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攢人
陽刺史步出行轅,回頭望了一眼這處房子。房子還是他選的,祝纓到後也沒有對房子進行任何的改建,如今卻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
他微仰著臉,迎接著天上灑下的陽光,微暖。
一陣風吹過,陽刺史抬手拂了一下被吹到臉上的發絲,拂去了那微微刺癢的感覺。他回過神來,往腳下的台階看了看,邁步走到自己的馬前。
“回府!”陽刺史說。
回到刺史府,陽刺史便召來了刺史府諸官吏,匆匆掃了一眼之後,他皺了皺眉,問道:“薑司法呢?”
下麵的人左右看看,施別駕道:“今天仿佛就沒有看到他。”
陽刺史的眉頭皺得死緊:“告病了?有事了?”
眾人都說不知道。
陽刺史道:“快去找來!”
吏目們急忙在刺史府裏一通找,又有往薑司法住處去的,也是無人。陽刺史道:“你們接著找,咱們不等他了!天使有令,開始吧。”
施別駕因問何事,陽刺史道:“選人、考試。”
祝纓身上這兩個使職本身未必就有選拔之權,但是她臨行前討到了,且丘一鳴一路大搖大擺做給別人看,見的人都知道祝纓此權不是擺設,而是可以真正拿來用的。
此事有指定的人負責,陽刺史也不自己再更改要求,指定讓官學準備。
接著說:“往各縣的文書發了麽?該開始征賦稅了!今年都小心些,不要因小失大,不要勒索百姓!眼下胡虜在外,當同心合力,不可再生波瀾。否則,我能饒了他,天使也不饒他!這一位是大理寺出身,最是精明的一個人,都掂量掂量份量。誰想要做這個出頭鳥,給大家做個榜樣出來,我倒不介意看一看他的下場。”
施別駕道:“都不是沒眼色的人,無論是想如何治民,也都是為了公義。心中有公義,萬事好商量。”
眾人都一齊說是。
陽刺史威嚴地點頭,又說:“手上的案子……薑司法還沒回來嗎?究竟去哪裏了?簡直不知所謂!”
……——
薑司法年紀與陽刺史相仿,他的職位才是一個在朝廷中走仕途的普通人盡力之後比較通順,能夠在這個年紀得到的品級。
此時,薑司法正在行轅麵前,對門前站崗的兩個隨從道:“在下本州司法薑承誌,有事求見天使,還望通稟一聲。”說著,又要拿紅包出來。
祝文推拒了他的紅包,道:“大人這裏,不講究這個。您稍等。”
祝纓正在裏麵出考題,這個考題她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考學問,一部分是模仿吏部試。她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得是很快就能上手的,沒功夫仔細的教。北方的文風比梧州那個窮地方底子強太多,學子人數也多,經得起她這麽篩。
才寫了兩道題,祝文就來報了。祝纓道:“他?帶到前麵去吧。”
放下筆,祝纓踱到前廳,也很好奇薑承誌會說些什麽。她對薑承誌有印象的,本州往大理寺報的大案很少,所以隻是一個印象。案卷做得還算漂亮,送到她麵前的,基本沒有大問題。打回去重查重審,也很快就能得到糾正。
到了前廳,薑承誌一見她來,搶先跪倒在地,哽咽地叫一聲:“大人!”
然後開始放聲大哭,仿佛祝纓是他家的祖宗牌位。
祝纓道:“快扶起來。”
薑承誌掙紮著不肯起,頻頻以額觸地:“下官罪該萬死,辜負了陛下、辜負了朝廷!下官有罪啊!”
“有什麽事,也要起來才好慢慢說。扶起來,給薑司法打盆水來。”
薑司法被攙到了位子上坐下,擦完了臉,又麻溜地垂手站了起來:“下官束發讀詩書,家母教以忠君愛民、清廉守法,下官也一直這麽做的。然而自任本州司法,便難守本心,一邊是要‘變法’的,一邊是要‘老成持國’的。律法竟成了他們傾軋的手段,下官區區一個司法,也是左右擺搖,無所適從,不合屈從了他們。一失足成千古恨,日漸墮落。嗚嗚。天幸大人給了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下官情願自首。”
祝纓知道這都是場麵話,和氣地說:“司法勿憂,慢慢道來。這兩年你往大理寺遞的案,並無錯訛呀。”
薑司法是有準備的,忙說:“那兩樁是沒有錯訛,有毛病的都壓下來了。”
祝纓臉上一點生氣的樣子也沒有,問道:“是麽?”
薑司法苦笑道:“您明鑒,什麽都瞞不過您。”
祝纓依舊和氣:“來都來了,詳細說說吧。”
薑司法摸出一個厚本子,道:“都記在這上麵了。”
也沒有什麽是祝纓不知道的手段,譬如人命官司,就是私了再把謀殺改成自殺、誤傷之類。他竟還沒有做得太不堪,自己收了賄賂之後還讓凶手給苦主家悄悄塞錢了。如此一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些就全沒了痕跡。
這是大的。此外還有一些小事,也是如法炮製。
祝纓道:“就這些了?”
薑司法忙說:“不敢隱瞞。”
祝纓示意給他上一杯茶,示意他坐下,慢慢地說:“官軍一場敗績,死傷許多人、丟了許多的輜重,往年的空餉、舊賬就全都平了。四城被洗劫,一個大窟窿,把以前蜂窩一樣的小窟窿也一鏟子挖去了。”
薑司法捧著茶杯的手一抖,知道眼前這是一個懂行的人,他怯怯地抬眼看著這個比自己小了十歲的天使。隻看了一眼,又馬上低下了頭去,手仍在抖著。他顫聲說:“下官經手的,確實隻有這些。”
祝纓道:“你是第一個過來的,先到先得。”
薑司法心頭一顆大石落地,忙說:“不敢有欺瞞之舉!”
祝纓讓人將厚本子又還給他,對祝文道:“筆墨伺候,發文書下去,各州縣自查舊案。自行撥亂反正,我不苛責。”
薑司法嗖地一聲又站了起來:“大人真是信人!下官這便回去糾正錯處,不讓大人為難!”
祝纓道:“不要讓我等太久。”
“是!”
……——
薑司法前腳走了,金良後腳閃了出來,望著薑司法的背影道:“這……這就放走了?”
祝纓道:“是啊。”
“那麽厚一個本子。”
祝纓道:“對啊,你知道,我也知道,他更知道,他才頭一個來。千金買馬骨,得讓北地的官員知道,我說話算數的。”
金良急道:“道理我都懂,可是,你來不是為了查他們的錯處的麽?現在這麽放過他,你要如何交差啊?不能這麽當好人啊!你是采訪使。那朝上禦史忙成那樣,回去的時候你不拿點兒案子報上去,恐怕不能夠的吧?”
祝纓道:“我還是安撫使。”
“那也……不是安撫這些人,北境四城,不是都安撫下了?”
祝纓看著他,問道:“地上一個坑,拿張紙蓋著,叫糊了個麵兒。得往裏填土,才叫填坑了。不管是鬆的土還是壓實了,得幹。不然就我衝下去挨個兒拿人、翻案,那是能顯出我能耐來了。北地官場又是一番動**,再派新人來,再重新站隊、打架。最後倒黴的還是百姓。”
“怎麽會呢?都肅清了,不就行了?”
祝纓道:“你看,軍中是最講法度的地方了吧?能清爽嗎?”
金良道:“那、那也不太一樣的……”
祝纓道:“那得再給我些時間,讓我在北地多留幾年,我能慢慢給它調理了。我隻怕胡主胡相不給這個機會,他們要是明天就來了,我怎麽辦?我得先把所有的人都捏到一塊兒。”
金良徹底沉默了。
祝纓笑道:“好啦,別愁了。過兩天咱們一起去看熱鬧,小妹她們明天也該回來了。”
金良一直沉默到晚上陳放等人陸續回來,他們在外繞了幾天,沒出本州,查訪了一些本州的事務,又將本州一些民憤頗大的劣紳給記了出來。收獲不小。
祝纓道:“不錯。明天各人先把手上的檔整理一下交給我。五日後咱們去學校,看他們考試。”
陳放問道:“也是選了直接授官的麽?”
祝纓道:“當然不是,榜樣已經有了,餘下的就不必著急了,慢慢來。總要選出些合用的人才好。”她又指著北地子弟說,“還有他們呢。先考試,考出來能給我幹活的,放在行轅裏聽差遣,幹得好的、立功的,依次序進前。”
陳放道:“這個好。”
祝纓道:“先吃飯,吃完飯再詳細說說你們的見聞。”
“是。”
匆匆用過飯,祝纓依次聽取了他們這幾日的見聞。陳放所見,乃是士紳也有優劣,他對祝纓道:“世叔欲用北地士人,倒是因地製宜。隻是他們良莠不齊,還請留意風評。”
陳放比別人看得明白,北地就算是鄭侯對陣胡兵的大本營了,要這兒穩,就得穩住本地的士紳百姓。所以祝纓篩選舉薦本地人為官,所以朝廷沒有打折就同意了。但是這樣做是有隱患的,不能是個士紳就用。
祝纓道:“不錯。”
卓玨也有想法,他說得更直白一些:“大人任用本地士人治理本地,有利有弊。利在他們熟悉,弊在容易欺瞞朝廷。”就是本地人在本地做官、抱團,容易把朝廷的勢力排擠出去。
蘇喆道:“不是讓四州交岔著任職麽?也還行。”
祝纓聽他們慢慢討論,頗有些欣慰,最後她說:“都說得不錯,今天先休息,明天接著幹活。”
“是。”
第二天,各人又做著案牘的工作,好在各人都有幾個北地子弟相幫,做得極快。到了晚上便將本州的案卷放到了祝纓的案頭。
祝纓再篩過一遍,將其中一些案子發給薑司法,讓他“秉公而斷”,她自己則又支使起了蘇喆等人:“不用你們丈量得多麽精細,一人搭上幾個本地子弟,下鄉去!看一看田地、人口,看看他們怎麽收稅的。有橫征暴斂、私加捐稅的,都拿下了。”
“是。”
陳放勁頭很足,他將書生袍都壓到了箱底,讓小廝翻出些方便的衣服來。小廝道:“郎君,還是我來吧,您歇會兒,天天在外麵走,要累壞了。一會兒燒熱湯來,燙燙腳,我給您捏捏、解解乏……”
主仆二人正說話,門被叩響了。小廝跑去開門,卻見是金良。
陳放也叫一聲:“金將軍,”將金良往裏讓,“行李雜亂,請您見諒。”
金良道:“不礙的,郎君隻管忙,我隻說幾句話就走。”
陳放忙問何事,金良道:“呃,是三郎的事。他如今也忙,我一個粗人,幫不上別的什麽忙,請郎君千萬為他分憂。他少年時多麽有氣性的一個人,不肯服輸、不肯低頭的,到了北地竟也要小心謹慎。”
金良與祝纓一番談話,讓他憂心不已,這些倒黴官兒還不能治罪,忒窩囊了。他明白道理,卻又為祝纓憋屈。想陳放是前丞相的孫子、孫女婿,本地別駕又是他嶽父家的人,便私下來尋陳放,說了自己的擔憂。
陳放隻覺得金良一把年紀還是單純可愛,旗杆上還掛著倆呢,祝叔父的氣性什麽時候也沒改啊。不過對自己人不亮尖牙利爪罷了。
他極禮貌地道:“您說的是,我們自當為叔父分憂。”
金良搓了搓手:“好、好,那、那我就不打擾了。”
陳放將這位可愛的老人送出門去,回房來見小廝在吐舌頭,輕斥道:“你那是什麽鬼樣子?”
小廝低頭悶笑。
……
陳放與蘇喆等人次日又被派了出去,到鄉間轉悠。他觀察了一下所有人,見祝青君、項樂等人換了簡樸的布衣,想了一下,又縮回房裏也翻出一件最簡單的袍子換上。
出去到鄉間又走訪了幾日,學著祝纓的樣子,到農戶家裏討水喝,討點飯吃,看人吃得如何。試著與人聊天,聽他們講故事以聽取風評。
到了估計好的日子,他便馬不停蹄地又趕回了行轅——本州的考試,開始了。
這一天,天公作美,風很小、太陽很好。
祝纓率眾到了官學裏,與陽刺史等官員碰了個麵,先祭拜孔子,再宣布考試。
考試分三天。官學生早有身份驗證,拿名帖直接入場。貢士有陽刺史篩選過了,也可拿名帖入場。此外還有一些本地的士子,持名帖與本地官員、士紳的保書,也可入場。
時間雖然倉促,但是北地平坦,交通比南方便利得多,通知下去之後,到場的考生著實不少。州學、縣學生便有二百多人,再有十名貢士,又有數十學子,人數達到了三百。
而祝纓也隻打算在其中選四十人。
先講規則,不得作弊,糊名。
祝纓親自坐在上麵,聽著外麵唱名,忽然指著其中一個考生道:“帶他上來。”
陽刺史問道:“大人看他與眾不同麽?”
祝纓笑著搖了搖頭:“拿名帖來看。”
此人唱名,說是某縣鄉紳之子,但是祝纓看他的樣子卻是不像的。讀得起書的人家,家境一般不會差。當然也有像她這樣偷聽的,以及梧州一些靠宗族周濟的窮孩子。總的來說,都比較體麵。
這一位樣子也算端正,但是行動間略帶一點局促、警惕。腰會不自覺腰一下,脖子會不自覺低下去,肩膀、兩臂往內收,這是在安逸的環境中很難養成的特質。
再看他的衣著,新衣,像是士紳人家能穿得起的,但是他行動間總有點不自在,不停地在理衣服。好像很難得穿這樣的衣服似的。他腳上的鞋子也是新的,走路也帶點不適應。
陽刺史問道:“你是何人?”
這是一個未留須的年輕人,大聲說:“晚生某縣李生。”
祝纓突然問道:“你爹叫什麽?”
這人馬上張口:“崔五……”他猛地卡住了!
陽刺史道:“怎麽會說不出自己父親的名字來?查!誰與他同鄉?!不對!你姓李?你爹怎麽姓的崔?贅婿嗎?”
很快便被查出,此人姓崔,乃是個替考的!
近年來,普通人出仕愈發地難了,丘一鳴從南往北跑了這一趟,祝纓再出告示,許多人心思便活絡了。決心抓住這次機會。
李家是本地的鄉紳,兒子卻有些愚笨,但是書僮崔某機靈,便將崔某充做己子推來應考,許諾之後會給崔某放良。反正天使是使者,過不多久就回京去了,他家安心在本地做著官。完美。
哪知道祝纓閑著沒事去監考,給看穿了!
下麵一陣“嗡嗡”,驚歎之聲擴散開了去,很快,許多人就知道這場故事。
祝纓將李某名字記下,陽刺史派差役去拘拿李某父子。
祝纓道:“繼續吧。”
考生們還在陸續進場,施別駕便與陳放在一處閑聊:“祝公真是耳聰目明啊!”
陳放低聲道:“這對叔父而言可不算什麽,叔父本就是大理寺出身,祖父在世的時候曾親眼見過,他隻往地上看了一眼,便能抓到凶犯。”
金良聽了,插言道:“可不是!那次我家被人……”講到這裏,金良突然想起來,不對,那不是陳家的家醜麽?
施別駕問道:“將軍家怎麽了?”
金良頓時拐了個彎兒:“偷了,就是大人給找回來了。還有……”還有當年鄭熹他舅家,哦,也是家醜。
金良又講回了龔劼案中,祝纓帶人找到了一份至關重要的證據。
他們一講,蘇喆和祝青君也有得說,其中以祝青君的故事最多:“……就這樣,幾個流放的逃犯都被拿下了,吊到杆上!從那之後,就沒有外人敢到福祿縣作惡了!”
這些都是祝青君從花姐處聽來的。
花姐看祝纓,無一處不完美。如果某件事情不能圓滿,那一定是別人沒有配合好。這也極大地影響了祝青君,祝青君本就敬服祝纓,如今說來更是隻有好話。
一旁薑司法摸了摸脖子,心道:這大人是什麽癖好?跟杆子杠上了……
……——
一群人與本州官吏講了三天的故事,考完了試,祝纓召集了人手來閱卷。陳放、卓玨等幾人都被拉了來批卷子,施別駕、陽刺史也不得閑。
名都糊了,確乎比較公平了。
最後是算分,祝纓帶來的兩個半會算術的人與項家兄妹算了半天才算完。張榜公布了前四十名。
陽刺史低聲問祝纓:“四十個人,安排得過來麽?”
祝纓微笑道:“那要看怎麽安排了。今晚我請客,請使君也一定要來呀。”
她在行轅設宴,請四十名學子吃飯:“你們都是本地英傑,如今正是用人之際,隻要努力就會有結果。”
學生們的臉脹紅了,項樂看了他們一眼,心道:傻孩子,幹活吧!
祝纓又緩聲道:“各人各有所長,要放到合適的地方才能顯出可貴來。如今正有幾件事,讓我看看你們的本領。”
學生們應聲稱是。
祝纓先請他們吃飯,讓他們第二天帶上行李到行轅來集合,祝纓沒有馬上為任何一人申請官職,而是冒雪帶著他們又到了下一州,再重複掛旗杆、收狀紙、接受自首、考試錄取的過程。
重新掃過了四州,最後到王刺史處,由於這裏已經有了三十名子弟跟隨自己,祝纓隻又再選取了二十名。
北地四州,未經胡兵的兩州各四十人,王刺史處三城受兵災,張刺史處一城受兵災,這四城各取了二十人,十人已暫授職。張刺史處另選四十人。
再次駐紮下來,祝纓已經有了一百八十名北地子弟相隨。
祝纓駐紮下來之後,又下令各州,再各舉薦五位德行兼備的賢者到行轅報到,湊足了二百人。
人手頓時充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