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44章 正名

蘇老封君本不必親自過來,她在自己家過得好好的。願意長途跋涉跑三天的路程再在一個隻有雛形的石頭城裏住小半個月,是因為她有一樁心事——兒女。

她的孩子裏活下來的有五男兩女,但是因為洞主之位卻分成了兩派。丈夫生前對她說明過家裏的情況,是女兒更有本事更適合做這個洞主。當時蘇老封君的一個想法是:既然這樣,為什麽不讓老大當洞主,讓小妹管事?這樣兼顧了二者。

但是阿蘇洞主的意見是:不行,老大腦子跟不上,小妹管事,老大不同意,這寨子到底聽誰的?遲早要出事兒,不如打一開始就交給小妹。兒子們呢,早點斷了念想,不容易生出野心,再托付一下山下阿弟,能保命。

蘇老封君的意見是:那為什麽不讓老大當洞主,小妹管事,如果兩人有了矛盾,再請山下阿弟調解?

阿蘇洞主的回答是:那山下阿弟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小妹嫁出去,嫁到一個當主母、能管家的地方去。那咱們家就要壞了。

蘇老封君被丈夫說服,蘇鳴鸞也做得不錯,管寨子就能看出來比長子強不少。但是身為母親,是不想任何一個兒女出事的。眼見得長子一天一天的消沉下去,她也有點兒坐不住了。

所以這次就要求跟蘇鳴鸞一道往石頭城見一見祝纓,瞅了個機會,將長子的難處跟祝纓說了。請阿弟給看看,怎麽讓長子別這麽喪氣,老大一個男人,正在壯年,這樣下去可不行。

祝纓這兒呢?梧州初創,也正是在各項製度剛剛試行,又要攢人的時候,州裏的長史、別駕本來就是要用到各族的人的。就算蘇老封君不付,她也打算這麽辦的。正好,她就順手把這事兒給辦了。

蘇老封君十分滿意,又來致謝。

祝纓一邊送她回房一邊說道:“阿嫂操心太多啦,他這麽大的一個人,還能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麽?阿嫂回去去告訴他,收拾好了行裝,帶著家口準備下來做官吧。州裏有分給官員居住的房子,不過呢,這個官兒是輪流做的,先做三年,身上的官階三年之後也不取走,還是在他身上。他這三年要是幹得好,又或者發現了別的什麽長處,那樣才是長久之計。”

蘇老封君又細細地問:“以後還要回山上?那他的屋子就還要留著啦。”

祝纓笑笑,道:“你是擔心以後他們兄妹又有不好?阿嫂瞧我這別業,不也是一片野地上建起來的麽?有的是辦法,無論如何,現在咱們又有了三年的時間。”

蘇老封君道:“那你可多教教他呀!”

祝纓點點頭:“正好,家裏孩子們也漸大了,也該上學了。我再另開一所小學校,先教語言。”

她的腦子裏已經劃拉出了一整個計劃:全員都上學,那不太可能,現在能上學的也隻有一些寨中富人的子弟以及少量的聰明孩子充做富人子弟伴讀的。

這些人先學,學會官話、學會讀寫算,簡單一點的就行,然後回寨子裏就能用了。先把戶籍之類的給盤個大概吧!

蘇老封君見她有了安排,道:“那就都拜托阿弟啦。”

“好說好說。奏本上要給他起個名字,照著音來寫呢,看著字不太好看,不如照著意思再取一個?小妹叫‘鳴鸞’,跟她本名的意思就很近。”

蘇老封君道:“都還姓蘇,阿弟你看著取吧。”

“蘇飛虎,這三個字怎麽樣?”

蘇老封君聽了她的翻譯,道:“那就這樣!”

祝纓將她送到院門口就不進去了,轉而去找祝大和張仙姑,看看他們收拾得怎麽樣了。兩人對山上這個“家”十分的看重,不是很想回去的樣子,東西也不肯往山下帶了,有點將山下的刺史府當成個客棧的意思。

祝纓進了院兒裏,隻見裏麵隻有一個蔣寡婦在灑掃,祝纓問道:“他們呢?”

蔣寡婦笑道:“老翁他們帶著石頭、錘子去外麵逛了。”

“這會兒集市都收了,還有什麽好逛的?”

蔣寡婦道:“這些天大人出城他們就往集市上逛,有時也往坊裏去,想是習慣了,又想與熟人道別吧。大娘子說,以前在福祿的時候就常往外頭去,到了府城之後反而不常逛了。石頭城叫她想起來當年了。”

祝纓道:“原來是這樣。”

她轉身出去,想去找花姐說話,聽到外麵一陣聲響,看著時,卻見祝大等人回來了,也往花姐處去。

祝大道:“你們兩個先回房收拾行李,三兒她娘,咱們看看花兒姐。”

祝纓心道:這是要幹什麽?她站著沒動,等祝煉、祝石二人進來,見到了她,給她問了好。問道:“你們去市集了?”

祝石笑著用力點頭,道:“嗯!大人您看,他們給我的!錘子也有。”他一手拿著個風車呼呼地吹。錘子手裏捏著一隻木雕。

祝煉道:“還去坊裏了,阿翁阿婆都舍不得走,到後來阿翁都不笑了。”

祝纓道:“你們收拾吧。”

她又往花姐那裏去,也想聽聽二老的心事。哪知到了花姐門外,就聽祝大問了一句:“她也沒同你說過嗎?”

花姐道:“小祝或許心裏有想法吧,我現在還不知道,她都會安排好的,您二老別急!”

“怎麽能不急呢?她都三十了!”祝大焦慮地說。

接著,裏麵又沒聲音了。祝纓走進了院子,揚聲問道:“什麽急不急的?”

幾人都跑了出來,杜大姐也從廂房裏出來,看到是她,跑去拿熱水來給她。

祝纓進了花姐的正房,在桌子邊坐了下來,問道:“有什麽事兒不能直接問我呀?”

祝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女兒,逼近了她,壓低了嗓門兒質問道:“錘子和石頭,你是不是要養來當兒子呢?”

祝纓吃了一驚:“您從哪兒聽來的這話?怎麽可能?”

祝大長出了一口氣,表情也舒緩了,道:“那就行,那就行。”

“您從哪兒聽來的這話?是今天出去聽誰說了什麽了嗎?”

祝大道:“沒誰。”

祝纓懷疑地看著他,張仙姑忙說:“是沒有,今天……”她看到杜大姐從小院的小灶間裏出來,手裏的大鐵壺嘴冒著蒸氣,停了一下才接著說,“沒別的事兒,就他瞎想!”

祝纓道:“真沒有?”

祝大也歎氣:“沒有的……害!”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對祝纓說,“咱這‘別業’也沒個正經的名字嗎?你不得起個名兒啊,叫他們混叫著。”

祝纓道:“都叫什麽了?”她一直管這裏叫別業。

祝大道:“別管什麽叫什麽,這兒是咱家,咱不起名兒叫別人亂說嗎?生個孩子,自己不起名,別人就要管他叫狗子、叫野-種。”

祝纓聽這話不對,說:“來,咱們仔細聊聊。”她伸手取過一個茶盤,將茶壺茶杯都拿上了,對杜大姐使個眼色,讓她避一避。杜大姐心道:不知老封翁又犯什麽別扭了。

四個人到了祝纓的房裏,祝纓道:“來,坐下來慢慢說。”

張仙姑左右看了看,才想起來,祝纓房裏是不放仆人的。本來祝家的仆人就少,祝纓情況又特殊,許多打掃的活計都是張仙姑和花姐在幹。如今這五間正房,一個仆人也沒有。

張仙姑歎了口氣:“今天,聽外頭的人說,這叫石頭城,這老頭子就犯強了!”

祝大道:“你懂個屁!”

……倒敘……

馬上就要下山了,老兩口雖然很不舍,但仍是要收拾行李跟著走的,不然祝纓後宅沒個人盯著,不方便。

祝纓出城的這段時間,他們倆在這大宅裏呆得實在閑得慌,偌大的宅子,人比在後衙的時候還少。又空又無聊,他們便出了宅子到城裏瞎晃,雖然有部分人不認識他們,有些人語言也不太通,但是他們衣飾看著就不像個普通人,又有認識他們的,也有說好話的,也有奉承的,反正就挺熱鬧也挺享受。

沒幾天,就跟一些人混熟了。他們也不收商人和百姓的禮物,但是隻要逛一逛,想一想這整個城都是他們家的,心裏就挺美的。

要走了,就帶上了祝煉、祝石一起再最後逛一次、道個別。

這一蹓躂就蹓躂出意外來了。

起初,一切都好,人們也都對他們打招呼。商人們熟悉了,都拱手為禮之類。居民中還有些膽小的或者是初來不認識他們的,被鄰居們一說,都嚇了一跳!城主的父母!那是老主人呐!

又也有磕頭的,老兩口又趕緊將人扶起來之類,顯得平易近人頗得了一些讚美。也有人見到祝煉祝石跟在他們的身邊,穿得也整齊,年紀小,張仙姑與祝大平素待他們也像看孫輩,就覺得這是“小郎君”,乃至於有人朝他二人行禮磕頭。

老兩口又都笑著說:“這使不得。”忙將人扶起來。

到得此時,一切都還不錯。

途中,遇著一個小孩兒手裏拿著風車玩具,祝石盯著多看了一會兒,那孩子的母親就從孩子手上拿下了風車“孝敬小郎君”。孩子哭了,母親又在孩子身上打了幾巴掌,孩子哭得愈發的大聲。張仙姑就出錢把風車買了下來,孩子母親還不敢收,張仙姑硬塞到了她的手裏。

此時,張仙姑心裏已有點不自在了,祝大倒還湊合,拿著風車給了祝石道:“喏,這下好了,拿著玩兒吧。”

祝石道:“他、他哭了。”

孩子的母親慌忙說:“沒事兒,再做一個就得了。本來就是自家做的。”

祝石就拿著風車一路玩兒了。

如果此時他們回家,也就沒有下麵的事情了,不幸祝大還沒逛夠。他們又蹓躂了一陣兒,不合遇到了讓祝大心情變糟的一件事兒。

他們遇到了幾個商人在茶鋪裏聊天,商人們的貨也賣了、山貨也收了,正坐著等回去。三大一小,小孩兒約摸十歲左右,與其中一個商人長得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

一個商人說:“買賣已做完了,不知怎麽還不走?”

另一個人說:“你要走,自己走就得了。”

“我是說大人。”

“大人什麽時候走就什麽時候走,還要聽你號令?”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咱們還是跟著大人一道走安全些,不怕野獸也不怕歹人。”

另一個就讚同說:“沒錯!自己走的,進城還要驗身份、不許多帶人馬貨物,跟大人進來的,帶多少人都能進來有地方落腳。我寧願多等,也要跟同大人一塊兒走。遠近誰不知道,石頭城這兒,安全!”

祝大就聽到了他們說“石頭城”之類的,他也是為女兒得意,也想摻和兩句:“你們叫這兒石頭城啊?”

他這些日子四處亂躥,有個商人認出了他,又是行禮又是讓坐的。祝大對自家這個新別業十分得意,又提起石頭城。

祝石跟在他身邊,祝大一向待他更親近,見祝大說了也跟著說了一句:“我就叫石頭。”

一直沒說話的那個小孩兒因有了同齡人,也好奇地看看他手上的風車,順口說了一句:“城是用了小郎君的名字嗎?大人真疼你。”難道不是因為這城是用石頭建的?這看起來傻乎乎的財主家的胖兒子真的是大人家的小郎君?白天聽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祝大的臉色當時就不太對了。

他也沒有心思跟商人顯擺了,勉強地同商人說:“明天就走,都收拾好行李吧。”

張仙姑看他臉色不對,道:“你這又是怎麽了?”

祝大見人來人往的,說了一句:“要走了,心裏不好受,不行嗎?”

接著他就要回家了,回到家裏,先讓祝煉祝石收拾東西。打發走了兩個小孩兒,祝大才對張仙姑說:“明明是咱家的,怎麽叫個‘石頭’城的?不行!咱們問問花兒姐去!”

……倒敘完畢……

花姐此時才知道這老兩口問這個是為了什麽。

她本來還以為是二老見著了“家”,又想起來祝纓還是孑然一身,不免關心起來。類似的想要孫子的話題他們不是沒念叨過,花姐以為這次還同以前一樣,正打算慢慢開解呢。現在正在關鍵的時候,真不是個好時機。祝纓是女人,要親生的孩子,就是得親生。根本不行!

明年就輪到祝纓上京了。

而且誰配呢?

祝大還問了她一個問題:“花兒姐,你讀的書時有那樣,被人養做兒子改了姓,後來不改回來,不敬親爹娘的貴人嗎?”

花姐一時實在想不出來有沒有這樣的人,隻好搖頭:“我不知道,一會兒問問小祝,她讀的書更多,或許能說得出來。”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她也不知道要擺出個什麽表情來好,隻得看向祝纓。

祝大和張仙姑也看向祝纓,祝纓道:“沒那回事兒,沒起名字是我不太想叫名字傳出去。現在不是大張旗鼓的時候,不適合。”隻有一圈兒圍牆,人口不到四百戶,田也還沒開出來,私兵也還沒有。顯擺什麽?招雷劈嗎?

張仙姑聽女兒給了話,就說:“那就行了,你爹白操心一回。我看兩個孩子也挺好的,別生份了。咱們明天就走了嗎?你的事兒辦完了?”

“嗯,明天走。也都辦得差不多了,大家都有個數,蘇喆大舅就是梧州長史了,下山後我寫奏本,明年他就能領到告身了。以後與他家往來,也當成走親戚。”

“哎喲,他也?”

“是,他娘托的我,說,兒子老大了,在家裏也沒個正事幹。怕跟他妹子拌嘴呢。”

祝大忽然陰陽怪氣地來了一句:“別家的事辦完了,咱自己家的事呢?既不要他當兒子,不,哪怕他沒了爹娘,咱收養了他,也得知道這是誰的家!就算不敲鑼打鼓給人知道,也得這是咱家別業吧?得叫個‘祝’家莊!就算他以後長大了,想改回本姓兒!這兒也不是不姓祝的人能占的!”

“……”祝纓沉默了一下。

張仙姑道:“你個死老頭子!又胡說八道了!你這話要是傳出去了,他們還怎麽留在家裏?兩個孩子爹娘都沒了,你叫他們到哪裏去?有良心沒有?”

祝大低聲怒道:“我又沒要趕他們走!十好幾歲了吧?老三這麽大的時候,都能自己掙錢了!成天能吃點豆子野菜混飽肚皮就不錯了,過年才能聞肉味兒!衣服補丁撂補丁!如今我給他們天天吃肉,季季新衣,還好幾套換著穿!他們都沒自己洗過衣服!還給讀書!當財主一樣養著,還不夠好?鄉下財主也沒這樣的日子!咋?還要跪著求小郎君賞我口剩飯、別給我老叫花子一耳光?!

老三吃這麽多的苦,咱們說話都不敢大聲兒,就為了這個?朱四家的兒孫養得上心,那是人親生的,死了隻給他供飯的!這兩個,有親爹娘的,你得吃人家剩下的!

還惦記著親爹娘的,叫親爹娘養去,別想拿我的家產去供死鬼。

這是我祝家,就得是祝家的名兒!不能沾一星半點兒別的東西!就算要拿他當兒子養,也不能是‘石頭’城,也得是‘祝’家莊。就算能擎這份家產,也得知道是從誰手裏拿的!是誰給的!”

張仙姑聽他這一通話,入耳十分不舒服,道:“你說這一大長篇子做什麽?好好說。你自己還挺喜歡石頭的……”

祝大現在一聽“石頭”就瞪眼,張仙姑忙用話截住了:“都是有良心、懂道理、知道好歹的孩子,好好教,會好的。就算不要當咱家孩子,你也別說這麽難聽。”

“嗤,”祝大發出嘲弄的聲音,“丫頭她外婆為啥把她大舅送到老三這兒來?一個大男人,話都不會說,下來幹什麽?他留在家裏,丫頭她娘就坐不穩!我不跟你個傻娘們兒說這個!”他日常習慣管蘇喆叫“小丫頭”。

“你個死老頭子,說咱們家的事兒呢,怎麽扯到別人家了?”

“不,”祝纓輕輕地說,“這一回,爹說得有點道理。”

祝大自己或許沒有說得特別的清楚,但是祝纓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更是從中想到了更多。

祝大道:“是吧?”

祝纓道:“爹也不能將他們當成仇人一樣。收留他們的時候,都是有原因的。你也挺喜歡石頭的。”

“不是那種喜歡!”祝大馬上說。

祝纓道:“我知道了。現在咱們將話講清楚,我並沒有隨手揀一個男孩子就要將他當作兒子,以後交付家業。如果有人有了這樣的誤會,咱們就得慢慢兒給它擰回來,你也不能現在就甩臉子給孩子看。孩子什麽都不懂,要養他們的也是咱們,一轉眼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兒就不要人家了,這不行。你天天給他吃好的、穿好的,還給他錢花,先慣著再說他不該得這些,這不是上牆抽梯麽?抽也讓他下來、能自己走路再抽。”

當初收留他們就不是為了養個兒子當繼承人。一是當時的情況他們沒了父母又受排擠,收留他們是給他們一條生路。其二是因為他們是“異族”,撫養他們也是表達自己的一種安撫的立場。其三得承認,在以上兩點的前提下,祝石是祝煉的添頭。

祝煉表現出了不錯的天賦。不管這孩子是哪族人,是男是女,是奴隸還是主人,她都會試著與這個孩子接觸一下的。祝煉的情況最終讓她決定讓祝煉留在自己家。在祝煉的要求下,又給了他一個正式的名字。

眼下她家裏養的姓祝的小孩兒就隻有這兩個男孩子,在祝家也沒什麽仆人的情況下,放到老兩口麵前養著,就會給人以錯覺。如果有錯覺的人足夠多,或者有私心,立時是一場禍事。宗法裏男孩子天然就有繼承家業的權利,而兩人恰好是跟了她姓的小男孩。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他們與蘇喆也沒辦法在府衙裏打得旗鼓相當。他們當然有立場同蘇喆鬥毆,但他們的來曆或許本來就踏不進府衙、不可能在府衙裏當同學,造成這種情況的是她。

他們“姓祝”“在府裏”“老封君撫養”,確實有隱患。這不是他們的錯,客觀上卻會有麻煩。就像祝大說的,蘇喆的大舅蘇飛虎,本來在父親的喪禮上並沒有特別主動的發難,阿渾卻可以利用他的身份生事。那還是在有阿蘇洞主遺命的情況下。

現在這個情況,讓人有誤解,那是她的疏忽。需要盡快給他們一個明確的身份,並且對外明白的表示,否則這麽主不主、仆不仆的,確實身份尷尬,孩子自己也要不知所措了。

而他們的身份祝纓已經想好了——學生。並且她以後還要從小培養許多的“學生”,對學生也采取一種“能者上、庸者下”的態度。祝石如果沒有能夠被發掘出長處,祝纓也隻能放棄繼續在他身上投注更多的關注。

祝纓說:“爹的意思我知道了,明天咱們掛好了匾就走。”

祝大不放心地確認:“祝家莊?”

“補種點竹子,叫竹間別業。”

祝大往地上一坐:“不行!”

他死活得叫個“祝家莊”,不叫祝家莊也行,但是得有個“祝”字,反正,得注明是祝家的。不然他就真的要死。

祝纓難得地妥協了:“好。”

花姐一直安靜地看著,等到祝纓答應了,她想去扶祝大,祝大已經一骨碌爬了起來。

花姐目瞪口呆。

祝大起來之後說話也正常了:“老三呐,你那些個大事兒咱們也不懂,問也問不明白。你要為著收攏人,養幾個孩子都行,我跟你娘替你養。你看咱們不也沒虧著小丫頭麽?就是這孩子的事兒,你可得上心!不然,他端著你的家業走了,改回他們的本姓,供他自己的爹娘。咱都給他們爹娘當孝子了!養他一家子的人!咱們死了,連口剩飯都沒人供哩!”

張仙姑本來想罵他的,想到死後沒人供飯,也覺得祝大這話,是有些道理的。確實,養子就有這麽個缺點。哪怕是同姓同宗的,過繼之後完全不理親生父母的也少,養父母的日子,看兒子的良心。

……——

祝大鬧完這一場時,正在下午,祝纓叫來了項樂,讓他去找人訂一塊匾。

項樂問道:“不知要掛在哪裏?尺寸要多大?”

祝纓道:“掛城門上。祝家莊。”

項樂馬上就懂了,笑道:“這是正理!是該有個名兒,我這就去辦!”

他飛快地跑走,找到了城裏居住的黃裏正,黃裏正恰是個有手藝的木匠。項樂的規劃裏,這個木匾也是個臨時的,黃裏正隻要能給訂得橫平豎直就行,先暫時掛上。祝纓下山之後,他那尋個石匠,好好地刻個碑。

對了,還有界碑。別業的範圍雖然還沒特別的準確劃定,現在開出來的荒地得拿界碑給它標一標。立了石碑,才算有了個準星。

黃裏正也願意接這個活兒,項樂一說,他就要動手。別業正在建設的時候,磚石木料還堆得不少,黃裏正家什也趁手,本來手上就有幾塊解好的板子,現在又動手鋸出一些木條。先將板子截出尺寸來,長度很容易達到,寬度稍次,就用兩塊木板拚接一下,再將四邊鑲上木條。

一塊木匾的雛形就有了。

接著,他開始上細工,打磨、雕出一點花紋,上漆,勾畫出“祝家莊”三個大字。很快,一大塊木匾就做好了,放在一邊晾著,又將一個小火盆放在旁邊,等漆幹。

又說:“以後要用石頭的,這個就先應付一下,也不怕漆裂了。明天一早我就給府裏送過去。”

項樂看了,讚不絕口:“這手藝,絕了!”

黃裏正笑道:“大人過獎了。”

“我可不是什麽大人。”

“我瞧著,咱們大人有那個意思,您的前程是準了的。”

項樂隻管搖頭,他是商人子弟,難。

黃裏正又說:“要是用了新的,這塊舊的換下來,能給我不?”

項樂問道:“你要這個幹什麽?燒火嗎?”

“我留著自己看看,這也是我的手藝哩。”

項樂道:“我回去問問大人。”

項樂回去向祝纓匯報。

祝纓道:“還是你周到。行,告訴他,我答應他了。我這次回去,要到明年才會帶大隊人過來。你要在這裏多守一陣兒。”

“是。”

“同黃裏正說,他既有木匠的手藝也就不要閑著,打些犁耙之類,料算我的,工給他折抵。我在阿蘇縣也見過,山上種田農具比山下稍有不同,他看著改。要是用到鐵器,你也都記下來,傳訊下來咱們再籌劃。”

“是。”

“你看看,要是有人還閑著,建個小學校吧,就在這兒。”祝纓將一幅圖攤開,指著地圖上的一塊地方說。

祝家莊也有自己的地圖,特點是特別的空,祝纓指著其中一塊地,告訴項樂:“一個莊子裏的人語言都不通,這怎麽行呢?要學說話,學寫字,能有記賬的人更好。還有,我這兒不鄙視商人工匠,願意學手藝的,也給他們地方。你算一下一年裏的徭役數,征還沒有服滿的人幹這個活。要是已經滿了的,就不要征,實在缺人手,就雇人算工錢。”

祝家莊的街道名稱也很簡單,橫路叫“緯”,縱路叫“經”然後從北往南、從東往西,依次一二三四五地數,其中從南門往北正中的一條、從東門往西正中的一條不在此計數,前者叫“大街”,後者叫“長街”。

問地方隻要數格子就行。

項樂道:“是。”

祝纓又數了幾個格子告訴項樂:“別莊的工坊也要留夠地方,就在這裏吧。離市集近一點,也方便。”她還打算明年繼續將祝家莊周圍再探一探,城裏水源隻是夠日常吃用之類,如果要用水力的,比如磨坊、糖坊、紙坊之類,恐怕還得到城外圈塊地來建坊。

至於祝家莊接下來有可能遇到的突發事件,她也是不擔心的。事情交給項樂她很放心,就像做匾,她說找黃裏正,項樂就能想到接下來接石匾。項家如果不是因為阿渾這個意外,使三兄妹失了父親耽誤了,他們三人的能力加上有項父居中協調,也當是一個正在發家的大大的商人家族。

第二天,項樂還弄了老大一串鞭炮來放,鞭炮聲中,幾個人將圍著紅布的匾掛到了城門上!

商人裏識字的略多一些,居民們多半不識字,也有互相問的,都說:“祝家莊。”

在山民們耳中,很難說“祝家莊”和“石頭城”哪一個名字更土氣一點,但都挺好記的。既然主人說是祝家莊,那就是祝家莊了,還兼記了這裏的主人是誰。城裏的人倒是有一個念頭:以後往外可以報自己是祝家莊的人了,也是有人庇護的了。

……

祝纓放心地走了。

祝大解決了一件心頭大事,兼之女兒聽取了自己的意見,也滿意地不再鬧了。

一行人走得比較順利,路過喜金家,她又多停了兩天,將喜金家大寨附近看了一看,順便看了銅礦之類。

到山下的時候,已是十一月中旬了。

刺史府眾人盼星星盼月亮,終於將她給盼了回來。刺史府裏沒了刺史,總覺得心裏沒有底。

祝纓讓隨從等各自回家,家人回到後衙,自己先見府內眾人。就聽到祝大說:“別跳!車高,再崴了腳。”

祝纓從馬上一看,卻是祝石從車上跳到了地上,笑著對車內說:“沒事兒,我跟師父練武呢!”

祝纓道:“娘、大姐,小妹就交給你們啦。”

自己踏進了刺史府的大堂。

刺史府裏的事情不少,除了積壓的一些日常事務,各人又各有匯報。

先是王司功,匯報了招錄刺史府史員的事情,也都是各有保人,三代良民之類。他留了兩倍的人,預備著給祝纓回來決定最後的名單。

祝纓看了,問道:“女吏沒招?沒人願意嗎?不能呀……”

王司功撓了撓頭,小聲說:“不是沒人願意,是太多了!”

刺史府待遇不錯,祝纓還不許人騷擾女吏,許多人都願意過來。又有些托了本地富戶的門路的,王司功一看富戶推薦女吏,頭皮先麻。

祝纓道:“這有什麽好怕的?都拉到學校裏,考試!”

王司功道:“是。”

小吳等人又報:“今天的邸報剛到,新南知府定下來了,照說已經上路了。”

祝纓道:“哦……那準備好,萬一他要有什麽交割的,咱們也不能失禮。”

“是。”

祝纓又問州學博士:“我記得原府學裏有河東縣的學生?”

“是。”

“你列名單,我給他們寫薦書。聊勝於無吧。”

當時新南府沒有知府,府衙也沒個牽頭的,更不要提什麽府學了。所以祝纓將原河東籍的府學生都暫留梧州州學讀書,等新南知府到任、開了府學再讓他們回去。如今新南有了新知府,這些學生就得回去等新知府了。

梧州這裏,空出的學生名額也得籌備新一輪的入學考試。正好,十一月了,考完了、定下名次,明年正月開學。

博士道:“下官已列好了名單了。”

祝纓就順手給他們寫薦書。也不知道新南知府是個什麽樣的人,會不會對河東縣的人有意見,她就隻寫一些標準的官樣文章。寫某人,年齡籍貫之類,是經考試選上的府學生,因為區劃的改變,不能在梧州讀書了,所以隻好忍痛割愛,將此大才送還府君。

幾封寫得都差不多,誇學生的話就因各人的情況不同而略有差異。

四十名府學生,河東縣有十人,包括保送的兩個。在一排名單中,祝纓看到了甄琦。他快三十歲了,也不知道到新南之後還有沒有機會出仕了。

祝纓給他寫了個“用功”的評語。

將這些薦書都寫完,祝纓道:“這些年發贈他們的東西都許他們帶走,每人再給一貫的盤纏。明天我去送行。”

祝纓隨手著這類事務處理完,想著有糖坊、紙坊之類巡視一下,再要找個雕版師傅。然後與梅校尉聯絡聯絡感情,年前的事兒也就差不多了。

比起山上別業的從零開始,公約的難產,秩序還是個空白,當個刺史可真是太容易了!

祝纓非常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