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雛形
祝大頭天晚上聽到狼嚎的發了狠,想要女兒派人打狼,他自己也未嚐沒有一點豪情,以為既然女兒有這麽多的手下,他也可以跟著出城看看熱鬧。打獵嘛!在許多手下的簇擁之下,指指點點,一會兒就見著野狼之類被獵取,何等的熱血與快意?在京城的時候就常聽有貴人“出城打獵”,他卻從來沒有條件嚐試。
這天一大早,他就起來將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預備跟女兒說一聲,自己也要出城去。
他興衝衝地找祝纓,找了一圈,在書房裏找到了女兒:“老三呐,我也……誒?你穿這一身是要幹嘛?”
祝纓道:“打狼去啊。咱們牆是高,有狼在附近還是不安全,打一打,城裏的人才能安心出去種田,商人也才能安心過來做買賣。”
祝大自己想出城散心,卻堅決不同意女兒去冒險,他也不提自己也要跟著去了:“那你叫他們去就行了,你別去!”
祝纓道:“事兒是我定的,我必得去。”
“那多險呐!狼是畜牲,不認識人的。”
“我也不是自己去,還帶人呢。胡師姐也跟我一同去。”
一旁胡師姐道:“是,老翁放心,我會保護大人的。”
祝大與祝纓白話一陣兒,見說不通,拔腿跑去找張仙姑,要張仙姑一同來勸祝纓。祝纓已換好了衣服、佩好了刀,她將桌上的地圖折一折帶上,提起長弓往外走,胡師姐腰間掛了一排的囊袋,也攜一把短刀。兩人出門就遇著了老兩口來攔。
祝纓道:“意思我都懂,你們瞧,他們都帶著兵來的,我要是怯了,以後咱們就沒法兒在這兒立足了。這裏頭隻要有一個壞人,咱們的日子就不好過,我這也是開荒呢。”
張仙姑什麽話都被堵在了喉嚨裏,好像有人拿一塊大冰塊塞進了她的肚子裏,又沉又冷。自打見到別業,她就有了一種“可以放心了”的感覺,今天卻被告知還是不安全。
祝大喃喃地道:“怎麽還得拚命啊?”
祝纓笑笑:“怎麽是拚命呢?比以前已經好了很多了。我們這一趟出去足有百多號人,不怕的。不說了,我得走了,今天下午先探探路,晚上還回來吃飯。明天再走遠一點。”
老兩口擔心地留了下來,祝大早忘了要“出城打獵”這樣的新潮事了。兩人都記起了在朱家村時的日子,朱家村裏不是沒有好人,但是他們家自己不行、又是外人,就受氣。
二人憂愁地看著祝纓往外走。
……——
出了書房,再過一道門就到了前麵議事廳。
路上,胡師姐道:“大人,老封翁也是擔心您,要不……”
祝纓搖了搖頭:“我是必得親自去的。”
她已將石頭城這裏交給項樂梳理,命項樂從石頭城裏挑出二十個男子。這些人之前是散居山中的,也有一些山中生活的經驗。祝纓的計劃裏,除了建城、招人、開荒、集市交易之外,尚有一條必須抓緊執行的計劃:盡早弄出一支自己的私兵。
手上沒有刀,是守不住基業的。單憑“會做事”和“有利益”是不可能讓大家願意與她坐下來好好說話、保護她的財富的。不主動打劫都算厚道的。
她能在山裏立足,最大的保障還是朝廷那並不會為她動用的兵馬。幾十年前的一場大戰餘威仍在,雖然留下了“奸詐”的名號,但是也震懾住了山裏各族不至於動不動就跟她拔刀子。山中各族不信任山下官府,祝纓也不是很信任各族。蘇鳴鸞與她捆綁得比較深,或許不會背叛,但新附三縣就沒那麽緊密了。
石頭城建了,人口也越來越多了,荒地也開始地了,那就是時候弄點兒私兵了。然而她於領兵、練兵是一竅不通,從來沒有參與過。梅校尉給她展示過了軍營裏的布陣等等,還給她看了操練之類。她隻能看到其表,內中種種運轉並不熟悉。
但她知道,不是有幾個能拿棍兒的人就叫有“私兵”了,流氓也會拿棍打劫。兵還得會配合,還得有武器。武器一直是朝廷嚴控的。
這些都得設法解決。
聽到了狼嚎,祝纓的心思就活動了起來,她想試一試召集人手,一是“練兵”,二也是能有理由正當地持有一些兵器。同時也能夠更熟悉一下山中附近的地形之類,以備不時之需。
見她打定了主意,胡師姐便不再勸,牢牢地跟在了她的身後。
兩人才進議事廳,蘇鳴鸞等人去外麵各召集自己的人手未歸,項樂匆匆進來,道:“大人,人已挑好了,都是別業裏住的人,有家有口,在山地行走都行的。”
“帶來看看。”
“是。”
項樂就從石頭城裏選人,石頭城裏現在有近四百戶人家,不到兩千人,平均每家至少有一個成年的男丁——沒有男丁而散居山中幾乎是不可能的。
之前就從這些人裏選出幾十人,作為石頭城的巡邏隊,如今又選了二十人。共計選出了近百人,這個征發即便在山下寬容的地方也不算多。
祝纓與項樂來到議事廳前的廣場上,看了這二十個人,他們看起來精神還不錯。每個人都有衣服、有鞋,雖然穿得都不怎麽整齊,更不可能成套。他們各自攜帶了自己趁手的家什,也有帶棍棒的,也有帶弓箭的,也有帶砍刀的,也有拿著削尖的長竹條的。
與此同時,祝纓帶來的衙役和白直們也集合了起來,他們穿著整齊的號衣,手上的武器也好一些,多半有佩刀。
祝纓走近了一些,問才住過來的居民:“你是什麽時候過來的?以前是幹什麽營生的?”之類。她換了兩三種話,發現這二十個人裏,一個會說官話的也沒有——這是肯定的,大部分會說一些各族的話,有兩個能從打扮上能明顯分辨出是花帕族的。
她就問這兩人:“這裏附近是花帕族的地方,你們怎麽不去寨子裏呢?”
兩人是一對父子,那位父親說:“我小的時候,我阿爹惹怒了頭人,我們就逃了出來。再沒回去過,在山裏打點鳥獸,種點豆子也能過活。”就是苦了許多,他有七個孩子,死了三個。有凍死的,有病死的,最小的一個是冬天被狼拖走了吃掉的。
祝纓道:“這樣啊……”
此外還有一個會說山下方言的中年男子,他引起了祝纓的興趣,路果和喜金都還不怎麽會講呢!
男子道:“我以前給山外的商人帶路,帶他們過山到那邊做買賣。”
祝纓點頭,又細看了他們的武器。
他們都有點緊張,說:“好用的!我們用得順手!”語氣裏帶點兒惶恐擔憂,有點怕被趕走。冬天正是日子難過的時候,他們有這麽個地方存身,並不想離開。
祝纓沒吭氣。
“養兵”不是費錢,而是燒錢。這才二十個人,將他們的兵器、衣服統統換一遍開支就不小了。
一個成年男子要保持行動力他就得吃飽,要操練他就沒功夫種田,得有人供養。這還隻是普通的兵,如果是騎兵,還得養馬。山中用到騎兵的時候不多,但騎手在傳遞消息方麵比人跑更有效率一些。
眼前最好的辦法就是“亦兵亦農”,農忙時開荒,農閑時訓練。平常就將城裏的壯丁組織起來,輪流巡邏。時間長了,人也熟練了,等以後人口多了、糧食多了,再重新理會。無論是朝廷還是五縣,基本也都是這樣,平常隻有數量不多的官兵和“洞兵”,要打大仗了,再征發。
誰都養不起太多脫產的壯年男子,即便是現在這個數量,也還得有軍囤做補充。
祝纓道:“回來有收獲,狼肉我拿一成,其餘都歸你們。狼皮你們一人一張,有多的我再拿。”
她換了兩種語言說完,二十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如果能夠早點拿到手,趁著商人還沒下山,又可與商人交換一些東西,這個冬天他們的日子會更好過一些。至少接下來兩個月能鬆一口氣了。
祝纓則想:要給石頭城定一定“例”了。
這個比公約要方便得多,這是她的地盤,她說了算!
……
祝纓這裏檢視完了人手,蘇鳴鸞等人也將自己人集合好了。他們都不曾帶人進入大宅,而是集合在大宅外的廣場上。
祝纓等人出去,身後有些人見到了這些頭人有一點畏縮,又都站好了。蘇鳴鸞等人的隨從比石頭城的二十個人看起來要好不少,他們的衣服比較整齊,所攜帶的武器看起來也更鋒利正規一些。
祝纓掃了一眼,對項樂道:“你帶人看家,看好了,不要讓家裏人出去。說破了天去也不許跟來。”
“是。”
祝纓對蘇鳴鸞等人道:“咱們下午先探探路,晚上還回來吃飯。明天再走遠一點,晚上依舊回來,商議一下接下來怎麽幹。然後就一氣掃**完這一片。”
方案比較保守,五人卻都說:“好。”
祝纓又講了獵物的分配方案:誰打到的歸誰。
他們也無異議。
祝纓問道:“山裏行事你們是行家,大夥兒都說說怎麽動手呢?”
五人也都不客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出來。
他們也經常組織狩獵的,規模一般都不會太大。即使人多,也是分頭行動。百來號人同時進行,算隊伍複雜的。
在這深山密林裏,狼群較小,狼的體形也不太大。見到大隊的人出動,狼一般不會上前。但是落單的人又很難幹得過狼,她們這一次是要用另一種方法:帶上各族的好手,循跡掏窩,圍剿平推。
山雀嶽父年紀最大、經驗最足,他說:“就這一次是不能掃**幹淨的。誰家寨子裏不時常打獵的,山裏的狼也沒見絕了種,還是年年鬧。有時鬧得大一些,有時鬧得小一些。”
祝纓道:“每年農閑,我也帶人打狼,總不能一直躲著。”
山雀嶽父見她不要求一次將狼殺盡,就不再說別的了。
他們又各出幾個好獵人,帶著大隊往山中進發。
打頭的是喜金家的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他身材不高,但是長得很結實,穿著一雙皮靴,背著弓,手裏提著一把刀,道:“我來引路。”
在他的後麵都是幾家的好手,祝纓與蘇鳴鸞等人都在後麵,她們的身後是另一半的隨從。祝纓見這些山中獵人,有部分箭頭是鐵製,喜金家有部分似是銅箭頭,另有一些人的箭頭是骨製或者石製的,並沒有全換成銅鐵。
他們的刀倒都是鋼刀。
走了半天,前麵的獵人就做了個手勢,說:“這裏有,都別出聲,也別動。”
他們幾人先循跡向前,等著他找到了狼再發出信號。過了好一陣兒,他又躡手躡腳地回來了,打了個手勢:“前麵,兩個。”
他與幾個獵人輕輕地上前,祝纓也下了馬,尾隨他們。蘇鳴鸞與胡師姐都勸她:“前麵危險,等他們回來吧。”
祝纓道:“我要看看。”不能每次都帶著五家人一塊兒上吧?她的地盤,最後還得是她自己守。
她慢慢地跟著,小心地學著獵人們的樣子,看他們怎麽走路,都走什麽樣的路。阿蘇家的獵人悄往後退了一步,在她的旁邊小聲介紹:“人有人路、獸有獸道……”
說了一長串之後,前麵的獵人終於回頭說:“別說話了!快到了!”
他們安靜了下來,獵人們上前,忽地,狼嚎聲起!
胡師姐抽刀攔在了祝纓身前,祝纓也拔出了長刀,其他人也一擁而上,前麵的狼不再嚎叫而是出發了嗚咽。獵人們呼喝著,祝纓看到兩條灰影撲向了獵人!
獵人雖然多,與二狼也纏鬥了好一陣兒,終於,一狼發出了哀鳴倒在,另一狼要往深山逃去,被一個獵人下了一張大網罩住了,接著一刀結果了它。
祝纓一直在關注地看著,心道:還好,就兩隻。
看天色不早了,一行人開始啟程回石頭城。他們將狼的四爪捆起,拿一條棍子從中穿過,像抬豬一樣抬著,隊伍進了石頭城。
此時將近晚飯,城裏一天的交易已結束,空曠的石頭城內有不少人在閑蹓躂。別的地方可沒有這麽安全又寬闊的場地供人散步,有一個護衛武師一時興起,就在空地上耍一套拳,引來同行喝彩,他們又各施自己的絕技,也有耍棍棒的,也有使刀的,還有互相切磋喂招的。
一時之間,好不熱鬧!
城樓上的人看到祝纓這一行人打著火把過來,高聲問:“是什麽人?”
祝纓這邊胡師姐說:“二郎?是我們!”
項樂對下麵說一句:“自己人。大人回來了,把東門關了吧!等大人進城,再關南門。”
然後匆匆下了城樓來迎接。
出動了上百號人,打回來兩頭狼,主要還是五、六個人的成果,仍是引來了一些商人的圍觀。他們指指點點,互相交頭接耳:“大人果然是個實幹的人。”“愛民如子豈是虛言?”“還是跟著大人安全。”
已定居的人每當這個時候也都是出來看武師耍把式的,又看到了抬了狼回來,也有人認出來後麵有他們的家人的,有叫兒子的有叫阿爸的,也有叫丈夫的。城裏更加熱鬧了。
一行人進了祝宅,大門關上,隔絕了外麵的目光。進了議事廳,喜金就主動將兩頭狼獻給了祝纓。
祝纓道:“誰打的算誰的。”
喜金道:“是在大人家打到的,就是大人的。”
兩人一番推讓,郎錕鋙道:“這是第一天,獵物應該給最尊貴的人。以後還有呢。”
祝纓這才收下了,說:“今天拿它加菜。”
狼肉並不好吃,他們將兩頭狼都剝皮取肉,象征性地烹製了一道菜,其餘菜色還是慣常吃的那些。
因第二天還要出城,這一晚喜金等人都睡得比較早。祝纓卻又叫來了項樂,詢問他石頭城內的事情。
項樂道:“按歸記載,一共三百八十一戶,一千六百九十八人。其中丁男若幹、丁女若幹、幼童若幹……”
這些人的年紀多半是模糊的,“山中無日月”,許多人不記得生日,山中也沒有很規範的曆法。即使記性好的人,也不能記得自己出生時的事情,等記事之後再數看過多少回花開,也就隻能大概估個年紀。
他們中的一些人又有一種與山下貧民差不多的情況,既不識字、也不怎麽識數,有時還能數岔了。
項樂道:“就是這麽回事兒。”
祝纓道:“打上燈,咱們看看去。不要叫小柳他們。”
她與胡師姐、項樂二人悄悄出了府,隻有花姐知道——狼皮放花姐那兒,祝纓留了一張,又攜了一張過去。
……
石頭城,因是建在山上,所以地勢也不得不有所起伏,祝纓仍是盡量給它規劃得整齊。
居民居住的坊盡力四方,坊內街道也劃得比較整齊。因為人少,交易日又熱鬧,石頭城這裏的“宵禁”執行得並不很嚴格,坊門是開著的。
三人走了進去,隻見有些屋子裏透著橘色的光,有些屋子已黑了。
項樂低聲道:“這些都有人住的。”
這裏的房子祝纓隻提供了一些簡單的材料,每戶因為按照人口來分房,一般也就是三間正屋加個院子。有的幹脆沒有院子,就臨著坊內的小街蓋著,開門就是街,進門就是屋。祝纓也窮,他們也窮,修完城牆和大宅,大家都不剩多少家底了。
祝纓現在還等著官糖坊的利潤、明春的宿麥緩解囊中羞澀。
項樂道:“我白天就來看了一眼,這裏也有裏長。”他們也照著自己熟悉的習慣,將住戶編號,五戶、十戶設個裏正之類。一層一層的將話往下傳。主要是選家裏男丁多一點的,因為要用到他們維持秩序。
他們進了一戶裏正的家,這人就是之前跟隨打獵說自己給商人帶過路的中年人。他家裏還有一個老妻,三男兩女五個孩子,所以他的家也稍大一些,正房之外還有偏屋。
大門一打開,祝纓也不進屋,就在院子裏等著。裏正搬來了椅子,喊兒子去叫人。又要上茶,又要掌燈。
祝纓道:“無坊,等他們來了再說。”
聽說她來了,許多人又過來圍觀,牆頭上一左一右兩排的腦袋,還有人紮了火把,把個小小的院子照得燈火通明。
她也不坐,等人齊了就往門檻上一站,說:“白天得了兩頭狼,雖不是咱們親自打的,不過金縣令送給我了,我說了要分給大家。”
裏正道:“咱們沒出力,就是大人的。”
祝纓道:“他送給我的禮物,我不好不收,我留下一張狼皮,另一張在這裏了。要裁了分給你們也是無用,先給你們看看,寄存一下,等這個月打狼完了,一總來分。”
人們聽她這麽說,心道:大人跟傳說的一樣。
祝纓這麽通情達理的,還跟他們解釋,反而讓他們有點遲疑,都含糊說:“好。”
祝纓道:“莫將人家牆壓塌了,都回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項樂又吆喝一聲,人潮才漸漸褪去。祝纓心道:功夫用在哪裏,哪裏能看著見。福祿縣的百姓聽我的話,別業這裏反而更聽項的,可見我之前沒在他們身上下太多的力氣,這樣可不行。
她笑著問裏正:“方便進屋說話麽?”
裏正忙說:“大人請。”
祝纓拿出了極大的耐心,與裏正細談,問了他的來曆:“我看你與他們有些不同。”
裏正道:“小人家裏原是南府人氏,因開罪了黃家,隻得逃到山裏。在喜金家的寨子裏住過幾年,唉……他看了小人家裏的手藝,要給他做奴隸,小人家裏隻好往深山去,也不敢與頭人家相處了,就自家人過活。”
“思城縣人?”
“是,小人也姓黃。唉,要是大人能早些年到思城縣就好了!”
黃裏正家有個木匠手藝,祖傳的,家裏還有二畝地,自己種糧自己吃再有個手藝賺點零花,也能糊口。不幸跟黃十二郎是本宗,也就是說,他們的家很近。黃十二郎他爹要擴建他的大宅,就得侵占別家的宅基地。
黃裏正家不給,還要跟族裏控訴,黃十二郎他爹並不比兒子善良,同宗人的便宜他也占。逼得黃裏正的爹帶著老婆兒子跑了。
因為有點手藝,黃裏正拐了寨子裏一個跑出來的姑娘,也算有個家。他家原是莊稼人,在山裏辛苦開出一點薄田,他又給商人當向導之類,勉強養活了幾個孩子。一聽到以前見過的商人說有石頭城的消息,他就跟著商人到了這裏,一看之下馬上決定搬過來!
不為別的,就為官府一個月一次辦大集,許多商人都跟著祝纓進山不自己走了,他給商人當向導的活計就銳減,眼瞅養家困難了。
說的時候卻還是要說另一個原因:“咱信得過大人。”
項樂道:“他來別業最早。”
祝纓點了點頭,又問他現在的生計。黃裏正道:“也在咱這城外開幾畝薄地,今秋已收了幾石米,再做些雜活。”
祝纓又問他石頭城的情況,問他怎麽看的。
黃裏正小心地問:“大人,小人聽他們管這裏叫別業……真的是大人的別業麽?”
祝纓點了點頭。
黃裏正舒了一口氣,道:“要是大人的莊園,咱們就紮根在這裏、投效大人啦。這要是新設的縣……”
“你就不願意了?”
黃裏正苦笑道:“那就聽天由命了。這裏四麵都是獠人,沒有大人這樣的人物……”他說著,搖了搖頭。
以各族之間之前互相抓人祭人的情況來看,也確實不能說各族之間親如一家,是是熱情友好的。朝廷往這兒放一塊飛地?各族未必會甘願接受。
黃裏正他們為了眼前安全,也還是會搬過來的,但是對未來就不會有太大的希望。朝廷的官員,像祝纓這樣的並不多。反倒是許多地主與官員關係不錯,兼並起來肆無忌憚,就怕自己辛苦開出來的田,又要被別人收走了,還要服極重的役、交極重的稅。與其這樣,不如投到祝纓的名下——這也是許多普通百姓投身官員門下的一大理由。
黃裏正又說:“索寧洞主、藝甘洞主偷偷地來看了好幾次哩!那不能全是打的好主意。”
祝纓與他聊了一陣兒,又詢問了一些山中和石頭城中的情況,漸漸地對石頭城居民的了解也更深了一些。
出了黃裏正家,她將這處民坊又轉了一圈,期間還遇到了一個打更人。
第二天,祝纓又帶人出去打狼,中途又學到了一些山林之中的技巧。這一天依舊的收獲是兩大兩小,一窩端了。刺激的是回程的途中遇到了野豬,一頭大豬帶著七、八個小豬。
這邊的獵人圍了上去,有經驗地追逐、將大豬和小豬分開。小豬很快被拿下,七、八個人對著大豬圍上去,遠遠放箭,將野豬打得直哼哼,卻不見野豬流血。
野豬一個衝刺,拱開了一個獵人,揚長而去!
胡師姐低聲道:“我們以前走路的時候,人要是多,還不太怕遇著狼,但是怕這家夥。它一身都是厚皮。”
祝纓看了看被拿下的小豬,道:“有這些也夠了。”
回到石頭城後,她得空就換上一身布衣往民坊和集市裏轉悠,有不少人都認出了她。也有認不出的,她就說自己是商人,跟過來做買賣的。遇著兩天下雨,祝纓早上同五家再議公約的內容,下午就還是出去晃**。
如是十日,祝纓便收手不再糾集人出城打狼了。她也有點托大了,算上她,六家一起圍獵,她到手的狼皮根本沒有二十張!她隻得將二十人召集起來,將七張狼皮給他們,數目不足的,不取狼皮就將狼肉多分一些。
小小的民坊也歡騰了起來。
黃裏正趁機建議:“將狼皮賣給商人們,得到的錢大家平分。”其他的人也都同意,此事便交給他來交涉。
那一邊,商人們的交易也陸續結束,商人們都收拾包袱,等著祝纓帶他們回去。有人收了這些狼皮,給黃裏正算了錢。都想,這回應該能回去了吧?
祝纓卻還有一件大事沒有辦!
她召來了民坊的所有裏正,到她的大宅議事廳裏開會——她要宣布一下這個別業的“法”。這個不像公約,不用跟別人商量,自己定就行了。如果百姓反對且有說得過去的理由,那再改。
第一是關於戶籍、田畝的統計,各家要如實申報。然後按照這個統計來征稅、征役。
這一條隻要是“有主”的地方,都這麽幹裏。
黃裏正問道:“那……不知大人要怎麽征收呢?”
祝纓道:“按人、按戶、按財產。”
她可以不抽各族商人交易的稅,那是為了吸引人流,且都是各族互相的交易。但是居民的農稅就得收了,不然她怎麽維係這座城?維係不下去,大家一拍兩散?
她的規定是這樣的,如果各人自己開荒,她提供農具、種子、耕牛,那得五五分賬,如果一切自理,那她抽什一稅。然後居民還得承擔一定的役,比如巡邏、上城樓站崗之類的類兵役,以及譬如修路、補城牆、修水渠等等之類的徭役。開出來的田,他們自負盈虧,稅要交,其他的她不管。
如果是為她開荒,算她的佃戶,什麽都是她的,這些人的生活有她保底。但同樣的,要多付出一些為她服務的徭役。比如給大宅當個門房之類。周圍都是荒山,她劃定了地方,佃戶去開。
此外,無論是田地還是石頭城內的住宅,尤其是住宅,本來是她經營的城、給的地基、提供的材料,所以田地和住宅不得隨便交易,交易要得到她的同意。否則不得出售。
如果是獵人之類不會種地的職業,想學,也可以,照著前麵兩類。但是如果不種田,不交糧,就得從別的地方補回來,比如服役你得久一點,有打狼之類的活,得跟著幹。有巡邏山林的差使,也得幹。
如果有人經商,與外人的交易,比如現在進行的每月一次的這種集市,還是不收稅。但是如果是賣給本城居民的,得收稅。祝纓決定再設一個集市,以作區別,那還是什一。開店,比如旅店、茶樓之類,也是要納稅的。
在別業裏,因為周圍都是不同的異族、如今城裏的百姓也有許多是各族人士雜居,與山下的律法並不通用。具體的細節,她會逐一說明。
裏正們也不懂這些,黃裏正這樣的還能稍稍聽懂一點,各族散戶都聽迷糊了。但是有一條他們是明白的:比各寨的頭人善良太多了!
頭人要你幹活,頂著星星也得爬起來,大人居然每年隻用大家一個月。
黃裏正等人則認為,祝纓是地主和官吏裏最寬容的一個人。
黃裏正道:“城是大人的,大人要怎樣就怎樣。”
祝纓準備了許多的條目,自認想得已是比較周到了,不想最後換來了這麽一句話,她有點無奈,道:“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回去告訴街坊們,以後照這個辦。對了,今年我不收,明年也不收。才開荒嘛!但是役,得服。”
裏正們歡呼了一聲:“是!”
……
裏正們走後,祝纓又對項樂道:“這裏你要多用心!”
“是。”
“要招募一些人才,起碼要些能寫會算的。會看秤的。不然怎麽收稅啊……我總不能調了祁先生過來給我收稅吧?”
“是。”
祝纓又說:“將縣令們請來吧,我還有話要對他們講。”
“是。”
不多時,幾個縣令都到了。祝纓也不與他們廢話,直接說:“在別業這些日子了,我也該回去準備過年了,動身之前還有一件事。”
蘇鳴鸞問道:“不知何事?”
祝纓道:“梧州是州,刺史之下有別駕、有長史、有司馬之職,別駕已經有了,現在缺長史、司馬,這兩個職位該由各族出人。”
五個人裏有四個半是聽不懂的,蘇鳴鸞也是半懂。祝纓隻好又解釋了一下什麽是長史和司馬,又告訴他們,梧州刺史府的官員,三分之二得是他們各族的人,但是由於他們不識字,許多事兒他們管不了,所以六曹等還是由現在的官員擔任。這次定出來的副職,也是擺設。
祝纓道:“然而長史、司馬,也該能說會寫。”
郎錕鋙指著蘇鳴鸞道:“那就隻有她能行了嗎?”
祝纓搖了搖頭:“長史、司馬不是世襲,這是全州的,你們誰也沒有整個兒的梧州,對不對?而且,山外的官員我都不讓他們管山裏,山裏的這兩個職務也不能管山外的事,羈縻官不領朝廷的俸祿隻收賞賜。”
蘇鳴鸞問道:“義父的意思是?”
祝纓道:“輪流來做,每任三年。這樣,我這兒做了五個簽,上麵寫著從一到五,你們來抽簽。”
“一先做嗎?兩個官都做?”
祝纓道:“先抽簽,確定自己是幾,我擲骰子,擲到了幾,抽到這個號的縣就出一個人來做這個官。比如擲到了五,就是五號家先做,然後是一號、二號、三號、四號……這樣還算公平嗎?”
五家人想了一下,都覺得可以。
他們先抽簽,喜金抽到一、山雀嶽父二、蘇鳴鸞三、郎錕鋙四、路果五。
祝纓擲骰子,先擲出了個六點,她說:“六點不算。重來。”
又扔了一次,出了三,就是蘇鳴鸞家,祝纓道:“這次長史是阿蘇縣的了,蘇縣令舉薦一人,你提名,我上奏。”
再擲,出了二,是山雀嶽父家,祝纓道:“司馬是頓縣出了!也一樣,你舉薦,我上奏。”
沒被投出的人也不生氣,都說:“可以。”
祝纓道:“再咱們就回了?下次見麵,要到明年春天啦!”
眾人都很不舍。
祝纓沒提一定要把公約現在就定下來,明年再接著議嘛!至於奏本,她不打算寫是自己抽簽扔骰子定的次序,就隻說“輪流”。
她回去收拾行李,蘇鳴鸞帶著女兒來見她,說:“義父,這孩子就交給您啦。”
祝纓道:“好,反正年前我還給你送回去,年後到別業的時候再帶走。想好了要薦誰麽?”
蘇鳴鸞微微皺眉,問道:“我心中有些猶豫,想請問義父的看法。”
“擔心你大哥?”
蘇鳴鸞也不藏著,道:“對。”
“行,”祝纓說,“三年之後卸任了,他身上也還有個品級。”
蘇鳴鸞笑笑,道:“他沒有以前那麽精神了,我看著也很難過。”
祝纓道:“你做家主,比他強。”
蘇鳴鸞又將女兒領出,再次清點女兒的行裝。
祝纓踱出屋外,果然看到了蘇老封君。蘇老封君道:“謝謝阿弟啦。”
“阿嫂托我的事,我當然會盡力。阿嫂覺得滿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