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368章 雪球

鄭侯這裏的地圖比祝纓手上的要更加精細一些,上麵有一些新增的標記,是大營斥侯這幾天的成果。

自祝纓青君回到行轅,到今天也沒有多少天,斥侯的效率高、累利阿吐離得也確實是近。

祝纓道:“補給不好弄。”

小冷將軍道:“您又何必自謙呢?”

祝纓道:“並不是自謙,若是在北地,我倒能說個大話,一旦到了境外,不好說。”

小冷將軍也皺起了眉頭,這是個大問題。

鄭侯看了一眼祝青君,又對祝纓說:“總不會比在境內打損失更大。”

祝纓想了一下,道:“種子剛種下,我隻能勉強一試。”

鄭侯笑道:“那就行了!”

大帳內的將校們也一片恭維之聲,他們對祝纓不能說滿意,祝纓對糧草把控得很嚴。但同樣的,祝纓的供給從來都很實在。大戰在即兩下權衡,將校們還是決定與祝纓好好相處。

祝纓對鄭侯道:“那我得知道如何進兵,何時何地、什麽路線、多少人,不然補不上去。”

鄭侯道:“這是自然。你也不必太過憂心,糧草,我也會向朝廷上表的。”

祝纓道:“如今比起冬天來要強不少,冬衣不用準備了。”

兩人一遞一遞地說話,祝青君與胡師姐一左一右站在祝纓身後,安安靜靜的像兩根柱子。將校們踴躍發言之餘,也有幾個掩飾不住地看向鄭侯——老爺子坐在一輛輪椅上,膝上蓋著薄薄的錦被,身後是唐善。

鄭侯似無所覺,依舊靠近了地圖執鞭指指點點地安排:“小冷,從左突入。小葉,從右突入。聯絡奚達部……”

鄭侯的辦法也很簡單,自己坐鎮中軍,再兵分兩路去包抄,同時攪動反叛的部族、給他們撐腰。

鄭侯道:“不要與他們糾纏,隻管殺傷敵軍。胡人無城池天險可守,人,就是他們的金城湯池!”

他的鞭梢在地圖上劃來劃去,點著那一道山脈,山脈是天然的屏障,將內外隔絕。其中的隘口、平坦之地就是胡兵南下的天然通路了。想從別的地方過來,要麽特別遠,得繞。要麽得爬山,而山上也修有防禦的工事。

看著這個圖,又或者到了實地就能明白,為什麽千百年來,胡兵南下、南方抵禦路線基本固定,都形成套路了。就算雙方誰拳頭更大。幾乎沒有什麽技巧。

而這邊朝廷官軍北上,想要勒石記功,路線也是差不離。

祝纓起身,點了幾個地方,說:“我在這裏設轉運倉,如何?”

她不懂軍事,隻能憑自己的直覺詢問一下鄭侯。鄭侯倒看得高興:“不錯,如此一來,倒更便捷了。”

祝纓道:“轉運倉一次不放太多,隨用隨補,縱有意外損失也不會太大。”

鄭侯也表示了讚同。

接著是兩路軍的細節安排,說是細節,也沒有特別的仔細。這時節行軍交通與通訊不便,一旦分兵,想要精確的匯合是非常的難的。哪怕約好了時間,譬如“三日後午時”一同舉事,保不齊哪一路路上掉溝裏就耽誤了。而遇到這種情況,必是來不及通知友軍的。

鄭侯的計劃就比較模糊,而他自己坐鎮中軍,隨時可以調整。當然,這個“隨時”,也比較的隨意,不那麽及時。

就這麽個計劃,鄭侯還是留祝纓討論了足足三天。這一路從這裏走,那一路從那裏走,先期多少人、第二批多少人,先鋒部隊是隨身帶三天幹糧還是五天、是騎兵還是步卒、輜重怎麽續、替換的馬匹怎麽輪?

冷、葉二人是兩路軍的頭子,在鄭侯麵前爭得麵紅耳赤,冷將軍要求他的先鋒部隊要一人雙馬,葉將軍就要求同樣的待遇,而且因為他的右路軍據說比左路軍途經之地要荒涼一點,他要求更多的人馬。

祝纓的心裏不斷調整著補給的數目,又尋思著:回去得把和尚道士訂一些了。打仗是一定會死人的,收屍得用棺材、用壇子。除此之外,就得做個法事。

三日之內,不斷有斥侯回報,補充著訊息。

其中,又有奚達部來求援:“累利阿吐挾太子之勢,搜刮部落,征了兩百匹戰馬。”

鄭侯的臉色嚴肅了起來,對冷、葉二人道:“不要爭了,添兵!”

他給這二人的兵馬又加了一些,仍舊是祝纓要負責補給。

祝青君一直默默地聽著,覺得非常的奇怪,一次一點兒,不夠人打的。堆多少上去都是送菜不是?如果是擔心補給,也沒見說補給困難不是?

習慣使然,她還是安靜地站著,沒有問出聲,隻等議完了事再請教祝纓。但是很快,鄭侯與小冷將軍就為她解惑了。

小冷將軍見對麵胡兵征戰馬,己方也要增兵,便向鄭侯提出請求來:“那我也要與他一樣數目的兵馬!”

鄭侯提著馬鞭在地圖上指指點點,罵道:“你看看這裏,你這裏,給你三萬人,你鋪得開嗎?!!!三萬人擺開了是個什麽樣子,你沒個數嗎?就一萬!到時候首尾不能相顧,你送菜呢?”

小冷將軍是真沒數,平素誰個沒事兒指揮著萬人以上耍著玩兒啊?

“那人也不能少啊!”小冷將軍據理力爭,“那不如給我三百人,去對胡兵三千,也打他們一個首尾不能相顧。”

鄭侯指揮唐善推著他去追打小冷將軍,場麵難得活潑了一陣兒。祝纓也上前勸住了鄭侯,問了些用兵的問題。鄭侯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為什麽?他們倒能把控得住局麵呢!”

他指著帳內的將校,挨個兒數落。

祝纓與祝青君看著地圖,對這運兵又多了一些了解。

待到方案定了,開始調集大軍,鄭侯才單留下祝纓說話。祝纓這才有機會問候一下鄭侯的身體。

鄭侯不以為意:“死不了!”

祝纓與他爭了幾句,勸他保重身體,鄭侯道:“說正事。”

祝纓要做的是保證補給、征發百姓。鄭侯道:“萬一敵軍勢大,你要協助征發本地百姓為兵。”

祝纓心頭微動:“本地?”

鄭侯點一點頭:“看來你也想到了。這是不得已。”

“是。”

……

祝纓不得不擔負起了一些責任。

她又把祝青君派了出去,這一次,她給了祝青君三百人,除了一隊女兵,又配了些男兵。祝青君這次算是立功了,然而未得進封。

因為“軍功”不夠,她原本就不是兵士,也談不上論功行賞。即便她是個男兵,有這份功勞,也是先給她多一些的人帶著,攢夠了功勞,再表奏朝廷請功。

論軍功是有明確的規定的,先登、斬將、奪旗、首虜數……等等,祝青君這個探聽消息,隻是知道胡相與“太子”在不遠處準備進攻。

但是鄭侯也留意到了這個小姑娘,賞賜了祝青君一些錢帛。鄭侯雖然也認為祝青君算是有本事的,思之再三,還是沒有向祝纓提及要任用祝青君。

國家還有人,不至於讓個小姑娘衝到前線去探路。祝纓愛用女子,可以說是染了些獠人習氣。鄭侯卻是個老派人,不想這麽支使女人。

祝青君身上沒有個官職,但祝纓卻給了她一身男裝的錦袍讓她先穿著。鄭侯聽了,一笑置之。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不值當耗費心力在一個黃毛丫頭身上——胡兵也在聚集了!

累利阿吐離邊境不算遠了,在尋到“王子”之後,他們又往南前行了一段距離。因為“太子”也想順路再看一看南蠻子的城池。

累利阿吐也不阻攔,派人沿著商路往南走先行哨探。探子給他帶回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國相,南蠻子在調集大軍!”

“太子”“王子”年輕人,都很興奮,累利阿吐卻很驚訝:“他們要北上了?他們的兵馬都整頓好了?他們的春耕不是還沒結束嗎?”

“太子”問道:“跟春耕有什麽關係?”

累利阿吐道:“咱們耕種的人少,太子才不覺得。南朝不一樣,他們就靠耕種養活。北地的春耕還要幾天才能結束,春耕的時候一般南朝人不會輕動。春耕與秋收一樣,是需要大量的青壯、也需要大量的牲口。戰爭也是需要征發民伕的。一般而言,南朝會優先選春耕、秋收。”

“太子”道:“是這樣嗎?那他們現在是為什麽?”

累利阿吐皺眉道:“也許是他們覺得咱們會以為春耕時他們不會動手,防衛鬆懈,想打我們個措的不及吧。”

“太子”道:“那咱們也要準備起來了!”

“王子”則不以為意,道:“這群南蠻子,也不過如此。他們也就打一打奚達部。”

說著,兩個年輕人對著擠眉弄眼起來,都笑了。奚達部本來就不得他們的喜歡,與南朝互相消耗正好!隻可恨南麵那個老狐狸居然在暗中支持奚達部,沒有能夠一直打下去。

累利阿吐道:“奚達部不足為患,隻要大汗、太子強盛,他們也不過是撒個嬌罷了。如果能夠從南下中得到好處,他們是絕不會拒絕劫掠的。”

“太子”道:“他們麵目可憎,還撒嬌?看著就煩。”

累利阿吐道:“不過是煩人,論危險還是南朝,那位鄭侯有些本事。”

“王子”也說:“可惜沒能先並吞了奚達部等幾部,還沒有準備好。如果能在秋高馬肥的時候再南下,豈不順暢極了?”

累利阿吐道:“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的,永遠不會讓你準備好一切。請求大汗征兵吧。”

於是,一個“王子”一時興起南下,一個小姑娘一時眼尖追蹤,一個胡相尋人的時候多派了些人,誤會像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祝青君以為胡人人多勢眾是要南侵,她報了上去,鄭侯派斥侯核實,確有一股人馬駐紮在不遠處。鄭侯這裏添兵,累利阿吐那兒發現了鄭侯在添兵,以為鄭侯要出其不意反攻,他也征兵、添兵。

雙方都沒有萬全的準備,卻都有一股不得不為之的豪情。

……——

雙方不斷添兵,也沒有絲毫的信任。

到得五月時,鄭侯這裏已聚集了整肅後的八萬兵馬,號稱二十萬。對麵累利阿吐召了五萬人,號稱十五萬。

這樣大的集結、離得又這麽的近,彼此都覺察出對方的存在,都磨刀霍霍地在等一個爆發的機會。

祝纓雖然將行轅北移,終究不能上戰場,隻能聽取戰報。

五月末,小冷將軍率軍突出,劃了個弧形,把累利阿吐的中軍閃了出來,隻管攻他的右翼。累利阿吐遣人還擊。

雪球越滾越大,到得六月,雙方仍然膠著。從戰報上來看,是鄭侯這邊稍略優勢,但是消耗也是驚人的。祝纓這裏,安排傷兵、收斂屍骨、發放撫恤金,也忙得不可開交。

士兵的撫恤有朝廷管,征發的民伕的死傷就是祝纓在管了。

這一日,她剛批了一筆一百三十七人的撫恤款子,鄭侯大營那裏派了人來:“大人!君侯有請!”

祝纓看他的神色不對,問道:“出什麽事了?”

“您去了就知道了!”

祝纓心下心疑,叫來金良:“咱們一同去看看。”又下令給荊綱,讓他與項樂一同看守行轅,自己帶上胡師姐、卓玨等人攜二十名隨從往大營去。

來人看她佩刀帶弓,苦笑道:“大人不必如此。”

祝纓突然問道:“君侯怎麽了?”

來人臉色一變!

金良臉也煞白了,哆嗦著嘴唇問道:“難道?”

那人忙說:“不不不,隻是病了!”

祝纓與金良對望一眼,火速趕往大營!

大營一片肅殺之氣,祝纓直奔大帳。信使與守帳校尉交換眼色,旋即被放行。

鄭侯住在內帳,裏麵白天也點著燈,照清了掛著的地圖。鄭侯斜倚在榻上,臉色蠟黃。

金良壓抑著叫了一聲:“君侯!”

鄭侯睜開眼睛,祝纓上前問候:“君侯可上報京城,求一禦醫?”

鄭侯道:“先不要管那個了!”

“怎能……”

鄭侯道:“一把老骨頭,怎麽會沒有病痛?軍中的事務你要留心。”

祝纓道:“糧草補給,我自當盡力。”

鄭侯搖了搖頭,道:“不止是糧草補給。還要讓胡主看到銅牆鐵壁,看到北地安寧,看到國力強盛,才能熄滅他的狼子野心!這事,就不在我而在你了!”

祝纓忙說:“您何出此言呢?沒有您,北地再安寧,不過是肥羊而已。”

鄭侯道:“年輕人,在我麵前隻管說實話。”

祝纓誠懇地道:“兵事,我是真的不懂,不明白您為什麽這麽說。”

鄭侯道:“如今官軍是好了一些,我看他們比我年輕的時候還差得遠了。則要退胡兵,就不能隻靠打了。你看看這裏……”

他指著輿圖對祝纓說:“出了這道山,就算能夠突出胡境,去了,也得再回來,不能長久占據,隻有羈縻冊封而已。”

祝纓看這個地圖,好像也是這麽個道理,就,廣闊草原,誰都來去如風。牧民的生活很苦,也養不了太多的兵馬,就算想以戰養戰,也是一番橫掃之後再後撤的。不能持久。

論起來,南方雖然是煙瘴之地,好歹能多長些東西,這一片……這麽說吧,如果能夠像中原一樣經營,累利阿吐早就幹了!

鄭侯語重心長地說:“所以要威懾。讓人知道你的刀鋒利、能殺人,你也有力氣揮動這刀,別人就會對你客氣。要是帶著破銅爛鐵,人也病歪歪的,嘿!”

祝纓垂下眼睛,看到他的手指向自己腰間佩刀。

“是。”

鄭侯又說:“我看這些帶兵的人,一時也還沒有長成,坐鎮中軍的人不能魯莽也不能膽怯,你雖不是行伍出身,反而比他們更合適些。”

祝纓連連擺手:“怎麽說到這個上頭了?”

鄭侯笑笑:“這麽大的營盤,幾處的駐兵,補給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條,是對大軍了如指掌的。他們那些人,心裏沒這個數。”

他起初也是把祝纓當個後方的,但是人與人是比出來的。

祝纓隻好硬著頭皮聽了他的誇獎,鄭侯道:“這一仗早就該打了,全因胡人內訌才拖到了現在。”

祝纓道:“我也以為我最遲今秋就能回去了。”

鄭侯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道:“若將北地多交給你幾年就好了。”

祝纓道:“那怕是不可能的。”

她本來就是個使職,硬頂著拖到了秋天莊稼一收也就頂天了。無他,皇帝給她的權有點多。官員,說問罪就問罪了,賦稅、徭役,說是她來決定就她來決定了。還兼管了大軍的糧草轉運分撥。

能給她一年的時間絕對是皇帝大度、從權,並非長久之策。

鄭侯道:“我會上表,讓你多留一陣子。安撫嘛,大戰之後我能走,你要多留些時日。好好把握。”

祝纓鄭重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