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天真
到了十一月的時候,京城已經下了兩場雪了,牆根處上一場殘雪還未褪盡,新的一場大雪又飄了下來。
府裏的年輕人玩瘋了。
郎睿等人絕少見到這樣大的雪,一旦下雪便鑽進雪幕中瘋跑,天一放晴又打起雪仗來。蘇喆等人久居京城,見得多了,本還矜持,但等到一個雪球飛過來打到肩膀的時候,也顧不得這許多,投入了戰局。
院子裏登時雪球亂飛,他們都是頭人家的孩子,各有自己的侍從,很自然地各率隨從開始了交戰。不多會兒,又開始了結盟,蘇喆與林風、路丹青一夥,郎睿、蘇晟、金羽一派,各自指揮著仆從堆起了雪堆當掩體。
蘇喆等人有經驗,將仆從分作簡單的兩撥,一撥團雪球,一撥開打,打得有板有眼。郎睿一方則是一腔熱血,呼啦啦要上就一起上,要退就一起退,也頗有趣。
祝纓站在簷下看了一會兒,轉過身去到書房裏接著辦公。
瑞雪兆豐年的同時,也會引發雪災。凍死的、房子被大雪壓塌了砸死人的,諸如此類,是每年冬天都有的。這些通常是各地衙門要處理的事務。一旦受災的麵積擴大,戶部就不能再袖手旁觀了,她也得忙起來了。
離年底越來越近,各地刺史已有不少人抵京,有人就地上書,請求朝廷賑濟。
此外,她暗中派往各地調查的反饋也陸續回來了,她曾向政事堂保證,到今年年底就會有一個結果,這一項尤其重要。現在已經十一月了,離給政事堂答卷沒幾天了。
冬雪雖好,她卻暫時不能玩耍,還得玩兒命地幹活。
外麵的猴子們打了大半天的雪仗,頭上身上統統被雪浸濕了,才在祝文的催促下戀戀不舍地回房擦幹頭發、換了衣服,抱著薑湯狂飲。
愉快的休沐日便沉浸在這樣輕鬆的氛圍中。
期間又有不少人往祝府遞帖子——休沐日她是一定在家的,想要拜訪的人早在數日前就約好了日子了。
直到天黑,客人們被送出府去,祝纓的休沐日才終於得到了一點閑暇時光。
晚飯又開始了。
人越來越多,祝府的晚飯也越來越熱鬧了。郎睿吃著吃著就問:“阿翁,明天我能出城去玩嗎?聽說,冬天打獵也不錯的!”
他久居南方,不曾在這樣廣闊的雪地裏撒歡。
祝纓道:“不要落單,晚上回來吃飯。”
“哎!”
蘇晟與金羽聞言附和:“我也去!”
路丹青還加了一句:“還有我!明晚我一準兒給廚下加餐!”
祝纓笑道:“好,那我可等著啦!明天你們打著了什麽,咱們就吃什麽!”
四人摩拳擦掌。
蘇喆與林風有些遺憾,他倆明天得上朝。
次日一早,哼哈二將護送著義父/阿翁上朝,一家和睦。在宮裏混了一天,晚間回家,路丹青等人卻是空手而歸。
蘇喆笑道:“大意了吧?這兒與家裏好些東西都不一樣。”
路丹青嘀咕道:“怎麽京城的兔子也比山裏的狡猾呢?”
虧得李大娘沒指望她們能夠解決府裏的晚飯,早早買了雞鴨菜蔬,整治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郎睿發狠道:“明天我還出去,我隻是不熟練!等我熟了,一定大有收獲!”
祝纓笑道:“打獵也不能耽誤了功課。”
如意算盤被戳破,郎睿縮成了個球,蘇喆無情地嘲笑著他。
第二天,路丹青等人卻沒有被關在府中,祝晴天帶著他們在京城熟悉風土人情。路過集市,郎睿忍不住買了一籠兔子回家,說是要給府裏加餐。回家又惹得李大娘發笑,也收下了他的兔子,下了重料去烹製兔肉。
晚飯時,金羽笑著說了兔子是郎睿買的,郎睿不服氣地道:“甭管是買的還是打的,總是讓家裏吃到了!”
一群小鬼吵了起來活像將整個集市的雞鴨鵝都搬到了家裏來。
熱鬧的晚飯之後,祝晴天求見祝纓。
祝纓心道:姚臻才接手京兆多久呀?這就又有事情了?
她對祝文道:“帶到書房裏來吧。”
祝文出去一會兒,將人領到了書房。祝纓看祝晴天的樣子,不像是遇到極驚惶的事情,便等她先開口。
祝晴天一抱拳,道:“大人,今天與郎君、娘子們出門,聽到了一件怪事,我常得有些怪。”
“哦?什麽事?”
“一個國子監的學生吊死了。想不開自裁的人也不少,冬天凍餓而死的也不少。這本不是什麽驚人的事情,您又給國子監撥了錢糧,據我所知,學生有事,國子監也會關照一二 。照說,連他一口棺材國子監都能撥給他的,斷不至於有現在這樣的議論。”
“什麽議論?”
“說是,死得冤。我讓他們打聽了,說是是國子監裏受了氣想不開就自·殺了的,沒人害他。可是議論的人很多,尤其是書生們,聽說,他們在靈前還打了起來。”
祝纓道:“很好,明天繼續打探。”
“是。”
國子監死個把學生,也不是什麽大事,學生打個群架,也不算大事。這年月,無論是什麽年齡的人,死亡都不是罕見的事情。國子監是楊靜的地盤,出了事,也是楊靜第一時間處理。萬一這事沒下文了,她再管這個閑事也不遲。
相較之下,祝晴天遇事敏銳肯去打探消息,才是更讓祝纓高興的事。
次日,她也沒追問這個事,祝晴天依舊去打探消息。祝家的人與祝纓有一個共同的毛病:不太了解文人。祝府隨從的識字率可能是京城最高的,但是都不夠“雅”,不夠了解仕林。
祝晴天手下的無賴多,無賴們就更沒什麽墨水了。
連著三天,也隻聽說學生們起了爭執,是因為學問的流派問題,再深入了解,祝晴天也有些搞不太懂。事情不大,祝纓也不催她。
便在此時,霍昱上表,彈劾了楊靜和姚臻!
他這一次卻是沒有將奏本遞上去由上司篩選之後奏給皇帝,而是自己直接在朝上奏上,所以政事堂裏沒一個知道他又要鬧這個幺蛾子。他的上司禦史大夫也是一臉頭痛地看著他——上司也不知道。
各色目光之中,霍昱不為所動:“逼死學生,京兆竟也無動於衷。”
……——
祝纓驚訝地看著霍昱,心中充滿疑惑:這是要幹什麽?
霍昱與冼敬有些疏遠,這事兒祝纓是知道的,但是楊靜一門心思的教學生,跟黨爭又有什麽關係?楊靜與冼敬也不親近啊!國子監學生出了事,總要給楊靜時間去查明原因、善後。這麽著急歸因楊靜,是什麽意思?
楊靜這個人,也不結黨,也不就朝政發表太多的議論,說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跟戶部要錢。自打祝纓自覺給錢之後,他連這個事兒都很少在朝上講了。
孤身在京,潔身自好,私德也很好,不蓄妓妾,也不奢侈鋪張。他甚至比劉鬆年還和氣!
不是說不能把學生不得誌的問題歸咎於楊靜,而是這個事兒,以霍昱的出身、立場來說,不太應該當朝把楊靜樹成個靶子打!
此外還有姚臻,姚臻算是鄭、冼兩黨相爭時的中立派,哪怕霍昱現在不能說完全是個冼黨,他也與姚臻沒有什麽直接衝突。祝纓覺得,比起參姚臻,霍昱參她的可能性還更高一些。
但是霍昱卻偏偏參了這兩個人!
皇帝也有點詫異,問道:“可有此事?”
楊靜的臉色非常的難看,他出列奏道:“確有學生自縊而死,卻非被人謀害。”
姚臻也出列,說:“聽聞有此事,確是自經而亡,沒有疑點。”
霍昱卻說:“怎麽會沒有?!楊靜治學,也是順者置諸膝,厭者摒諸淵!他於國子監中考核,所出題目頗有偏向!”
說到學問,祝纓就更不便插言了,她看了看冼敬,隻見冼敬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線。再看看嶽桓,卻見嶽桓目光顯難得陰沉了起來。再看王叔亮,王叔亮的眼睛也透著生氣。
皇帝道:“著大理寺詳查。”
祝纓熬到了散朝,見嶽桓等人湊到了楊靜身邊,自己也踱了過去。她也不說話,就聽他們說什麽“學派”之類。很快大致弄明白了,就是這個死了的學生,所治之學與楊靜是不同的流派,彼此的意見相左。
楊靜選學生去推薦做官,當然是要推與自己意見一致的人。這學生眼見無望,留下遺書控訴楊靜排斥異已,然後上吊自殺了!
嶽桓道:“國子監不推,他還有別的路子,這以死相逼,心胸也太狹窄了!難不成他進了國子監,師長就必得給他一個官做嗎?!可笑!”
楊靜沉聲道:“我也有錯。”
“怎麽能這麽說?”
王叔亮也低聲說:“此事恐怕有蹊蹺,且莫灰心,待大理寺查出來再說。”
祝纓這才說了一句:“不錯,這人死得奇怪,一會兒咱們聊聊。”
楊靜低聲道:“門戶之見,沒什麽好奇怪的,”又說嶽桓和王叔亮,“子璋天真爛漫,你難道不知道?”
然後他又給祝纓解釋了一下,這些讀書人,這個“道統”之爭,是能打死人的。一個學生,因為觀點的不同,拿命來碰他,並不是什麽詭異的事。
楊靜這一派的觀點雖然是不錯,但是也有與之相對的觀點,這個祝纓就弄得不是特別明白了。她自己的經史學得雜亂,主要是聽了王雲鶴講了點。在梧州的時候,也是薅了王雲鶴的文章讓學生背,學的與楊靜等人也不一樣。但是她的學生們有她護著,不大用討好別的師長就能有個出身。
劉鬆年對她最大的用處是識字歌,並不是教授這許多的學問。
蘇喆等人雖四處求教,但受祝纓的影響,她們隻管“有用”就行,不在乎你是什麽派的,什麽好用就拿來用。挑挑揀揀地學,紮心的內容她們就權當放屁。
祝纓是一個楊靜入京前甚至不知道楊靜的人,現在讓她馬上整清種種學術也是有些難的。她想了一想,轉去先找陳萌。
陳萌雖然也算是紈絝出身,但是現在這個情況下,或許是最客觀也最能給她捋清楚事情的人。
……
祝纓去找陳萌,嶽桓也不客氣,去找鄭熹了。
政事堂裏,丞相各自到了自己的小房間,祝纓與陳萌兩個獨處之後便向他請教。
陳萌詫異地道:“你怎麽也糊塗了?誰教出來的學生聽誰的!誰出題考學生,考出來的必是知道自己心意的。以此為準,選出來的學生步入仕途,其政見也就自然與誰的一樣。這哪是學術流派之爭,這是權位之爭!”
他就很奇怪了,他們一直以來不就是做的這種事嗎?弄與自己意見一致的人當官、升官這事,自從他管吏部就幹得更加明目張膽。怎麽祝纓還問?
祝纓頓悟!
“我……我以為他們……做學問的……艸!”
大意了!
陳萌難得見祝纓有這麽純真懵懂的時候,不由失笑:“你這個樣子可真是難得。”
祝纓卻笑不出來了:“如果是這樣,隻怕楊靜要壞了。”
“怎麽就壞了?”
“那是他的學生,學生以死明誌,他的心裏恐怕會過不去……”
“不至於吧?不是他親傳弟子。”
祝纓搖了搖頭:“他身上的君子味兒比別人重。”
陳萌道:“那還等什麽?讓裴談仔細查明死因!”
祝纓心道:難!死因?要是我布局,隻要告訴這個學生,你的死是有意義的……他能真自縊。查到哪裏都是自·殺。
陳萌道:“莫愁,小小年紀就氣量狹窄,陷師長於不義,便是自殺,又能如何?”
祝纓心中仍然不安:“再看看吧。”
陳萌道:“又天真了不是?姚臻難道會袖手旁觀?案子交給大理寺,他也不會坐以待斃的。京兆府按自·殺結案,他要自保,楊靜也就能順便脫身了。”
“但願吧。”
“你自己的事呢?今年可快過去了,你先前說的那個事,可要上緊了。”
“放心。”
祝纓問明了楊靜的處境就告辭了,出門遇到鄭熹親自把嶽桓送出來,四個人碰了個正著,互相打著哈哈糊弄過去。
嶽桓去禮部,鄭熹卻看著祝纓越看越有趣:祝纓又說中了,冼敬這些人,自己就會內訌,追求“純粹君子”。
怪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