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不夠
殿內眾人神色各異,隻有安仁還保持著一個生氣的樣子。
她是真的生氣了。
駱皇後沒能攔住她,藍德隻好硬著頭皮頂上,小聲說:“您老消消氣兒,有話好好說。”
安仁公主還是沒開臉:“話都讓她說完了,還有什麽好說的?她是能把說出去的話收回去啊?還是能幹什麽?”
宦官、宮女大氣也不敢出,安仁公主不好惹,他們又都得在皇後手下討生活。可是蘇喆,她也不好惹啊!看著是一個很奇怪的存在,架不住有靠山,皇帝樂意聽她祖父的話。甭管眼前這場口角最後誰勝出,都不是他們這些小人物能夠惹得起的。
蘇喆隻呆了一下,便整理好了情緒,她之前也見過安仁不少次了,知道此人的脾氣,更明白眼下的情勢。藍德不停地對她使眼色,她也看到了。
藍德的想法很簡單:順著安仁公主把眼前的事兒糊過去。
可蘇喆與藍德所處的位置全然不同,讓蘇喆順著安仁公主?那是不可能的!
她又管不著皇帝房裏的那點子事兒!這個破皇帝真是煩人!說是房裏的事兒,又非得跟“國家”扯上關係!拿出來說怪寒磣的,不拿出來說又不行!
外麵的民宅裏,誰管你家妻妾打架?
蘇喆很平靜地對安仁公主道:“多謝殿□□諒,殿下既然知道臣做不了什麽,臣也就放心了。殿下如果有不滿,可以自己上表對陛下陳情,說您瞧不上皇子們的生母,覺得她們不配。朝廷上的事,從來都是有商有量的。要是您嫌自己寫麻煩,可以口述,讓長史代筆。若是連長史也不願意,臣可以在奏本中轉述殿下及皇後娘娘之意。”
藍德的腦袋裏頓時炸了個大煙花!
他忙攔住了:“別別別!可不敢這麽弄!這於娘娘名聲有損啊!趙……趙宮人……”
三個妾裏,頭一個尾一個的不說,趙宮人出身可不低,怎麽也得給個待遇,否則駱姳保不齊就會有一個“善妒”的名聲了。
藍德又瞥了一眼安仁公主,當然啦,也可以把這個黑鍋推給安仁公主來背。
蘇喆依舊很平靜,沒理藍德,甚至沒理安仁公主,而是誠懇地對駱姳道:“我是外臣,不是命婦。陛下聘娶何人、冊封何人都是陛下自己的事,中書擬旨、門下封駁、尚書執行。”
安仁公主道:“外臣?!”
剛見麵的時候看得新鮮,相處一陣子下來,看著蘇喆一個年輕女子模樣,蘇喆一直又是有問必答細致周到頗為客氣,提出的要求她都盡量協調滿足,安仁公主便當她是尋常。
蘇喆心中不快,臉上倒也沒怎麽帶出來,隻是說:“臣是禮部郎中。娘娘,看來今天您是沒功夫理會臣了,臣先告退,您與公主再商議商議,臣明天再來。”
說完,沒忘行個禮,從東宮退了出來。
藍德急得要死!鬧不清楚怎麽祝府裏出來的人,脾氣怎麽這麽的大?祝府在整個京城的風評除了“奇怪”之外,沒有惡評。待人有禮,既不刁鑽也不蠻橫,更不興敲詐勒索那一套。
他一麵想追蘇喆出去,問一問這是怎麽了,一麵又想留下來看祖孫倆的後續,兩隻腳來回踮。
他對駱姳道:“娘娘……”
藍德心裏向著駱姳,也希望後宮裏駱姳一人獨大。但是今天看蘇喆這個樣子,這種期望好像不太可能實現。祝府的人有千般奇怪,但是祝纓從來不會看錯形勢站錯隊。
藍德就想勸駱姳接受現實。
駱姳看了看祖母,柔聲道:“阿婆,且莫生氣,先說眼前事。”
安仁公主道:“這還有什麽好說的?!看著我幹什麽?我這是為了你!你要是手裏有一個太子,妃嬪隻要不是禍國殃民,我隨他去!你現在又沒有兒子,他們就要大舉冊封後宮。把她們的心養大了,你可怎麽辦?”
說得駱姳也低下了頭。
藍德道:“娘娘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再說也沒聽說要立太子呀!”
安仁公主道:“不行!我要去見太後!她不能不管這個事。”
駱姳道:“阿婆,隻恐會讓太後為難。”
“那就讓咱們受氣嗎?”安仁公主道,“你等著,我去!”
藍德也發了急,張開雙臂攔住了她,說:“殿下且慢!這後宮抬舉哪個,隻要不是立後,都是看陛下的心意,隻有陛下不願意抬舉的,沒有願意冊封卻冊封不了的,攔是攔不住的,硬攔反而結怨於陛下。
今時不同往日,既攔不住,不如顯一顯娘娘的寬容大度。娘娘開口,可以壓一壓她們的品級,免得陛下一時高興,給她們抬舉得太高了。”
要說宦官說話就是有譜兒,祖孫二人也隻得無奈地同意了。
藍德看安仁公主竟不敢在這件事情上與皇帝繼續鬧,覺得這位公主也就是這樣了。
但他對蘇喆也小有不滿:怎麽不先跟我說一聲,我也好有個準備呢?
聽安仁公主又小聲罵罵咧咧:“哪個要她裝好人?真是內懷奸狡!還要博個好名聲!往日奉承,如今卻在背後壞事,真是個不懂事的獠女。她還能在朝上做官?這朝廷是怎麽了,竟不講禮儀了……”
藍德聽了之後更覺得她不清爽,等安仁公主罵夠了、走了,才向駱姳說:“娘娘,您才是皇後,不能萬事都聽祖母的。”
“我知道她的脾氣不太好,可她是我的祖母。”駱姳認真地對藍德說。
藍德被她的目光刺了一下,低頭說:“為孝心,也該讓她老人家少操些心了。她老人家不能替您走接下來的路,您還是得與這宮中的人相處。再者,蘇郎中這些日子行事如何您也是知道的,她也不是有意要與您為難,公主這樣將大臣往外推,恐怕也是不妥的。”
駱姳道:“你出宮一趟,去永平府。”
“是。”
……——
藍德去了永平公主府不提,卻說蘇喆晚上回到祝府,直等到祝纓見過了今天的訪客,才慢慢走到了書房外麵。
祝彪笑道:“小妹來了?”
蘇喆點點頭:“阿翁還忙麽?”
祝彪敲了敲門:“大人,是小妹。”
祝纓道:“進來。”
蘇喆邁過門檻,見祝纓正坐在書桌前,麵前擺著一些文書。她走到桌前,當地一跪:“阿翁,我今天得罪人了。”
祝纓看著她,問道:“安仁公主?還是穆家哪個誰?”
蘇喆道:“安仁公主。為了移宮的事兒,太後那裏一切順利,皇後本人也沒有挑剔,與藍大監商議就得。皇後要搬,陛下的後宮也便不能留在東宮……”
她把怎麽先找的太後,請太後與皇帝提這個事兒,怎麽到了東宮被安仁公主質問,自己又怎麽回答的,都複述了一回。
然後解釋說:“我想自己把事做周全,免得皇後移宮之後,後宮的事再要麻煩一回,事到臨頭再請示陛下。
宮中能做主的,第一是陛下,第二是太後,第三才是皇後。此事說與太後更適宜。既已請示了太後,再同皇後講,皇後又能如何?她也是不能念我的好的。且還有一個安仁公主混跡其中,上躥下跳地拿主意。
至尊父子也可離間,但皇後與公主是很難撕開的。父子不是一體,皇後與外戚卻是。皇後沒有狠心,是不可能舍棄、壓製外戚的,皇後不離開安仁公主,則我做什麽都是無用功。
若皇後自身有能為還罷了,即便不壓製外戚,她自己也能立得住,我幫她一她卻是無妨。
她既沒有顯出本領,又沒有表明心意立場。我一個外臣,在她身上下功夫離間她們骨肉,難下手。伺候她,還要伺候她的那些個無能外戚,何苦來?!”
她越說越惱:“帝王家事,拿利益摻著情愛,令人作嘔。婦人拘於宮闈之中,再大的宮殿也不過是個囚籠,把腦子都困傻了!她們真的很討厭!”
祝纓道:“你都想明白了,還跪著做什麽?”
蘇喆爬了起來:“阿翁一向與人為善,我……我給阿翁惹事了。安仁公主的脾氣,指不定瞧見了咱們家的誰就要刺幾句。我、我給大家惹事了。”
“人怎麽可能永遠不得罪人呢?隻要別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就行,”祝纓不太在意地說,“先前與人為善,就是為了這些時候可以不必委屈自己。至於禮部的這個差使……”
蘇喆忙說:“我是來認給您惹這個麻煩的錯,並不是要推脫差使的!這個差使我做得來!不是我,換了別人,一個男人,向宮中又或者陛下說了冊封後宮的事,難道就不被安仁公主記恨了?我不怕她這個!
我就是怕她給您臉色看……那個,我剛給您磕過頭了。
這是我到禮部接到的第一個正經差使,我得做下去才能站得住!阿翁對我很好,可我不能指望天下人都是阿翁!我得自己來。”
祝纓定定地看著他,道:“是嗎?”
蘇喆認真地說:“是!我是女子,生而不像男子那般名正言順!家業,是阿媽和您給我的,官位,是您給的。我是‘從權’來的,我不想能一輩子被人提起就是‘從權’!但凡有個別的人出現,就不不用我了。
我已經長大了,您和阿媽不能護我一輩子。
我不想變成皇後那樣的人!看來似疼愛,其實是養廢了,我喜歡被您從梧州帶到京城,從京城帶到北地!北地不讓我與青君一般殺敵,我不喜歡。
別人提起我的時候,至少得說一句,我,幹得不錯!我是女人,我的本領配站在這裏!這樣我才能配接掌阿蘇家!才不算辜負您和阿媽。
我將來是要憑真本事帶著阿蘇家與男人爭飯吃的。”
祝纓道:“我說過要你辭了差使了嗎?既然開了頭,就做下去!自己選的路,就走下去。安仁公主,我們現在可以不管她了。”
蘇喆大喜,頓時來了精神:“是!”
……
祝纓又批了一會兒文書,直到祝文來提醒她時間不早了,才回房休息。
她坐在妝台前,從妝匣裏拿出一封書信來,張仙姑的筆跡,她讀了很多遍了,又忍不住讀了一回。
抬起頭,鏡子裏映出了她的臉。
蘇喆很好,這些年教養她的功夫沒有白費。
可惜,一個“蠻夷”的女頭領,永遠是一個“從權”的“特例”。
想讓天下人正視女子有立朝的本領,蘇喆,是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