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兩處
早有預料也早有準備的事情,祝纓並沒有慌亂。
她看著表情明顯不對的金彪,問道:“送信的人呢?”
“在、在外麵。”
“唔,叫進來吧。”
“是!”
金彪匆匆地去,又匆匆地回來,身後跟著一個眼熟的人——陸超的兒子。陸超與甘澤如今不大跑得動了,他們的兒子都長大了,這來的是陸家的老四。
上前先磕個頭,跪在地上嗚咽兩聲再開口:“大人!咱們府上,出事兒了。”
祝纓道:“起來說話。”
金彪將他扶起來,□□一邊擦眼淚一邊說:“府裏正在辦喪事兒,相公已然上表丁憂了,隻是還記掛著大人這兒,不知道戰況如何了。”
他雖哭,說話卻極清楚:“相公擔心,他老人家一旦丁憂,朝上有小人要為難您,特意囑咐小人過來報個信兒。相公也是掛念大人,大人到了西陲有些日子了,朝上已經有人說,怎麽之前戰事緊急,您一到,竟未嚐一戰,是不是有什麽隱瞞……”
金彪氣得罵道:“這群爛嘴巴的……”
祝纓抬一抬手,金彪憤憤地住了口。祝纓又溫言詢問□□:“府裏上下都還好嗎?”
“隻除了難過些。”
祝纓又問他的父親怎麽樣之類,□□一一作答,祝纓最後問到京城的其他事情,又問及趙蘇、蘇喆等人。□□道:“趙大官人在戶部很得重用。蘇小娘子在禮部也有我們舅爺照看。”
祝纓再問到朝中其他的事,□□道:“冼相公他們好生無禮!”
祝纓一一問完,對金彪道:“你帶他下去休息。”
金彪欲言又止,祝纓沒反應,他隻好把□□領了下去。祝纓馬上派身邊的親衛:“去把姚刺史和何、葉二位將軍請過來。”
“是。”
接著,她又修書一封,派人送給前線的小冷將軍,告知鄭熹丁憂的事。
親衛拿著信走出大帳迎麵遇到了陳枚洗好臉過來了,陳枚又是一個幹淨可靠的青年才俊模樣了,問道:“這是要做什麽?回京送信?”
“給冷將軍的信。”
“哦,那快去吧,路上小心,他在前線。”
陳枚撩著門簾進了大帳,就見祝纓又在寫寫畫畫。他沒出聲,悄悄往一旁安靜站了,祝纓放下筆,看了一他一眼:“受委屈了?”
“嗯。”
祝纓笑笑:“過來看看。”
陳枚走了過去,見她正在標記一張輿圖,不由好奇:“這是斥侯新帶來的?”
祝纓道:“不是,是本地一個丫頭拿來的。你的呢?”
“哦!”陳枚臉上一紅,剛才光顧著哭了,竟然忘了這個!他也拿出一個小本子來,雙手奉上:“都在這兒了。”
祝纓拿過來先不看,而是問他一路的經曆,有什麽感悟之類。陳枚悻悻地道:“番主離前線很近,我沒能深入,觀其兵馬,似乎也有疲態。疲憊裏又透著些凶狠,我在他們的營中看到了……劫擄而去的奴婢……”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想是看到的是被劫做奴隸的邊民:“還見著些絲綢、器皿、佩飾之類,看式樣也是劫的。”
這個祝纓不予置評,貿易、搶劫都有可能。
陳枚對地形的觀察也僅限於邊界那一點,不過親自看過了,比沒看過的強。
陳枚說的最有用的話是:“我他們有些浮躁焦急的樣子,像是很想再打一仗。他們似乎在爭吵,但是說什麽通譯沒聽清,我也不敢妄下定論。”
祝纓點了點頭,這與她接到的消息差不多,這些日子她也不是隻在這兒帶孩子的,不斷地有情報匯總到她的手裏。知悉朝廷大軍增援,西番人也是戒備的,為的就是大軍開到,趁著立足未穩打上一仗。
昆達赤那邊已經準備好了,祝纓這邊沒動靜了,這讓他們一時拿不定主意,懷疑有詐。但祝纓的判斷很正確,祝纓這兒耗得起,昆達赤耗不起,他最終還是要謀求一戰。哪怕知道前麵有陷阱,這一仗昆達赤必須得打。
祝纓看陳枚情緒很穩定,才說:“明天開始,你與金彪共領一千人……”
“嗷?”
祝纓看了他一眼,陳枚臉上樂開了花兒:“叔父疼我。”
“且慢想著上戰場,你們還有一件事要做。”
“請叔父吩咐。”
“你,把番學略學上一學,接下來與昆達赤交涉的事兒還是你來!你是我派去的,丟了的麵子,咱們就找回來。打敗了他們,降書也是你去接。”
陳枚樂得嘴一歪,祝纓皺眉:“什麽怪樣子?”
陳枚“嘿嘿”一笑,聲音有點蠢,頂得剛進帳的路丹青一個倒仰後退了一步:“什麽鬼動靜?”
另一個帶著本地口音的女聲:“像是人。”
陳枚的笑容定在了臉上,祝纓笑了:“讓你再弄鬼,去把金彪吧。對了,鄭相公丁憂,仔細這幾天有人找你聊天兒。”
“找我……哦!是!我懂的。”陳枚說,向祝纓一揖,轉身出去,對著路丹青點個頭,卻又頓了一頓——路丹青身後跟著一個布衣女子,衣飾有些不男不女的,仿佛有點蘇喆她們在京城的氣派,但那個“不男不女”又與蘇喆的款式兩模兩樣,且長相也很西陲,顴骨上紅紅的,相貌普通,個頭也不高。
“這是哪位呀?”陳枚問。
那女子倒大方,一抱拳:“稟大人,下官是山北縣獄丞,姓桑,行第一,他們叫下官桑大。”
路丹青對陳枚道:“前幾天我到外麵去,路過山北縣,遇到了她。之前她在外麵押解犯人回縣城,路遇小股番兵,是她帶百姓抵禦番兵,後來又回鄉招募鄉勇,保全了一地平安。”
桑大的臉更紅了一點,道:“也是他們有堡寨,不然,也是不能夠的。各位這地方,時不時要與他們做過一場,都有準備,看我是個官兒,才肯聽我囉嗦幾句。”
陳枚不敢讓祝纓坐在裏麵聽他們聊天,忙說一句:“這就是叔父說的帶新輿圖消息的娘子了吧?叔父在裏麵,快些去吧。”
二女對他一抱拳,疾步到了祝纓的麵前。
陳枚也找金彪去了,路、桑二人到了祝纓的麵前,桑大知道在上官麵前要低頭,卻仍然忍不住想看看這位節帥。路丹青倒是大大方方地看著祝纓,介紹了桑大,桑大正偷眼看人,說到她名字的時候,她有種被逮著個現行的尷尬。
節帥卻很和藹,沒有表現出不悅,也沒有說她無禮,而是很慈祥地問她:“這一帶民風都這麽堅強麽?”
“不堅強也不行呐……”
路丹青有點好氣好笑,又有點擔心她失態,碰了碰她的胳膊,說:“看什麽呢?”
桑大連脖子也紅了,羞低了頭,又忍不住飛快看了祝纓一眼。
祝纓仍然極有耐心,目光比她親娘看她都包容,桑大對著這雙眼睛,一不留神說出了心裏話:“看節帥。”
路丹青用力咳嗽了一聲,桑大才驚覺有些誤會,忙解釋:“都盼著朝廷的援軍來。呃,不是節帥,我也是要看的,後來才聽說,女丞是當年節帥弄出來的。這對我很重要。”
她用力地點著頭。
祝纓笑笑,道:“也得自己爭氣。獄裏現在有人接手麽?”
“有的,女監裏還有兩個卒子,都是可靠的嬸嬸。”
祝纓這才問起詳細的地形,每個地方,即使地理不同,適合行軍的道路通常也就那麽幾條,還須得與當地人仔細詢問。桑大家族在本地不大不小的,也有些人口,再加上她又有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官職,才能攏起一批人來。
她的家族世居於此,地理熟悉,可以作為小冷將軍、姚辰英等正規情報的一個有效的補充。而他們倆的一部分情報,估計也是從當地人這兒打聽來的。
祝纓與她又聊了一會兒,外麵來報,何、葉二將軍來了,祝纓對路丹青道:“你招待桑大娘。”
“是。”
路丹青與桑大走出一段距離,才小聲埋怨:“你剛才怎麽就直勾勾地看了?”
“我知道不該看的。”
“不是不該看,看也行,眼神兒收著點兒……”
兩人嘰嘰喳喳,路丹青請她到自己的帳內居住,桑大問道:“那我帶來那兩個姐妹呢?”
“旁邊兒呢,一會兒我讓她們給你們送飯,你同我這裏的幾個人一塊兒吃。”
“那你呢?不與我們一同吃麽?”
“我去義父那裏,”說著,路丹青歎了口氣,“你要也能去就好了,以前吃飯的時候,小妹也與我們一起上桌的,唉,她要是能來就好了,可惜……”
“小妹?”
……
蘇喆在京城有些無聊,無聊且想罵人,不但想罵,還想打!
她沉默地坐在一邊,看著安仁公主冷冷地說:“小小年紀,就學會與親哥哥爭長短了,長大了還得了?!”
嚴寶林抱著兒子跪在地上,仰麵看著安仁公主,麵上又驚又懼,瞪大了眼睛。她懷裏的那個小男孩兒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奶聲奶氣地回了一句:“我會背的,長大了會得更多的。”
嚴寶林忙掩住了他的嘴:“殿下,三郎還小,不懂事兒,我一定好好教。”
安仁公主冷哼一聲:“不懂事,倒懂得出風頭!不是做人弟弟的本份!你教?他這樣子是不是也是你教的?”
嚴寶林一陣肝顫,低下頭去。
駱皇後道:“阿婆,想是無心之過。嚴寶林,把三郎帶回去吧。”
嚴寶林不敢留下,抱著兒子疾行而出,一出大殿,眼淚就流了下來,這可怎麽辦呢?眼見皇後是要容不下她的兒子了,這可是她以後的指望呀!
安仁公主刺耳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小門小戶養出來的掐尖好強的……”
駱皇後再次打斷了她:“阿婆!”然後對蘇喆道,“冊封的事,就照方才說的辦吧。”
蘇喆道:“好。”
安仁公主又確認了一遍:“不會逾製吧?”
“不會,”蘇喆平平板地說,“禮部最是守禮,戶部也沒有閑錢。”
安仁公主笑道:“不錯,你們是懂規矩的。”
蘇喆心道:這兒最不守規矩的就是你!
麵上仍然平和,慢慢告退,心中早把葉登、安仁公主、皇帝都給罵了。
與後宮有關的事兒,嶽桓也是交給她去辦的,一是她之前幹得不錯,二是她一個女人去後宮也更方便。
後宮裏又要冊封新人了,之前沒有家世、沒有生子就與生了兒子的嚴歸一同被冊為寶林的那位李寶林懷孕了!皇帝高興,不等她生育就給她升了個才人。死了兒子的趙婕妤因為思念的抑鬱生了病。後宮裏也就駱姳與嚴歸倆人可堪承禦,對一個皇帝而言,算少的了。
穆太後心疼兒子,更擔心孫子。一共仨孫子,傻了一個、死了一個,另一個還小,母家又不是很長臉。皇後這兩年總沒動靜,也不能總等著。穆太後希望皇帝能夠有出身不錯且能生育的後宮,又因西陲還有戰事,不好大張旗鼓,因此隻與駱皇後商議,在京中大族中選擇四人,以充實後宮。
駱皇後有苦說不出,隻得應允。
這一次除了李才人,還有兩位葉才人、一位王昭容、一位鍾婕妤,禮部又得準備了。好在用的是蘇喆,不占用禮部特別的精力,因此嶽桓可以專心研究科考的事情。
蘇喆的擔子也就重了,鬼知道,她一點不想擔這種破爛擔子!
因為,戶部那兒也在作夭。
葉、李二人沒有趁祝纓離京抓權,相反,他們把許多事交給趙蘇去辦了。甥舅倆碰頭的時候,蘇喆就說這兩個:“太狡猾了,一旦有什麽紕漏,阿翁回來了,也可推到你頭上,到時候阿翁不但不好追究,反而要為戶部收拾爛攤子。他們的良心,壞透了!”
趙蘇倒是看得開:“那我也管事了,比晾著我強!不做事,永遠不會有錯,可那樣有什麽用?”
話雖如此,這個葉登轉手就給蘇喆惹了個麻煩!
冊封後宮要花錢的,內廷出一點,又要管戶部要一些。
戶部當然不肯痛快給!
葉登以為自己看明白了,自己這位上司比較“正統”“古板”,自己不近女色,管也隻管皇帝、皇後兩個人的,對後宮其他人都比較“節儉”。皇帝、皇後要求的,討價還價之後可以酌情撥給,後宮別的再要,就讓他們從內庫裏撥。
但也僅此於此了!
因為他還發現了,他上司不喜歡安仁公主這麽跋扈的主兒。
葉登也不喜歡,可是安仁公主她好用啊!
宮中的費用一旦超支了,與內侍們爭執太麻煩,他就去拜訪一下安仁公主,請這位公主鬧上一鬧。葉家是大族,進得去公主府的大門。風言風語的,即使他是個男人,也聽到過一點:駱家正為皇後一直沒生孩子犯愁,別人還罷了,安仁公主看後宮別人的孩子都沒那麽親切。連帶的,看孩子們的生母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對,誰都知道妾生的孩子也管主母叫娘,可主母如果自己沒個親生的,心裏也打鼓。
你們要給後宮冊封,可以,超標的錢戶部可不出!內廷說,現在物價漲了,得多撥錢。葉登才不理會呢。
一來二去磨牙磨煩了,葉登就跑去找跟安仁公主訴苦了:“後宮這麽奢侈,皇後娘娘是怎麽想的?眼下朝廷四處都要用錢,封個才人還要花這麽多?我想,要是我上個本,娘娘麵上難看。殿下看著,跟娘娘悄悄說說?”
安仁公主本來就不樂見現在後宮多出許多人來,現在更得了送來的枕頭,跑到後宮去堅持——要節儉,要給天下做表率,不能讓人說,將士們在前線缺衣少食,後宮卻在擺排場。
為此,她還緊盯著蘇喆,就怕禮部把排場給訂大了!
蘇喆在駱皇後麵前可被她挑剔得不輕,安仁公主說話不太會避諱,蘇喆也就知道了葉登說,戶部錢不多。
真是煩死了!
蘇喆不由懷念起祝纓來,懷念在北地的時光,懷念有祝纓在京城的時候,那時節,即使做著這個被人排擠的官兒,阿翁也能給她安排些別的事做、讓她學些東西。
害!
阿翁在幹嘛呢?寫給他的信收到了嗎?鄭相公丁憂,阿翁會有什麽安排呢?
她與趙蘇接到訃聞就送了消息去西陲,她有些擔心,怕鄭熹突然把祝纓給召回來。領兵在外,這一趟遠門都出了,就該把能拿到的功勞拿到手再回來!
這官又不是為他們鄭家做的,憑什麽……
蘇喆壓下了不滿,去見嶽桓。嶽家與鄭家是親家,嶽桓這幾天也忙著,聽蘇喆說了後宮的事兒,道:“恐怕要押後。”
蘇喆道:“是啊。不過,也不妨事,安仁公主巴不得冊封越晚越好。給個理由,她就能說出來。明天我再去中宮說一說。”
嶽桓很同情地說:“生累你了。”
“是下官份之事。”
安仁公主確實好用,一竿子把冊封的事推遲了一個月,又要節儉,連同準備的器物、使喚人等等,都省事不少。內侍省想借機揩一把油的人,背地裏恨得牙癢癢。
到得冊封開始,蘇喆作為禮部的官員也參與了,因是女子,行動方便些,走動的範圍也稍大一些,一不小心,被個小團子給撞到了——豁!這不嚴寶林的兒子麽?