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學生
臘月將近,梧州城內的節奏變得稍快了一點。
往來進貨的糖商步履匆匆,他們須得進了貨、販運至預定地點,才好趕得上年前大量出貨的時候。一年到頭舍不得花錢的人家,到過年的時候也會將節省下來的一些餘錢、餘糧換點平日難以吃用得到的“奢侈品”。
梧州的砂糖質優價廉,誰能早些販運走,誰就能賺取更多的利潤,一旦大家都知道了這項買賣,就到了價潤平均的時候了。
也有商人早先到過梧州,約略打探到了一些梧州的情況,這次再來的時候就攜帶了一些梧州不產的物品,一來一往車船不走空賺它兩趟的利潤。梧州產糖、產福橘、產“蜜餞”,後一樣是因其產糖而來的副產品
地道的蜜餞是以蜜漬果品之類,但是蜜又比糖貴,更是一樣窮人吃不起的東西了。梧州因產糖,其地又暖熱而多產水果,於是又以糖代蜜,醃漬出不少“蜜餞”。而梧州又缺乏另外一些產品,比如精美的絲綢,又比如一些書籍、精致的手藝之類。
商人張興拖著兩車的貨,帶著幾個夥計,一路風塵仆仆趕到了梧州城。距他上次往梧州城尋買家已有二十餘年了,那時他還年輕,常為賣貨走四方。後來生意做大了,就不常自己出門了。這次不同,他想找個新財源。
梧州城比記憶裏大有不同了!竟有了些與州城相仿的景象。張興一路打聽,來到了一家店前。
何記絨線店,於主營的絨線絲線之外也兼賣點針、頂針、繡棚、素帛之類,三間的店麵,樓下賣貨樓上住人,後麵院子裏有倉房。店主人姓何,家傳的買賣,現任的主人叫何達,是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他見了張興十分的驚訝:“您怎麽親自來了?”
“活動活動筋骨嘛!”
“您裏麵請!”
兩人一番寒暄,張興就說自己帶了貨來,何達不敢怠慢。
何達拿著個本子,與張興點著貨,點一樣,就記一條。清點了完了,笑道:“往年都是我們去進貨,今年有勞張世伯親來。”
張興道:“客氣了不是?自令尊在世的時候就打我這兒進貨,後來令堂管事,依舊照顧我的買賣,如今我過來送貨又有何不可?”
何達看了看張興的體格,張興與自己這等開著小店,雖雇了兩個夥計仍然要自家人不時看看店麵的人不同,人家是州城裏本行數得上號的大商人,五十歲、一個將軍肚,等閑已不親自出門辦貨了。
害!現在是梧州,不是南府了,咱這兒也是州城了!原來的州城成了鄰州了。
何達道:“您老親自來,必是有緣故的。”
張興道:“許久不曾走動了,梧州不遠,我也出來疏散疏散,也拜會一下老朋友嘛。怎麽不見令堂?身體可好?我這兒才得了幾匹好綢子,正要贈她。”
何達道:“托福,她很是健朗。您太客氣啦。她今日不在家,到番學裏去尋朱博士了。”
“哦……”張興正要尋話頭,又聽到外麵鋪子裏夥計招呼客人的聲音,指著這個事就說,“如今梧州可比以前繁華得多啦。”
何達也陪著這位世叔閑聊:“是呀,自從咱們祝大人到了這兒,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前幾年我每月總要孝敬那幾個巡街的幾百錢,自打大人一來,您猜怎麽的?將他們都拿了,問明了勒索是實,打了二十板子,盡皆黜落了!”
張興道:“早聽說這位大人的名頭啦。聽聞自他到來,梧州也富裕不少,到哪兒哪兒有錢。別是個善財童子吧?”
何達道:“興許就是呢?”
“說來,梧州的糖是盡賺的,比橘子又好。到處都賣梧州糖,連販子都賺了一筆,隻是不知道進貨的價是不是如他們說的那般?”
何達一挑眉,笑道:“世叔你是做絲線買賣的吧?”
張興道:“那也不嫌多。”州城裏也有砂糖賣出,但是價格貴。他也不是要開鋪賣糖,那確實也跨行,但是手頭有本錢,親自來看上一看,如果進價果如傳說中的那樣他就進一批,回去再轉手,並不散賣。
他就問何達認不認識大宗出貨的糖坊,又問何處貨好之類。何達道:“要說起來,是項家的糖坊最好,那是老字號啦!官糖坊的糖也極佳。其餘雖不及這兩處,也都是一個法子製出來的。”
張興道:“官坊?噝——不知這項家糖坊在哪裏?賢侄是否有門路引見?我不會讓賢侄白忙一場的。”
何達笑道:“世叔哪裏話?您來送貨,我就已經省了好些事啦,貨又好,我為您跑個腿又值什麽?隻是各處都來進,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存貨。再來,聽說他們都是現錢結賬,不知您帶足了錢不曾?又或者,就用咱們這一次的貨款,就從我這兒提到她那兒去?”
張興道:“使得!有其母必有其子!令堂就是個有條理的人,這鋪子交到你手裏,她可以放心啦。”
“世叔取笑了,世叔稍等,我囑咐他們兩句就為世叔去打聽。”
張興道:“有勞賢侄。”又取了送給何母的絲綢,何達稍作推辭就收下了。
張興看著他的背影,心道:何家孤兒寡母,也算是苦盡甘來了,等一下,梧州的糖這麽搶手,他怎麽有門路的?
……
因為何達有娘。
何母孟氏,青年守寡,獨立經營著丈夫留下來的絨線鋪子,為人既能幹又好強,更因寡婦不易,人到中年就落了病。何達上躥下跳,病急亂投醫,給孟氏找到了一個女郎中看病。女郎中不是別人,正是現在番學裏頭的醫學博士朱紫。
朱紫一個女人,能做個官兒已是罕見,她還另有一重身份——刺史大人異父異母的姐姐。有這一重關係,何達和母親不時往刺史府裏送些絨線之類,府裏折價給錢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到底沒有說與他們沒交情。
孟氏又想自己上了年紀,病痛必會越來越多,與其久病成醫,不如先學醫。再來,自己如果有一點醫術,連自家親戚的病也能看一看,又能借著這一手拉關係,於自家買賣也有幫助!這買賣做得!
提出的時候,孟氏心中惴惴,也怕人家不耐煩,她說:“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以後娘子再有給人看病的時候,我願來打個下手。”
朱紫也同意了。
起先以為人家隻是說一說,番學一開,“獠人”各部都送了學生來,朱紫忙得不可開交。他們以為貴人多忘事,忘了也就忘了,哪知人家沒有忘。安頓完了番學,刺史府裏就派了個女差,拿了張帖子來問孟氏:還學不學?
孟氏當然要學!
於是孟氏與刺史府的關係又近了一層,雖沒能見到刺史大人,卻認識了一些刺史府的女眷。項家糖坊的管事項三娘正是刺史府的“門客”,傳說她的父親當年死在獠人手裏,後來是大人幫她家報了仇,她和她二哥就在大人府裏聽令行事了。
項三娘與朱紫,恰是熟人,何達有著這層關係便能湊合著小插一個隊,得以見到項三娘。
何達不敢托大,見了項安十分恭敬,垂著手,先自認一個晚輩,繼而說:“我隻做個穿針引線的人,成與不成,娘子看他一眼,生意上的事兒您比我懂。我並不敢置喙。”
項安看著這個年輕的男子,何達雖不是那等美男子見之令人心折,但是一個踏實肯幹的年輕商人又孝順,項安還是比較願意給麵子的。她說:“好吧,他要是有空,後半晌就見一麵。你要與他說明白,我隻收現錢,概不賒欠。”
糖坊在急速的擴張,無論是雇人、進料、建新坊、買新牲口等等,都是需要錢的。且出的貨有一些是自家直接往外銷的,譬如往京城裏賣的糖。
大宗出貨的東西,需要自己也有一個銷售的渠道,否則就由著販賣的大商人低買高賣了。所有的東西,產地收購的價與最終的零售價相差都會比較的大。純給人家出苦力了。
自己售賣,就又涉及到一個“回本”的問題,什麽時候賣出去了,什麽時候錢回賬上。不比直接賣給來進貨的商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兩樣都有風險,也都有好處,項安選擇了兩種都兼顧一些。如今十一月底了,按習慣,年底是各處結算的時候,無論是分紅、發工錢還是結原料錢等等,她都需要現錢流轉。
這個道理何達也懂,大家都是內行人,一說就通。張興雖是何達的熟人,項安又跟他不認識,也不知道他的信譽如何,所以開始交易必得是現錢。
何達從中搭了個話,自己也有了點麵子。張興看了貨,先進二百斤打算小試一下,講定這趟買賣要是順利,下次再來進貨。如今錢貨兩訖,項安同意如果他過來,即便項家糖坊賣斷了貨,她也設法從官糖坊裏給他調一些糖,張興非常滿意。
項安又收回一筆成本,讓人上了賬,用這一筆錢支付了新買的四頭騾子錢、又預付了新坊的水碓訂金、整修了一處小院作為小女工的宿舍。學徒工價格便宜,幾乎沒有什麽工錢,相應的就得包個吃住好點兒的還得給衣服。打育嬰堂裏出來的小女工年紀又小,又沒個別的去處、擱在外頭也不放心,不如自己提供一個宿舍,這樣既防止她們受到一些額外的侵害,也方便管理,到點趕去上工就行了。
他們將一筆買賣做完,孟氏還不知道哩。
她正在番學裏看自己的“宿舍”。
這是一種極新鮮的體驗,身為一個前府城、現州城的土著,孟氏對官學並不陌生,也知道官學會為一些學生提供宿舍。但那都是年輕讀書人才享有的好事,她,一個半老婦人,孫子都有了,跟一群年輕的小姑娘一塊兒念書?
她倒樂意,就是有點兒怪。
孟氏抬手攏了攏鬢邊發,她的行動已不如年輕時利落了,看著小姑娘們活蹦亂跳的,心道:我哪怕再年輕十歲……
這些都是山裏的女孩子,原就比人更潑辣些,說著些她聽不甚懂的話,偶爾蹦出幾個她知道意思的詞。守寡後為了養家,她甚至動過往山裏販貨的念頭,像針、絲線之類的好貨,山裏人很難生產得出,走一趟都是重利。終因勢單力孤、兒子又小需要照顧,不得不轉而往更安全一點的州城進貨到府城販賣。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歲月不饒人呐!
孟氏又看了一眼這個“宿舍”,一間房裏幾張床,也有桌椅、衣櫃、盆架等物。除了一間房裏住四個人稍擠了一點,小康人家嬌養的女孩兒也就住這樣了。
領她來的女役道:“您、您晚上要回家呢,就得掐好了點兒,不好總進進出出的……”
這女役孟氏也認得,是街東頭那個酒糟鼻子的閨女,酒糟曹子老姚在衙門裏當差,衙門裏選人,他就把女兒也弄過去參選,反正最後選上了。現在又被調過來看守番學了啊……
兩個熟人,平常在街上見的時候是你叫我一聲嬸子,我叫你一句大侄女,身處番學,卻不由自主地想說幾句“官麵上的話”。
孟氏道:“有勞,我省得,不會給學裏添麻煩的。”
兩人客氣了幾句,姚小娘子道:“您不住這裏,也可以過來歇晌,隻不許帶外人進入,那是犯禁的事兒。”
“好,明白的。”
一一講完,孟嬸子摸出兩塊繡帕塞到姚大侄女手裏,笑咪咪地道:“我進來心就慌,見著了你才算安心了。”
姚大侄女也不好意思了起來,道:“我見著嬸子也嚇了一跳!都說您是個厲……利落人物,還真是的!您敢想敢幹。我以後要是能跟您一樣就好了。”
兩人互相吹捧一回,孟氏趁機問一下番學的情況,上下學的時間之類她都知道了,別的就得自己打聽。以她的生活經驗,凡事有一個規定,你就不能隻看這個規定,要是以為看著幾條麵上的東西就什麽都懂了、萬事照著這個做,那就完了,離虧光本錢不遠了。朝廷還說不許收受賄賂呢!
姚小娘子倒也不取笑她,對她也講了些學裏的事:“都是小丫頭,現在還看不出來呢,她們也還沒學著什麽,都先學說話和寫字兒,一麵背些藥方。您一準比她們強!您會說話呀!還會寫會算呢。”
孟氏道:“哎喲,還要背東西?我上了年紀學得慢,是得趕緊開始了。”
姚小娘子道:“您別急,您今天先安頓了下來。您要有旁的事兒,再找我。”
“慢走啊。”
孟氏將這宿舍又看了一回,琢磨著自己也得添點兒東西。雖說告訴她學裏會發些筆墨紙張之類,孟氏總覺得自己是個老人,不是“那樣的學生”不好意思多占多用人家的,以後要是有年輕的學生來,她再占著就不合適,得自己準備些。
本子得有吧?紙筆得有吧?藥袋得有一個!對了,還得識字!
她也零零碎碎認了些字,但是要上學,顯然是不夠的!孟氏跑去問了姚小娘子,這些女孩子都怎麽識字的,知道是通過識字歌。孟氏心道:這個好辦!去抄!
孟氏將盤算打定,同姚小娘子講好,又拿了腰牌,出了番學就回家開始辦這個事兒。先回店裏,將自己縫的一個老藍色的碎花書包拿出來,比了一下大小,覺得正合適。要找兒子時,得知今天張興來了,兩人出去了。
孟氏估摸著這是有生意,那不能耽誤這生意,便對兒媳婦說:“他們回來了,你們兩口子管待張大官人吃飯。以後這家是你們的,你們就得撐起來。”
婆婆肯放權,兒媳婦也樂意,情願用支持婆婆上學,換一個“太後還政”。連孟氏取了點錢要買紙筆之類,兒媳婦都說:“活計還不忙,叫楊三兒去買吧。”
孟氏道:“我得自己去。”
她不但買了紙筆之類,又臨陣磨槍,花了二十錢,請人將識字歌給抄了下來,紙筆還算她的,算下來差不多五十個字就值一個錢了!
孟氏買了一書包的東西,也不用丫環跟著,自己提著一路回家。兒媳婦正抱著小孫子在店裏,她笑眯眯地摸摸孫子的小臉:你小子快些長大,長大了好好讀書認字,以後給阿婆抄書就能省下這二十錢了。
抄完了識字歌,她估摸著這些字能頂點兒用了,心也安了下來,就等明天去上學試一試了。
晚間,何達與張興又回到了鋪子裏來,張興沒有忘自己是打著送貨兼看望一下老主顧孟氏的旗號來的,仍是堅持過來與孟氏見上一麵。
這個厲害的掌家寡婦與一般人家女眷有所不同,她已闖出了名號,並無懼於“男女大妨”的指責。兩下見了麵,孟氏讓兒子與張興吃飯,自己則是作陪,且說:“以後家裏的事兒我都交給他們啦,我也該歇一歇了。”
張興道:“娘子令人佩服!辛苦一世,也該享享清福了。”
“你年紀與我差不多,家資是我十倍百倍,令郎也能幹,你想歇早就能歇啦。”
張興搖頭道:“今時不同往日了,自打來了個卞刺史,日子越發的緊了。”
“怎麽說?”
“先頭魯刺史,管得多,聚斂不重,因管得多,手下盤剝得也輕。冷刺史,雖收些孝敬,他不好下令折騰人。這個卞刺史,三天兩頭的折騰,又加稅……貸他的錢利又高……”張興也是一肚子的苦水。作為一個商人,大家心裏都有數,得給上頭孝敬,一層一層的都得拿錢喂。出點兒血,隻要能安穩賺錢,也行。
最怕就是不但要你的錢,還要折騰你,讓你沒功夫賺錢的。
煩死!
孟氏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卞刺史還能幹幾年呢?熬走了,等下一個。”
“但願!我這不得再找條新財路,好能接著熬下去麽?”
張興在原籍不大敢說刺史壞話,到了鄰州就將一些不滿說出,說完了,輕鬆地回到了客棧,預備第二天返回。
絨線鋪裏,何達問母親:“娘去番學看著怎樣?”
孟氏道:“就我一個外頭的,別的都是些小娘子。”
何娘子抱著孩子過來,看小丫頭收拾桌子,說:“那娘找個人就個伴兒去唄!娘子不是也有些朋友麽?誰個閑著些?一道去。”
孟氏本身並不在意自己一個年長婦人混跡小姑娘堆裏學習的,不過兒媳婦說得對,有個伴兒也好有個幫襯的。她恰有一個適合的好友——未出閣時的街坊,王氏。
王氏與她同年,不過人家運氣比她好,沒守寡,丈夫一直活到了現在。雖然丈夫也不是什麽大富大貴,還不太會持家,好歹是個男人,他在家,沒人敢半夜在院子外頭鬼叫。年輕時讓挑水就挑水、讓劈柴就劈柴。除了劈完柴一地碎屑不收拾、挑完水灑濕了鞋麵不在意,倒沒別的大行病。不嫖不賭,也肯出力養家。
王氏也小有點聰明,也吃苦肯幹,養下一兒兩女。孩子比爹有出息,識字,會寫算,攢了點兒家業,兒子還當了個裏長,女兒也識兩個字,如今家裏也能有兩個幫工、雇一個丫環了。雖然不如何家富有,但也不算貧戶。
孟氏越想越覺得滿意!
就她了,換了別人,得給家裏做飯洗衣服帶孫子。王氏家家務不大用她親自動手了!縱有要幫忙的,也不會都要王氏來做。
孟氏一拍桌子:“就她了!”
……——
孟氏是個風風火火的婦人,說幹就幹。她第二天先進了番學,跟著小女學生們聽了半天的課,還有小女學生問她某字的發音,向她學說話。
小女學生本就語言不通,兩下比劃了一陣,她們指某個字,她認得的就讀一下,居然溝通了下來。
課間,她找到了花姐,繃著勁兒叫了一聲:“博士!”
花姐問道:“可是功課上有什麽事兒?”
孟氏道:“博士,咱們這學裏,旁人都是小學生,就我一個老貨,會不會給您招閑話?”
花姐道:“並不會,誰要學,我就教。”
“旁人也行?”孟氏又問,追加了一句,“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也識幾個字的。”
花姐認真地點了點頭,說:“隻要能學得下去。您身邊有幾個沒有病痛的?多個人學,能解些人的病痛也是好的。凡醫學生,也要隨我看診的。你們學成了,也須看診。您雖不是番學裏的學生,但是寄讀於此,也該與我同行。”
官學裏的醫學生就是如此,官學有官府撥款維持,他們也就成為歸官府管的“郎中”。也收取一些費用,但是不能拒絕看病——這一條具體分人,也有拿喬不理會普通病患的。
孟氏道:“那敢情好!”
她當天從番學裏一出來就跑去了好友王氏的家裏。王氏的夫家姓巫,兩進房子已有些舊了。
王氏見她來,請她坐下,又叫女兒去倒茶招待。孟氏不客氣地說:“不用了!哎,你如今幹什麽呢?”
王氏奇道:“能幹什麽?在家唄。”
孟氏道:“那多沒趣兒?我帶你看個好事兒!”
王氏將身子扯遠了一點:“你要幹嘛?!”她倆幾十年的交情了,打小,孟氏就是個火爆的人,俗稱“好事者”。王氏與她家境相仿,住得近,但總是被她哇哇。
孟氏道:“好事。知道刺史大人的姐姐不?”
“那是個好人。”
“是嘍!她還教人些醫術,機會難得!我為你求情,你與我同去吧。”
“???”王氏從未想過還能有這種事兒!
孟氏催促道:“你在家幹什麽?孩子又都長大了,你家又還沒有孫子,不趁這兩年輕快輕快,想幹什麽?且有這一門手藝,醫術都是相通的,以後有了孫子,還能給孫子瞧瞧哩。咱自己也上年紀了,什麽樣的人家呀還能三天兩頭請郎中不成?”
王氏心動了,她說:“我跟孩子爹說去。”
“甭問,你家的事兒,凡他拿主意的,什麽時候靈過了?不如你做主!”孟氏丈夫死得早,自己當家慣了。
王氏道:“那也問問。”
孟氏道:“他去哪兒了?我等他回來,幫你說!”她與王氏的丈夫巫大也是認識的,兩對夫婦,其實都是熟人。
待巫大回來,不等他回神,孟氏先一套話砸了下來:“都是女人,多麽的好!她學會了,自家人就都有人照顧了!你家人口又多!學裏也有歇息的地方,也管兩頓吃喝!周圍都是小女學生!哎~”
巫大被說得頭昏眼花,稀裏糊塗就被這兩人說服了。
孟氏很高興:“哎,還要準備些紙筆,別怕,我那兒也有,分她一份兒!那就這樣說定了!”隻要有個伴兒,她就更加的名正言順了!
孟氏得意地離開,留下巫家一家人在家裏呆了半天,直到巫家兒子巫義回來。巫義問明了緣由,看了看爹娘,道:“你們什麽都沒說就已經答應了?”
還真是。巫義又問他姐巫仁:“阿姐,你也沒攔著?”
巫仁道:“孟姨一張嘴鴨子都不敢跟她對著叫,你又不是不知道!”
巫義道:“我出去一下。”
巫仁在他身後喊:“你幹嘛去?”
巫義跑去了何家,他與何達也是熟識,兩人見了麵,如此這般一說。何達道:“我娘辛苦半世,她想幹什麽,又不傷天害理,就當解悶了吧。隻是對不起阿姨,又要被她拖著去啦。要是阿姨不願意,我勸勸我娘。你知道的,她要沒這個脾氣,也就沒有我今天。”
巫義道:“你這話說的……我娘也沒說不去。”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母親也是操勞半世,就當讓她去玩兒了!學醫,比跟老姐妹就著伴兒跑佛寺上香被騙香油錢、騙解簽、騙消災,那可真是省錢多了。
巫義仔細回憶了一下二舅母前兩天才在一個算命先生那裏花掉了一貫錢,大姑母兩個月前為二表弟算命折了兩石穀子。官府的學校,總不能是為了騙他家的錢,巫義果斷地說:“那就去吧。”
巫義回到了家裏,說與何達講過了,問題不大,他說:“隻要不以此為業,倒也無妨。左鄰右舍有些急症,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說話還帶點兒文氣,家裏父母辛苦,倒是讓兒子認真讀了幾年書,又順捎讓女兒學了點寫算。
在這家裏,兒子年紀輕輕就做了裏正,話說出來當娘的和當姐的都聽他的,事情於是定了下來。王氏雲裏霧裏地被老姐妹孟氏拖進了番學裏。
來的時候,王氏還有些忐忑。她打小家境小康,一些常識是懂的。凡收學生的,無不是想著收個比自己年紀小的,自己死後,一身本領也能經由這學生傳承下去。來倆比自己年紀大的,搞不好要死在自己前頭的,這是誰繼承誰的遺誌呢?
不想“朱博士”卻十分的和氣,道:“您也有誌於學,真是太好了。隻是不知道家裏方便麽?講好了麽?用不用學裏與你家裏說一下?”
孟氏就不用這樣,因為何家孟氏做主。這個巫氏有丈夫有兒子,糖坊那兒女人都能出來做工了,還有人鬧著要多訛一份工錢的。現在這個……
孟氏道:“她家都說好了哩!”
花姐仍是問了王氏:“家裏怎麽說?但凡有一點兒難處,都能說。”
王氏道:“家裏還行,我、我先看看,聽不聽得懂。”
花姐道:“好。”又問她家裏幾口人,聽說了她家還有一兒兩女,又問兒女的年紀,上學了沒有了。她看王氏的樣子,家境應該尚可,如果不指望著女兒掙錢養家呢,番學還有名額,不知能不能拐人過來學醫?
學習機會是難得的,但即使機會擺在眼前,也不是誰都有資本抓住機會的。譬如,家裏還要你去打柴、放牛,隨非天賦異稟,否則也隻能放棄眼前的機會了。唯小康之上,不愁不急的,才更能接受讓女兒到番學裏來學醫。不然,隻有貼錢“雇”人來學習了。
祝纓做事,如今進得出、花得也多,花姐不免要多做考慮,一文錢也不肯多花。
王氏的兒女都沒過二十歲,大女兒今年將將二十,這個年紀還沒結婚,就有點奇怪,花姐沒有細問。孟氏嘴快,說:“孩子真是好孩子!就是老天爺叫她多在爹娘跟前幾年。”
巫仁,看起來白皙清秀一個小康人家的女兒,能寫會算也能做些女紅,父母俱在,還有兄弟。放在哪兒說親的都得踏破門檻,她就是沒能嫁出去。原本都講定了的親事,說親合八字,合了三回都沒合上。其中一回就是孟氏給自己兒子提親。孟氏連聘禮都準備好了,一合八字,不成!孟氏隻有一個兒子,不敢冒險,兩家客客氣氣地當沒提過這回親。
第二次,原本人家不太在乎的,但有何家的前車之鑒,不免慎重了起來,於是作罷。第三次,看著前兩家這個樣子,也偃旗息鼓了。三次不成,提親的人漸絕。
巫義,十九歲,因讀過書會寫算也會來事兒,越過了一幹鄰居,今年做了裏正。
最小的巫信,十歲,一個剛剛不再於人前爬牆上樹的黃毛丫頭。
花姐心中取中了巫信,預備同王氏再熟悉一點之後見一見巫信。她笑道:“正好,你們可以同屋居住了。”
番學裏的小女學生們私下以自己的語言議論:難道山下的學校都是收老人的?還是男子學校收年輕男子,女子學校就收老年女子?隻有我們因為山裏出來的是特殊?
……——
自此,孟、王二人便雜在一群小女孩子中間,開始了自己此生第一次的學校之旅。
日子匆匆而過,轉眼進入了臘月。山上不過山下的年,但是不免又被山下影響到,番學裏以臘月二十日放假,因為馬上就要祭灶了。番學生們也結伴回到山裏,他們要到來年正月末才會回來繼續上學。
孟、王二人也不例外,二人也在這一天收拾了行裝回家。她們二人上課比起小學生吃力但也更認真,一進一出,竟比年輕人進度稍快一點。
二人回了家,路上,孟氏道:“將過年了,咱們須得同去府裏拜個年才好。”
“不是年初一嗎?咱們去,能進得了門嗎?”王氏冷靜地說。
孟氏道:“你這什麽性子呀?你不去,怎麽知道進不進得了門?年前不得給先生送點兒禮物?初一再拜一回年唄!”
王氏道:“這樣啊……”
孟氏搖搖頭,道:“你可真是萬事不操心的,不像我!聽我的,準沒錯兒!”她還打算到時候帶上兒子、兒媳,往刺史府的門房那兒混個臉熟也是好的。
王氏咬咬牙,她委實比孟氏靦腆,但孟氏常年外麵奔波,見識比她多,她說:“好。”
二人打聽得刺史府封印了,才提起禮物,說是去拜見朱博士。
才到刺史府,就看到幾輛車停在外麵,上麵用油布蓋得嚴嚴實實的。二人正看著,花姐同杜大姐從裏麵出來,二人躲之不急,隻得上前問好。不等花姐問什麽事兒,孟氏先問:“是我們來得不巧了,不耽誤博士的大事吧?”
花姐笑道:“那是刺史先前的學生,如今在外麵做官送了年禮過來的,這事兒歸刺史管,我沒什麽事兒。來,咱們過來說話。”
二人看著自己手上提的小禮物,再看眼前的幾大車,有些微的局促。花姐似無所覺,一麵走一麵說:“家裏都準備好過年的事兒了麽?”
又約她們過年的時候一起玩之類,還說沒見過王氏的女兒們。孟氏心道:可惜我沒閨女!心裏雖然遺憾,離開了刺史府之後,還是提醒王氏:“拜年時把孩子們帶上。”
王氏道:“拜年當然要帶上全家了。”
孟氏道:“行行行,你都知道行了吧?”
兩個老姐妹拌了一回嘴,各自回家了,單等初一日搶著來拜年。刺史府初一必有許多人,但是她們是來搶著給朱博士拜年的,這總是可以的吧?
哎,刺史的學生也是官,也有這許多禮物孝敬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