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48章 改進

育嬰堂的位置較為偏僻,為的就是取一個“僻靜”,誰扔孩子的時候也不想叫別人圍觀。

祝纓和花姐兩人帶上了小柳和牛金兩個,再加一個胡師姐,五個人都著便服。冬天時節,五人衣服保暖,讓人一看就知道家境不錯。越往育嬰堂走越偏僻,通往育嬰堂路上亦有人家。

這些人家見慣了穿著不錯的人去育嬰堂,從門裏往外一看,一男一女看著像主人家夫婦,又帶小廝、女仆,心道:看著像是殷實人家,不知道哪個小東西要走好運啦。

祝纓路過一間臨街的小店鋪,見一個老頭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周圍一片安逸。

走近育嬰堂就聽到裏麵的孩子吵吵的聲音,小孩子尖細的聲線襲來,聽著還挺活潑的。

小柳搶上一步,看了一眼道:“咦?大白天的,門怎麽關了?”

他拍了拍門,裏麵才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問:“誰呀?”

小柳道:“來看孩子的。”

一個駝背的老頭開了門,抬起昏花的老眼打量了一下小柳,問道:“你是什麽人?是要什麽樣的孩子?”

小柳道:“主人家要先看看。”

老頭往他身後看到祝纓和花姐以及牛金、胡師姐,道:“要抱孩子?好模好樣的小子向來搶手,要是府上找幾個整齊的丫頭,養上兩年就能做活計的倒是有不少。要是不計較腦子、隻要有人賣力氣幹粗活,小子也是有的。不管帶走哪個,育嬰堂養了他們這些年,要帶走須得算還些房宿錢。”

小柳道:“您老人家說這一堆做甚?我們進去自己看。”

老頭道:“年輕人,慢來慢來,裏頭還有人哩!有人看時,你們不能見的。等會兒裏頭的人走了,輪到你們,也不叫別人看著你們帶了什麽人走。送養的跟領養的不見麵,領養的人也都岔開了不叫別人知道你來過,這是規矩。”

小柳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麽規矩?”他還年輕,並不會無事逛育嬰堂,老頭不認識他,他也不知道育嬰堂還有這等講究。

老頭道:“送來的都是養不活的,父母不養,就是斷絕人倫了,此後生死聽天由命,不再找回。不然,誰個替你白養孩子?養個一二十年,將孩子好好地養成了人,扔了孩子的父母知道了,又將孩子搶了走,別人豈不冤枉?那誰還來抱養?”

小柳被老頭說得一愣一愣的,也不便硬闖,跑去對祝纓和花姐講了。花姐道:“既然裏麵有善心人,那咱們過一時再來吧?”祝纓看著這座育嬰堂,牌匾已經很舊了,房子看著雖然結實,卻是透著股破舊的氣息。她點了點頭。

育嬰堂的門在他們麵前關上了,小柳有點好奇地又回望一眼,心道:怎麽這麽巧?也不知道是誰……

……

小江冷著一張臉。

她和江舟一大早就到了育嬰堂,她想領養個孩子。育嬰堂向來不拒絕“正經人家”領養孩子,開了門就請她們二人進去了。照例是稍作詢問,得知小江是梧州的官員之後,育嬰堂的婦人立時變得熱情了起來。必要給她“找一個好的”。

婦人拉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對她說:“您瞧這個,麵相看著是不算俊。可是個好孩子呀!又老實,又聽話,是個以後能頂門立戶的!”

小江伸出手中的手杖,將他們攔了一攔,道:“我屋裏不要男的。”

這話一說出來,婦人就摸著她的底了,心道:原來是個雛子,哪有親自來看的?這不就露底了?不都得托個信得過的做中人?

婦人歎了口氣:“我這兒女孩子倒是有,您既說是要養,我得給您挑個好的,不能坑了您。女兒是貼心,再貼心長大了還是要嫁出去的。縱您不發嫁了她,要坐產招婿,到時候還得挑女婿不是?還要看女婿人品。女婿哪有兒子靠得住?不如打一開頭自己養個兒子,自己養出來的,知根知底,將家業交給他也放心,多好?”

江舟道:“娘子要看女孩兒,你就帶女孩兒來便是。旁的事兒,娘子自會斟酌。”

小男孩兒看了看他們,知道眼前人是看不中自己了,他低下了頭,用力吸了吸流出來的兩管黃鼻涕。

小江心底生出一股煩躁,說:“走吧。”

婦人忙說:“娘子請留步!端正的丫頭也是有的!還有才送來的沒斷奶的,一準兒不記得親爹娘的樣兒,打小養,容易養得熟……”

小江看了看門外、牆邊往這裏看過來的眼睛,不動聲色:“下次再說。”拄著杖站了起來。

婦人道:“哎,那您這邊兒請。娘子,您再想想,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小江走出了育嬰堂,臉色不太好,江舟道:“娘子咱們不急!哎?那不是?”她伸手往前一指。

聽到大門打開了,小柳下意識地一回頭:“咦?”

他這一聲讓另外三人都回過頭去,卻見兩個女子從裏麵走了出來,步態有些眼熟,其中一人手中拄著一根手杖。

幾人都是等閑不來育嬰堂的,一般人也不會沒事往這地方跑,此時一遇,都覺得對方有事。小江以為祝纓等人應該也不會是來育嬰堂堵她的,那就是巧合了?刺史應該不至於要抱養育嬰堂的孩子吧?難道是要養仆人?

兩下對望四下一片安靜,一陣細風吹過,微冷。

育嬰堂的門又打開了,老頭喊了一聲:“那位小官人……”送走一人,他要喊下一人的,卻見兩撥人還是撞了個對臉。

祝纓道:“一起去看看?”又順口問小江,對育嬰堂有什麽看法。

小江道:“就那樣,大人看了就知道了。”

她沒有馬上走,而是跟著祝纓又折返了,邊走邊說:“都是父母雙亡的孩子,哪有不苦的?哪個都巴望著有人來領她們走,見了你就拿一雙眼睛看著你。心腸但凡軟一軟,就得哭著出來了,什麽時候再提起來心裏都不好受。”

她始終認為祝纓是個心軟的人,這樣的人進育嬰堂是令人不太放心的,帶著江舟又跟著殺了回來。

老頭卻對小江道:“這位娘子,您不能與旁人見麵。”

小柳道:“您老的話好多,您還看不出來麽?我們是認得的,一起來看看。”

老頭這才閃過身,衝內叫一聲:“張大娘,又有官人來了!”然後對祝纓道,“官人,您裏邊兒請。”

祝纓打量著這個育嬰堂,她到南府以來沒到過這裏,不過於府衙日常開支裏支取這麽一筆時簽個名畫個押按時撥付錢糧。南府升為梧州之後,也給這裏再漲一點錢。她要項安不妨雇女工,項安也曾匯報往這裏挑選過幾個小女工。有家的女工頗有兩個家裏容易鬧事的,這裏的女孩子無父無母更沒個兄弟丈夫也要向糖坊討工錢,孤兒充做學徒幹活拿錢,非常便利。

育嬰堂的房子式樣已經比較舊了,好些地方有了破損,整體看起來還算結實,不知道是哪一位善心人用心修的,看起來還能再住個二十年。院牆很高大,一麵牆上開個長方形的洞,一個釘了五麵板子、隻空出上蓋的木盒正正好可以放在這個長方形的口子裏,仿佛一個大抽屜。外麵送孩子的天黑後將嬰兒從“抽屜”裏放入,裏麵的人聽到哭聲從裏麵拉開“抽屜”將孩子抱進來。雙方不見麵,放進“抽屜”之後孩子的一切都同親生父母無關了。

一個稍顯精神些的中年婦人快步,迎了出來,看清麵前的人就叫了一聲:“哎呀!大人?!朱大娘子?咦?江娘子您怎麽也回來了?”

婦人忙跪下來迎接,老頭嚇了一跳:“這……這是……”

婦人對他連連做手勢:“這是刺史大人!快點兒!”

“轟!”育嬰堂裏連孩子帶幫工的大人都炸開了,他們擠著上前,也要來拜。

孩子們大小不等,入眼前的約有十個上下,聽動靜,後麵還得再有一些。有男有女,男少而女多。女孩子大部分看著比較正常,男孩子看起來總有點不協調。孩子們的衣服都很舊,補丁也多。

婦人又吆喝:“都老實點!”又轉過臉來向祝纓解釋,育嬰堂是她丈夫在管,但是男人平常也不大過來,女人看孩子更合適。她家也在這附近,往來也方便。她丈夫姓張。

祝纓道:“張六?”

“是。”

“都甭跪著了,起來說話吧。”

婦人爬起來,拍拍膝蓋上的土,上前道:“大人來是……要用工?還是要用丫頭?都有!都有!還是……要抱個養來給將來的小郎君小娘子就伴兒?”看到祝纓,她就不猜是要收養了,這裏的孩子最好的下場就這些了。

祝纓將這婦人上下一打量,隻見她穿得樸素整齊,衣服上有兩塊小補丁。

祝纓問道:“這裏有多少人?”

張娘子趕緊說:“數目在小婦人丈夫那裏。三丫,快往家去,把你爹叫來!”一個麵目平平無奇的女孩子答應一聲,跑了出去。張娘子又解釋這是她女兒,也是在這兒幫忙的,因為人手不夠。

一邊解釋一邊請祝纓等人進正堂裏坐下,這裏打掃得倒是非常的幹淨。擺設也還能看得下去。又有幾個看著伶俐的女孩子過來奉茶,女孩子也都有七、八歲的樣子,都偏瘦,臉色微黃,麵目都還周正,也不說話,但是眼睛都是忍不住的往祝纓等人身上看,臉上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期盼。

張娘子解釋道:“在這兒的孩子咱們都用心照顧著,可誰也不能吃白飯不是?學著幹點兒活,以後出去了才能養活自己。誰個能養他們一輩子呢?都是調-教得手腳利落的,您要教她們規矩,領回去說一說就行的,都聽話。”

花姐問除了現在看到的,是不是還有更小的孩子。

張娘子道:“有,在後頭擱著呢。”

她們於是起身去看,後院一間屋子,一排通鋪,上麵擺著五個雜色的繈褓,有好有壞,新舊不一。有嬰兒在哭,一個哭了,連著幾個跟著哭。一個約摸七、八歲的女孩兒趕緊上前抱起一個哄著,又說:“許是尿了,剛才喂過粥了。我這就給她換尿布。”

張娘子陪笑對祝纓道:“這兒就小婦人幾個人,如今孩子多,在這裏吃飯的都有十來個,就叫她們大的帶小的。”她的身後,幾個粗糙的婦人臉上也都帶怯,生怕被挑刺。體麵保姆的工錢高,育嬰堂也不可能雇奶媽子來一人一個的看孩子。就隻有這三、四個人,還得負責做飯,也洗衣服、縫補。遇著孩子之間打鬧、爭搶之類,她們還要拆解。

祝纓伸手在窗戶邊上試了試,有點透風,張娘子又趕緊說:“晚間都會堵上的。”

這裏看著比當時思城縣那個收容過祝煉的地方好一些。

祝纓未及細問,張六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心裏直呼倒黴。他平常也小小偷懶,但是貴人們一般不親自往這兒來,誰知道今天就叫刺史大人給撞上頭?張六跑得頭頂冒煙。

祝纓不動聲色,花姐和江舟之前已有些不忍,現在看著這幾個孩子都有點走不動了。

祝纓抬腳就走,小江一手一個,扯著袖子將二人拽了一下,又拄著杖篤篤地跟了出去。花姐回望了兩眼,狠了狠心,跟著又回到了前堂。

前堂,張六垂手站著。這是一個普通的中年男子,眼前他們一家三口看著比別人顯得健康一些,可見平日生活也比別人好一點。不必祝纓,小柳都能猜著些,想必有些活計是使喚一些小丫頭幹的。

祝纓又問育嬰堂內有多少人,張六道:“男女一十七口,原本有二十一口,前陣兒糖坊要工,挑了四個十來歲的丫頭去做學徒工了。她們都十一了,有生計就該搬走啦。”

祝纓知道這兩口子雖有些小油滑,已算不錯了的。如果他們真不要良心了,必能過得很富裕。

祝纓問道:“育嬰堂常年能有多少孩子?每年送走多少?新有多少?死亡多少?”

張六道:“也就一、二十個,這麽些年也沒超過三十個。每年送走三、五個,新來的,多有八、九、十來個,少的也就三、五個。死的……呃,不好說,孩子不好養呐!”

就算正常人家,親爹親娘帶著,也不能個個都養活的,育嬰堂死得更多一點。

張六尋思著,怎麽跟刺史大人多討要一點錢糧……

“都是什麽樣的年景?”祝纓問。

張六忙收回心神:“哎喲,除了遭了瘟,年景好壞跟這個沒關係。年景不好,生下來就溺死了,誰往這兒送?年景好,生下來自己就送給人養了。又或者有生下來就放到大路邊兒的,還有自己賣的……”

是了,此時可以人口買賣,父母賣掉子女還真不算是個事兒。自己就處理了,也用不著勞煩育嬰堂。

祝纓道:“還有這樣的說法?我看這兒怎麽陰盛陽衰的?女孩子特別多?”

張六又說:“男孩有殘疾的會扔到這兒。要是沒毛病的,就是黃花閨女養漢子,養下孩子不能留的……誰沒事兒扔兒子呢?能送過來的多少有點兒毛病,要麽是殘疾,要麽是來曆上不太好說或者是家道中落。把孩子往這兒送的,爹娘都算有心了。女孩子就不一樣了,養大還要陪副妝奩,虧本。”

祝纓又問了一些諸如以前的孩子去了哪裏,是否會被拐賣之類的問題。然後沒說什麽就走了,張六兩口子摸不著頭腦,心道,刺史大人到育嬰堂就為了問個年景好的時候扔孩子的多不多?

育嬰堂的孩子們又是一次失望。

……

出了育嬰堂,花姐和江舟都想說話,又都忍住了。真是無事不要進此地。來一次,難過許多天。

走遠了一些,祝纓才問小江:“你們還有別的事嗎?”

江舟搶答:“大人,今天是休沐日。”

祝纓道:“唔,那到衙裏坐坐吧。”

一行人回到了刺史府,一路到了簽押房。

小江的手杖一路篤篤篤,很有節奏地敲著地麵。到了室內,她提著手杖,不再點地了。

幾人坐下,牛金來上了茶,祝纓開門見山地對小江說:“育嬰堂你去了幾次了?覺得怎麽樣?”

大家在育嬰堂遇到了就有點小尷尬,小江見祝纓不問她去那兒幹什麽而隻是問育嬰堂,試探地說:“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沒有兜圈子,道:“這裏是梧州,育嬰堂也該管起來了。”

小江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搖了搖頭:“並不好管的。”

她接著算了筆賬。

經營育嬰堂是要有成本的,將一個孩子從小養到大,不管上學、隻管吃穿也是個不小的數目,偶爾還得看個病,還得算上雇工照顧孩子的工錢。所以能省則省。因此普通的縣城並不能每縣都有一個育嬰堂,梧州的這個生計也比較艱辛。再加上管事的有意無意也要從中揩一點點油水,整體就比較困頓。

大的帶小的,掃地洗衣服,燒火抬水。長到七、八歲就能送去當學徒工,或者去當小廝丫頭,到十二、三歲,除非能在育嬰堂裏幫特別多的忙,否則也沒多餘的一口飯養那麽大個活人,必得請她走人。十來歲的飯量,夠養三、五個小孩兒了。

如果祝纓要管,按什麽標準管?

這裏麵還有另一個問題:“要是知道大人想管了,恐怕蜂湧而來的人能吃窮梧州。”

小江說得很冷靜:“人都趨利,原本孩子都養不活,生下來溺死也就溺死了。一旦您這兒的育嬰堂管起來了,要是比現在的好、比普通窮苦人家的孩子過得好,許多父母也不至於必要殺死自己的親生骨肉,必會有一些人將原本要殺死或買走的孩子送過來的。到時候您養是不養?怎麽養?養到多大?孩子本來就不好養,夭折得多了,您就要受到責難。多少雙眼睛盯著。”

她很少當著很多人的麵說太多的話,尤其是有花姐在場的時候,今天說得尤其的多,連小柳都覺得有點意外。

祝纓卻聽得很認真,自在育嬰堂門前被攔住起,她就又將之前計劃重新審視了一遍,也發現了一些新的問題。本打算以孤兒為主廣灑網,畢竟有父母的孩子另有牽掛,插嘴的人也多。育嬰堂的孩子不如想象中的多,沒魚,撒網有什麽用?網還得更廣一點。且現在小江說的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

小江隻說的“養”還沒有說到“教”,她出來魚之後怎麽安排也得考慮。魚多了自己就會競爭,就那麽仨瓜倆棗,看不出競爭。

祝纓聽小江又說了一陣,直到小江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臉上一紅,複又閉了嘴。祝纓才說:“原來如此,我會再想一想的。”

管還是要管的,不過情況需要調整。

小江已覺自己失言,忙起身告辭了。

她腳步匆匆,手杖敲在地上也失了方才的節奏。邊走邊想:不能在梧州的育嬰堂抱養孩子了!

她回到了家中,江舟見她有點魂不守舍的,去燒水給她泡茶,回來就看到她在對著衣架上的官服發呆。江舟道:“總會有好孩子的。”

小江回過神,問道:“你想你的父母嗎?”

江舟怔了一下:“有時候想。”

“會想找嗎?”

江舟道:“以、以前沒想過,現在、現在也……要是遇著了,會想知道的。認不認的再說……”

小江道:“是啊,人總是想找到自己的根的。”她又望向了衣架上的官服,打從裁好了衣服,穿上了身,對著鏡子一照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想有一個家,想要個孩子。她是官身了,可以好好地養育一個孩子了。

她想要個女孩子。

今天的領養並不太順利。一是張大娘特別喜歡向她推薦男丁,認為可以為養老之依靠,二是她突然有些擔心,自己既然養就會盡心,又恐一片深情托付,這孩子長大頭也不回地找親生父母去了。又由此想到了自己,多麽的艱難都想找到母親,然後……

小江用力甩甩頭,患得患失了起來。不期然地想:大人養的那個石頭就這麽放走了,會不會難過呢?

……

祝纓此時心情不錯。

育嬰堂的事情遇到了一點新情況,但是府裏有一個好消息——項安的侄兒也在今天到了。

彼時仇文正在府裏給郎睿補課,小孩子學話比較快,仇文又對“教化族人”抱有極大的熱情,拿著識字歌的課本,頭一篇也是略過,將後麵的歌一邊譯、一邊講解其中的有趣知識,給這小孩子講課。

蘇喆在跟花姐下棋,花姐棋力平平,蘇喆也是下得亂七八糟,兩人半斤對八兩。花姐同她下棋,還學會了跟小姑娘悔棋耍賴。

項安一直很忙,白天在刺史府裏幾乎看不到她,今天卻早早地回來了,還帶了個小男孩兒。兩人在門上,請侯五派人進去通報。

胡師姐先出來了,她依稀記得這小孩兒的臉,笑道:“原來是大郎來了。”

小男孩一揖:“師叔好。”

胡師姐道:“你住哪兒呀?”

項安道:“我預備在糖坊那裏給他備間屋子,現在帶他來見一下大人,以後有跑腿的活兒都叫他過來,現在叫他認一認門。”

胡師姐道:“大人剛好回來了,你再早來一陣兒都要多等呢。來吧。”

他們到了書房,裏麵隻有祝纓。

小男孩有點緊張,項安很大方地道:“大人,這就是我侄兒。大郎,快,拜見大人。”

小男孩抬頭一看,就看到一個年輕俊俏的官員,青色袍子,頭發向上挽起,束了玉冠,看著挺和氣的。小男孩不那麽緊張了,照著家裏人教過的禮儀在墊子上磕了個頭。

祝纓對他招了招手,小男孩看了項安一眼,項安點了點頭,小男孩走了上前。祝纓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呀?”

“回大人,我叫項漁,漁夫的漁。”

祝纓看著他的眼睛,這雙眼睛裏好像有話,於是她問:“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呀?”

小男孩就有點高興地說:“家有千金,不如一技傍身。所以寧願苦一點學會打魚,也不要現成的魚。”

“你多大啦?”

“回大人,過年就十歲了!”

祝纓拿出一個紅包來給他:“來,初次見麵。”

項漁雙手接了,又道了謝。祝纓問項安:“他是自己來的還是家裏有人送?都安頓了嗎?”

項安躬身道:“家裏打發了人送過來的,跟著會館的車,很安全。我也托了他們回福祿的人捎信回去,告訴家裏人已到了。先讓他住糖坊,本來就是來學手藝的。”

“有就伴兒的嗎?”

“是,有個夥計。”

“飯怎麽吃?書呢?他身邊兒得有個長輩同住才行。”

項安道:“那我也搬去糖坊吧。”

祝纓道:“你們倆同進同出吧,要去糖坊就一同去,想住你那屋子,就與你就個伴兒。今晚要是沒有旁的事兒,就留下來一起吃個飯。”

“是。”項安高興地答道。

項漁看了她一眼,項安道:“看我做甚?我帶你搬行李、認一認府裏的人。”

祝纓道:“去吧。”

項安領著項漁出去了,祝纓就讓胡師姐傳話給侯五和杜大姐,將項漁也加進客人名單裏。

她自己則在思索著“廣灑網”這件事。她很快就想通了,小江擔心的許多事在她這裏都不是事兒!

她沒那麽多可擔心!

育嬰堂的錢可以給,但是這個劃撥不從刺史府的公賬裏出,就以每月石頭之前的花費作補充。項漁的存在提醒了她,不是每個人都要坐在課堂裏除了讀書什麽都不幹的過上十年才算是在“栽培”。是她太執著於“全心全意坐在課堂讀書”。

當然小江說得也是有道理的,她可以出錢,但如果隻是她出錢,恐怕出不起,她不可能把所有的錢都砸這一件事上。得讓一件事自己產生利益。

可以廣收學徒。

育嬰堂的孩子不是也要自謀生路的麽?讓糖坊收學徒,還有紙坊,邊幹活邊學東西。擱作坊裏,平時幹活,每天隨便坊裏哪個算賬先生抽兩刻、三刻的功夫,給他們稍稍教點識字之類。不用太久,聰明一點的就能看出來了。

將聰明的一篩,分類培養,不大聰明的也有了一門手藝保底不至於餓死。

祝纓越想越覺得此事可行。

待她將整個計劃想了個大概,項安已經將侄兒帶了回來,將他安頓在了項樂的房裏。項樂現在還沒回來,就算回來了,叔侄住一屋也挺好的。

祝纓道:“他們今天正閑著,咱們著阿漁認一認人吧。阿煉呢?”小柳跑到外麵隔著院門叫了祝煉一聲,祝煉放下筆出來了。

祝纓道:“認一下人,這是三娘的侄兒,項漁。阿漁,這是阿煉。”

項漁聽他姑姑提過祝煉,看了一眼,看不大出來特點,仍是禮貌地拱手,祝煉也還他一禮。

祝纓道:“你們年紀相仿,以後相處的時候還多著呢。慢慢處。”

祝煉道:“是。”

項漁也跟了一個“是”字,心說,大人很和氣呀,怎麽都說他規矩大?

祝纓順口問了項安學徒的事情:“育嬰堂的女孩子,在糖坊做得如何?”

“很是肯幹。”

“那要是人多一點呢?”

“那當然不錯。”

祝纓又問:“糖坊現在要用多少人?能容多少人?要多少學徒工?”

項安道:“多多益善,我現在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大人,我想在水邊再建一個糖坊,將那裏做大!”

她將糖坊又擴建了一次,由於原料充足,一直在開工。不過別家的糖坊也開了起來,彼此都在賽跑。此時梧州的糖往外銷非常的便利,常有外地商人過來大量地購買砂糖,各家都拚命擴建,想搶在外地人學會這製糖的法子之前先多賺些。不用全國,隻要南方數州,都夠他們樂的了。

項安還盯上了水碓,她想不再多建了,以水邊的糖坊為以後的主要作坊,因為水力更便宜。但是地方不太好找,還要兼顧到灌溉等事。

祝纓道:“選址我再斟酌一下。”她原本的計劃是將一些新作坊往山中轉移的,一則是她自己需要,二則山中水力更方便。

山雀嶽父拿石頭做了一回文章,讓她也產生了一些疑慮。本來這個作坊,她還預備在塔郎縣放一個造紙的作坊的,也是借用水力。

現在除了教授耕種之事,其他的事她都打算先停下來看一看再說。她的時間很緊,若山雀嶽父等人進展遲緩,她就隻好放棄“各縣共同發展”,將力氣向阿蘇縣傾斜了。

項安聽她在考慮了,就說:“是。”

祝纓又問她:“多收些學徒,你能從裏麵看出可用的人嗎?”

“都說三歲看到老,靈光不靈光,一試就知道。靈光的人,什麽都靈的。”

祝纓往祁泰的院子努努嘴,項安忍不住笑了:“那不一樣。”

兩人說過幾句話,祝纓就說:“走吧。咱們到後頭去。”

她帶了幾人去見張仙姑和祝大,二老看項安、項樂的麵子,預先就準備好了笑臉。等看到項漁,準備好的笑臉就變成了真心的笑。項漁稍活潑,見人會說話,又不跟二老特別的粘。

祝纓說一會兒一起吃飯,張仙姑馬上就答應了:“再加個菜,喜歡吃什麽呀?”

項漁道:“都行!娘不許我挑食。”

張仙姑高興地道:“真是個好孩子。”

不多會兒,蘇喆、花姐等人也都到了。花姐心裏其實惦記著育嬰堂,跟蘇喆下棋時兩個就有點亂七八糟的,蘇喆都看出來她心不在焉了,項漁的到來為花姐解了圍,兩人相攜到了張仙姑這裏。

張仙姑的院子再次熱鬧了起來,二老也忘卻了一些煩惱。朗睿今天的課程結束之後,祝纓又將他和仇文也留下來,就在刺史府裏設宴,請他們一起吃了個便飯。她將祝煉、項漁、郎睿、蘇喆安排在一起,自與仇文、花姐又聊到了番學。

仇文道:“番學裏有些人學得還不如阿發快。”

花姐道:“年紀越大學得越慢吧?”

仇文輕輕地搖頭:“也有人天生就笨,將笨蛋塞了過來,可真是……”

祝纓道:“放寬心,都要一樣的教,不可厚此薄彼。你教了,學不會是他的事兒,你沒遺憾了。你要鬆了勁兒,可就兩說了。”

席間閑聊,祝纓又問仇文的兒子現在如何。仇文道:“正在溫書,想叫他將來考縣學。”仇文能做博士,因為是番學,他給兒子請了西席教授的卻是正經的經史,打算苦讀幾年之後走個正經的路子。

以前,這是不敢想的。他是商人,且父祖三代也不知道如何書寫。現在不同了,即便塔郎縣也是朝廷承認了的縣治。孩子進學的阻礙就沒了。

祝纓道:“我這兒有些書籍,想看的時候可以來抄錄。”

仇文大喜:“多謝大人。”

那一邊,四個小孩兒又湊在一起了,郎睿最小,語言稍有不通,項漁就不一樣了,他雖是新來,奇霞語與利基語都會一點兒,其中奇霞語會得更多,從中還有了點小小的交流。蘇喆也沒跟郎睿當麵打起來,還管人家叫“阿弟”。

一時之間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