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安全
蘇喆要繼續禮部的差使,祝纓便不再插手此事。
隻是她不主動找別人,卻有別人找到她的門上。
次日傍晚,祝纓才從戶部回到家裏,藍德就一身便服,帶了一個小宦官,悄悄地到了祝府。
門房將他延入府中,藍德眉頭微皺,是有些為難的。他前一天奉命去了永平公主府,將事情如此這般一講,又將駱姳的難處給說了。駱晟當時著急,就想同祝纓見個麵,卻又被永平公主給攔住了。
永平公主當時就說:“阿娘不通,這樣的事以後還會有的,總不能一有事就要尋別人討情去吧?那樣有多少情份也要耗光了。唯今之計,隻有阿姳穩坐中宮,才好從容再說其他。”
永平公主就讓藍德回宮捎話,她第二天去見女兒,讓女兒先不要著急,再下令當天不要驚動安仁公主。
又派人打點出禮物來,第二天送到祝府去。也不用明說,祝府也就知道是為了安仁公主善後了。不提條件,不要祝府的人凡事唯駱姳的馬首是瞻,但求不要記恨。
今天,永平公主果然進宮了,母女見麵,感動落淚。
兩下哭夠了,將眼淚一擦,永平公主就說:“事情我都知道啦,是你阿婆衝動了。你身為皇後,雖然是晚輩,但也不能處處忍讓縱容。
今時不同往日,不是你外公還在世的時候了。兩宮對你的寬容,也有看在你外公的麵上,但是再多的情份,也抵不過日夜消磨。由著你阿婆再這樣隨心所欲下去,什麽情份也都沒了。你阿婆那裏我去說,你在宮中要安心,要大度。此時不宜哭鬧。”
有了一個主事的人,藍德本該心中安穩的,但永平公主這麽一說,他又懸起了心來,開始擔心駱姳還沒怎麽得寵就要失寵了。皇後嘛,不在於寵,但連個孩子都沒有的皇後,是需要皇帝的愛護的。
正愁間,永平公主又拿主意了:“你阿婆一向隨意,你要知道輕重。現在可不是為了置氣同朝廷大臣鬧的時候。
想要冊封後宮,那就冊封!你要搶先向陛下進言!進言的時候說,大郎的生母出身卑微,但卻是長子,不能比庶出的弟弟們不如,以後要都養在你的膝下。他的生母,這次先不要給她位份。”
永平公主做了兩手打算,把庶長子養在皇後跟前,萬一皇後生不出來孩子,那這就是駱姳後半生的依靠。如果皇後生出兒子來了,那也比這幾個庶子要小一些,這個長子養著當個臂膀,也不虧。
名義上,都是皇後的孩子,實際上……她們家裏父子兄弟相殘、一母同胞還能打得死去活來斬草除根呢。得防著。
太子,不能有兩個母親!那位生母就隻好隱一隱了。
駱姳道:“大郎上次發燒之後,就呆呆的。”
永平公主認真地說:“傻一點又有什麽關係?他是陛下的長子,這就夠了!太聰明的,長大了記恨你從生母身邊奪走了他,又該如何是好?”
駱姳咬著下唇不說話,永平公主歎道:“這也是為了你好。你要是不忍心呢,對他好一些就是了。嗯?”
“好。”
永平公主又叮囑藍德要好好侍奉,然後去尋穆太後說話。
藍德思來想去,覺得不是個事兒,晚間便托辭出宮,到了祝府。
……
祝纓已收了永平公主府的禮物,命把禮物統統交給蘇喆:“呐,這是你惹氣得來的。”
蘇喆撇了撇嘴:“這算什麽?誰個靠受氣賺三瓜倆棗來?”
祝纓道:“該你得的,你就拿著!看來公主府裏還是有明白人的。”
蘇喆道:“隻怕也就那樣了!明不明白的,都是繞著那點子事轉。”
兩人沒說幾句,藍德就來了,蘇喆道:“您瞧,又來了。雜夾不清的。”
“莫走,見一見他。”
“哦。”
藍德見蘇喆也在祝纓麵前,目光有些猶豫,祝纓對蘇喆擺了擺手,蘇喆對藍德一抱拳,頭也不回地走了。
藍德這才說:“大人好性情,大人的這位孫女兒,真真也是金尊玉貴養大的,半點氣也不受的。”
“誰家孩子是生來該受氣的不成?你不會是來興師問罪的吧?”
“不敢不敢,”藍德說,“我看呐,安仁公主也就是那個樣子了,虛。”
“她再虛也是皇室的長輩,還是要有分寸的。”
藍德道:“她,我還應付得來,隻求您家裏的小娘子以後發作前先知會我一聲。昨天好險沒給我嚇死。”
祝纓道:“年輕人嘛,她頂多也就是這樣,不會再有別的事的。縱有,也不會是皇後麵前能說的了。”
藍德放下心來,道:“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昨天……”他將這一日一夜發生的事都對祝纓給說了。末了,添了一句:“我看呐,也不用我操心了,操心不上,我就留著精神頭兒管管自己個兒吧。”
祝纓道:“怎麽?有人給你氣受了?”
“那倒不是,是有一件事必要托到大人這裏的。這天下的人裏,除了我那死了的爹,我就隻信大人了!”
“是什麽事?”
藍德這才說出來:“這些年我也存了一些養老錢,想放在大人這裏。”
“咦?你才多大年紀?怎麽……”
藍德道:“我家中自有花銷,也打算養個兒子。但據我看,皇後娘娘身邊這些人主意還不太準,我一個無根之人,得留條後路。萬一真有個什麽事,好歹請大人看在這些年相交的麵子上。”
祝纓痛快地答應了:“可以。你也不必寄存,你有急用時,我難道會袖手旁觀?”
“一件歸一件,大人平日多有賞賜,這是我自己的。”
“行。東西也不必進我這裏,你存到貨棧裏,票給我,我派人看著。”
“好!”
藍德放心了。
祝纓又要留飯,藍德推辭了,說要趕回宮裏。
……
或許是有永平公主插手,此後安仁公主安靜了一些,蘇喆的差使也順利了一些。
先是皇帝下詔,一口氣冊封了三個後宮,把趙宮人冊封為婕妤,嚴歸冊封為寶林,第三個卻不是皇長子的生母,而是一個之前沒聽過的李宮人,也冊為寶林。
蘇喆要據此教授她們禮儀、培訓服侍她們的宮女、宦官的禮儀,以備移宮之後正式典禮。
她先回禮部查了相應的禮儀抱回家去背,馬上馱了大大的一袋子,在門口遇到了祝纓也回家。
祖孫二人進了家裏,蘇喆才嘀咕:“以前我以為江山在刀尖上、書本裏、犁鏵間,現在看這後宮,江山竟與皇帝的臍下三寸、宮女的柳眉杏眼、後妃挺起的肚子纏綿不休了。”
祝纓對新寵沒興趣,道:“豈止這些?還在有帝王、皇子壽數呢。江山確實在兵民,一家一姓的得失,卻與這些息息相關。天下、朝廷、皇室,這三個可不是一回事。
你也不必灰心,她們的一切都源於皇帝,寄生於陛下,掐斷了她從皇帝那裏獲取權力的路,一切就都結束了。這些人,看似重要,又不那麽重要。”
蘇喆畢竟年輕,臉色又難看了一點:“阿翁,以前我們不用煩心這些事,是因為您擋在前麵了,對吧?這麽許多事情耽誤著,正事都不得閑去做。您什麽時候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蘇喆有些難過,長久以來,祝纓在她這裏扮演著一個比母親還重要的角色。她本人對這些“臍下三寸”的事沒有她說的那麽的厭惡,這些在她眼裏還算尋常。她的家族紛爭,她母親的上位與對舅舅的安排,與皇室的糾葛還是有些類似的,隻是家業沒皇帝家大罷了。
但是祝纓是有抱負的人,差不多二十年了,蘇喆把一切都看在眼裏。
祝纓比她看得開,隻輕笑一聲:“還不是時候。人生總是要過一些關卡的。”
蘇喆嘀嘀咕咕。
祝纓笑道:“去接著做你的事吧,我有數。”
“哦。”
此後蘇喆又忙碌了兩個月,終於,穆太後遷居,並且在修整一新的宮室裏接受了朝賀。命婦在門內、外官在門外。
接著,戶部又撥了一部分的款項,把後宮部分稍作修葺——這個簡單些,因為之前一直有人住,房舍還沒有破敗。不像太後居所閑置太久,翻新耗時。
然後就是後妃的遷居了。
遷入之後,才開始舉行典禮。
皇後接受命婦的朝拜,官員就沒有去參拜皇後。後宮諸人,就更是隻在宮中舉行了典禮。她們的品級都不算高,由禮部等處分派幾個官員主持了事。
蘇喆本人也撈到了其中一份差使,她是冊封趙婕妤的使者。做完這一樁,她就又沒了事幹,依舊回禮部的那個“冷宮”裏。
姚臻對她讚不絕口,認為她竟然能在中宮扛住了安仁公主,沒讓安仁公主來找自己的麻煩,甚好!
因她有這麽一個作用,禮部的同僚們倒也都默認了她的存在,且在心中暗暗有了主意:以後有與女人打交道的事,讓她去。
蘇喆就這麽閑閑地又過了幾個月,時間到了夏末,先帝的陵寢可算是造好了,可以把先帝給葬進去了。
於是,皇帝打頭,帶著宗室、百官,一路哭著將梓宮遷入地宮之中。
李丞相以頭撞棺,哭得尤其慘烈:“陛下!陛下!帶我走了吧!”
修建先帝的陵寢耗時不長,因為規模不如他父親的。
他的父親在位四十餘年,他隻有六年,這一點就比不得。他父親去世的時候,留下的家底也厚,他在位這幾年天災人禍就沒斷,還打了一場大仗。新君也不太用給他修過分豪華的陵墓這種事來顯孝心、顯得名正言順。
政事堂裏除了李丞相還有些不舍之外,其他人也都不想為了他空耗國庫,給自己添麻煩——養兵、賑災、剿匪處處要錢,能省則省。
大臣們也是慣會看人下菜碟的,因此修得很快。
李丞相隻覺得對不起這位先帝,哭得兩眼發昏。施鯤也來了,他對陳萌、鄭熹道:“快把他勸住吧。”
兩人一左一右,將李丞相給薅到了一邊。
李丞相當時沒說什麽,回到政事堂之後,對竇、鄭、陳、冼說:“先帝走得匆忙,撥的守陵士卒、百姓是不是太少了?又有守陵的宦官……”
他要說得很多,除了這些,他還很關切先帝遺留下來的妃嬪。
皇帝把生了孩子的先帝妃嬪依舊留在宮中奉養,但是以李丞相的觀點,依照舊例,允許齊王等人接太妃出宮奉養更有人情味一些。
說完了妃嬪,他又認為楊靜要把國子監的學生再考核授官這件事也需要商榷。為此,又與冼敬起了爭執。冼敬雖然與楊靜沒有談攏,心裏卻是讚成楊靜的做法的。
二人意見不和,李丞相就不止在政事堂裏說了,他又上表陳述,冼敬不得不也奏本爭辯。
如是半月過去,施鯤命人給李丞相送了一張帖子,約了個時間與他見麵。
老前輩約見是要給麵子的,李丞相推掉了其他的會麵,也不讓施鯤奔波,親自跑了一趟施府。
……
施鯤的白發比李丞相多,人卻比李丞相從容。
他含笑請李丞相坐下,先問了他辛苦。
李丞相道:“我與先帝師生一場,又受先帝知遇之恩,都是臣子本份,何談辛苦?”
施鯤道:“你也不年輕啦,如何不辛苦?”
“是啊,老嘍!”
“嗯,歲數是不小了。我呀,早就看明白了,這人呐,壽極則辱。”
李丞相怔了一下,問道:“您何出此言?”
施鯤微笑道:“天子守孝,以日易月。一月而除服。所謂塚宰,還真要再幹三年嗎?如今先帝已入土為安,該退的時候就要退。”
李丞相的臉色變得難看了起來,他才幹了幾天的丞相?這資曆才上來,兩朝丞相,癮正大著。
施鯤歎氣道:“你不肯放手政事堂,就容易放手人間。我雖不想提,可你想想去了的王雲鶴,何等艱難?”
“那是……”
“你不會也想幹個二十年吧?”施鯤含笑問道,“不為自己,也要為子孫多想想。”
李丞相的臉上表情變來變去,道:“我要想想。告辭了。”
施鯤讓施季行送他出門,施季行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安靜地陪他走到府門外,不與他交談。眼見他上了車,施季行才折了回來,對施鯤道:“阿爹,他看起來不像是想休致的樣子。”
施鯤道:“他最好能想明白,如此一來,我也能向陛下交差。”
李丞相心事重重地憋了幾天,這一日,秋風乍起,宮中賜出杖幾來給他。李丞相的謝表還沒寫完,皇帝就批準了楊靜的請求。
李丞相隻得無奈地上表請求休致,皇帝痛快地同意了。
李丞相心中難過極了,扶著杖,站在政事堂裏,不舍地打量著這裏的陳設。竇朋等人也不來打擾他,由著他與這地方做最後的告別。竇朋心中升起一股淒涼之感,同情地看著他孤獨的背影。
幾人都很安靜,忽然,一陣腳步打破了這樣的寧靜——冷雲踉踉蹌蹌地跑了過來,冷侯死了。
政事堂大驚!
鄭熹問道:“可是屬實?!!!”
冷雲道:“我能拿這件事開玩笑嗎?我要見陛下!”
鄭熹道:“好!你隻管安排好家裏,別的不用你管,我們自會處置!”
冷雲點點頭,抹著淚又往宮中奔去請見。知會了鄭熹,就不用擔心冷侯的身後事辦不好了。
事實上,冷侯身後,極盡哀榮,一應禮儀都比著鄭侯當年的來,甚至比鄭侯當年更讓人悲傷。
連皇帝都親自去祭奠了一回,朝廷大臣、宗室貴戚們也都齊聚冷府。
祝纓與陳萌看著府中人來人往,忙忙碌碌,陳萌道:“除了缺一個丞相兒子,冷侯的身後也不比鄭侯差。”
話有些刻薄,祝纓卻比他還刻薄:“他一死,造反的人都安全了幾分。由此觀之,朝廷確該一大哭。”
老將已凋零殆盡了。
如今的將領,打過的最大的一場仗就是與北地胡人之間的戰爭。那些人衝鋒陷陣的本事是有的,卻都缺乏“統籌”的經驗。他們隻聽鄭侯、冷侯定下大略,然後分頭領兵行動。此外還有一個祝纓,她倒是有統籌的能力,但又沒有前線領兵的經驗。
冷侯是最後個有這樣的能力、並且能力被證明的人了。
第一關,熬過去了。朝中武將,再沒有值得我忌憚的人了。祝纓暗暗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