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96章 本能

阮丞隻猶豫了一小會兒就釋然了——我操這個心幹什麽?將實話一說,隨你們打架去!

他將手上的文書考評攏一攏,沒做任何的掩飾就去找沈瑛了。

沈瑛平日也不忙,鴻臚寺是個好地方,上司無為而治,要辦的事大多是麵子活。之前還要防範一下祝纓,這些日子看祝纓也安靜了下來,雖與記憶中那個有些沉默陰鬱的少年有所不同,依舊是很安靜,也不生事。

沈瑛的心也就飛到了如何使自家更上一層樓上。這很難。當年一步慢、步步慢,沒有馬上下手認下祝纓。後又因自家的一些事情與姐夫產生了些分歧,沒有得到姐夫的助力,以蹉跎至今。

眼下倒有一個極好的機會——立儲。每逢新舊交替,一批人就能借機起家又有一批人因之倒黴。昔年沈家就在這件事情上吃了個大虧,如今“一飲一啄”。

明天去廟裏算一卦吧。沈瑛想。

阮丞在門外沒有馬上進去,書吏進門小聲通報了一聲,沈瑛才回過神來:“進來吧。”

阮丞進門之後先是客氣幾句,便說:“今年本處的考核已出。”說著將那一份草稿遞給了沈瑛。

沈瑛接過之後沒有馬上打開,先問:“給駙馬和祝少卿看過了嗎?”

阮丞一本正經地回道:“先給祝少卿看的,等您看過了,再送給駙馬。”

給上司看公文的順序一般有兩種,一種是按上司的品級或排序從高到低,另一種是從低到高。如果把駱晟放到最後,就是說沈瑛的排序在祝纓之前。這一點讓沈瑛得到了一絲安慰。

但是打開之後他就笑不出來了。

沈瑛慢慢地翻看著公文,上麵有祝纓更改過的痕跡。從阮丞之前的底搞來看,兩署官吏還算均衡。祝纓一改,明眼一看就是抬整個典客署。

沈瑛問阮丞:“典客署辦了什麽大事又或是立了什麽大功了嗎?我怎麽不知道?”

阮丞也不知道,他說:“都在上麵寫了。”

沈瑛道:“隨手一改,你就認了?你的職責是什麽?”

阮丞道:“下官已草擬了底稿給上官看,上官要改,下官就接了。這就是下官的職責。”

沈瑛安靜地看著阮丞,阮丞絲毫不懼。沈瑛深吸一口氣,提筆也在上麵塗塗寫寫,他心中帶氣,仍是保持了冷靜。如果祝纓隻給典客署一兩個人改考評他也忍了。祝纓大筆一揮,給典客署集體抬高考評,未免過份!

沈瑛將司儀署諸人的考評等第也都提了,提完,將底稿往前一推:“送交駙馬審閱吧。”

阮丞絲毫不慌,從容不迫地接了沈瑛也改過的底稿,甚至沒有謄抄就拿去給駱晟了。

駱晟因阮丞的出身對他一向和氣,阮氏既是高祖皇後娘家,此後數代免不得與皇室、勳貴聯姻,阮丞跟駱晟算關係稍稍複雜一些的姻親。

阮丞將公文交給駱晟,不等駱晟發問,便一五一十地將如何給祝纓看、祝纓如何改,如何給沈瑛看、沈瑛又如何說都講了,然後說:“等您定奪。”

駱晟是個不愛生事的人,聽阮丞說話時覺得這事有趣可笑:“沈少卿年紀也不小了,怎麽這麽……”

話到一半,他就看到了這份改得亂七八糟的底稿。阮丞道:“委實不知該如何對您講,您一看,就全明白了。”

駱晟皺眉道:“怎麽弄成這個樣子了?先前不是好好的麽?”祝、沈二人關係不見親密,但祝纓對沈瑛一向有禮,沈瑛也沒有找祝纓的麻煩。怎麽突然就在人事上麵起了衝突?

駱晟問阮丞:“沒見什麽起什麽衝突吧?”

“沒有。”阮丞說。

駱晟皺眉,將底搞扣下來了,對阮丞道:“先放在我這裏,我與他們談一談。”

阮丞一身輕鬆地告辭,駱晟命人先將祝纓請了來,要與祝纓聊一聊。

祝纓將狸花貓往籃子裏一放,拿過拂塵將身前上的貓毛拂去,小黃接過拂塵,為她拂後身。收拾妥當,祝纓便隻身到駱晟那裏。

跨過門檻就看到駱晟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兩步說:“子璋?來,坐。”

祝纓與他到一邊對坐,問道:“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吩咐二字休要再提起,”駱晟說,“確是有事想請教。”

“不敢,大人請講。”

駱晟將一盞茶往祝纓麵前推了一推,才說:“阮丞才到我這裏來,給我看了一下今年的考評。”

“哦?”

“我在鴻臚有些年頭了,沒想到底下人這麽的出類拔萃,能在你這樣的能人這裏得到如此高的評價。”

祝纓笑道:“大人是問原因?”

駱晟點點頭:“你一改,沈光華也與你一樣的改,我要拿著這個報上去,就算過了吏部,政事堂想起來多看一眼也是不能夠過的。”

祝纓看駱晟不是個純傻的紈絝,便也放心地說:“司儀署的事情我不知道,我隻說典客署,值得。”

“願聞其詳。”

祝纓雙掌相對一高一低:“各處各有職司,什麽樣是‘稱職’各人心裏稱量的標準不一,在最高與最低中間,都不能算瀆職。但高與低,還是有區別的。譬如典客署,管待好吃喝,也算稱職。將其他都看到眼裏,也是稱職。”

“其他?”

祝纓點一點頭:“吃喝之外,他們還有些別的事。”

“你再說仔細些。”

祝纓麵露猶疑之色,如此明顯的表現,駱晟很自然地說:“出君之口、入我之耳。”

祝纓便將胡商、番客之事說了:“誰好的、誰不好的,說輕一些是犯口舌,說重一些就是離間骨肉。諸王皇子,本不該被人胡亂議論。這隻是一些身份含糊的客商。又近正旦,典客署已準備好了接待使節的相關事宜,接下來不令使節生事還要典客署用心。不該給些獎勵嗎?”

駱晟恍然,微微張了口:“還有這麽個說法?我……”

祝纓微笑道:“煌煌□□,無懼四夷,即使小邦不安份,也是癬疥之疾。但咱們是鴻臚寺,哪怕對朝廷不算大事,咱們也要上一上心,鴻臚寺就是幹這個的。下頭的人做了事,也隻好有點表示了。”

駱晟道:“我明白了。每次與子璋議事,都獲益匪淺。”

“大人過獎了。”

“那可不是!唉……”駱晟想說沒什麽人教他這個,又覺得這話說出來沒趣,改口道,“這件事就先這樣了。”

“好。”

駱晟猶豫了一下,又問:“東宮之事……”

祝纓搖了搖頭:“正因看不明白,鴻臚寺才不要參與。您想,番邦的一些個閑言碎語,能撼動陛下與朝廷的決心嗎?既不能,又何必讓他們給咱們惹事?”

駱晟喃喃地道:“隻怕躲不過。”

祝纓道:“為何要躲?事情來了再應付就是。”

駱晟搖了搖頭,他說的是他們家,並不是鴻臚寺。祝纓的話說得有理,他總覺得不能照搬到他們家的情況上。

祝纓猜出來他的意思,卻不在這件事情上多說一個字,隻說:“盡人事、聽天命。您要不放心,咱們就讓典客署多加留意。隨時應變。”

駱晟道:“我也隻是個鴻臚,也隻好如此了。”

祝纓道:“您要是‘隻是’,叫我怎麽接話呢?陛下可是將鴻臚交給了您。”

駱晟一笑:“你的前途不可限量的。”

祝纓道:“進了皇城的人都是有前途的。前途就像爬山,越往上,能熬下來的人越少。我隻做好眼下。”

駱晟道:“共勉吧。沈瑛那裏,我去講。”

祝纓道:“那這結果?”

“依你。”

祝纓道:“要是吏部有異議,還是您去說吧。”

駱晟道:“放心。”

……

駱晟與祝纓聊完,為防沈瑛也有特殊的原因,他沒有向沈瑛下令,而是將沈瑛請過來詢問緣由。

沈瑛道:“鴻臚寺有丞、有主簿、有二署,不能厚此薄彼。”

駱晟道:“典客署做事有功,我心中有數,司儀署你須與我個解釋。”

沈瑛有些驚訝:“駙馬是要典客署做些什麽嗎?”

駱晟自不能將“揣度聖意”的內容對沈瑛說,沈瑛不是蠢人,但在這上頭終究差一些,沒看到最後一步。他與駱晟爭執,駱晟心裏認定祝纓說得對,卻又不對他講實情合盤托出。沈瑛爭論未果,倒叫阮丞看了一回好戲。

駱晟叫來阮丞,對他說:“司儀署裏也好一個都不改,你斟酌著改兩、三個報來。”

阮丞笑道:“是。”

過不幾天,駱晟便將官員之考核報吏部。駱晟將鴻臚寺的單子報上之後,吏部並無異議。姚臻特意將鴻臚寺的單子拿了過來,他對鴻臚寺的事務也不熟悉,隻看是駱晟批了,就都能通過。

鴻臚寺上下看著這個結果,司儀、典客二署之間隱隱有了一點隔閡,對兩位少卿孰強孰弱心中自有一番估量。

總是往祝纓麵前蹭的人變多了,狸花貓的食水總是滿的。

駱晟懸著半顆心,及看到沒有被駁回,便認為祝纓猜得有理。他並不知道,姚臻倒有一半是看在他的麵上。

十一月末,宮中又降下旨意來。皇帝以“恤老臣”為由,將早朝的頻率和規模削減了。首先是取消了日常的早朝,平日隻有政事堂、六部九卿、京兆等少數的高官到禦前去回事,其餘人等都不必去皇帝麵前,皇帝不肯見。每十日,才來一次早朝,祝纓這樣的十天才能到皇帝麵前一次。

普通官員想見皇帝,幾乎是不可能了。在以前,他們在十日一次的大朝上還有少量的機會發個言。現在他們隻有在像正旦這樣的大朝會上才能出現,通常這樣的場合,也不太有人會不長眼出來掃興。

坊間不免有皇帝怠政的猜測。

這落在駱晟的眼裏,又有一種“子璋說得有理,陛下眼下不想生事”的想法。

家中安仁公主催促、永平公主詢問,他都堅定地說:“我看得明白,現在就要這樣。”

氣得安仁公主不再找他,又一次找到了鄭熹門上。安仁公主上次去找郡主,托郡主給鄭熹帶話。卻要沒有見到自己想看的一種“鴻臚寺令人耳目一新的成果”,便以為鄭熹不聽親娘的話,宛如她自己那個三十多歲才想起來要跟親娘鬧別扭的兒子。

這天休沐日,安仁公主便以看望姐妹為由登門,說不兩句話就說要見鄭熹。

鄭熹不明所以,還以為這位姨母是在京城又要作什麽夭。鄭熹接管京兆之後,很是收拾了一批橫行之人。安仁公主有些特殊,他不怕安仁公主,但是有點怕安仁公主跑到他家鬧事——她鬧過。

想了一下近來安仁公主家的家奴沒有明顯犯法,所以自己沒有抓過她的人。鄭熹嘀咕:這是要幹什麽?

到了跟前,安仁公主先問:“累不累?”

鄭熹警惕地問:“您要幹什麽?”這位公主曾經托他動用京兆的力量給公主府的出行驅百姓。鄭熹當時沒答應,安仁公主跑到他家跟郡主好哭了一場。

安仁公主道:“心疼你不行嗎?整天不知道忙些什麽。該管的又不管。”

“您何出此言呢?”

安仁公主憋不住話,直接點名了祝纓:“他在鴻臚寺怎麽還一動不動的?我隻來找你,別叫我親自找上他!”

鄭熹臉皮一抽:“他已經很用心了。”

“用什麽心了?”

鄭熹道:“用心克製自己不要惹事,免得陛下不痛快。”

安仁公主怒道:“這是什麽道理?”

鄭熹道:“陛下連早朝都減了。”

安仁公主道:“你小子要是騙我,我饒不了你。”

鄭熹無奈地笑道:“我怎麽敢?”

安仁公主道:“還有你不敢的事嗎?上次還抓了我的人!我還說,你做了京兆,大家能夠恣意些了呢。”

“我也以為我管著京兆,您能幫襯我呢。”

姨甥倆誰也不讓誰,安仁公主戳了戳的他的腦門:“好小子,就你嘴利。”沒再逼鄭熹,而是說:“好吧,這回先這樣。唉,我家那個,沒你這麽多心眼兒,你多照看照看他。”

鄭熹笑道:“我與他一向談得來,這個不用您說。我看他麵上,也會孝敬您的。”

安仁公主哭笑不得:“擠兌我是不是?”

郡主等人又打圓場,方將此事圓了過去,把安仁公主給送走。

安仁公主跑這一場,鄭熹也不打算讓祝纓知道。

郡主問他:“難道要催促三郎?”

鄭熹道:“曾與祝纓談過一次,三郎說得有道理。”

“咦?”

鄭熹笑笑,沒有過多的解釋。

彼時,鄭熹詢問了祝纓的打算,祝纓告訴他:“我相信陛下的本能。”

鄭熹當時是一聲戲謔的輕笑。

祝纓卻很認真地說:“這話我隻對您講,出了門我也不認。咱們寫奏本裏,說什麽聖明燭照,拍的馬屁都是虛的。要我說實話,咱們這位陛下,古往今來的君王裏算中上。”

“好大膽子,敢議論陛下了。”

祝纓笑笑:“人與人相處,怎麽可能沒個評價呢?單說陛下,所有這些人裏,隻有他做過皇子。他坐了四十年江山,他的本能,比咱們瞎猜要準。”

郡主還要問,鄭熹道:“我提攜過的這些人裏,隻有他看著像樣一些啊……”

……——

與此同時,“像樣一些”的這個人聽到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孟弘坐在祝纓的對麵,輕聲說:“鴻臚寺可不像您說的那樣與世無爭啊,沈少卿可是進了趙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