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秩序
梧州實屬“草創”,相關事務千頭百緒,祝纓且不能扔下州裏的事務就進山了。她分派完事務之後並未離城,而是又在刺史府裏住了數日,每日觀察之前分派任務的執行情況,發現問題隨時調整。
刺史府內眾人見她平靜如常,佩服之餘也平心靜氣了下來。祁泰是最鎮定的一個,他似乎天生的對外界鈍感,核算完了稅賦數目,得出一個“比先前略少一些,並不曾少去太多。”的結論之後就將賬本拿給了祝纓。
祁泰的賬做得很明白,雖然以前的南府四縣還要供養一層州府的官員,但那是與其他府分攤的。現在隻餘三縣,還要供養這一整州的官員,壓力是比較大的。因為羈縻的各縣,隻有象征性的稅收,是不能倚靠的。而州的官吏無論數量還是品級都高於府,花費也是一樣。
祁泰道:“還好,羈縻之官不必朝廷發俸祿。”
祝纓看了一看,一年沒少多少,也就不再更改征收的預算,隻讓祁泰將每年節餘留下。俸祿不發,補貼還是要給的。
祁泰道:“還要再支領紙張。”
祝纓道:“你與小吳他們說就是了。”
祁泰一板一眼地道:“這次要用的尤其多,正好要將戶籍重新謄抄,是件大工程。”
祝纓道:“你寫個公文,我批。”
祁泰高興地走了,過了一會兒變成小吳過來找祝纓了:“大人,祁先生要支取紙張。”
“你給他就是了。”
“他要得太多,庫裏沒那麽多存貨,都給了他再有別的用處就騰挪不開了。”小吳說。
祝纓道:“他一時也不能全用盡,你一批一批地給他。”
小吳陪笑道:“這個下官也想到了,就說,他那兒一時半會兒也幹不完,每旬我給他一批。也好騰出手來再弄些別的紙來。他又說要先盡著他的使,可這府裏哪哪兒都得重新用,編方誌也得用紙筆。紙坊產的也不夠好,一時采買不及……”
祝纓道:“小黃,你去把彭司士、祁司戶都請來。”
小吳忙說:“大人,我再想想辦法去!”
祝纓手指遙點了一點他,並沒有讓小黃回來,小吳隻得苦著臉等到了彭司士與祁泰過來。祁泰凡在祝纓麵前,話就多,他也不與人爭,就隻看著祝纓說話:“大人,下官辦的這可是正事!全州也沒有比這個再正經的了!”
彭司士馬上說:“大人,紙坊造一時不出這許多紙來!凡產紙,耗時頗多,造書寫好紙,又要好料。民間所謂土法造紙,所用之破魚網爛稻草之類,造出來的並不合用。又要取料、又要漚料,所費時日頗長。”
小吳道:“已設法往外地購買,隻是一時不湊手。”
祝纓問祁泰:“你要多少紙?”
祁泰道:“新修戶籍要多少紙,怎麽也得雙倍呀!重修之後,還要謄抄送戶部哩。各縣自己也還要用呢。”
買,就是一大筆開支了,有造紙坊不如自己造。祝纓道:“去紙坊看看。”
他們一行人馬上去了紙坊,原南府自己就有各式的作坊,鐵匠、木匠、石匠之類常見的工匠都有。紙坊也有,人數也不算少,抄紙的熟手就有六個。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師傅帶著徒弟在一口大池子邊上查看:“天冷了,要多泡幾天。”
彭司士咳嗽一聲,老師傅抬起眼來一看,忙在舊圍裙上擦了擦手,弓著腰過來對彭司士:“拜見大人。”
彭司士道:“還不拜見刺史大人?”
老師傅這才看到祝纓,祝纓沒穿官服,一身簡單的藍綢羊皮袍,對老師傅道:“你是有年紀的人,免禮吧。我們過來看看。”
老師傅有點緊張也有點惶恐,又夾一點看到刺史的欣喜,道:“都在趕工哩!”在這裏當差是很不錯的,征發得也少,還可以做一些自己的活計。因為刺史大人是個好人,所以底下的官吏也不敢如何敲詐勒索,平日隻要稍稍請他們一點茶錢,日子就能很太平地過下去了。
祝纓問道:“您老貴姓啊?”
老師傅連連擺手:“不貴不貴……”
彭司士道:“他姓烏,大名烏十二。”
祝纓道:“原來是烏師傅。”
“不敢不敢。”
祝纓道:“咱們邊看邊說?”
“哎!”
祝纓拿出了算命騙錢時的態度,極和氣地與烏師傅聊天,從他年紀問起,將他祖宗八代街坊四鄰都問光了。又問烏師傅:“這是幹什麽?那又是幹什麽?哦,這個要泡很多天麽?必得用嫩竹?手捶?你們不容易呀。”
烏師傅被她哄得一愣一愣的,什麽都往外倒。他自認說得很認真,彭司士聽他講得結結巴巴的,幾次咳嗽,想讓他說得流利一點。
祝纓道:“冬天幹燥,你嗓子不舒服一會兒向朱博士討點川貝枇杷丸吃。”
彭司士活活忍住了接下來的咳嗽。
祝纓沒有絲毫不耐,她認真地聽烏師傅講述了造紙的種種事項,又詢問了一些問題。又問烏師傅造紙有什麽難處。
烏師傅道:“還照著師傅教的老法子造,也沒什麽難處,就是快不了。大人請看,這個就是不行,還有絲呢。”又指揮徒弟繼續用功。
祝纓問道:“隻用人工嗎?能用水碓嗎?”她原本就計劃著將來一部分糖坊也要用水力來榨汁,這樣可以大大地減輕工匠的負擔,不但省人力還能省畜力。
烏師傅道:“那敢情好!就是不……不大敢用。”
祝纓問道:“為什麽?”
彭司士道:“那樣紙坊就要搬遷了,且河道上不許多設水碓,水碓舂米做碾坊尚且不夠哩。朝廷三令五申,不得這樣……”他說著,聲音又小了下去,後悔不該麵刺長官之疏失。
水道上設水碓碾坊的妨礙有許多,阻礙河道啦、妨礙灌溉啦之類的。因為適合的水段就那麽些。
祝纓道:“不會選個合適的地方嗎?”
烏師傅忙說:“那就太好啦!”
祝纓道:“我再想想。”
小吳心頭一跳,差點出言反對。等祝纓離開了紙坊,他跟在後麵尾巴一樣的跟進州府後衙,一溜煙兒地溜進了書房:“大人,您該不會是想……再造梧州紙吧?那,糖坊的本錢才收回來。一個糖師傅花了快一千貫,再來一個紙師傅,那也太……太……”
祝纓道:“哪兒來那麽多的廢話?”
她當然知道製糖的事兒上多花了不少錢,當時整個南府也找不著製糖的熟手,她又要人家改進工藝,做得更好的人必要多花錢,那是不得不如此。現在看來造紙比製糖要容易一些,因為自己手下就有會做的人。
她提筆寫了幾條,造紙速度慢,一個原因是料,好紙要用成批比較好的原料。誠如彭司士所言,雖然樹皮稻草破布之類都能當原料,但是好紙還是得用比較固定的原料。比如本地產的竹紙,就要選用大批嫩竹,而不是在大街上隨便揀破爛當原料。
這樣整齊的原料又有另一個問題:加工的時候更費力。
再好的料子,造紙前也得把它打碎了!以竹為例,要經過截斷、浸泡、搗爛等等諸般工藝,最後成漿才能抄紙。又要壓平陰幹。
祝纓心道:紙可是需要的!不能總是靠買!
紙的用處是很多的,學習也得用到紙。她說:“去糖坊看看。”
糖坊製糖要先榨汁,剩下的甘蔗渣有些拿來喂牲口或者漚肥。榨完汁的甘蔗渣長得有點像紙坊截斷之後才開始搗製的竹子,都是長長的絲。當然,長得像不一定就能成,但是如果能夠試一試,則甘蔗渣就又有了新的用途了。
梧州地方土地肥力稍遜於中原,甘蔗渣漚肥也是個不錯的用途。不過在祝纓的計劃裏,以後糖坊會擴大,甘蔗渣也會變得更多,給它找個新用途預備著也不錯。
她讓項安將甘蔗渣裝了幾大麻袋送到紙坊,讓烏師傅帶人試一試用這個。她隻負責出個主意,行就行,不行就還把甘蔗渣拉回去漚肥種地。
烏師傅心道:貴人就愛有新鮮主意鬧著玩,大人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隻要以後不追究我耽誤工夫的罪過,那我就陪他玩鬧也不礙事。
解開麻袋一看,烏師傅就更加放心了,造紙的時間是有一大半花在處理原料上的,甘蔗渣已經是渣了,繼續加工也比較容易。他說:“可以一試,不過也要些時日,小人這裏人手略有不足,又製著正經使的紙,恐要十五天後才能交出紙來給大人。”
祝纓道:“十五天就十五天,隻要能造出來,再緩你幾天也使得。”
烏師傅道:“小人這就試來。”
祝纓點點頭,對小吳、彭司士、祁泰等人道:“行了,讓他們先忙著,小吳,你先按月分紙給他們,再采買,一次不要采買太多,免得砸在手裏。老彭,多看看烏師傅這裏,烏師傅要用什麽,你來調配。祁先生,紙你先用著。”
三人都答應了。
……
刺史府事務繁劇,不能細數,祝纓又花了數日一一處置完畢,心道:可用之人還是太少!
又將府內眾人巡視了一回,心中對他們又有了些新的安排。
這一天,張仙姑問道:“咱們什麽時候上山去?再晚天兒就更冷了,趕路凍人。”他們家在朱家村的時候就住個小山坡上,那麽一點兒的高度,冬天風一吹就很冷了。梧州雖然地方靠南,沒那麽的寒冷,可是山也高了許多!
祝纓道:“再三天吧。”
張仙姑道:“那我再多捎兩床被子過去。”
祝纓道:“行。”
張仙姑以為祝纓要等三天是因為刺史府裏的事,沒想到第二天顧同就從福祿縣趕了過來,再次向祝纓辭行。顧翁親自將孫子送到刺史府,也跟孫子一同拜見了祝纓,對祝纓千恩萬謝:“老朽一家全仗大人才有今日!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他要跪下來,被祝纓攔住了:“顧同為官,你也是官宦人家的長輩了,毋像從前。”
顧翁忙說:“聽大人的。來,過來代我給大人磕頭。”
顧同道:“我一定不辜負老師的教誨!”轉過臉來瞪一瞪顧翁身邊的那個年輕人。
這是顧同的堂弟,顧翁上梧州城之前還有個小算盤——將家裏的年輕人再挑個機靈端正一點的帶上,萬一能頂了顧同的位子再給刺史大人當學生呢?
顧同勸了,他必不聽,顧家在家裏已然鬧過一場了。
祝纓何等聰明?一看就知道顧翁的小心思,她卻硬是不接這個茬。當初在福祿縣的時候她是那麽的缺人手,如果顧同這個堂弟合用,她早就征詢顧家意見了。這人隻能說是“平庸”,那就沒意思了。
祝纓對顧同道:“扶你兄弟起來。”
又告訴顧翁:“顧同已做官了,有些事情你們以前不知,以後多聽聽他怎麽說。”
然後又設宴給顧同餞行,絕口不提其他。
顧翁抱憾而歸。
送走顧同,祝纓就對府裏人宣布要進山。王司功等人知道她這刺史有一大半是從羈縻上來的,也都不再勸阻她,隻請她保重,早去早回。
祝纓道:我與別駕不在,府裏你們多留意,若有急事,使仇文送信。山路他熟。”
仇文原本排在後麵,聽到說自己,忙上前來道:“下官領命。”
祝纓待要回後衙攜家人往山裏去,祁泰小跑著過來,說:“大人!紙!紙好了!”
祝纓奇道:“這還不到十天吧?怎麽就好了呢?走,看看去。”她又折返了書房,命將烏師傅帶到書房。
造紙的過程比製糖要順利得多,烏師傅帶著一個徒弟,徒弟背著三刀紙過來。祝纓道:“怎麽這麽快?”
烏師傅道:“知道大人要,就加緊趕工了,幸好趕得及。”他沒有說的是,甘蔗渣是比較現成的本來就省點時間,他對祝纓又多報了點時間。
“大人請看!這一刀是竹紙,這一刀是甘蔗紙,這一刀是甘蔗渣裏摻了些竹子的。紙坊剛巧有一批竹子好了,就一同試製了。一同試製,何優何劣也能看得明白,哪一步不同也能比出來。”烏師傅有點小得意,又有點小緊張。
祝纓問:“你覺得哪種合適?”
烏師傅道:“摻一點更劃算。不摻也可以。都比竹紙出紙更快。”
很好理解的,就是原料的準備,甘蔗渣就是省了紙坊老大一份功夫。
祝纓道:“好!你先製著,等我回來再與你們分撥。”
烏師傅小心地問:“那……水碓……”
祝纓笑道:“忘不了!”梧州地方河流不少,許多河流源自山中,其中位差不小。以祝纓走南闖北的經驗來看,那些地方也很適合幹這個!祝纓傾向於在山中也建一部分作坊,則如此水利不用白不用!
祝纓取過紙來,每張都看了看,又試寫了一下,感覺如果不特別講究的話,足夠日常使用了。於是簽收了這三百張紙,都算在烏師傅的差使內。
烏師傅已做好了這三百張白孝敬的準備,拿著條子之後一時怔忡:都說大人好,原來是真的好!
……
祝纓看到了紙,心情很不錯,一路上同花姐說說笑笑的。
張仙姑從車裏冒出個頭來:“你有什麽高興的事兒啊?”
祝纓道:“高興的事兒多著呢!”
她們這次上山,張仙姑和祝大先乘車,到山路崎嶇的地方再乘肩輿。張仙姑乘坐的時候有點兒不安心,看著底下抬著她的白直,心比白直還累。心道:得跟老三說說,要不下回我騎驢吧。
此行梅校尉也想跟著進山,兵馬都點好了。祝纓在他眼前做了刺史,這讓他十分的後悔:早知道就該跟著這位刺史大人一塊兒幹的!我卻隻想著跟他掙錢!竟沒想到同他一道升官!
祝纓道:“梧州城得有一個人震懾肖小,章別駕北上,我要西進,你老兄可不能擅離了。”
梅校尉聽她說得有理,十分遺憾地說:“也隻得如此啦!下次別駕回來,有人看家了,我親自陪大人進山。”
祝纓道:“好說,好說。”她連梅校尉的兵士都沒要,隻帶自己的隨從等人進山。
一行人先進塔郎縣,郎錕鋙一家早早派人在路邊等候,又將人引到了寨中。
此時的塔郎寨與之前有了些微的變化,寨前沒有曬人頭的杆子了,張仙姑和祝大都覺得塔郎家看著也不壞。到了寨內,祝纓還是讓隨行的護衛、仆人與商人不得隨意走動。郎錕鋙也不急著讓商人先在他這裏交易個夠本。別業那邊的大集一個月開一次,其他時間如果有人得閑跑過去也有零星的交易。
祝纓對郎錕鋙道:“如何?想好沒有叫誰入番學?”
郎錕鋙道:“早知如此,我就親自同義父上京去了。仇文心裏總不喜歡我們,就是派了人去,讓他教……”他知道仇文的怨恨有道理,但是絕不會因此就放心將族人交給仇文去教授。
祝纓道:“那這樣,你看到那個人麽?她是番學裏的醫學博士,教人行醫,也兼教人習字。你要放心,也可選幾個聰明的人給她當學生。”
“那不是義父家的……”郎錕鋙見過花姐,吃了一驚。
祝纓道:“是啊,她粗通一些山裏的語言,你要不放心仇文,想必蘇燈也不能讓你喜歡。我就讓她來教這些有顧慮的人,怎麽樣?”
郎錕鋙心道:人都說這位娘子也是個好人,反正隻要學些寫寫算算,還能學醫!比跟仇文學東西更有用!
他道:“我有幾個人,義父回府的時候送過去。”
祝纓笑道:“好。”
郎錕鋙道:“明天我陪義父再往山裏去。”他家已在山中,卻管別業所在等處也叫“山裏”。
一夜無話,次日,郎老封君和郎娘子也要跟著一同去,都說是順便串親戚。幾家寨子本就離得不近,山路又難走,往常一年也不能見上一次麵,現在有大隊人馬又有理由,她們也就樂得跟著同去。也想見識一下傳說中的“石頭城”。
她們管祝纓的別業叫石頭城,這城建的時候用料紮實,外圍以條石砌成,城門前又有一小甕城,門以厚重巨木製成,是以絞索升降的上下門,而不是像民居那樣兩扇門推開。城內的祝宅用料紮實,也是磚巨大木所建。
一行人經山雀嶽父家,捎上山雀嶽父,又經喜金家,到別業的時候,蘇鳴鸞與母親、女兒、舅舅業已趕到了別業前麵。各家也都帶了些商人之類。此時是十一月,但是山下要過年,十二月幾乎就不再進山了,這次可以算今年最後一次的集中交易。本次交易過後,山下商人就準備過年或者往更繁華的地方采買、趁過年將山貨賣一波高價給自己人。
這裏的山貨還是比較受歡迎的,遠來之人進山既易迷路又易受攻擊,梧州本地商人就少有這樣的顧慮,這個錢賺得十分順心。
眾人會齊,祝纓也知道他們齊聚在此必是為了商議接下來的事情,估計他們自己也有些要求要提、有些方案要講。她說:“先進家裏安頓下來吧,都住我那兒,好麽?”
蘇鳴鸞道:“正要同義父講,我不住別的地方,就還住義父家裏。安心。”
她身邊的小馬上,蘇喆輕輕地哼了一聲。小姑娘瞥了一眼祝煉祝石,有點兒惱,阿翁帶了這兩個貨,沒帶她!好氣!
祝纓揪了揪她的小辮兒:“你和你阿媽,不能同時離開阿蘇縣兩天的路程。”
蘇鳴鸞驚訝地看了祝纓一眼,祝纓道:“以前沒想過這樣的安排嗎?那以後記住了,”她順口又跟郎錕鋙說,“你也一樣。”
郎錕鋙馬上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道:“對!”
一行人入城,張仙姑和祝大進城之後又吃了一驚:“哎?人好像變多了!”
祝纓道:“是多了呀。”
蘇晴天從後麵趕了上來,說:“他們來過冬的。”
小城之前非常的空曠!現在裏麵多了不少人!都是附近的散戶一傳十、十傳百,跟風搬過來的。祝纓離開的這幾個月裏,竟又多了兩百多戶,現在裏麵有了近四百戶的常住人口。一個賬房模樣的人躬身過來,道:“都給他們劃定了地方居住,沒有亂住,也給了些材料,他們自搭了房子居住。”
祝纓道:“你的傷好了麽?”
那人笑道:“托大人的福,已好了。”
這人也是個商人,進山的時候受了傷,如果是以前,生死難料。現如今因為有了一處“別業”,他可以到這裏來住著養傷。祝纓臨走前就讓他先給統計個數。她既不想讓朝廷染指她的別業,就不能使用朝廷的官吏給她幹活。
祝纓等人先回祝宅。這一次他們真的帶了許多的家具、被褥之類。祝家人自住後院,其他人住在客房裏。蘇鳴鸞等人的隨從則在祝宅旁邊的一處營房內各依家族住宿。商人們各依習慣往市集裏一紮。到得晚間,將城門一關,四麵角樓上點起火把,任憑山中寒風嗚咽,石頭城裏一片的安心。
大家趕路都有點累了,晚宴頗為豐富,祝纓道:“到了這裏就與到了自己家一般!我知道大家都有事要講,明天開市之後,他們在外麵做他們的買賣,咱們還在這裏,說咱們的事。”
眾人齊聲應好!
……——
飯後,郎家一家人回到自己的院子裏,郎老封君道:“你們兩個,都給我過來!”
郎娘子道:“阿媽說話,我們都聽著呢!”
郎錕鋙眼見兩個又要吵起來,忙說:“在義父家裏,都安靜一點!別叫阿蘇家的人看了笑話!”
兩個女人的聲音都低了下來,郎老封君道:“阿蘇家的小妹,是不是在你義父家裏養著的?”
“是。”
郎老封君道:“那你也把阿發送過去!”郎錕鋙的長子叫阿發,不是因為他的父母想他發財,因為這個發音在塔郎話裏是聰明的意思。
郎娘子眼睛一瞪,道:“他還小,那裏又有阿蘇家的人。要是出事兒了怎麽辦?”
郎老封君道:“在大人那裏,沒見山裏人出事的!早先叫阿蘇家搶了一步,現在不能總是比人家晚,我看大人挺喜歡阿發的!孩子從小學東西快。寶刀現在學話就慢!”
郎娘子道:“那是他笨。”
“我兒子笨,你兒子聰明?聰明就送下山去!他們又記數又記字,這個就比咱們隻靠腦袋和畫圖好!就學這個!”
郎娘子道:“那萬一……”
郎老封君大手一揮:“那你們還不快給我多生幾個去?!”
另一邊,蘇鳴鸞又將蘇喆帶到祝纓麵前,叫她“跟阿翁好好說話”。蘇喆隻嘟了一會兒的嘴,被花姐一哄就又笑了:“我想姑姑,想太婆,不想阿翁的。”
聽得眾人都笑了起來。
蘇鳴鸞主動向祝纓提及了番學的事情,她說:“我一向喜歡多學一點東西,義父知道的,阿蘇縣就是這個樣子,打一開始就習慣派女人出來,這回還是有好幾個女學生。我同女人講話更方便些。”
祝纓道:“這有什麽關係?隻要能學會、有本事,我不挑人。你也不要挑。”
蘇鳴鸞道:“我不挑的。”
祝纓又問:“那有沒有人願意學醫呢?”
花姐發出一聲輕嗔,祝纓笑著看了看她,又對蘇鳴鸞說了番學裏醫學博士的事情。蘇鳴鸞道:“真的麽?那可太好了!小妹回來就說,姑姑能救人。義父,再給我兩個名額?”
祝纓道:“你報,我批。”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雙方都比較滿意,蘇鳴鸞帶著女兒安心回房睡覺去了。
張仙姑這兒卻睡不著了,她還是覺得自己這家太空了!她帶回來兩車的被子,到了一分,自己房裏的箱子裏竟隻有兩條多餘的被子了!其他的家具更少,京城祝宅本就比別業小許多,屋子也少、地方也少,來的時候一些大件祝纓也都不讓帶!
張仙姑一邊嘟嘟囔囔地將帶回來的書放到祝纓的新書房內,一邊說:“得量一下尺寸,接著打家具!”又尋思著住得久了,就得要結實的,不能再用竹器了!
她順手翻出了一套文具帶回自己房裏,挑亮了燈芯開始寫字!將要準備的東西一條一條寫一寫,拿給女兒去辦。
祝大看了,說:“你還識字哩!”
“滾!”張仙姑說,“別煩我!”她識字,但是寫得不好,越寫越煩,正要找個人出氣。
老兩口又拌了幾句嘴,祝煉和祝石都縮在房裏,一聲也不吭:害!習慣了!
吵了一陣兒,祝大道:“你又寫不好,明天叫花姐來寫,她寫得好,又寫得快,又會安排事兒。你明天同她一道商議著寫多好?”
“花兒姐都做官兒啦,明天不得跟老三一塊兒幹事啊?不能耽誤了老三的事兒。”
祝大道:“那明天叫錘子來寫。”
“我偏自己寫!”
兩人又吵幾句,忽然,都住了口。張仙姑臉色煞白,哆嗦了一下:“老頭子,你聽到了沒有?”
“聽、聽到了,狼!咳!咳!”祝大重新挺起胸脯,“我去看看!”
“看個屁,咱在城裏,可不是以往那樣了……”張仙姑在他的背後小小聲地說,說著說著也笑了。
祝大看了一回,自然是什麽也沒看到的,隻看到天上一輪月亮,他大聲咳嗽兩下,大步踏回了房裏。邊走邊想:這些畜牲!明天跟老三說,帶人都打狼去!
……——
祝纓此時也在凝神靜聽。
狼嚎,她並不很陌生,聽不到才有點奇怪哩。在老家的時候偶爾也能聽到一些的。不過老家人煙稠密,狼等閑不進村,隻有在冬天沒吃的時候才會從山裏躥出來。而這裏正是山區,還是深山老林。
項樂道:“別業這裏能有這許多人投效,也是為了避這些山間凶險。大人建此別業,活人無數,功德無量。”
祝纓道:“沒有我,他們的日子也還是會過下去的。”
“那會多死很多人的。先父還在世的時候,家裏與山裏交易漸多,也聽他們說,鬧狼、野豬,有時候還有虎。虎狼冬天餓極了吃人,野豬更糟,還拱地,根都刨了。”項樂說。
祝纓輕歎一聲:“都不容易,我與他們互相扶持吧。說正事。”
項樂忙收了感慨站正了,祝纓道:“你既然知道其中的辛苦,願不願意照顧一下他們?”
項樂小心地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這個別業,你和項安輪流來照看一下。”祝纓再次恨自己可用之人少。人才也有一些了,但都不適合拿來經營她的別業!別業的人越來越多了,不能隨手薅個商人就來用了。也不適合隨便弄個人來就摸到了她的老底兒。外人當這裏是她的別業、是個避風的集市,就夠了。
這個地方是她的根本,得是自己信得過的人才行!得是不會背叛自己,哪怕朝廷有令也不至於出賣自己。還得差不多能夠管理這個別業,當然她以後肯定會將一半的時間放到山裏。梧州是羈縻州,她進山名正言順。
在她不在的這些日子裏,得有人看山上這個家,她真正的“家”。
花姐其實是個更可靠的人,但她有自己的事業,番學也不能不管。
她現在身邊有胡師姐,無論是傳訊還是護衛都足夠用,還有刺史府的許多人可以支使。別業這裏就不一樣了。得有自己人!
項樂沒想那麽多,馬上說:“是!”他與項安從來都是將自己視作祝纓的人,祝纓待他們項家也厚道,他更無疑慮。
祝纓道:“有可靠的人,可以先留用。還有——”她豎起指頭往屋外示意,“守衛也要招募起來了。有城,可以不怕狼,才開好的地不能叫野豬拱了,也是要打的。”
“是!”
“你侄兒也快到了,是不是?”
“是。家裏娘和嫂嫂都願意。”
“明天開始你就著手接管別業,前麵的值房要用起來。”
“是。”
不遠處的山上,一匹狼對月長嘯。石頭城內,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在一塊破舊的生羊皮下蜷緊了身子,他忽然睜開了眼,往記憶中門的方向跑去,想檢查一下門栓。中途被火塘的沿兒絆了一下才醒過來,又摸索著回稻草鋪上躺下了,將生羊皮往身上一拉,又安心地睡了過去。
……——
花姐拿厚布套包著一瓷盅雞湯,聽到狼嚎也輕輕地驚了一下,又抱緊了湯盅,快步走到書房裏:“又熬夜!”
祝纓放下筆,抻了個懶腰:“就睡!”
“都到家了,還這樣。”
“還有好些事呢。”
花姐將湯放下,拿了勺子來:“來,吃。”
祝纓一邊吃一邊說:“以後你也會這樣忙的。”
“我願意。”
兩人隨意胡扯,祝纓說:“我讓項樂和項安輪流過來照看別業。”
“嗯。他們都是可靠的人。可惜咱們合用的人太少啦。”
“以後會多一些的。”
花姐喜道:“你說會有,就一定會有的。是有什麽好事要發生了嗎?”
祝纓道:“那得看我怎麽做了。有易有難。簡單一點的,我現在就已經做到了,難的那一種,是真的難。”
“怎麽說?”
“你知道秩序的意思嗎?”
“嗯?”
祝纓道:“王相公曾對我講禮與刑……”她慢慢地對花姐講了與王雲鶴的那次長談。
花姐道:“我還以為,朝廷能許大理寺有女官,是女人以後有指望了。如果連王相公也這般說,那可真是……”
“那可真是隻能靠自己啦!因為女監沒有破壞秩序,它在維護或者說是修補。你、小江、蘇鳴鸞是羈縻,現在不在秩序之內。我,破壞了他們的秩序。秩序高於禮法,所以才能有所謂不合禮法之事出現。
我得有自己的秩序,建自己的塔來替代他們的。全部都替了我也是沒這個本事的,可哪怕隻是修修改改,我也得有自己的東西拿出來。給自己說話,讓許多人信我、為我講話,就像許多人為維護他們。至少在這裏得這樣。
小巧小智,或許能周旋個自己風光無限,譬如太後臨朝百官拜伏,己身而已。你我一代為官,阿蘇縣至多到蘇喆兩代,再下一代我也不能保證其心性、心智、權變能夠繼續坐穩位子。秩序是塔,也是洪流,萍浮水上,不叫淩駕。一個浪頭打下來,屍骨無存。我願為島、為岸。得有個自己的塔。”祝纓越說越多,她很少有機會將真正的想法說出來,她發現表述出來、有人聽,確能促進自己的思考。
“那你打算怎麽辦?”
“先印點兒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