說:“大人,番學的醫學生,可以先不識字,那可以年紀大些麽?”
祝纓道:“當然。”
花姐高興了一下:“那我、下官就去辦啦。”
晚上祝纓才知道,花姐要招的第一個學生並不是哪家的小姑娘,而是一個中年的婦人,還是她的病人。婦人早年死了丈夫,獨自支撐一間小絨線鋪子,有個兒子已娶妻了,兒子倒孝順,看母親病痛,就求了花姐給婦人看病。看了說是早年生孩子落下的病根兒,花姐給她治了。
婦人與花姐閑聊時得知花姐是死了丈夫之後才開始學醫的,便想自己也學醫!
花姐就高興的答應了。
今天白天得到祝纓的許可,跑去同婦人講定,晚上特意找到祝纓說明了情況。
祝纓道:“那你順便把娘也帶上。”她一直不知道張仙姑喜歡幹什麽,張仙姑並不喜歡跳大神,連祝大其實也是不喜歡的。自從她當了官,這兩位並不是被迫放棄愛好,而是真的不喜歡。他們拜佛,拜天尊,有時候也會說“我看某某麵相不好”,卻從來不曾懷念以往的生活。
祝大還有點醉酒的小愛好,張仙姑就整天憂慮。兩人前幾年是慢慢的識字,讀一點邸報,好歹有點事做,現在又沒事做了。
花姐道:“好!這……也算官學生?”
“那不算。她要願意,你就帶上,或者問問她喜歡什麽。算了,一問,就是想要我好好的,還想要我有個孩子。”
花姐哭笑不得:“我慢慢打聽。你也別煩,他們也是擔心你。就怕你有個閃失。這幾年看你忙成這樣,隻好背後發愁,也不敢當麵說你。”
“知道。”
花姐忽然感慨:“我這就……真的……做官了?我還怕萬一我做不好,被人說女人家不合適做官,壞了大事。”
“我不是做得挺好的麽?”祝纓說。
“那是你。”
“嗯,會有更多的。不說我,就說武相、崔佳成,都幹了十幾年也沒出差錯。以後別業裏,誰有本事誰來幹,不管男女。再說了,你不知道大理寺每年判多少犯法瀆職的官員,那可都是男人,我也沒聽誰說男人犯法如此多,男人不合適做官的。”
山外的手伸不到她的“別業”裏,山裏的人誰也管不著她,“別業”的範圍內,她盡管為非作歹,隻要能養活這一座小城的人就行。
花姐道:“管家麽,誰都行的。”
“那可不一定啊,”祝纓說,“現在是個別業,以後興許是個縣城呢?”
花姐又是一驚,旋即笑道:“幹這樣的事還得是你!我去與幹娘說話了。”
“哦,讓她也準備準備,看看想帶什麽東西,我巡一巡下麵,咱們就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