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急迫
祝纓前一句“我是節帥”後一句“自有安排”之後,大帳內就有些冷場。
小冷將軍與她熟些,雖然有些擔心她與葉、何二人的相處,但是祝纓已經下令給他調換生力軍,部隊可以輪休,又接手了與昆達赤的交涉,派的還是陳枚。小冷將軍尋思著,前線有自己頂著,祝纓在後方一向是可圈可點的,打定主意,一會兒與葉、何二人聊一聊,就回前線去。
他一抱拳,說一聲:“是。”就不再多言了。
另兩個也不再提出任何的反對意見,祝纓確實是節度使,確實能管著他們所有人。
行,我就看看你能幹成什麽樣兒。
姚辰英更是不吭氣了,他希望祝纓能夠約束軍士不要禍害地方,但看這冷場的樣子,又有點擔心她一旦使不動何、葉二人,這仗要是沒打好,地方上就更要遭殃。打定主意,等會兒要私下再提醒祝纓一下。
一時之間,冷、姚都想等別人走,阮將軍抱著胳膊坐著,他本就是這營裏的人。
葉、何二人對望一眼,齊齊起身:“節帥如此辛勞,我二人如何能坐享其成?末將回營去了。”
祝纓道:“不急,你我都是初到,這一仗怎麽打,還要看咱們,咱們也需要認識認識。”
何將軍僵硬地笑笑,心道:我今天算是已經認識你啦。
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心裏沒好話,祝纓也很無奈。
論行伍經驗,祝纓與麵前的幾位將軍沒法比,哪怕是出身禁軍的阮將軍,也是家學淵源的。
照她原本的計劃,應該是先與熟人小冷將軍碰個麵。等左右兩路援軍到了,與兩路軍的領頭人談一談,她還是想同兩位將軍處好關係的。有了交情之後事情就能好辦一些,再探一探口風,聽一聽他們的意見,與綜合三人的觀點,與姚辰英這個地頭蛇聊一聊,灑出自己一路上臨時調-教的年輕人出去摸一個底。
最後確定應對的方案。
早在京城的時候她就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方略,這次兩國交兵,更多的反而不是軍事上的撞碰。從昆達赤開啟戰端開始,更多的就是權力、陰謀,這也是她主動站出來的原因之一。
純粹的拚兵法、戰鬥,並不是她的特長,她更傾向於統籌、後勤、方略。
所以她的計劃裏,自己確實是要坐鎮中軍,為其他人保障好後勤、協調與地方的關係以及與朝廷的種種磨牙,讓前線將士可以心無旁騖地對敵不被朝廷中的勾心鬥角掣肘。同時,她還要承擔著與昆達赤方耍心眼兒——俗稱“鬥智”的任務。
想得好好的,因為一件突如其來的案子,與何、葉二人還沒開始交心就先有了點嫌隙。
彼此有了意見,對戰爭而言絕對不是好事。輕的是配合不積極,重的能背後捅刀。
何、葉二人無奈,隻得留下,心裏則在擔憂著,不曉得祝纓這是不是要把他們扣下來,好去折騰他們的營盤。他們的營盤是絕不敢說一句“不怕查”的,空餉,雖然不多,但有。從中克扣盤剝,不重,但有。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明令禁止的。
誰都知道,這些事兒不查就是大家都默許的,一查誰都不幹淨。做的人知道,查的人也知道。
現在是弄不明白這位節帥隻是個下馬威,還是認真想要把所有的兵馬都攏到手裏。朝廷出來的人,很難不懷疑他是不是要把內鬥排第一。
但是很快,祝纓就讓他們擔心不了別的了。
祝纓分派完了任務,下令幕府的人:“動手吧。”
帳內就剩下她與姚、冷、何、葉、阮五人了,祝纓對胡師姐道:“你去外麵看著,二十步內不要有人。”
胡師姐躬一躬身,提著刀出了大帳,很快聽到她與親衛說話的聲音,然後是腳步聲。等一切聲音停了下來之後,祝纓才說:“遇事耽誤,現在才是我本打算最先說的話——朝中情勢不太好,沒留給咱們弄虛文的時間了。咱們身在此處,性命隻在呼吸之間,你我隻有同心協力才能熬到最後。”
姚辰英關切地問道:“怎麽?”
小冷將軍則看了一眼阮將軍,阮將軍莫名其妙。
祝纓道:“這幾年朝裏的事兒大家都知道,我就直說了吧,冼相公雖一心為公,行事不免急躁傷人。如今政事堂幾位相公,竇相公有意休致,陳相公資曆最淺,隻有鄭相公還能護諸位些。我話放在這兒了,這一仗,我要贏。鄭相公事多,從來都是幹壞事容易、彌補難。
咱們雖在邊陲,其實是受朝堂牽扯的,譬如糧草不濟、衣甲不全、兵士訓練不周,就催你進軍,否則就是畏戰通敵,會有什麽後果?
敗就敗了,地大物博,經得起一、兩次挫折,自有新軍,下一個更聽話,是不是?
哪怕打贏了,你有沒有消耗太多的軍士?有什麽殘害百姓?有沒有虛報軍功?”
何將軍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嘿!”
祝纓道:“所以我來了,同朝廷的周旋我來辦,我在京中,隻能管一個戶部,到了這裏,其他的事情我來扛。我不能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鄭相公,什麽事兒都要勞動他,要咱們有什麽用?”
這大帳裏幾個主事人的姓氏就已經代表了他們的立場。
五人很快點頭,包括姚辰英,姚辰英比別人還更多一個消息——他的舅母、鄭熹的親娘身體不好,祝纓話中沒說的意思隻有他是真正聽懂了。
阮將軍恍然道:“我說竇相公怎麽沒精打采的!原來是要休致!”
祝纓道:“因戰事,才不得不勉強支撐,什麽時候再病倒,突然休致了,可也說不好。萬事小心,總是沒有錯的。”
小冷將軍認真地說:“冼相公,東宮舊臣……噝……那咱們就更不能掉以輕心啦,這西陲戰事要加緊啦!如今援軍已到,稍事休整,就與他們決戰嗎?”
祝纓道:“不急。”
何將軍道:“節帥說得嚴重,又說不急,這是什麽意思?”
“再急的事,也要當不急的來辦,否則就容易忙中出錯。有你顯本事的時候。”
小冷將軍道:“如此,咱們就聽節帥號令了。”
阮將軍馬上表示讚同,姚辰英也說:“我雖不領兵,也聽節帥安排。”
何、葉二人一對眼:“咱們也聽節帥的!”
祝纓微笑道:“好。”
當下,何、葉二人先告辭回營,姚辰英見小冷將軍總不走,便說:“我去看看那家喪事如何,安撫一下百姓,免教他們傳出什麽不好的話來。”
祝纓道:“有勞,大軍戰後就走,百姓還是要在這裏生活的。”
姚辰英點頭。
小冷將軍再留下來,話就簡明了許多:“節帥,前線有些吃緊,昆達赤看似魯莽,事事又都沒有踏錯。”
“先等陳枚回來。這一仗昆達赤也是不能持久的,咱們能少損耗一分是一分。”
“您有把握?”
“西番國力如何?能支持得住多久?還是在新主得位不穩的時候?”
小冷將軍笑了:“我明白了!這就動身回去,要是能帶上輪換的兵,就更好了。”
祝纓道:“你與老阮商量。”
“好嘞!”
小冷將軍正想著同其他幾人聊一聊呢!
他旋即找到了阮將軍,阮將軍也不含糊:“好!我再派兩個人與你同去,到了你那裏,將你替下來的兵馬帶過來。”
小冷將軍道:“好,我也派兩個人與你的人同歸,囑咐好他們過來聽話。可有一條,萬一他們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你可千萬教導著些,在節帥麵前回護他們一二。”
“你在節帥麾下聽過令,還怕這個?咱們這位節帥,看著手狠,可是會護著自己人的。”
“說實話,我有點兒怕他們犯了節帥的忌諱,”小冷將軍說,“節帥護著自己人,懲戒的時候可也很果斷的。對了,你……”
“有話就說!咱們誰跟誰呀?”
小冷將軍低聲道:“不妨同那兩個講一講節帥的為人行事,我看他們像是心裏不痛快。”
阮將軍道:“哦!這個,知道了。”
小冷將軍不放心,到底抽了個空,又往左右兩營跑了一趟。七、八萬人的營盤,滿山遍野,小冷將軍騎著馬,從這一處到那一處,天黑了才與兩人把天聊完。他與這兩人雖不是密友,但是“世交”,不得不再提醒一次:祝纓說得對,別讓冼敬得著好。跟著祝纓,再憋屈,也不會沒了功勞。
天黑回到營裏,阮將軍已經把五千兵馬給他挑好了。令他驚訝的是姚辰英居然又出現在了中軍大營裏,與他們一起吃晚飯了!
姚辰英是特意又回來的,他本來不需要親自去看一個“鄉紳”的喪禮,純是借口為給小冷將軍騰地方的。不多會兒他就轉回來了,與祝纓作了一次被耽誤了的長談。
……
姚辰英的計劃裏,祝纓來了,先安頓下來,他觀察一下祝纓的行事,再好與祝纓說下文。
“鄉紳”被殺,也是出於他的意料之外的。無論如何,他都想盡快與祝纓溝通。
等他轉回來,祝纓看似毫不意外,請他坐下,語速語調都與之前沒有分別,不顯絲毫不耐。姚辰英與她相處得舒服,便也坦率了一些,道:“本想好好犒勞大軍,哪知竟出了意外。在我的治下出了這樣的事情,實在慚愧。”
“您的治下很好,”祝纓說,“百姓不害怕官府,城池還秩序井然,我的營寨還能立得起來。”
姚辰英終於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原來您都看出來了。”
“看到您這樣,我就放心了。早就想同您見上一麵了,卻總沒有機會。”
姚辰英悠悠地道:“你們在北地的時候,我這裏也不太平,後來北地倒平靜了,我這裏反而鬧起來,一直走不開,竟沒能見上舅舅最後一麵。”
他怕自己離開了,萬一西番來犯,別駕等人應付不來,幾年來未曾入京,故而祝纓隻聞其名、未見其人。
祝纓道:“您不容易,外有強敵,每年租賦竟還能支應。”
“有七郎關照,也要多謝您沒為難我,否則……”姚辰英搖了搖頭。接著,他就從袖子裏摸出一個小本子來:“這是我這幾年探聽到的西番的一些情狀,比寫給朝廷的奏本裏更詳細一些。”
祝纓起身,雙手接了:“那可真是太好啦!多謝。”
她也知道一些西番的情況,一是鴻臚期間的案卷,二是梧州與西番的貿易中知曉的一些情報,現在再有姚辰英這一份,她就能夠知道得更全麵了!
姚辰英等她把小本子收好,才認真地問:“太夫人,究竟如何?”
祝纓看向他的眼睛,兩人一對眼,祝纓就知道問的是鄭熹的母親,輕聲道:“我離京之前,鄭相公又請了一天假侍疾。”
姚辰英歎了口氣:“聽天由命吧!昆達赤比朝廷急,咱們又比昆達赤急啊……”
“朝廷也不是不急。”
“但卻最耗得住。”
兩人一人一句,都知道對方是明白人,多餘的話便不用多說了。
姚辰英連夜趕回了城中。
……
次日一早,小冷將軍帶著人馬啟程,祝纓將他送出轅門,阮將軍帶五千兵馬送出二十裏。
臨別時,小冷將軍問道:“你與他們兩個聊過了嗎?”
“昨天哪裏來得及?我回去就找他們去。”
小冷將軍再三叮囑:“可別忘了。如今都是自己人,內訌就會被朝中那些偽君子給暗算了!”
“放心。”
阮將軍回營之後,果然與何、葉二人分別聊了聊,二人也正有意套話。祝纓這作派他們也有些吃不準,心裏更是焦慮——祝纓派下來的是,居然真的踏實肯幹,這讓他們有一種手下脫離控製的驚怒。
阮將軍好言安慰:“他終歸是文官,上次北地也是,開府建牙,最後還不是回到朝廷了?我們私下說,他就是年輕,再過個幾年必入政事堂的。到時候,你們再想想……有這麽一位人物在政事堂裏,咱們還懼之有?不趁現在的機會與他好好處,你們在別扭什麽?”
一席話說得二人恍然大悟!
想岔了,真的想岔了!
把她當平輩兒,那是怎麽看都不順眼,把她當能夠庇佑你的長輩,那是巴不得她什麽都能管好的。
阮將軍與他們聊過之後,何、葉二人內心平靜了許多,隻是看營中一天一天的變化仍然覺得需要與祝纓談上一談。
他們分別找到了祝纓,為的是給查出來的暗中克扣等事做個解釋。祝纓派出去的都是些年輕人,本就是個不太會看別人臉色的年紀,又是幕府派出去的,更要“鐵麵無私”,查出不少毛病來。
祝纓又再次召集將校,不公開宣揚他們的過錯,隻宣布對各人的處理結果。判罰也分幾個檔次,追贓,重的革職、輕的戴罪立功。然後宣布:“以前的事,翻篇。以後再犯,軍法不饒!”
何、葉二人見沒有斬殺、流放,也安下心來。
祝纓這裏,營盤漸穩,士卒氣勢漸漸高昂。祝纓又與姚辰英商議,劃出一片荒地來,做出要屯墾的架勢。
半個月後,陳枚回來了。
陳枚空手回來的,一張臉氣得紅了白、白了紅,撲到祝纓麵前哭道:“叔父!他們好生無禮!既辱朝廷,又辱侄兒!”
祝纓將他扶起:“怎麽回事?起來說。”
“我給了他們國書,他們竟說,他們沒有給朝廷報喪的道理。反說朝廷榷場對他們不公!又收他們高價,又盤剝他們!還說……咱們誘拐他們的男女為奴……讓我……”
陳枚可受氣了,國書被扔到了地上,他本人也被罵了。為了防止他聽不懂,昆達赤還貼心地給他配了個翻譯!他們還說派了個小白臉兒來,看來朝廷是沒人了,又問他是不是嚇得尿了褲子。最後讓他帶話,要奉上糧食若幹、牛馬若幹、奴隸若幹,才肯退兵,不然就戰場上見真章。
陳枚倒黴,外衣穿得好看,連腰帶上的佩飾都被一起扒了!
祝纓道:“你受苦啦,先休息……”
陳枚嗚嗚地哭:“叔父!給我一支兵馬!我扒了昆達赤的皮!”
叔侄倆正一個哭、一個安慰,金彪匆匆走過來:“節帥!京中急報!”
他的臉上帶著明顯的焦急,祝纓看到他手中的東西,問道:“這是什麽?”
如果是朝廷來的信函、公文甚至旨意,都有一個大致的形狀,這個看起來不像。金彪湊上前,把手裏的一個竹筒遞給祝纓:“您、您自己看吧。”
這個竹筒用火溙封著,上麵蓋著鄭熹的私印。金彪看不到內容,但是認得這個印的模樣,更不要說他與信使也臉熟,已經知道了京城的一件大事——鄭熹的母親,那位老郡主,死了。
陳枚抽抽噎噎地爬了起來,給祝纓扯開了椅子,從桌上摸出小刀,遞到了祝纓手邊。
祝纓坐在桌後一邊拆一邊說:“你去洗洗臉,換身衣服。”
“哦。”陳枚抬起袖子擦擦鼻子,往外走的時候表情又變得正常了。
祝纓展開信紙一看,上麵是鄭熹手書,他要丁憂了,讓祝纓盡快平息戰事。否則,就不是他們能不能保有現在的成果,而是接下來必定會被冼黨為難了。將在外,君王的耳朵邊必然有說壞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