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過招
“哦?是嗎?外麵還有什麽說法呀?”祝纓狀似很感興趣地問,絲毫看不出來生氣的樣子,完全不像傳聞中那般與王雲鶴十分親近的樣子。
不熟悉她的人看不出一點兒破綻,熟悉她的人多半是見過王雲鶴的,心中滿是不解。
現在坐在祝纓廳裏的是一個出身南方的方刺史,根本不是梧州人,甚至與祝纓的各路關係都搭不上邊兒。隻因聽到了一些傳聞,又自思籍貫離京近兩千裏,於朝廷方輿的規劃上算得上是“南方”,便也遞了張帖子,自己找上了門來。
今天是他第三次登門了。
第一次登門的時候,他在祝府等著,祝纓與他客氣地見了麵。互致了問候,他攜帶了一份禮物來。明著的理由是感謝大理寺之前在他們州的一樁案子上沒折騰他們,案子雖然有毛病,但是大理寺給的批複很詳細具體,重審之後很快就過了。
方刺史道:“多虧大理有文書,我才能硬氣起來。本也覺得事有蹊蹺,然而吃罪不起。”這又是一個“休致的老大人家”的故事,老大人自是希望“家醜不外揚”。可是事情鬧得有些大,方刺史知道有內情,卻無法徹查。
大理寺的公文給了他一個查的理由。
祝纓收了他的一些禮物,又回贈了四樣禮品。
第二次再登門的時候,兩人就親切了不少,方刺史是以請教為名而來的,聽說祝纓也在南方任職過,方刺史是詢問一下祝纓對“南人”的看法。
祝纓則是回答:“人無分南北,皆是赤子。”
眼下是第三次了,方刺史憑自己的本事跟戶部、吏部周旋了出來,公事辦完,閑適地與祝纓坐著喝茶聊天。做陪的是趙蘇,今天他和祁小娘子抱著孩子過來看祁泰,那邊祖孫三代共享天倫,這邊則是說著些散布京城的小道消息。
京城的小道消息祝纓當然是知道的,祝青君漸漸在京城熟悉了起來,比起祝纓當年在京城廝混了近十年的熟稔差了一些,卻也上了正軌。
祝纓想知道的,是方刺史周圍關於王雲鶴的流言。
方刺史道:“不過是那麽一些,我冷眼瞧著,王相公情勢不利呀!哎呀,做了一輩子的好人,晚節不保未免可惜了。可惜可惜!”
“就這麽可惜?”
方刺史道:“王相公以往都好,我見他時,他也不曾刻薄於我。以往也不曾見他弄權。可是近來傳聞很多,他做丞相已經很長時間啦!算起來,先帝朝幾位丞相秉政的時間都不短呢!我一時也弄不明白,他竟是為自己多,還是為國家多。”
祝纓道:“最好是公私兩便。咱們也能舒服些。世上多的是隻顧自己,不顧別人的。”
方刺史道:“也對。”
方刺史又約了等到下回下雪紅梅開了,他在京城包個園子請祝纓去喝酒:“還有一些同鄉,都想拜見您呢,隻他們不好意思。央了我做東請您。”
祝纓笑道:“那怎麽好意思?我必是要還席的,正好,我這裏還有幾個年輕人,都是梧州學子。”
“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纓微笑著把他送了出去,方刺史道一聲:“留步。”趙蘇再接著將他送出大門,方刺史又額外與趙蘇再多聊了兩句,趙蘇也給了他一張自己的名帖,方刺史與他交換了名帖,扳鞍上馬,在寒風中意氣風發地走了。
趙蘇回到廳內,見祝纓伸指敲著桌子,上前低聲道:“王相公的情勢雖然不妙,可他做事一向穩重。有受損的,也有獲益的,仕林也有為他說話的人呢。”
祝纓道:“當然有啦,隻可惜聲量不大,且容易為人誤導。你想,這世上是見過他的人多呢?還是沒見過他的人多?是與他共過事的人多,還是沒與他處過的人多?他這一回,是真的要受損了,好在情況還沒有壞到不可收拾。”
趙蘇問道:“最壞……”
祝纓搖了搖頭,心道:還沒到那個時候呢。
趙蘇低聲道:“可惜了,王相公確實,秉政太久。”
祝纓看了他一眼,道:“咱們的人,在外麵不要評論這件事。”
“是。”
趙蘇最終憂慮地問道:“義父,王相公能夠平安終老嗎?”
祝纓道:“他自己不在乎。”
“可是……”趙蘇說了兩個字,沒再說下去,他還是有一點在乎的。他自幼聰穎,但是打開他眼界的第一本文集,是祝纓帶給他的——那是王雲鶴寫的。
他以前不怎麽相信“君子”,認“義父”也是權衡利益居多,祝纓隻要“買賣公平”他就願意投效。長久相處,才對祝纓多了許多的信任與依賴。祝纓在京城有兩個比較親近的人,一個是鄭熹、一個是王雲鶴,二人是迥然不同的!
人就怕對比。二十年下來,他也看明白了祝纓對這二人的不同。起初,他看祝纓給兩人送禮之厚薄,以為對鄭熹更加親近。親近他,就多給他好處,這是最樸素的道理。但是到了現在,即使祝纓給鄭家仍然送著厚禮,與鄭府戲笑自如,在王雲鶴麵前還持之以禮。
他還是覺得,自己的義父應該是對王雲鶴更親近的。
義父,不擔心嗎?還是別有打算?
趙蘇不敢催促,以他的眼光,看得出來王雲鶴此行之險,當然也知道這事對他這樣的人的好處!王雲鶴與義父,在某些事情上是一致的,與鄭熹反而不同路。
情勢複雜又凶險,他心中所想甚至不能對妻子言明。義父根基在京中也是單薄得緊,他不能輕易將自己二十年的觀察隨便說出口,讓別人對義父另有防備。
這一盤大棋,他還沒資格與人博弈。但是如果有機會出一點力,襄助一二,他願意為義父出這一把子力氣。南人又怎麽樣?獠女之子不也站在皇城裏了嗎?
趙蘇下巴微微揚起。
……——
祝纓卻持續著沉默。
事情還照辦、宴會照赴,施鯤家裏照跑,劉鬆年的飯她也去蹭。但卻不輕易發表意見了。
相熟的人裏,其他人,包括劉鬆年,竟也什麽話都不說了。
施鯤在家裏養花,祝纓今年再到他家裏,就見他在府中建了個大暖房。
祝纓笑道:“什麽花兒我不太懂,到南方淨吃果子去了。不瞞您說,家父家母在南方天氣濕熱,我很擔心,設法為他們修建山中別業以避暑消夏。但是南方的果蔬之豐富,確是二老先前從未享受過的。”
“唔,南方的果子運到了京師,無論如何也不如枝頭新摘來得鮮美。我那大郎,曾未到極遠,回來亦說,運到京師的瓜果,不如當地吃著香甜。尤其荔枝一類,驛馬送了來也都變了味兒了。福橘倒還勉強,也是因它本就不太易壞。”
兩人就吃喝玩樂聊了挺久,施鯤已從兒子那裏知道了大理寺沒再動多餘的手,但他更看得明白——上一輪已經打完了。
眼下這是休息呢?
施鯤不多言,隻先看著。鄭、王二人到底沒有對立,雖然有些矛盾,但也在彌合。這是施鯤願意見到的,至於最終會不會鬧掰,施鯤不願意去想。他隻要拉住了兒子別往裏麵衝,現在施家仍是安穩的。
施鯤感慨了半天的南方水果,祝纓心道:辦法其實也有,但是勞民傷財,若成了慣例就是罪過了。我才不弄呢!
陪他感慨了半天,回家之後派人給施鯤送了兩罐子的荔枝蜜,收到了施鯤手書的一封感謝帖。
祝纓順手把帖子扔到了一個匣子裏存著。
隻有陳萌嘀咕兩句:“王相公何苦?心懷天下,也要兜得住,真不想看到他沒了下場。現在休致,他的名聲也比先父好。要是更早,隻怕是個人人稱讚的聖人了。你也免受些夾板氣,鄭相公可不是個好相與的。”
祝纓笑道:“我做陛下的臣子,誰能給我氣受?”
陳萌道:“我算服了你了,行了吧?聽說朝上新進了幾個人,怎麽樣了?”
他說的“朝上”便是指日常的早朝,身著朱紫的那一批。
“乏善可陳。”祝纓撇嘴。
“你可不要太不放在心上啊!他們這些人,在史冊上占不了兩行字,站在咱們麵前,你我還不是要笑臉相迎?”
祝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確實乏善可陳。做人沒特色,做事也……不出意料。壞都壞不出新意。記在史冊上,也都是流水賬。”無趣到她都盼著陳萌和駱晟趕緊回來了!
陳萌道:“隻怕都還收著。信不信,日後給王相公排頭吃的,就有這些人。”
“那是會有的。王相公也不是孤身一人不是?”
陳萌道:“論理,這天下也該整頓一番了,隻可惜哪有這麽容易的事?譬如一個家,原是老夫人管的,她死了,新娘子來掌家,不得掃走一些老貨?偏偏咱們這位陛下……”
祝纓道:“陛下才登基多久?”
“反正夠愁的。他不能幹,王相公能幹,他隻管給王相公撐腰就好。我卻擔心他的腰也不很硬,又琵琶別抱。王相公想幹事,就得占住了政事堂。這就又招流言了。這流言背後要說沒有人指使,我是不信的。”
祝纓道:“天子廣有四海,哪有在一棵樹上吊死的?”
“這麽說,王相公是危險了的?”
祝纓道:“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唄。”
陳萌認真地看著祝纓道:“兩家都與咱們不相幹!你別一頭紮到哪一個的懷裏去才好!鄭七與你的淵源我是從頭看在眼裏的,他也算不得什麽好人!不過比我那個糊塗舅舅強些罷了。你還有父母!哎,你納房妾吧,開枝散葉,忙了半輩子了,淨操心了,別什麽都沒落下才好!”
“知道啦!陳夫人!”
陳萌道:“我好心勸你,你倒打趣我了!”
祝纓道:“知道你好心。我自有計較。”
陳萌叮囑道:“你幫王相公也要有個度啊!鄭七萬一當你是叛徒,他下手可不會留情的。”
陳放一直在旁聽著,直到祝纓走後,陳放才小心地問父親:“阿爹,祝叔父是不是要幫著王相公?他會吃虧的吧?”
陳萌道:“別人都說他心狠誌堅,其實啊,他就是心軟!最濫好人的一個人。看得明白,卻不忍別人受難。不過要交朋友,還是要結交這樣的人。心太狠的,不好。”
不過仕林中漸起了為王雲鶴說話的聲音。還是有一些如趙蘇這樣的人,覺得王雲鶴此舉很好。其中不乏聰明之輩。有揭穿是“小人”不願王雲鶴為君子張目的。
也有說王雲鶴六十多還不到七十,什麽叫戀棧權位?如果這樣說的話,那麽朝中七十以上的人是不是都得滾回家抱孩子了?要說別說哪一個!
還有人把矛頭指向了鄭侯等人,鄭侯兒子都要五十歲了,他還當什麽三師三少?在太子那兒掛什麽名?
鄭侯也被人說了,卻很穩得住。
任憑外麵怎麽說,他隻把鄭熹叫過來:“他們惹的事,倒叫老子挨罵!我又沒有將王雲鶴如何!你說,叫我怎麽辦?”
鄭熹又好言安慰:“既是他們惹的,必不會坐視那些人將話扯偏了去。您也不須著急,我們不出手,自有人有更狠的。”
鄭侯咕噥道:“王雲鶴想幹什麽?一把年紀,又想起少年之誌了嗎?”
鄭熹一笑:“這些儒生,誌向一直都在的。隻不過有的人當真,有的是當是拿來謀爵祿名望的墊腳石罷了。究竟誰真誰假,又有什麽關係?合用則用,不合用,還要留著、敬著嗎?”
鄭侯道:“他,有點可惜了。”
鄭熹道:“我明白的,他忙了一輩子,及時退下去,對他也是好事。”
……
鄭熹料得很準,他還沒有說什麽,京中便又有另一種說法——王雲鶴為相二十年,天下皆知其賢名,要做什麽就做什麽,仗著是先帝老臣,以勢淩君。天下的事,都聽他一個人的。
隻知有王相,不知有陛下。
這說得也是一部分的事實,新君確實不是個果決的樣子,連新人換舊人都辦得沒個明確的章法。剛登基那會兒,整個朝廷的大臣都有默契地想請他“垂拱”。
當時是大家的共識,都有參與的,現在倒都推到了王雲鶴的頭上了。
最早給祝纓傳這個消息的人不是與士子接觸的趙蘇等人,也不是方刺史等新交的朋友,而是祝青君。
祝纓認真地問道:“街麵上有人這麽說的麽?”
祝青君道:“是,還說王相公辦事比陛下明白呢。”
有點不妙啊!
祝纓想。
她麵上仍然保持住了鎮定,對祝青君道:“不要去傳播這樣的話。”
“是。咱們的人不敢胡說的。”
這次的流言可比上次可怕多了!就算是仕林,也得想一想,確實是王雲鶴比皇帝可更能幹一點。一旦這麽想了,就會掉到陷阱裏!
祝纓輕歎一聲,對祝青君道:“找個可靠的人,傳出話來,這是陛下心裏有先帝,是孝道!”
祝青君道:“三年無改父道?”
祝纓點了點頭。
祝青君小聲說:“可是……也快三年了,是不是得準備改了的意思?”
“先把眼前這一關過了吧!”再蠢的皇帝,也不會容忍有人挑戰他天下共主的地位。相反,越平庸的,越擔心。
祝青君匆匆離去,她沒有去找街麵上的那些人物,自己拖了件黑衣一裹,跑到個茶樓外麵,蹲在仆人堆裏。趁著仆人也指點江山說八卦的時候,將“孝道”的說法散播了出去。別人再看她時,她已經不見了蹤影。
祝纓很懷疑,這樣的流言沒多久就會傳到皇帝的耳朵裏,但是如果皇帝聽了不說,別人是很難找機會為王雲鶴向皇帝辯解的。
這件事情,祝纓也覺得棘手。
到得臘月,又有不少地方報了雪災,“凍死牲畜無數,壓倒房屋以萬計,百姓凍死者若幹”另一些地方又沒有雪,地方官擔心會影響明年的收成。
這是瞞不住了的。王雲鶴與鄭熹將幾份報災的折子一並送上,皇帝當時臉色就難看了起來。王雲鶴又奏請及時賑災:“天寒地凍,一旦拖延,就會有更多的是凍餓致死。”
皇帝鬱鬱地道:“你們與戶部擬個條陳來。”
王雲鶴應下了,與戶部商議過後,還要減免災區的一些賦稅之類。
第二□□上報給皇帝,皇帝突然哽咽了:“先帝在時,風調雨順。算我登基以來,災害不斷,難道是我的德行有虧嗎?我將來如何有麵目去見先帝?如何有麵目去見太-祖太宗?”
此言一出,大臣們都站不住了,一齊跪倒:“臣等有罪。”
鄭熹道:“豈是陛下之過?皆是臣等不能調和陰陽,以致上天示警。”
祝纓心裏咯噔一聲。
鄭熹才幹了幾天丞相啊?調和陰陽?這是逼著王雲鶴走?不走就坐實了戀棧權位……
祝纓深吸了一口氣,正要起身說話,動作到一半,一旁魯太常迅捷地拉住了她,低低嘶語:“別作死。”
一個聲音從後麵冒了出來:“與丞相何幹?”
餘清泉!
餘清泉侃侃而談:“世有陰陽,有四季、有日夜,這些都是自然之理。沒有總是白天不過黑夜、都是春天沒有冬天的。先帝承了秋日的收獲,而您不過是遇到了寒冬,這與德行有什麽關係?
天道有常。熬過寒冬、國祚綿延,就是您的大功德,先帝、太-祖太宗又能說您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