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踏實
祝纓俯下身子問:“你是誰?今年幾歲了?”
小孩子道:“我是鈴鐺,九歲了。”
她的聲音又甜又脆的,也像是個小鈴鐺。缺吃少穿的小孩看上去會比實際年齡小一點,這個小女孩看起來有個六、七歲。她衣衫單薄又不合體,藍布坎肩破破爛爛,隨著她的動作能夠透過破爛的邊緣看到清晰的肋骨形狀。
祝纓問:“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鈴鐺道:“寨子裏在傳,頭人很生氣,我聽到了就跑了出來。”
祝纓問她是哪個寨子的,鈴鐺跳了起來指著前麵說:“就是那裏!我家在那裏!阿媽在那裏!”
祝纓又問小姑娘來時的寨子,小姑娘道:“找到我阿媽,我也帶你們去那裏。”
祝纓伸手將她提到了自己的馬前,對隨從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小心行事。一個估且算是九歲的小女孩主動來帶路,透出一點蹊蹺。祝纓一麵慢慢地控著馬往前走,一邊觀察周圍的地形,就怕有人給她設了個陷阱。
鈴鐺隻會說奇霞語,但是說話很清楚,她能夠比較完整地講出自己的來曆:“我沒有阿爸,和阿媽、哥哥一起過。頭人的妹妹嫁到那邊寨子裏生了個女兒,去年到寨子裏做客,就要我去。頭人就叫我過去了。前幾天聽他們說我哥哥死了,我想阿媽了。”
祝纓默默地聽著,奴隸身上發生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就像母羊產下了羊羔,主人要將羊羔送人,也絕不會征詢羊的意見。
鈴鐺道:“你們走岔路了,是那一條。”她將路指正。
祝纓對她產生了一點興趣:“你以前走過這條路?”
小女孩仰著頭看到祝纓一個下巴尖兒:“沒走過,我一看就知道。”
祝纓愈發地小心了,附近的幾個寨子她都知道,小女孩不來自其中任何一個。她帶的路能準麽?還是要等一個成年人來領路呢?
山裏的消息傳得也快也慢,慢是指長距離的傳播會慢,快是指鄰近的寨子還是互通消息的。小女孩能來,成年人也會找到她。
祝纓走得很慢,鈴鐺有點著急,說:“我指的路是對的!”
鈴鐺越這樣講,祝纓就越不會走快,她散出更多的哨探,又讓胡師姐警戒,同時命幾個喊話的人養養嗓子,一旦對陣就將她的話喊出去。
走了大半天,路上一點風吹草動也沒有,鄰近了寨子前麵忽然出現一隊人。兩下喊話,祝纓讓這邊說,是小寨那裏來報信的,迎來的人不疑有他,上前要問情況,走近了才發現不對,想跑已經晚了。胡師姐一枚彈子放倒第一個人,祝纓的連珠箭緊隨而至,隨從中的獵戶也各顯本事,最後是追擊,很快將一隊人消滅。
之後祝纓才加快了進程,一氣奔到寨子前。這是一處中等的寨子,寨子裏隱約知道洞主在與人爭鬥,敵人已打過來了,寨門已關。
祝纓讓人喊:“快開門!我們是逃出來的!”
裏麵的人還要問他們的身份,祝纓想讓他們冒充藝甘家的人。寨子裏還不信:“洞主沒來,你們怎麽來了?”
鈴鐺尖著聲音大喊:“我回來了的!是我!我是東屋樹下的鈴鐺。”
她走了不到兩年,寨子裏的人還認得她,寨門打開了。祝纓帶人突入!她的隨從們一路喊著:“殺洞主,去鎖鐐,有米吃。”“開倉放米!”“說話算數!”“你們挨打受罵,換個人難道會更差?”“別為打你的人拚命。”“想想都是誰打你的。”
這話說得也對,奴隸平日裏過得實在不怎麽樣。
鈴鐺道:“我、我阿媽……”
無論她怎麽喊,祝纓還是先幹自己的事情,命人控製了寨子,將寨主一家上枷、關押,然後才帶她去找她的母親。
鈴鐺家住在寨子東邊一株大樹附近的一間小棚屋裏,這裏附近都是這樣低矮的棚屋。每天清晨太陽出來的時候,寨子裏的雞必飛到樹上打鳴,將這些人叫醒。這裏住著整個寨子裏起得最早的人。
鈴鐺一頭紮進屋裏,然後便是一聲大叫:“阿媽!”
裏麵沒有聲音。
祝纓懷疑她母親已經死了,胡師姐執短刀護在祝纓的身前。兩個隨從上前撩開了門上的破簾子,這家甚至沒有門,仿佛也沒什麽可以偷的東西。簾子打開之後,亮光從外麵透了進來,祝纓等了片刻,才在鈴鐺的抽泣聲中看清了裏麵的清況。
家徒四壁,地上一層幹草,一個極低矮的估且稱之為床鋪的長方形的台子,上麵鋪著草墊子,有一片破羊皮放在上麵。床鋪上一個幹枯的女人,鋪邊一堆編了一半的竹籠子。鈴鐺抱著女人的腿:“阿媽!阿媽!”
女人的兩條腿有點不一樣,一條長、一條短,矮的那條沒有腳,用一塊布包著創口。
祝纓低聲道:“找個人來問問。”
很快,附近屋子裏大膽一些的奴隸被揪了出來,他小心地動動脖子。他的枷剛被取下來,脖子、手腕上還有痕跡,他有點不適應,低聲說:“有一天她哥哥出去放牛,牛回來了,人不見了。頭人說一定是逃了,就把他阿媽的一隻腳給砍了。”
祝纓問道:“她哥哥呢?找到了嗎?知道去哪兒了嗎?”
奴隸道:“找到了,掉到山溝裏摔死了。不是逃的。”
胡師姐因蘇喆的關係,聽懂了簡單的意思,磨了一磨牙。
裏麵的聲音變成了哭泣,祝纓道:“去看看。”又讓剛才說話的奴隸去那邊樹下排隊,等著去倉裏領米。如果都擠到一起,秩序必然混亂,為彈壓就要使用暴力,這是極糟糕的。一開始就要定下條件,才能保證有序進行。
那邊放米,這邊祝纓進了房裏,這麽長時間女人還不動,恐怕不太妙。上前一看,所料不差,人眼睛已經閉上了,胡師姐上前試了試鼻息,對祝纓搖了搖頭。祝纓摸摸鈴鐺的頭,鈴鐺抖了一下,抬頭看著祝纓,孩子眼睛通紅。祝纓說:“家裏還有別人嗎?”
鈴鐺搖了搖頭。
祝纓向她伸出一隻手,鈴鐺看看手、看看人,將自己的手在身上用力擦了幾下,將細瘦的小手放到祝纓的手裏。
祝纓將她拉了起來,說:“你阿媽等到你了。”
鈴鐺放聲大哭。
祝纓道:“先把你阿媽和你哥埋在一起吧。我叫兩個人幫你。”
她不能久留,還要繼續處理寨子裏的事務,她帶來的人不少,但是幾乎沒有識字的,好在隨從裏有三個別業的“裏正”,又有數名什伍長。勉強控製住了情況。
祝纓道:“傳我的令,凡我所到之處,廢除肉刑。死罪,殺,活罪,打、罰錢物。不加其他刑罰。”
“是!”
祝纓將此處寨子安排妥當,將原本的奴隸釋放,她沒有將田地完全交給奴隸。而是“仿授田”給地收稅征發。再指定一些長者暫時做管理。
之前奴隸沒有自己的田地、作坊之類,幹活都是別人安排。突然放開,水利灌溉等未必知道要怎麽協調,需要指導。奴隸既沒有耕牛也沒有農具連個房子都沒有,十分薄弱,一旦完全分地,不用幾年大部分人將由於兼並再次失去土地。
這是山下無數年的經驗證實了的事情。兼並是朝廷一直頭疼的。
祝纓一股腦地將頭人等的土地算作自己的戰利品,奴隸卸去枷鎖,“長租”她的土地。這樣比較能夠保證一下他們的身份,使之不易再次因為債務淪為別人的奴隸。
大部分奴隸、平民可以這樣安置。
胡師姐又將鈴鐺帶回,鈴鐺如今也是個孤兒了。放到寨子裏,一個小姑娘恐怕不會過得特別的好。胡師姐一尋思,孤女容易受欺負,這麽大的小孩兒怎麽養活自己?山下不說育嬰堂,就算糖坊也收學徒工,比把她放在寨子裏強。就順手捎了回來。
小姑娘兩眼通紅,祝纓道:“你以後要怎麽過?”
鈴鐺道:“你帶我找到阿媽,就是我的主人了,我說話算數。”
“我可以讓你留下來。你還願意跟我走嗎?”
鈴鐺點了點頭。
“好吧,你就與我一同上路。胡娘子,給她洗洗,換身衣服。”
祝纓派了兩個人幫她去收拾屋子。辦這些事的同時,就相續有奴隸來投奔,其中一個說:“我們已將寨主殺了!請您到我們那裏去。”
祝纓當時不知道,這群人十分之坑,她一路騙人開門順風順水,終於也被人騙了一回。
祝纓隨著這人到了他們的寨子,剛到寨子門前就覺得不妙——怎麽看門的都醉醺醺的?
她十分警惕,所有隨從長刀出鞘,弓箭搭弦。
進了寨子裏就更不對了,空氣裏一股煮肉和米飯的香氣。大旗杆上掛著幾個人,有穿著衣服的、有半裸的,看衣飾應該是原來的頭人。寨子裏的人跑過來與這引路人打招呼,以祝纓對整個瑛族的了解,這人穿得不倫不類。一個男人,身上裹著一件女式的綢衣,腳上明明是一雙絲履,卻又用刀戳了幾個洞。
祝纓問道:“這是在做什麽?”
那人笑道:“您請,到大屋裏。”
大屋也亂七八糟的,沒有成套的家具。
原來,他們不但殺了寨主全家,放了血祭天,還自動地分了寨子裏的財物。寨子裏天天大米飯、寨主家的酒也喝了一大半、牲口也吃的吃、分的分。寨主家的東西誰搬的就算誰的,也有往寨主家女眷的**打滾兒的,也有將人家洗臉的銅盆抱走的。開開心心樂了好幾天,然後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麽了。
他們既沒有文字,管理上也就混亂。寨主及管家等人世代管理,心裏能有個數,翻身的奴隸大多數不大識數。到分田地的時候爭來爭去誰也沒個準星,才想起來好像聽說有一個人就是專幹這個的!趕緊去將祝纓找了來當寨主。
祝纓的隨從們心頭一梗,祝纓輕輕吐出一口氣:“那麽,還剩多少呢?”
還剩個鬼啊!
祝纓道:“那就先將倉房的門大開吧!”她絕不要擔一個“不知道怎麽的米就沒了”的責任。得讓所有人看到,你們已經分掉大部分的糧食了,不是我幹的。
祝纓一天之內斷了六十件搶東西說不清的糊塗官司,才使寨子裏的人信服她。匆匆將事務理順,趕緊帶人殺到下一個寨子。如果每個寨子都是這樣,她就不要混了!
鈴鐺安靜地跟著祝纓,她已經被洗得幹幹淨淨,一身黑色的綢衣是從寨主家的衣櫥裏找出來給她的。她頭上裹著的黑色巾帕上插兩支銀簪子,也是從首飾匣子裏翻出來的。腳上的鞋子讓她有些不適,腳趾頭總在鞋子裏亂動,不幾天就將鞋麵頂破了。她就自己打了一雙草鞋,用一塊布塞到草鞋裏以防紮腳,她覺得這樣比穿著布鞋舒服。
她不再叮叮當當地說話,卻很認真地給祝纓領路。她不認識字,但是祝纓將地圖給她看一眼,她就能很容易找到地方。
祝纓問道:“這些寨子你都去過?”
鈴鐺道:“沒有,隻到過兩個,我就是知道路。聽說過的地方,隻要他們說得對,我就能找得到。”
祝纓道:“那咱們加把勁吧!”
……
祝纓這一路進展非常的順利,她派人通知蘇鳴鸞:“加把勁,咱們在索寧大寨會合。”
蘇飛虎不知祝纓怎麽會進行得這麽快,蘇鳴鸞留了個心眼兒,問來人:“義父都用的什麽辦法?”
來人一五一十地講了。
蘇飛虎道:“什麽?奴隸都給放了?這怎麽……”
蘇鳴鸞打斷了他,道:“大哥!義父做得對。這樣最快。咱們也不損失什麽。”
蘇飛虎道:“那咱們寨子裏的呢?你待寨子裏的奴隸好些,他們肯幹活,可奴隸就是奴隸,一放,那……咱們就少了……”
蘇鳴鸞道:“大哥!他們還是在咱們的土地上,怎麽就是少了?該幹的活他們還在幹。”
蘇飛虎道:“就是不痛快。”
“拿下索寧家大寨就痛快了。走!”
她也開始仿著祝纓的法子來,她本人不及祝纓效率高,但她是本族人,熟悉瑛族的一切,一旦想通了這一節,行動竟也不慢。
沒過多久,兩夥人就在索寧家大寨裏會合了。寨門是祝纓給騙開的,她讓一隊人扮作敗兵,另一隊人扮作追殺。寨門一開,先進的人將城門把住,後一隊緊隨其後。
蘇鳴鸞帶著哥哥、侄子到了大寨,恰看到祝纓在城牆上麵對他們招手。
蘇鳴鸞也在城下與祝纓答話:“我來晚了嗎?”
“來得正好。”祝纓說。
蘇鳴鸞帶人進城,祝纓笑著帶他們去大屋裏坐。索寧家的大屋比阿蘇家也不小,裏麵也頗有幾件精彩的陳設。蘇鳴鸞看到祝纓身邊一個小孩,先問:“這是?”不像是索寧家的女孩子,哪家女孩子不是白白嫩嫩的呢?
祝纓道:“我家新來的鈴鐺。”
一句話帶過,蘇鳴鸞不免要小拍一記馬屁:“不愧是義父,我還以為我能早一些的。義父的辦法是真好。可惜我來晚了。”
祝纓道:“正事才剛開始,怎麽叫晚?打仗不算完,打完之後難題才出來。辦得好,除一心腹大患,辦不好,咱們現在做的就都要打水漂了。”
兩個半人緊急磋商,主要是祝纓說,蘇鳴鸞與蘇飛虎聽,照著之前與郎錕鋙、山雀的約定,他們人雖沒到,該給的還是得給。然後是他們兩家分了索寧家的地盤,此時還有一些小寨還未徹底清理掉,眼下已經辦出了成例,就照著辦就行。
這座大寨離蘇鳴鸞的地方近,祝纓也不要它,還照著之前劃的地盤來定就行,她與蘇鳴鸞以一條山間溪穀為界,往北是祝纓的地方、往南歸蘇鳴鸞。蘇鳴鸞過意不去,以為財寶可以歸郎錕鋙翁婿,她又要額外再撥一些人口給祝纓。
祝纓道:“我要的足夠了,你也缺人。”
兩人推讓一番,祝纓就說:“這樣,我不要你的人,但要你出一點力。”
“義父請講。”
“路還要接著修一修,道路隔絕人就不好管,要盡早將這一片的人口消化掉。”
“好!”蘇鳴鸞樂意幹這個事。
兩人又商量了一回祝纓即下令:“廢人牲。”至此,整個梧州地麵連同新占之地皆廢除人祭。
這些事情蘇飛虎插不上手,他在一旁聽得差點要打瞌睡。好容易等到兩人說個差不多,蘇飛虎道:“義父,索寧家的洞主還在藝甘家,他要向藝甘洞主借兵打過來,也是麻煩。”
祝纓道:“收拾好這裏,咱們就回去。”
蘇飛虎起身道:“我去準備!”
蘇鳴鸞也向祝纓告辭,快步追上了蘇飛虎:“大哥,我有事要同你講。”
蘇飛虎道:“什麽事?”
蘇鳴鸞道:“你看這個寨子,還住得嗎?”
蘇飛虎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你——”
蘇鳴鸞道:“義父將這裏讓給咱們,我想,這也是一處大寨,你住在這裏應該也不會不舒服吧?”
蘇飛虎道:“真的給我?”
蘇鳴鸞道:“你得答應我的條件。”
“你說。”
“你做長史隻有三年,三年之後要是回來,也不能改變這寨裏的一切。不能再給奴隸戴枷,也不能有人祭,也不能隨便砍人手腳。”
蘇飛虎道:“這樣放奴隸不好。”
“咱們答應不給他們帶枷,給他們吃飯,他們才會不幫索寧家。咱們說話要算數。咱們要待他們太狠了,再來一個人說,殺了咱們,就能過上好日子,咱們也就離死不遠了。”蘇鳴鸞嚴肅地說。
這話蘇飛虎聽了進去,權衡再三,低聲道:“好,我答允你。義父這是……”
“義父這辦法很好,”蘇鳴鸞道,“咱們幾代沒辦成的事,這就辦成了。義父一向對奴隸很好,不是故意針對我們。也不是要讓奴隸騎到我們的頭上。”
蘇飛虎道:“好。”
蘇家兄妹私下談妥,由蘇鳴鸞派人來協助蘇飛虎管理寨子。以後蘇飛虎從城裏回山,就住在這裏,這裏還是阿蘇縣,沒有什麽索寧家。
……——
次日,祝纓點齊人馬,調頭殺回別業。
蘇鳴鸞留下了人手接管大寨,也攜眾與蘇飛虎一起隨祝纓北上。蘇飛虎有了自己的寨子,顧盼之間恢複了一些生氣,道:“義父的人好像多了?”
祝纓笑道:“對啊。”她每過一寨就從中選取一部分精壯跟著進入下一個寨子,一路滾雪球一樣的滾到了大寨,再帶著這些人從大寨裏出來北上。
回程十分順利,沿途小寨的人都過來相送,一路食宿自有照顧。大部分的寨子存糧十分豐富,祝纓清點完庫存,再指定了管事讓他們先代管寨子。又從各寨選了一些聰明的年輕人,慢慢教授一些課程,起碼得識個字。她預備將管事的家人遷一部分到別業城內居住,還如同她當年在福祿縣時一樣,慢慢調理。
一行人趕到別業之時,郎錕鋙、山雀嶽父已然入城。看到這一隊浩浩****也都十分吃驚,祝纓道:“來,分一分。”
郎錕鋙、山雀嶽父各得了他們的那一部分,郎錕鋙道:“可恨索寧躲進藝甘的寨子裏了,又不時來騷擾!”
祝纓等人去索寧家攻城拔寨,索寧洞主被郎錕鋙所阻,便想出來“換家”的主意,帶人要攻打祝家莊。被山雀嶽父在城外伏擊一回,損失了一些人手。山雀嶽父也有損失,城外不便駐紮,他們就退出城內。索寧洞主歸家不得,於是向藝甘洞主借兵,往別業裏打了三次,都沒有成功。
別業城高牆硬,裏麵又有些糧食積蓄,項樂與郎錕鋙、山雀嶽父三人輪班守城也都支持下來了。隻是祝纓不在內裏,城裏眾人都惴惴不安。
眼下祝纓帶了戰利品回來,氣勢又是一變!
祝纓道:“好了,咱們可以開始了。”
她隻帶了幾個人,親自到藝甘寨主的寨前挑釁索寧洞主,聲稱索寧洞主殺了她的人,要索寧洞主伏法。索寧洞主受不得這個氣出來迎戰之時,祝纓卻又不與他正麵交戰,四下伏兵殺出,各執長矛,將索寧洞主困在中央。
索寧洞主道:“你有種與我單挑!”
祝纓也不與他爭辯,長矛手將他團團圍住,齊齊發出一聲呐喊:“殺!”矛尖刺出,將他插成了個豪豬。
祝纓不動聲色:“帶走。”
別業這邊看到他們“凱旋”齊齊發出一陣歡呼,尤以這次從各寨中帶回來的壯丁為甚。
項樂原本日夜憂心,白頭發也冒出了幾根,此時笑逐顏開,舉著一碗茶遞給祝纓:“虧得是大人,換一個人也不能令降眾如此順服。”
祝纓道:“可能因為他們以前都吃過索寧家的苦頭吧。”
還好,自此之後再無索寧家了。
項樂低聲問道:“那這些人要如何安置?”
“你不是愁別業人不夠麽?這不就來了?”
一行人入城,祝纓又細數索寧洞主的罪過,譬如襲擊商旅、殺害人命之類,判他斬刑。
人都死了,判刑也隻是走個過場,將人頭一砍,竹竿挑著示眾。
又設宴,慶祝勝利。
祝纓不喝酒,項樂也不敢飲酒,他既要安排人住宿,又要調度各種物資,百忙之中還要抽空問一下祝纓:“大人,師姐說還帶回來一個小娘子,要怎麽安排?”
“她當然是別業裏的人啦,給她登記。她在外頭住也不安全,就先在府裏給她一間屋子。下山的時候我帶走,家裏女人多。”
“是。”
登記時又有了一個問題,世代奴隸是沒有姓氏的,都是某某家的某某。
“那就跟我姓,”祝纓說,“凡別業裏的人,都可以姓祝。凡新下各寨,有找不著姓的,也都姓祝。各寨要漸次登記戶籍、土地,不許有索寧字樣。”
項樂深深地低下了頭:“是。”
然後,祝纓就不急著下山了,她親自動手,重新理順了別業。順手又將各寨的事務安排了一下,各寨之前已經播種了,現在大局已定,隻要正常的田間管理,到秋天就能收獲了。她又要準備一下山中宿麥的種植。漸漸著,她找著了一點當年在福祿縣時的感覺,當時她需要與許多富商議,現在她自己就能做得了主。一樣一樣地規劃鋪開,層次分明。
又遷各寨無地或者少地之人到別業附近墾荒,別業的人口也充實了起來。
蘇鳴鸞、項樂都跟在她的身邊,看她分派種種事務,辦得井井有條,都覺得獲益匪淺。別業居民第一次與祝纓打這樣的交道,處處銜接流暢,自己出力不便,做事卻有效得多。
項樂心道:我辦時也能支應得下去,但與大人一比可就差得遠了。
見蘇鳴鸞在祝纓麵前晃**,“義父的另一個孩子”郎錕鋙也坐不住了,也湊了上來。
連軸轉了數日,第五天,喜金、路果跑了過來。
……
蘇鳴鸞一直跟著祝纓想打個下手學一點,她以前在福祿縣的時候雖然也是號稱學生,更多是學些“文化”,眼下觀摩祝纓處理事務,另有一番領悟。
蘇飛虎對這個興趣不大,主要是跟不上別人,他就帶著兒子在外麵操練。恰遇到舅舅路果來了,便將舅舅領了來,喜金也蹭著一塊到了別業大宅前廳那“簽押房”的外麵。
蘇飛虎道:“我去稟告義父一聲,舅舅你們在外麵等一下。”
路果道:“你去,你去。”
蘇飛虎進去,不多時,出來道:“義父就來。”
祝纓將手上的事務隨手一批,與蘇鳴鸞、郎錕鋙一同出來了,她還是那麽的和氣:“你們二位來得正好,集市還有兩天才會結束。”
兩人想起進城前看到了索寧洞主的頭,都不敢將這種和氣看做理所當然了。路果訕訕地:“小妹也不告訴我一樣,我也能幫忙的。”
喜金附和:“寶刀也是。”又說恭喜祝纓,帶了牛羊和禮物來為祝纓慶祝。
祝纓道:“我臨回去之前,大家好好吃一頓?”
“好好,呃……”
祝纓道:“別在外麵站著啦,錕鋙,請你嶽父也一道過來,咱們去那邊說話。”
山雀嶽父現在也正經得緊,飛快地趕了過來,一本正經地與各人問好:“你們倆可沒趕上喲!我與寶刀還有蘇縣令,跟著大人賺了一筆。”
祝纓看另兩人訕訕的樣子,說:“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以後有的是機會。”
喜金道:“對!有的是機會。”
祝纓又對山雀嶽父說:“你們的人補得可還趁手?”
山雀嶽父笑道:“很不錯。”他和郎錕鋙事前談的條件,他們的人死一個要賠一個,傷的也要按數目來賠。別業這邊受損不大,祝纓以索寧洞主帶出來的親隨折抵。索寧洞主的親隨都是精壯,比起到寨子裏挑揀,這些是已經被索寧洞主篩選過的,翁婿二人都很滿意。
祝纓道:“這樣爭鬥能得到的精壯太費力,還有個更容易一點的法子,願意不願意?”
山雀嶽父道:“請大人教我。”
祝纓道:“把奴隸的枷卸了,給田、耕種。”
一語即出,驚了四個人,隻有蘇鳴鸞還坐得穩。祝纓道:“想要人口,就兩件事:留得住,養得活。怎麽留?怎麽養?我們有句話,無恒產者無恒心。在一個地方沒個根兒,扭頭就走了,得給人家一點念想……”
她慢慢地告訴山雀嶽父:“不是讓你把奴隸放跑,是讓他們改個身份,能留得下來。”
見過山下的情況之後,這一點倒也不難理解。雖然總說山下“柔弱”,人家確實能過得更好一點。而眼前這個山下人也不柔弱,心腸是真的狠。
祝纓又說:“你們好了,別處自然有人到你這裏。咱們互訂了七年之約,梧州之外可沒這個說法。他們找你們要人,我看一看人在你們這兒比在別處過得好,也是不忍心勒令退還的。你們看我這兒。”
幾人互相看了一眼,郎錕鋙首先說:“我倒願意,不過得先選可靠的人。”
祝纓點頭道:“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斟酌。”
其他三人也都答應了,祝纓道:“那咱們就把公約給訂了吧。”
這次訂公約比上次容易多了,肉刑、人祭等都被廢了,之前談妥的條款也確定了下來。因為瓜分了索寧家,地盤上也有些出入,祝纓又與五家重新劃了地盤,從此山中實有六股勢力,雖然朝廷的記錄上,祝纓的地盤並不存在。
還約定彼此之間不再互相攻伐,如果有了矛盾也要好好說話。蘇鳴鸞先說:“請義父主持公道。”數人頭她不占優,但是如果祝纓說話算數,對她有利。
祝纓道:“大家要是信得過,可以到我這別業裏來,我給大家剖析剖析。想我這幾年,也沒做什麽不講道理的事吧?”
幾個男人互相瞅瞅,都點了頭。
祝纓道:“既然如此,就擬定公約,簽字畫押吧。”
郎錕鋙已經會寫不少字了,他簽自己名字,蘇鳴鸞也簽了個瀟灑的字,其他三人隻會寫自己的名字。
當下六人立了公約,祝纓笑道:“此後梧州境內,但有盜匪,六家共擊之!”
……
公約訂立之後,祝纓必須趕往山下了,五家也各自回家。祝纓依舊留項樂留在山上,自己將鈴鐺給帶下了山。
踏上歸途,商人們的心情與來時截然不同,他們說說笑笑,一路暢想未來的安全商路。祝纓心情也不錯,她喜歡聰明的小孩兒,這樣的小孩兒她能教得動。
鈴鐺學話很快,已經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詞匯,比如吃飯、睡覺、桌椅板凳之類。祝纓路上也不閑著,又教她一點算術。
她們從阿蘇縣穿出,梅校尉已經在那裏等得很不耐煩了。他不太敢進山,怕大隊人馬進去引起誤會。祝纓在山裏的時候,隻向他捎出兩次報平安的信,上一次距今已有五天了。
看到祝纓,梅校尉也忍不住要念一聲佛:“可算回來了!”
祝纓道:“都說了沒什麽事。”
“沒事你比往常多留了這些日子?”
祝纓道:“已經處置得差不多了。一些掃尾的活兒,他們都幹得了。”
“那就好。哎,有什麽好物沒有?”
索寧家其實有銀礦,祝纓取出了喜金給她道賀的一份朱砂送給了梅校尉:“喏!”
……
梅校尉先回營,將兵馬放下,再到梧州城。他在外麵呆了這麽久,得回家好好歇一歇。
祝纓則帶著胡師姐等人回到刺史府。
刺史府裏也是翹首以盼,章別駕道:“大人這回來得可慢。”
“不是有你麽?”
章別駕矜持地笑了。
這一次離得較久,要匯報的公務較多,祝纓便先回後衙與家人見上一麵,再聽取匯報。
張仙姑早等得心裏發慌,一見她回來就說:“你還知道回來?!誒?這誰?”
火發到一半,她看到了鈴鐺。
祝纓道:“哦,鈴鐺。她才學的官話,不大會,杜大姐,你先帶她安置一下,就先與你同住吧。”
蘇喆從一邊看著,見這鈴鐺的穿著就是個奇霞族人的樣子,她好奇地問:“你是索寧家的嗎?”
她的口氣很平靜,塔郎家的都在旁邊了,還在乎多一個索寧家?
鈴鐺見她說的也是奇霞話,心裏有點警惕,在她的經驗裏,這樣的人都是“主人”一流,與“大人”不同,主人通常容易給她造成傷害。她與母親的分離就是因為寨主的外甥女,那個小女孩說了一句“說話好聽,想一直聽”,她就被寨主像送一條狗一樣的送走了,遠離了阿媽。到了另一個寨子,那個小女孩沒幾天又厭倦了,嫌她說話聲音比自己好聽,給她趕去放豬。
她看著蘇喆,認真地說:“不是!”
“那是你哪家的?”
鈴鐺將小胸脯一挺,說:“我是祝家的。”
祝纓笑道:“沒有索寧家了。”
蘇喆大為驚訝:“沒有了?什麽意思?”
祝纓指指胡師姐:“讓你師傅告訴你。”
她一轉身,將鈴鐺交給杜大姐,自回房洗沐更衣了。
張仙姑和花姐自然而然地跟了進來,張仙姑念叨著:“剛才打岔了,為什麽回來那晚?”
祝纓道:“哦,別業裏有點事。”
張仙姑擔心地問:“什麽事?別是那個什麽索家的鬧事吧?”
“沒有索寧家了,沒有了。”
花姐道:“是什麽意思?”
“字麵上的,滅了。”
兩人目瞪口呆,祝纓又說:“對了,別業裏的人多了一些,下個月咱們就去避暑,正經在那裏住兩、三個。我回來辦公就行。”
花姐道:“人多了一些?”
“嗯,一千來戶吧。”
花姐扶著椅子坐了下來:“你……”
“我的心,終於能夠踏實了。之前那一些啊,都不算是我的,朝廷一句話就能拿走。現在不一樣了,我算知道什麽叫民為國本了。”以前這個話是不能當著張仙姑的麵講的,現在可以講了,最難的事情,她做成了!
就算朝廷不給她官做,隻要還有一口氣,她能回到山中別業,就還能活!可以放開手腳做事了!
花姐問道:“人口的事,朝廷……不算隱戶……”
“當然沒告訴朝廷,羈縻的事兒,能叫‘隱’嗎?什麽都上報,我又不是屬魚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